绒布兔偶
明智不太擅长交朋友。这是他被精心打造出来的完美之下仅剩的瑕疵。这并不是指他不擅长和别人发展一段关系,而是指这段关系很难停留在友谊的层面。它很容易会因为他的某些行为举动,变得过于亲密,最终越过那条朋友的界限。 也许也是因为这个特点,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过同性朋友。那些男生会把混合着轻蔑,羡慕甚至欲望的目光投向他。每次他感受到目光上附着的感情,他都会把稍长的头发扎起来,露出一小节颈部。那些男生会慌慌张张地转过头,明智则在心里窃笑。 也许比起开展一段正常的朋友关系,他更擅长带有暧昧意味的引诱。他以自己的外貌为诱饵,捕食向他靠近的人,这是从他母亲那里学来的。他付出很少的代价,让这些人服从他,这是从他血缘上的父亲那里学来的。 用情感来笼住别人也是狮童派给他的工作之一。他做得和“清扫”一样好。诀窍就是,在相处的时候既不拒绝也不接受。把自己置于被欲望的那一方。他从不主动邀请任何人,看心情回短信,在谈话中善于倾听。倾听的姿态能让他观察别人的表情,看到水面之下欲望的高低涨落。然后他会决定,是给予溺水的人施舍,还是微笑着看着欲望不断升高。 他把这当成放松的游戏。通过与他的追求者周旋,明智把自己的精神压力转移到其他人身上。 但是对来栖晓,他做不到故技重施。第一个原因是他没有诱惑过和自己年龄相近的人。第二个原因是对方被包裹在层层伪装之下。第一层伪装是他的黑框眼镜,第二层伪装是他波澜不惊的表情。需要足够细致的观察,明智才能瞥到平静水面下的微波。 他站在那里,等待别人向他靠近,就像明智一样。明智必须主动,才能让他们的关系有所进展。因此,他每一个行动都伴随着试探。他的上半身贴近台球桌,手搭在球杆上。他的姿势很标准,这是为来栖晓准备的表演。明智捕捉到他呼吸突然一滞,他无处安放的手揣进口袋。但明智能感受到来栖晓的目光,那是一种比肢体接触更为轻柔的抚摸。它从明智散开的头发露出的颈部掠过,到他收窄的腰部与翘起的臀部。 这比他预期的效果还要好,明智打出了完美的一球。他恢复站立的姿势,问目光闪烁不定的来栖晓:“怎么样?” “很漂亮。” 这个漂亮似乎有双关意味,明智笑容更深,继续道:“是吗?” “你让人移不开目光。” 来栖晓说得很直率,明智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回应。来栖晓把“你”压得很低,赋予了它一种独特的亲昵意味。尽管这是他们两个第一次一起出来。 “这真让我不好意思,很多人都这么说我,”明智又加上一句,“抱歉,这样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 他把这句真诚的赞美轻轻推过,用一种让人恼火的方式。来栖晓接过台球杆,眼镜没藏住对明智毫不谦虚的不快,它盖过了先前在闪烁着的迷恋。他轻轻弹了一下杆说:“没有,你很可爱。” 恼火的人变成了明智,但他忽略了这根尖刺。到他们挥别时,它又在明智脑中闪过。这是否是一种轻蔑,一种不屑稍微温和一点的表达方式?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以被称为可爱的地方。但在另一个地方,他再次听到了这句话,这句不算赞美的赞美。那是在议员夫人家里。她叫做留美子。他坐在床上边看资料边吃面包。留美子的指甲揩掉他嘴角的面包屑:“你真可爱。” “我讨厌别人这么说我。”明智回答。 留美子充满柔情的双眼立刻冷下来,她说道:“你一定非要这么混账吗?” 明智的手继续在键盘上敲击,他回答:“你知道就好。” 狮童需要她丈夫的支持,明智是狮童向权利伸出的一只手臂。在她面前,明智会表现得很任性。他的任性一半是出自厌烦,一半是出于表演。他需要扮演一位阴晴不定,肆意妄为又美丽的少年情人。她需要这样的人来崇拜,来折磨自己。她需要一个绝对不爱自己的人来爱。这是明智在她的宫殿中所看到的景象。 但明智冷淡地对待她时,她又会伤心。他对这个女人的情绪毫无兴趣,他只是感到困惑。这时她安静了许多,方便明智完成工作。她突然又说道:“你绝对没有爱过任何人。” 明智敲下最后一个字,合上电脑,端起留美子为他泡的咖啡:“你想说什么?” “我羡慕你,”留美子说,“你那么独立,高傲,那么多人爱你,而你根本不需要任何人。” 她露出充满讽意的美丽笑容。不过没关系,我会永远爱你。她喃喃道。他们接吻,让被单泛起褶皱,在气氛恰当时说些空虚的甜言蜜语,就像明智以前的情人关系。她说爱,许多人说爱。但他们的爱只能助长他的虚荣,缓解不了他心中的空洞和冰冷。 他们口中的爱就像企图向某一个人抛出的锁链,它让明智感到疲惫和厌烦。它像是一件不合身的衣服,固执地缠着主人。明智有太多不合身的衣服,侦探,杀手,学生,情人。它们会一起争抢他,把他撕得七零八落。他偶尔会想冲进狮童办公室朝他开枪,再朝自己开枪。当然,这只是偶尔。 相比之下,和来栖晓待在一起的时间竟成了减压和消遣。他们坐在街边的甜品店。来栖晓直率地说出自己天真的信念。这既让他发笑,又让他怀念。他像是否定以前的自己一样,把来栖晓逐步逼入困境,逼他缴械投降。明智本该取得胜利,如果路过的粉丝没有认出他。 但晓以他自己的办法解除了困境,他把明智带入了卫生间里的狭小隔间。 逼仄的空间让两个人不得不靠很近。除了卫生间里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明智还闻到了来栖晓身上咖啡的淡淡香味。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存在,都排山倒海地向明智压来。明智保持住了镇静,他双手抱臂,问向他逼近的来栖晓:“你想干什么?” 来栖晓轻轻笑了:“你害怕?” 明智回答:“完全不。” “那就相信我。” 来栖晓摘下了眼镜,挡住了明智即将出口的质疑。来栖晓其实非常漂亮,特别是他平时被藏住的眼睛。它们像出鞘的刀锋一样,明亮又锐利,光芒就足以割伤人。 它盯住明智,像是盯住它的猎物。明智不喜欢如此直接,坦率且危险的注视,但它也让他心跳加速。当来栖晓慢慢靠近时,明智能从那双眼睛中读出无处可藏的欲望。他只要再近一点,他们的嘴唇就会碰在一起。 但他只是轻轻给明智戴上了眼镜。 他的手按在明智头上,他揉得既用力又匆忙,像是想揉碎他们之间的暧昧气氛。他手离开时带走了几根碎发。 “现在应该没问题了。” 来栖晓很不确定地说。明智的情绪介乎于气愤与好笑之间,因为他注意到来栖晓没有丢掉那几根头发,而是偷偷揣进了口袋。 他没有拆穿,这让他感觉很好。虽然来栖晓弄坏了他的发型,但也给了他足够有趣的体验。 毋庸置疑,来栖晓就是怪盗团团长。他们开会时从来没有考虑过谨慎和降低音量。不过在把来栖晓变成狮童前进路上的又一具尸体之前,明智想知道他能成长到哪个地步。来栖晓进步得很快,他会去看明智推荐的书,认真思考明智的观点。当他敏锐地发现它们的漏洞时,明智会假装无意地碰一下来栖晓桌子下的腿,他会像猫一样跳起来。 “你作弊。”他看着明智,生气地说道。 “没有,”明智朝他笑,“我只是不知道你这么怕痒。” 他的魅力化解了他的卑鄙。不只是想赢,他还想享受更多的身体接触。他们两个坐在一起时的肩膀,递东西的手,以及餐桌之下不安分的腿。当他再次成功用这招扰乱了来栖晓的思路时,对方愠怒地看着他,然后勾住了他的腿,隔着衣料轻轻摩擦。来栖晓看着僵硬的明智,假装惊讶地说:“我不知道你怕痒。” “我当然不怕。”明智回答。 两个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但他们的腿还勾在一起,那有种奇怪的舒适感,就像他们理应靠得更近。这沉默没持续多久,他们都意识到这样有多幼稚,并笑出了声。来栖晓拿开了脚,他努力让自己回到平时的面无表情。 他在看着明智。 明智止住笑,这笑意还没从他嘴角退下去,他问:“你为什么在看我?” 来栖晓无声地说了一句。 明智猜到了,但他说:“我没听清。” “因为你混蛋得没人可以跟你比。” “你说的不是这个,”明智固执地说,“把你刚才说的再说一遍。” “我说,你是个混蛋。” “好吧,”明智假装投降,“那就是这句吧。” 他知道来栖晓已经迷上他了。每次他发现这迷恋的迹象,他心中都有种满足感。不同于那种单调枯燥的虚荣,来栖晓表现出的迷恋在他心中唤起的是一种既轻快又怀念的感觉,那让他感到温暖,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想要更多。但在感到温暖的同时,他对来栖晓的恨意也在滋长。它或许不是恨,但它近似于这种明智最熟悉的感情:想要强烈毁坏某个人的冲动。来栖晓得意的笑容,带有薄茧的纤长手指,蓬松柔软的乱发,它们都会激起明智心中的疼痛。这疼痛啮咬他的血肉滋长,针刺般的痛楚自心脏传来。他想挖下来栖晓的眼睛,砍下他的手指,将它们做成美丽的收藏品。如果可以,他想捏住那个漂亮同龄人的心脏,感受它在手里搏动。 考虑到怪盗团的潜在威胁,他愿望的实现只需要等待。他为狮童工作了这么久,他理应要求一些自己的收藏品。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他们的下一次见面是在水族馆。明智把票放在来栖晓手上时,对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更想和女生一起来?” “没有,”来栖晓说,“只是这样很像情侣。” 明智的手轻轻压在来栖晓摊开的手掌上,隔着水族馆的票,他凑到十六岁的男生耳边,低声说:“那你想牵我的手吗?” 来栖晓愣愣地看着他。明智收回手,向前走了一步,越过他:“我开玩笑的,我们快点进去吧。” “你真是……”来栖晓深吸一口气,“算了。” 走在前面的明智假装没听到。玻璃里慢慢游动的鱼游慢了时间,波光一层一层地荡漾。水族馆被一面面水箱隔开,分成一个个相互联通但各不干扰的空间。明智手放在冰凉的玻璃上,点着靠近的鱼。他听着远处模糊的对话,它们被距离剥蚀得只剩下音节,几乎成了一首歌。 站在不远处的来栖晓在看他,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眼镜映出游过的鱼群。明智也在那双眼镜中认出了自己,一个小小的暗影。 “你在看什么?” “鱼很漂亮。” 明智想听的不是这个。他轻轻把它抛开,不再计较。他享受被安静拥抱的感觉,也享受来栖晓沉默的陪伴。在光影交错的水族馆,他变成了面目模糊的旅客中的一员,他脸上的面具脱落溶解,掉进属于人类的一个集合里。 如果不是来栖晓突然拽住他的手,把他往旁边的展厅拉,他还能在这难得的安逸之中多待一会。他们进了一个狭小又隐蔽的展厅。来栖晓给明智指出远处四处张望的记者。 明智记得这个记者,她的名字曾经出现在他的目标清单上。但她运气太好,在走得够深之前就失去了线索。 “在她走之前,我们都得待在这里?” 来栖晓耸了耸肩作为回应。 偶尔有人的声音掠过,但都听起来很远。这就像他们在一个离所有人都很远,很安全的地方。 来栖晓的手心既干燥又温暖,明智轻轻地回握。来栖晓假装在看远处红色的鱼,它们像火焰一样躁动不安。 “晓,”明智第一次这么称呼他,“看着我。” 来栖晓慢慢地把头转向他,明智摘下他的眼镜:“我没收了。” 他看向来栖晓的双眼,它们明亮得像被太阳抓住的鱼鳞。 明智在这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它不再是一个模糊的暗影,而是越来越清晰,像水中的波澜一样扩散。他还看到了一个愿望,这个愿望早就种下,一直在等待一个实现的契机。 嘴唇寻找到嘴唇的那刻,明智闭上了眼睛。来栖晓悄悄地把舌头伸进来,明智轻轻地勾住它,把它带进来。这个吻很短,但它像是有一个世纪这么久。两个人在变慢的时间运动中慢慢融化,到分开时才重新找回了自己。 明智的脸发烫,从脸颊烫到耳根。他的手指搭在自己嘴唇上,一滑而过。 “再来一次?” 来栖晓的视线落在明智的嘴唇上,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你真可爱。”明智轻柔地说。 出于报复也出于策略,不管来栖晓热切的视线怎么把欲望传达给自己,这里都必须点到为止。 他给来栖晓戴上眼镜,挡住这双眼睛:“不。” 在他的拒绝说出口之后,来栖晓高涨的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下去。于是他立刻加了一句:“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声音里急切的渴望让明智满意地勾起嘴角:“我们来玩一个游戏。” 明智放开来栖晓的手,和他拉开一段距离:“你想玩吗?” “那要看奖励是什么。” “奖励是你刚才得到的东西。这个小游戏只是给我们平时的比赛增加一些乐趣,当然,这里也有惩罚。” “还有惩罚?” “输一次,就要给我带一件礼物。你接受吗,晓?” 不需要他的许可,明智再次呼唤了他的名字。明智向后撩头发,露出红色还未完全褪去的耳朵。 来栖晓因他的这个动作恍了一下神,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不太公平。奖励的内容由你来定的话。” 贪婪。但明智并不讨厌。“所以你不想玩?” “当然没有,”来栖晓推了下眼镜,“我喜欢你的提议。但我的位置太被动了。” “想要更多的主动权?” 晓轻轻点头。明智的手指轻轻敲击下巴,掩饰不耐烦的情绪:“那你想怎么做?” “把决定奖励的内容作为奖励的一部分,如果我连赢,就让我使用。这样可以吗,明智?” 明智眯起眼睛,说道:“如你所愿。” 但实际上,来栖晓提出的附加条件对整个游戏影响不大。他们两个之中很少有谁占据绝对优势,都是互有输赢。明智的家里增添了一个扫地机器人,桌子上摆了新的化妆品。还有许多礼物,明智每次收到时都在苦恼到底要把它们放在哪里。在无人注意的小巷,在卢布朗的二楼,明智摘下来栖晓的眼镜,对方的渴望照出同样渴望的自己。 每次的吻都会唤起无法满足,无法停止的欲望。明智不时会懊悔自己定下的规定,那让他必须矜持,必须伪装克制。来栖晓很珍惜他们的每一个吻,那是他的胜利换来的吻。他会做得比明智给得多一点,明智默许这样的行为。他会吻明智的眼睛,鼻翼,脸颊,嘴唇。但他也会出其不意地朝明智耳朵吹气,再亲吻他的耳垂。或是脱下明智的手套,在掌心落下一吻。 明智被头发遮挡住的颈部特别敏感。来栖晓在摸他的头发时,会用手梳开它们,再轻轻吻露出来的白皙皮肤。 整个过程明智就像被捏住了七寸的蛇一样,麻得完全无法动弹。“这超出我给的奖励了。”他朝来栖晓抗议。 “但你很喜欢,”来栖晓抬起下巴,得意地说,“不是吗?” “不管怎么样,”明智避开这个问题,“这都是违规的。” “好吧。” 来栖晓耍花招的地方变成了亲吻的时长。他学东西很快。前两次是明智来引导,第三次来栖晓反客为主,把明智亲得双脚发软。他把每次接吻变成了温柔的拷问。明智对他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例外还是出现了。因为繁重的工作,那天明智状态不佳,在棋盘上的对局中输给了来栖晓。而在上次的胜利中,来栖晓要求的正是决定下次奖励的内容。 “让你一次。”明智说。 来栖晓反驳道:“我赢得光明正大。” “是吗?” 明智踢了踢来栖晓桌子下的脚,用手托着脸,歪头看他:“该不会,你在想很过分的事情吧?” “你会允许吗?” “我相信你不会做让我讨厌的事情。” 在桌子下,来栖晓捉住他游移的手,在他手心里轻轻写下: 明晚我会给你发信息。 明智大概能猜出来栖晓想要什么,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了。他给予来栖晓的,已经大大超出对一个将死之人的尊重。但明智还是把它随手扔开,在明天的日期划了一个红叉。 还有一个红叉给了奥村社长召开新闻发布会的日期。他用红叉来表示值得期待的日子。他迫不及待想看到来栖晓因为这件事苦恼的表情。他特别想看到来栖晓各种各样的情绪,他要剪烂来栖晓波澜不惊的脸,把里面五颜六色的情绪给扯出来慢慢欣赏。 第二天来栖晓很早就给他发了短信:晚上八点,卢布朗。明智记得那不是卢布朗的歇业时间。但他走近咖啡店时,发现挂牌确实变成了“CLOSED”。 他推开门。 一杯泡好的咖啡放在明智平时的位置上。来栖晓在玩填字游戏,明智在他面前坐下,让即将落到他笔下的答案突然飞走。 “你的猫呢?” “在朋友家,”来栖晓说,“你今晚有空?” “有事我就不会来了。” 明智低头喝了一口咖啡,他见证着来栖晓的进步。来栖晓的笔在一个格子上停了有一分钟之久。明智看了一眼来栖晓在写的字谜:“答案是樱桃。” “我刚才明明想到了。” 他的笔挪到第二个格子。 “你要在这里写一晚上字谜吗?”明智说,“那我喝完咖啡就走了。” 来栖晓丢开笔,他绝望地挠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不,我……” 明智放下咖啡杯,站起来,冷淡地说了一句告辞,就往外走。不出所料,他的手被拽住了。来栖晓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们上楼。” 他们来到卢布朗的阁楼。明智对阁楼印象很差,他在寄养家庭睡过一年的阁楼。但来栖晓似乎对它适应良好。 和明智上次来相比,它除了干净一点之外没多大变化,它仍旧又小又破又旧。因此,皮毛光洁漂亮,乖乖坐在床上的一只棕色绒布兔偶,就特别突出。 明智坐在它身边,拍拍它的脑袋。他问来栖晓:“这是什么?” “你有没有觉得它很像你,”来栖晓将它举起来,递给明智,“来,抱它一下。” “完全不像。” 明智困惑地抱住它。它又软又轻,它的头托住他的下巴。他陷进绒毛下的柔软之中,明智把它抱得更紧:“我倒觉得它像你。” “也许是这样,”来栖晓紧张地说,“你愿意接受我的礼物吗?” “如果我说不接受呢?”明智揉了揉布偶兔的脑袋。他看到来栖晓眼底闪过一丝慌乱,这很好笑:“好吧,我接受。” “你接受了我的礼物,那今晚就要……”来栖晓终于拿出了平时的气势,“答应我的请求。” 他又补充:“如果我这些请求中,有让你感到不舒服的,你一定要拒绝我。” 明智喜欢他话中透出的小心翼翼:“当然。” “明智,请你脱下手套。” 明智咬住手套指尖部分,把它慢慢拽下来。他尽可能做得缓慢,因为明智知道来栖晓很喜欢这双手,那他必然会欣赏隐藏在皮质手套下的它慢慢显露出来的样子。但来栖晓离他的距离让明智没办法看到他的表情。晓要是再近一点就好了。 来栖晓已经走到了楼梯附近,他的手搭在扶手上。为什么他要站这么远? “你能把毛衣脱下来吗?” 他今晚提的要求都会这么含蓄吗?明智把毛衣叠在一边,轻轻地扯了扯自己的领带。 “请解下你的领带,用它绑住你的眼睛。” 明智敏锐地在这句话中察觉到压抑着的渴望。他感到口渴,像是来栖晓的渴望通过声音传染给了他。明智松开领带,用它绕过眼睛,在后面打了个结。 “你现在能看到什么?” “什么都看不见。” 他还能看见一点来栖晓的影子,但他选择撒谎。 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哒”,他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不安的情绪在心中轻轻摇晃。来栖晓的声音还在继续:“明智,你能站起来吗?” 他当然能站起来。明智踩在地上,慢慢站起来。他的小腿贴着床单,他现在还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可以往前一步吗?” 他步幅很小地迈了一步。他离开了床,现在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 。冰冷的不安慢慢从他的脊椎上爬了上来,明智感到很不舒服。 但他知道来栖晓在看着自己,他不愿服输。 汽车驶过的声音,行人的说话声,木制地板发出嘎吱声。夏虫在秋日里发出最后一声悲鸣,微风敲打窗扉。他在这些声音中寻找着最为隐蔽的来栖晓的呼吸。 “我在这里,”来栖晓说,“现在,我会慢慢地向你走近。” 在黑暗中,来栖晓的声音让他翻涌的情绪稍微安定。他感觉有人从背后靠近,然后慢慢抱住了自己。 明智的所有感官都用来感受这个来自背后的拥抱。他们贴合得如此之紧密,像是终于寻找到和自己相配的另一个零件。明智的背部感觉到来栖晓成型的肌肉线条,修长有力的手臂绕过明智的腋下轻轻环绕着他。来栖晓的头发贴在他的颈窝上,比刚才怀里的绒布兔偶还要更加柔软。他分辨不出在响的到底是谁的心跳。 他的身体从紧绷到放松,他的防备慢慢融化在这个拥抱里。没有人这样抱过他,即使是他已经去世的母亲都没有。她害怕他闻到自己身上被香水掩盖的臭味。他跟狮童最大的身体接触仅限于任务失败时,朝脸上挥来的手掌。至于那些情人,他不得不做主动抱住对方的那个。 我喜欢这个。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他找到来栖晓慢慢朝他靠近的嘴唇,他们交换了一个安静的吻。 我可以碰你吗?来栖晓用同样小的声音问他。 明智点了一下头。 “之前的约定仍然有效,”来栖晓说,“你可以喊停。” “我不会喊停的。” 对方没回答,明智听到来栖晓加深了的呼吸。带有薄茧的手指描出了明智的下颏线,它滑入浓密的头发,捏了捏藏在下面的耳朵,这比起色情更是一种带有喜爱意味的赏玩。 “你很美。” 明智亲了下来栖晓的手,表达对这句赞美的感谢。 它们又滑到颈部,修剪过的指甲刮过喉结,带来轻微的疼痛。它们逐渐逼近能裸露与不能裸露分界线,灵巧地解开了第一颗扣子。 第二颗。第三颗。 明智感到些许凉意,他本能地向来栖晓身上靠。有灼热的柱状物抵在他的臀缝间,而且还在胀大。来栖晓在平时的亲吻中也会有反应,但这是明智第一次直观感受到它的存在。明智轻轻地蹭了蹭它。 在解他扣子的手停下了。 他听到来栖晓的吸气声,这种吸气声就像是在忍耐什么特别痛苦或特别快乐的事情:“明智……” “我知道,让你自己来。” 明智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笑出声。不管怎么说,今夜是来栖晓努力得来的结果,他会尽量不要毁坏它。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现在不只是手指,而是整只手一起覆盖住他的胸部,黏黏的掌心贴在他的乳头上,轻轻往下压,像是有电流流过身体一样。明智立刻拽开来栖晓的手。 “这里不行?” 不知道是因为被蒙着眼,还是因为身后的人是来栖晓。他的感官愉悦被成百倍地放大。它超出了能让他自控的程度,变成了一种无法预料的危险。但他不想让来栖晓发现这点,说:“当然没有。” 他把来栖晓的手放回去,领着它们触摸自己的身体,他冰凉的手指和来栖晓温度更高的手指碾过乳头。他紧闭嘴唇压住闷哼。 他们的手在明智的身体上共舞。他的左手被来栖晓举起,一个湿润温热的东西碰到他的掌心。来栖晓在舔他的手心,明智感觉裤子更紧了。 “很喜欢?” 明智轻轻“哼”了一声。他的手很灵活,也很敏感。他辨认出来栖晓在他手心用舌尖写了一个“A”,是akira(晓)的A。最后一笔往手指方向延伸,从指根升到指尖。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在那一刻他什么都无法思考,不受控制地叫出了声。他咬住自己的嘴唇。 “放轻松,没关系。” 来栖晓轻轻抱住他,缓解了明智因为身体上的愉悦和失态产生的羞耻感。“还要继续吗?” 明智没说话,把来栖晓的手放在自己身上。 “你可以喊停。” 来栖晓重复了一遍,但他的手没有停下来。他转到明智前面,帮明智扣上衬衫。 明智听到木板承重发出的嘎吱声,他看不到来栖晓在做什么。来栖晓牵住他在虚空中摸索的手,靠近自己的脸:“现在,我跪在你面前。” 在脑中描绘出来栖晓下跪的画面已经让明智心跳加速,血液往下半身汇聚。来栖晓发出的声音和吐息穿过布料,轻轻抚摸明智。他的头有意无意蹭过明智勃起的部位,明智的腿在发抖,而他的发抖得到的是帮他稳住的束缚和亲吻。来栖晓的手就像在把他往再也回不来的深渊里面拉,明智会因为诱惑快乐地迷失在里面。它们像是打开了一道口子,来栖晓的手穿过那道口子,可以随意操纵明智的身体。明智在快感来袭的同时感到恐惧。但它们没有停下,它们从踝关节往上,描出腿的曲线。来栖晓的手滑入明智的大腿内侧,慢慢往上推。布料成了无用的遮挡,来栖晓的手就像是直接在摸他的神经。 它们抓住他,而他无处可逃。 “停下,”明智艰难地找回自己声音,“晓。” 来栖晓没有多问一句就站了起来,他帮明智解开了绑住眼睛的领带。明智抬手擦去不断涌出来的眼泪。那是泪腺自动流出的液体,但来栖晓把它错误地理解为哭泣。 “我做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事情吗?” 来栖晓轻轻说道,他看起来很愧疚。 明智摇了摇头,在床上坐下。他抱起棕色布偶兔,深呼吸。等那种大脑快要融化的感觉消退,他整个人冷静下来后,他才抬头对来栖晓说:“我感觉很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明智并不想讲自己的心理活动。他换了个说法,把问题推到对方身上:“我觉得你在操控我。” 来栖晓完全呆住了:“我在操控你?” “我不单指今天,而是指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明智把布偶放到一边,把左腿搭在右腿上面,“你会让我按照你想法来做事。” 来栖晓站着听他说,明智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了反对。但他仍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改变了我的很多想法和习惯,有时会让我怀疑我到底是不是对的。” “侦探王子当然永远是对的。” 明智瞪了他一眼:“你让我觉得这个又脏又破的地方是个很好的约会地点。” “不然我们去哪里,你家吗?” 把要死的人带进家里有点晦气,但是他也不是不可以给来栖晓这个特殊待遇。 “下次再说。” 在来栖晓追问他的下次之前,明智继续说道:“和你在一起……” 他后半句说得很小声,但是来栖晓听到了。 出乎我意料地快乐。 来栖晓笑了:“因为我们在交往,明智。” 明智可不认为他们在交往,他根本都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但奇妙的是,他对来栖晓这么形容他们的关系并不反感。 来栖晓在他身边坐下,说道:“在你身边,我也会有失去自我的感觉。只要你开口,我就会为了你去做任何事。” 他又补充了一句:“在不太清醒的情况下。” 来栖晓说的话让明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他。就像一个冻僵的人出于本能想靠近火焰。 明智靠在来栖晓肩膀上:“为我?” “为你。” 那一刻明智想把所有的自己给袒露出来,让来栖晓看看他到底有多么可悲,多么可恶。 让他看看明智空荡荡的心,让他看看明智指甲缝里凝固的血迹,让他猜猜明智有多少次想杀掉他。你猜猜我要什么?我要你的眼睛,我要你的血,我要你的心脏。 但明智只是慢慢闭上双眼。如果这是谎言,这是他听过的最美好的谎言。 如果这是真话…… 这不会是真话,因为这是他拿谎言交换来的。真实与真实互换,而谎言相互吸引。他从未那么渴望过真实。 “那我会让你和我一起永远离开这个地方。”明智说。 “为什么想离开?” “因为不能离开,”明智朝他微笑,“有很多人还在期待着我的正义。” 他太累了,说不了更多谎言了,这句将是他今晚最后的谎言。他又把绒布兔偶抱在怀里,跟来栖晓说:你听过布偶兔的故事吗? 没听过。来栖晓把他的头发梳整齐,你愿意讲给我听吗? 明智说,好久以前看的,我也记不清了。但我记得里面有一段话。 他翻了翻自己的记忆,翻了翻垃圾桶一般的记忆,他终于找出了那只伤痕累累的布偶兔。他开始背诵那个段落: 一天,玩具们紧挨着,躺在育儿室的围炉边休息。绒布小兔子好奇地问皮马:“什么是真的?是不是身体里会发出嗡嗡响的声音,而且还会有几只摇手柄从里面伸出来。” “不,可不像你想的那样。”皮马一脸严肃地说,“这是一种可能发生在你身上的魔法,比方说当一个孩子爱上你,并且一直宠爱你,不仅和你玩耍,还真正的爱你,你就会变成真的了。” “那样我会受伤吗?”绒布小兔子问。 “有时候会。”皮马诚实的回答,“不过,等你变成真的以后,就不会把受伤当回事儿了。” “那我会突然变成真的,还是一点一点经过很长时间才能变成真的呢?”绒布小兔子又问。 “你当然不会突然变成真的。”皮马不假思索地回答,“你会慢慢的变,要很长时间。所以那些棱角分明,容易破碎,需要小心保存的玩具,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变成真的。总之,当你变成真的,你的头发很快就会掉光,眼珠会滚落出来,身上的接缝处也会慢慢松撒,你整个会变得又破又旧,不过这些都没关系。因为一旦你变成了真的,在那些爱你懂你的人心目中,你永远都是美丽的。” 最后几个字几乎被他吞了进去。他的身体和眼皮都变得很沉,意识在遥远的地方漫步。在他身边的人把他轻轻放在床上,把布偶兔塞在他怀里。 他做了一个满是绒毛的梦。
by nobody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