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蝶

在他们睽违九年的重逢之后,年轻人第一次见到男人。后者已经在暗中观察过他多次,观察他是记忆中的活人还是活人的残骸。男人的工作就是把活人变成死人,那个男孩的事情不是工作,是烟花一般的兴趣,男孩死去了,成长蜕变把他扔进了尸骨堆里。

男人会想:奇怪,为什么他还活着,他早就该死了。后来他看着年轻人不像活人,倒像个过去的幽灵。像一道好不了的疮疤,当忘记它的时候,它流下凝结成黑暗的血。 男人在没杀男孩之前就跟樱花讨论过怎么处置男孩的尸体,樱花对男孩体内的灵力虎视眈眈。但男人不希望男孩化成樱花,也不希望男孩不美丽地腐烂,男孩不属于樱花树,不属于世间,只属于死亡,只属于他。樱花说:杀。 它以它的智慧预见结果:他会从过去的地狱里爬出来,一起把你拽进去。 男人站在高处,观看灾难中人如浅水池里的蝼蚁般挣扎溺亡,哭声微渺,鸦类偶尔附和,等待他们变成食物。年轻人握住一只废墟中伸向天空的,僵直冰冷的手,低吟超度的咒语,不知到底是睡着一个人还是只剩这只手。年轻人有感应似地望向高处。男人摘下墨镜,不对称的眼睛遇到另一双不对称的眼睛,冷血动物的琥珀色与火焰般静静燃烧的翠绿,另一只眼睛被可憎的白色绷带寄生。 年轻人把身边的小女孩托付给别人,就像听到了吹笛人的笛声,年轻人会不顾一切地来追他。在危险与混乱丛生的断壁残垣里,建筑物从地震中获取生命作为新的生物苏醒,蓬勃杂乱地生长。 年轻人推开写字楼的门,手臂被余震弹下的石块划伤。瘫痪的电梯沉默,目送年轻人转向楼梯。年轻人砸开天台的门,嘎吱作响声只是引起鸦群一片喧哗和窃窃私语,还有耀眼到讽刺的阳光,开水般浇了年轻人一身。年轻人走出来,望深爱的城市化为废墟,为年轻人曾经死在这里深爱的人陪葬。男人从背后抓住年轻人的手臂,说,你流血了。他用手擦去年轻人的血。殷红又艳丽的血,蜿蜒在年轻人纸般素白的皮肤上,像是花开在雪地里。樱花说:杀。他拉起年轻人的手说,去我家吧,我帮你处理。 伤口的痛感灼烧着年轻人的皮肤,他的触碰带来的痛感烧着了年轻人的心脏,随着心脏把血液泵出,这灼烧感又漫遍身体各处。年轻人只能说,你没变。 你也是。他从年轻人的风衣口袋中拿出烟,除了这点。北都要是知道的话,会怪我把你教坏了。 北都被你杀死了,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 他笑笑,像是看到尖锐的回答背后风干的苦涩眼泪。男人想知道年轻人第一次抽烟时有没有被气味呛出眼泪,但过去散装的图画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片段,所以男人只是微笑。他说,你没变的地方你自己都忘却了,只有我记得,只有我拥有你的过去。 好好珍惜你的生命吧,只要我想,随时都会把它拿回来。 男人注视着年轻人,年轻人看上去并不在意这个威胁,离开天台前还看了一眼这片废墟,他顺着年轻人的目光望去,再次看到那只手臂,像是广场的雕塑般凝固。年轻人在她手里放了一朵花,说:我认识她。男人重复,你没变。 男人的公寓在城市边缘,地震波及不到又隐蔽的地方。他折起年轻人的长袖,这道伤口不足以让年轻人露出忍痛的表情。于是他撩起年轻人的上衣,钳住年轻人的手,斑驳青紫的瘀血夹杂着开裂的伤口泼在这片雪地上。他脱掉年轻人的上衣,年轻人任由他对自己做什么,因为疼痛而顺从。他为年轻人上药消毒,冰凉的乙醇味散开,熏红了年轻人的脸。痛感和欢愉带来的表情某种程度是相似的,都是像是承受着可以崩解自身的事所以要极力忍耐的表情。年轻人穿了男人的衣服,松垮地露出锁骨,肩部。年轻人还是少年时就很美,不危险,可以随意把玩,年轻人如今成年了,站在他面前,像是一把开刃了的,又锋利又薄的刀,刺伤别人同时把自己折断。年轻人累得睡着了,在他的床上,和很多年前一样,他用纸擦去年轻人的汗水,宛如亲密无间的恋人。年轻人陷入噩梦的怀抱,它伸出爪牙勒住他的喉咙。年轻人无意识地握住他的手,向自己的最大梦魇求救。他反扣住年轻人的手,吻了吻年轻人的手心。年轻人得到了陪伴的回应安心地睡去。他不知为何想起了一个故事:女孩喜欢的狗被杀了,夜里舔她掌心的是犯下罪行的犯人。 年轻人发烧了,夜里被叫醒一次起来吃药。年轻人处在半梦半醒间,被灌下药之后没有睡过去,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年轻人说:我是想恨你的,所以我更恨我自己。 樱花说:杀。 年轻人昏沉状态下吐露真心的发言像梦中呓语一样轻,一样模糊。年轻人几乎不曾有过激烈的言语和直白的情感表达,飞过来的只有鸟一样的式纸。男人不愿深想这件事,他有很多个箱子,锁住的东西都在里面腐烂。 年轻人在他醒来之前走掉了,留了张字条说:谢谢你。他忍不住回忆年轻人以前的字迹是怎样的,却发现想不起来了。樱花说:杀。男人不介意杀人,但他每次见到年轻人都是在家门口。他讨厌清理别人的血迹,也讨厌自己的住所附近染血。他偶然救助了一只流浪狗,这只流浪狗就把他认成了主人。年轻人会坐在台阶上等他,像忘带钥匙,等父母回家的小孩。他从远处瞥到年轻人的身影就会绕路,要么去哪一个地方挥霍两三个小时,要么从窗户进去——他不是很喜欢走门。他或许会开门或许不会开,年轻人也不会求他,只是看着他,双眼里盛满痛苦。他后来厌烦了这个戏码,就给了年轻人钥匙。年轻人很安静,被他说的话戳伤只会更加沉默,也不主动找他讲话,像个地缚灵一样反复地走遍整栋公寓,沉闷的探索。他说你可以动柜子上的书后,年轻人就开始看书。小说,医学专著,甚至樱冢护的族谱,年轻人都会看。年轻人成为常驻客,出现在他的早餐桌上。他就当家里多了一只宠物。年轻人独处时不会按时吃一日三餐。年轻人昼夜颠倒,工作完就睡,睡醒就去工作。 据他所知,年轻人荒废了学业,远离了工作文书之外的书本几年,应该已经对阅读失去了兴趣。后来男人发现年轻人不看书时都在看自己,目光像阅读一篇艰深的文献。和他对视时慌乱地把头别开,男人从他的态度中读出一种比依恋更深的东西,他知道那是什么,他了解人类的感情,因为了解所以更加不屑一顾。男人觉得这很好笑,他再次看向年轻人眼睛时,这种感情又躲了起来,它害怕见到他,好像被他发现会让它死掉一样。年轻人会在男人房间里看书,时间基本和他错开,但有次不那么巧,是年轻人没及时走的深夜。他抬起年轻人的下巴,祖母绿的眼睛保持了几秒迷惘,他慢慢靠近,出于试验的目的,但年轻人的面孔因为痛苦扭曲了。男人放开他,对他说:这不是你所期望的吗? 年轻人被撞到了软肋,他反击回去:对你来说,我究竟是什么? 男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次日男人完成工作回来,年轻人还没有走。男人厌烦了年轻人频繁的拜访,厌烦了他走路从不发出声音,厌烦延伸到那双漂亮的祖母绿眼睛和他平静的呼吸声。他把沾血的手套扔在地上,一步一步地向坐在沙发上的年轻人走过去,像是驯兽师走向笼子里的困兽,即将上演以它的尊严为代价的精彩的演出。年轻人毫不避让地直视他,二十五岁的他学会了挑衅:你什么时候杀了我? 下一秒年轻人就被摁倒在沙发上,手臂被反剪在身后,男人扯下领带把它绑住。他用杀人者的手触碰年轻人,它有新鲜的罪孽的味道,刚一成形就开始腐败的味道。抚慰年轻人或者留下伤痕,一直都是这双手,年轻人恐惧的,眷恋的,一直都是这双手。他手放在年轻人的颈动脉上,:我的游戏,开始和结束,由我说了算。 他慢慢收紧,像蛇绞杀它捕猎的鸟,施加压力的过程如音乐般精准,年轻人在生与死的泥沼中沉浮,皮肤爬上不正常的青紫,喘气声是一种连续不断的杂音,像是坏掉的手风琴。他放开,感觉到身下的异动,另一个想法在心里慢慢成型。你有反应了,他把这句话吹进年轻人的耳朵。年轻人咳出了眼泪,湿润的绿眼睛让愤怒的盯视气势弱了许多。洁白的颈部留下死神的吻痕。他咬住年轻人的喉结,比起嘴中的铁锈味更让他感到满足的,是年轻人的痛呼。他想,年轻人要穿一段时间的高领的衣服了,要不然关心的同伴一定会询问。 他解年轻人的皮带时是年轻人挣扎最剧烈的时刻,他几乎摁不住想要从笼中逃脱的这只鸟。他用陌生未知的快感诱惑年轻人,如同撒旦诱惑夏娃。他侵犯着年轻人的爱与尊严,留下不可磨灭的诅咒,他并不知道,这个诅咒是双向的。快乐迷惑了这只鸟,让年轻人暂时安静地伏在他身下。紧接着被打开的痛苦近乎要把年轻人撕裂,年轻人没有喊出来,但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替本人尖叫。他本可以做得更温柔,就像年轻人本来也不是伤痕累累和不完整的,在虚无缥缈的过去里,的确存在着温存的时刻。他又说了把年轻人推下悬崖的一句话:这就是你想要的。 男人没对年轻人的痛苦共情。但他越深陷于年轻人体内,越发觉得自己在拥抱一具尸骸。他感受不到掉落在自己手上的滚烫的眼泪,听不到年轻人的抽泣,看不清年轻人的表情是痛苦憎恨还是堕落的欢乐。仿佛皮肉已经在他的目光下溶解,露出骨骼,化为刀刃,穿破皮肤,扎到他身上。年轻人碎的越厉害,它们就越尖锐,在过去的影子里闪闪发亮。男人问他,你还活着吗?他终于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呼声:星史郎先生。因为几乎是气音,和九年前十六岁的他重合在一起。 男人完事之后给年轻人松绑。年轻人没有冲上去和他搏斗的力气,绝望而麻木地缩在沙发上。年轻人不小心碰掉了一个杯子,碎了,他伸手去抓那些碎片,越抓越紧,好像感觉不到碎片在皮肤里越陷越深。 男人掰开年轻人的手,取出玻璃片,为它包扎,温柔地说:不要让这么漂亮的手留疤。

by nobody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