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未至
晓走进房间时,明智正坐在床上看书。晓一边向他走来一边叫他的名字。他装作没听见。于是晓走到他面前,抽走了明智手里的书,跟他说:“我在叫你。”
明智抬了一下眼说:“还给我。”
其实明智并没有看进去几页。晓在家时,明智往往很难集中注意力。他在房间里,就能听到晓穿着拖鞋从这边踏到那边,听到晓看电视时一会笑一会发表几句评论,他还能听到晓喝水,水在喉咙里被吞咽下去的声音。只要晓在呼吸,明智就会觉得他很吵。
晓没有还给他,他把书放回书架上。他问明智:“这在讲什么?”
明智知道故事大概,就说:“这是一个疯子想要烧掉一座寺院,然后再自杀的故事。”
晓踢下拖鞋,爬到床上,他的手往明智的t恤里面伸,他又凉又干燥的手摸过明智的腹部,还往下按了按,明智打了个寒战。
晓说:“或许我也该看看。”
晓不喜欢文学,其实明智也不喜欢。但是在去年,他突然买了一大堆书回来,跟明智说:“等你把这些书看完以后,你的事我就再也不管了。”可能晓是希望明智自己想开。那些书籍堆出的时间把那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又往后拖了。
晓把他的衣服拉得更上,开始吻他。明智的身体会随着晓的每一个动作做出让对方满意的反应,但他的思绪在游移。晓压在他身上时,明智看到窗帘缝隙里的夕阳,像是一只在天边流血的眼睛。有风吹来,那一道投在地上的红便如血管般不住地跳动。
晓的手覆住他的眼睛,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又走神了。”晓也回头看了这夕阳一眼,他跟明智说:“听说过几天会来台风,你肯定没有见过台风。”
明智想说我当然见过。但晓没入他身体如此之突然,让他的反驳变成一声喊叫。
晓在冲刺了一阵之后又跟他说:“你肯定没有见过台风。就算见过,你也肯定没见过风暴潮。去年台风刚走,有个长着贝壳的人被冲到岸上。”
明智像沉入水中,与周围的信息暂时阻绝,等高潮的余波过后,他才反应过来晓说了什么。他像是被冲上岸的鱼一样任晓摆弄,晓用嘴唇去触摸他腕部上新长的粉红色嫩肉,它们鼓起来,像是撕开白色天空的红色月牙。吻带来的瘙痒引起明智心中一阵灼烧似的疼痛。来栖晓那天回来得太早了。明智想。晓的亲吻挪到明智的右上臂,过去的针孔现在变成了一个个红色的点状痂。晓用嘴唇把它们一个个连起来,他跟明智说:“它们都会好起来的。”
明智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会好的。”
晓退出来,紧紧抱住明智。他抱得明智痛起来,好像他的手臂长在明智身上。明智说:“放开我。”
于是晓放开了他。明智想晓差不多应该要走了。但晓突然关了台灯,占了另外半边床 ,说:“我在这睡一下。”
晓手机的闹钟正好响了。明智说:“起来吃药,给我滚回你的房间睡。”
晓说:“你拿给我。”
明智被他搞得全身酸痛,恨不得把他从床上踹下去。但他终于还是没有踹,因为晓还是会爬上来。
明智把药拿给晓,监视他就水吃下去。在他们住在一起的第二年,晓出现了健忘,恍惚,嗜睡等症状。去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精神药物滥用造成的大脑损害,所幸是可治疗的。晓听完诊断报告后,只是看了明智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明智有时真是恨死了他恰到好处的沉默。
晓吃完药就倒下去,倒在明智大腿上。明智推他毛绒绒的头说:“下去。”晓没理他,拽了被子就闭上眼睛。
明智用力地拍了下他的脸,晓的眼睛还是闭着的。明智想,算了,等他病好我就……
他经常会用这个句式造句。明智装满子弹的枪放在这个房间的某处。也可以不用枪,让一个人死有太多办法了。在十七岁时,明智心里翻涌着对来栖晓无止境的憎恨,它们像利刃一样,几乎要穿破明智的身体长出来。晓就像他的名字一样,耀眼独特得几乎让明智窒息。他的存在就是否定我,明智那时想,如果我不杀了他,我就活不下去了。
明智就着二十岁的晓回忆十六岁的晓,回忆他锐利的眼神和矫捷的身手,回忆他面对死亡与危险时的挑衅笑容。忽然他又从回忆中跳出来,回到二十岁的晓。晓现在躺在他大腿上,发出平稳均匀,入睡得很沉的吐息。二十岁的晓与十六岁的晓一样自我,任性妄为,并且更加难缠。明智现在想,如果我不杀了你,我就没有生还是死的自由。
他把晓挪到枕头上,走到阳台上抽烟。他嫌烟味,还有体液的味道难闻,就去洗澡。洗完澡回来,他继续看那本书。那本书的主角喋喋不休地谈论着那座寺院有多么美,还有他带着一股诡辩意味的生存哲学。明智耐着性子看下去,只是为了看他放火烧掉心中至美的象征。过了一个小时之后,晓醒了,他吸了吸鼻子,问明智:“你又抽烟了?”
明智想,他鼻子怎么这么灵。晓以前也抽烟,自从去了一个死于肺癌的亲戚的葬礼以后,他就把烟给戒了。他自己戒还不够,他还要明智戒。
明智回他:“管好你自己。”晓捏了捏鼻子,说,:“好吧。”
他没有从床上起来的意思,晓待在明智房间里的时间比待在自己房间里的都要多。他问明智:“mona回来了吗?”
明智说:“没。”晓又说:“都过了一天了,我要去找它。”
明智心中冒火,因为晓不能一个人出门,这是家里不成文的规定。明智和晓争了很久,最后还是陪他出门了。夏日的夜晚吹来一阵阵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海就在离他们不远处。他们走在路上,明智偶尔听到,有人在聊即将来临的台风会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晓说:“那次台风让海水涨潮,淹过我家。”
晓的家明显是这几年新建的。
“你不信吗?”晓又说,“庭院里可以找到贝壳。”
他们并没有专注在找mona上,毕竟mona比晓更不需要人照顾,晓可能只是想拽明智出来走走。
他们路过一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中央的红绿灯下放着重瓣白菊花,它们在月亮的清辉下静静地闪光。它们美丽,纯洁,与自身所承载的恐怖意味背道而驰。
明智没打算把他的疑问说出口。但是晓已经说了:“上星期,这里有一次车祸,是一个小孩,花是家里人放的。”
晓又说:“你应该记得的,她万圣节来过我们家要糖果,她长得和你有点像。”
明智说:“我不记得了。”
过了很久,晓才回他:“不记得也正常。”
他们继续往前走了一段,晓突然停住了。地面上黏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但轮廓很眼熟。明智看了一会,看出这是一只被汽车碾死的黑猫。
晓呆愣在那里。明智拽住他的手,把他往前拉:“不管你想到了什么,但那只猫绝对不会——”
明智的脑中闪过刚才看到的白色菊花,以至于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完。
晓朝他勉强地笑笑:“我当然知道。”
他们到家时,mona就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它抱怨他们两个怎么回来这么晚。晓把mona抱起来,拍了三下它的头。是明智开的门,他看到晓的表情变化,不知道为什么松了一口气。随即他又为这种心情恼火。
明智那天晚上正好有工作,就熬了个通宵。他有时不想见晓,就会熬夜,和早起早睡的晓错开时间。晓只会在外面敲门,不会进来打扰他。明智把窗户拉得严严实实,他也不知道天到底有没有亮。他快要睡时,听到晓推开门,走进卫生间刷牙洗脸的声音。他又听到晓下楼做早餐的声音。明智用枕头捂住耳朵想,他也太吵了。
但明智还是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晓来敲了他的门,跟他说自己要出门了。明智短暂地醒了几秒,然后做起了关于晓的梦。
他梦到在一间狭小,灯光昏暗的审讯室,枪在手上冰冷坚实的触感。武器比任何事物都更让明智安心,因为这意味着掠夺,而不是被掠夺。他看见不可一世的怪盗团团长垂着头,肿起的淤青比任何面具都要更适合他漂亮的脸。明智心中的喜悦在不断膨胀。当他举起枪对着来栖晓时,他心中的喜悦达到了一个爆炸似的巅峰。他很少能找到比这更加有纯粹的快意的时刻。明智内心也清楚自己并不是对来栖晓毫无感情,甚至还对他抱着永远都不会说出口的恋心。但正是因为这份软弱感情的可能性即将被彻底毒杀,才能给他带来这种超越了所有人,甚至自己的至高快意。
这份快意被鲜明地保存在他的记忆中,并且不时在梦中浮现。这又是一个他即将杀死来栖晓的梦。作为胜利者的明智举起枪,心里的喜悦蔓延到脸上,作为失败者的来栖晓低着头,一言不发。
明智即将扣动扳机时,来栖晓突然说话了,他说,明智,我们可以谈谈。明智的心跳乱了,他手一偏,射中了来栖晓的肩膀。晓的脸因为痛苦皱成一团。明智立刻补上第二枪,没让他痛苦太久。明智对着来栖晓的尸体用光了所有的子弹,血漫到他脚下。明智高声说,为什么我们要谈谈,你不该理解我,我也不该理解你!
明智醒来,他出了一身冷汗。明智换完衣服走下楼,看到mona坐在沙发上翻看杂志。明智环顾四周,想要寻找一个总是在发出声音的晓,然后他只发现了可怕又冰冷的寂静。
mona说:“晓坚持要一个人出去,吾辈就没跟着他。”
那一刻明智想把它煮了。但他又想到晓应该有带手机,他拿出手机。mona又说:“放心,那家伙绝对没问题的。”
明智不想理它。他看到一条台风预警的短信,还有一个陌生的未接来电。这时对方正好又打了一次,明智滑下接听键。
对方的话说到一半,明智就挂断电话了。然后,这回是明智主动打过去,让对方把刚才说的话再复述一遍。对方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还告诉了他详细的地址和科室。
mona反复问明智到底怎么了。
明智拉开抽屉,寻找车钥匙。他找到了,金属冰冷的触感让他一瞬间恢复了五感。有东西顺着他下巴滴落下来,明智伸手去擦。他以为是一滴汗,结果是一滴鲜红的血。 走廊里的窗户没有关,偶有冷雨飘进来。走过来关窗的护士,在跟同僚谈论即将到来的台风。那年死了不少人,她们这么说。被白炽灯吸引过来的飞虫,正好被夹死在关上的窗户里面。
护士慢悠悠地走开,有人推着担架床从明智前面跑过。他从这个明亮,干净的环境里嗅到了属于死亡的整洁气息。人平等地,被抹掉差异地被死神带走。明智焦躁地把手伸进烟盒,把烟碾出烟丝。
他头顶“手术中”的红灯还在亮着,mona趴在他膝盖上。医生跟他解释,是车祸。肇事者已经逃逸,然后让他冷静。明智当然非常冷静。他想,来栖晓是不可能死于车祸的。迎接来栖晓的,怎么会是这种这么普通的死法。他是死里逃生的奇迹,是拯救整个世界的,可憎的英雄。
明智在吸气,吐气。这是他很久以前接受青少年心理辅导时,辅导师告诉他的方法。他的妈妈割腕自杀,血从浴室的门缝下流过来,渗入木地板。明智第一个想法是,坏了,擦不干净了,房东可能会让他们赔钱。他蹲下来,用手去摸血。辅导师叫他吸气,吐气,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克制自己的情绪。
明智感觉自己的胃里被放进了一块不融的冰,他没办法想象来栖晓死亡的可能性。就算作为英雄的晓以一种极为普通的方式死了,这个世界也会继续按照它的轨迹运行下去。明智捂住了嘴巴,捂住了喉咙里干呕的声音。
mona说了一大堆安慰明智的话,明智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明智说:“我很冷静。”但mona还在喋喋不休,它说:“哭出来吧,哭出来你会好受点。”
明智吼了一句:“安静。”
于是mona噤声了,走廊里路过的一位护士看着他,然后走过来,明智以为对方要警告自己,他竖起自己全身的攻击性。
但是护士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说:“这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吧,他会没事的。”
明智想说,他是我要杀的人,他死了我才开心。但他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声音,只能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哽咽。
mona拍拍他的脸,跟他说:“一切都会没事的。”
晓的手术进行得还算顺利,医生说他已经脱离危险期。但他没有醒,医生说这是身体自我保护性质的昏迷。
过了一天后,晓第一次睁开眼睛,但是他没看任何人,很快又闭上了。又过了两三天,晓在睡梦中会喃喃一些意义不明的东西。医生说很有希望恢复,问题应该不大。
明智在陪护晓,既神经高度紧张又无事可做。他尝试破译晓的梦中呓语,晓经常在说的那两个词。有次明智要起身离开,和医生谈话时,闭着眼睛的晓突然抓住他的手。这次他说得格外清晰。
他说:“明智,我好痛。”
明智感觉到,那堵他建来隔绝任何人的墙,被一根嫩芽艰难地钻了进来。他想要揪起还在昏睡的晓,问他: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但他选择把晓的手轻轻地扒了下来,放好。明智在看医生给他的检查报告,问医生能不能给晓打止痛药。医生说,最好不要。之前做手术时麻醉其实不是很成功,他对精神类药物有抗性。医生又问明智,他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明智感到长时间的睡眠缺乏给他带来的耳鸣,他揉了揉太阳穴。他想,一次谋杀?一次刑讯逼供?但那些对他来说应该没什么,晓可是……
可是后面跟着什么,明智已经无法说出了。他又想到晓抓着他的手喊疼,就像小孩子一样。听说人的意识有时会退回到童年时期。以前他从未听见过来栖晓喊疼,他总是无所畏惧地走在前面,像刀锋一样割断所有的黑暗。在新岛宫殿和丸喜宫殿里的那两次合作,晓被暗影伤到了也只是咧咧嘴。晓和明智一样,都是绝对不会示弱,十分骄傲的人。明智不会示弱是因为他没有人可以依靠,晓不会示弱是因为所有人都要依靠他。
明智撑不住几天几夜没合眼,mona让他先回去休息。他回家睡了一个小时又回到医院。医生欣喜地告诉他晓醒了,明智感觉自己的耳鸣终于消失,胃里那块冰开始融解。
晓的确是醒了。他醒了一会,不说话,转转眼珠,就又睡过去。但不管怎么说,他的苏醒是个好的征兆。一天后,明智在他旁边削苹果给自己吃。晓又睁眼,盯着明智手中的苹果,说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
“明智,我不想吃苹果,我想吃西瓜。”
明智手中的刀一抖,苹果皮被切断了,掉了下去。他差点割到了自己的手。明智说:“闭嘴,白痴。”
他切了很小的一块放到晓嘴里。看着晓咀嚼,然后吞咽的动作,明智感到奇怪的安心。晓又说:“这苹果好酸。”
明智吃不出来什么味道。他有时会觉得晓吃东西太挑了。他把刀和苹果放在一边,站起来,双手环臂看着晓:“你是不是该向我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
明智不说话,只是用刀一般的目光看着他。晓说:“好吧,我解释一下。”
他的声音时弱时强,明智要凑近才能听清。晓说:“我那时一个人散会步,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有一群小孩在路上踢球。那个路口一般没什么车辆,只有一盏路灯,灯光很暗。一辆车来了,有个小孩跑得不够快,我见义勇为,就这么回事。”
明智冷冷地评价一句:“确实是你的作风。”
晓这时的声音变小了:“我可能是想确认一下吧。”
“确认什么?”
“确认一下,我是不是被车撞了也能死里逃生,”晓的声音又变大了,“这是真的,但我再也不敢试了。”
明智的耳鸣又开始了:“所以你是故意的?”
“不超过三分之一,”晓又立刻改口,“不,不超过四分之一。”
晓刚说完又闭上眼睛。这倒是个很好的逃避明智指责的办法。明智很后悔那时他没有一枪杀了来栖晓,导致他的余生都要被赔进这个人突如其来的危险想法里。
明智的烟瘾犯了,他推开病房门。这时他又听到晓在说:“mona说你哭了,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的。”
“原来你也是普通人啊,明智。”
有飞鸟的影子在瓷砖上掠过,放在窗台上的盆栽轻轻地随风摇动。明智呆立在原地,仿佛一道闪电击中了他。反驳晓的万千理由和证据在他心中成形,但他转过头去,发现晓已经发出入睡很沉的均匀吐息。他连一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留给明智。
还没过几天,晓就能勉强坐起来吃点东西了,虽然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睡眠之中度过。明智已经习惯和他聊天聊到一半时,晓突然睡着。晓借着这个机会,谈了很多他从没讲过的事情。
“你对我而言,”晓说,“就像一道不会痊愈的疤。自从你第一次死在我面前之后,它就一直在疼。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不愿接受,我无法接受。”
明智不知道该怎么回他,过了一会他回到:“你太固执了。”
“也许吧,”晓说,“我会继续保持的。”
晓又睡着了。这下他比mona还像猫,听说猫一天睡十几个小时。明智把他的头发往旁边撩,露出他的脸。晓的鼻翼翕动,胸脯轻轻起伏,他在呼吸。
晓还让明智帮他做一件事。他让明智买一朵桔梗,放到那个女孩丧生的十字路口。菊花太白了,不好看,晓说,有点颜色她会开心的。
明智想不起来有过这么一个女孩。但他还是去了,他在即将走到那个十字路口时停住了,因为有个中年女人站在那里落泪。那时是夜晚,路口没有多少车辆。明智本来打算等她哭完再过去放花,但是那个女人看到他后,迅速抹掉眼泪,走过来跟他搭话:“听说台风要来了。”
她的话语中有一种被倾听的渴望。明智静静地听着她讲。去年台风来时,女人说,刮倒了我们院子里的一棵会开花的树,我女儿很伤心,哭了一个晚上。等这次台风过后,我想把它种回来。
她又说了一会她女儿的事情。明智罕见地没有因为她逻辑不通的语句感到烦躁。在他把花递给她时,女人又开始流泪了:对不起,你和她真的长得太像了。
他们站得很近,女人伸出手抱住他。明智没来得及躲开,他跌进了一个结实温暖的拥抱里。她丧女的悲哀似乎通过臂弯渗入了他的心里。明智第一次被陌生人拥抱,他感到不知所措,他感觉自己不像二十一岁也不像十七岁,而是回到了八岁。他拍了拍女人的后背。
女人放开了他,跟他说:
“谢谢你的花,希望你能有好运和幸福。”
明智往医院走,路上他罕见地想起了有关母亲的一些往事。
医生说晓可以出院了。明智推开病房的门,准备通知晓这个消息时,他看到穿着病号服的晓一手抱着鲜花,另外一只手拿着戒指盒。晓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明智的头又开始疼了。
“谁去买花的?”明智问他。
“一位好心人,”晓含糊过去。“戒指是我那天就买了的,没丢真是太好了。”
明智的手在抖,晓拉起他的左手,给他的无名指戴上银色戒指。
“我替你确认了,”晓说,“我真的只有一条命,别再谋杀我了。”
他戴完戒指之后,明智甩开他的手,说:“我真的弄不懂你在想什么。”
“那就努力去弄懂吧。”晓回答他。
他戳了一下晓左胸的肋骨,还不敢戳太疼。但是晓露出吃痛的表情,明智怀疑他是装的。
明智不想看见他的脸,就往外面走。晓在后面跟着,他跟得很慢。明智回头,看他还在踉跄着。明智只能忍住扇他一巴掌的冲动,再回去扶他。
晓回家以后休息了差不多一个月,又活蹦乱跳了。他就是那种人,无论是什么,都无法在他身上留下难以痊愈的伤痕。他还在庭院里摸到了贝壳,他跟明智说:“你看,我跟你说的是真的。上次台风来时,我家真的被淹了。”
但这次台风没有来,天气预报说它绕过了这个滨海小镇,转向海洋深处,然后消散在海面上。但是它让这里下了几天暴雨,那几天明智和晓都没有出门,只是窝在房间里。不同的是晓身上增添了缝合留下来的疤,明智每次看到,眼睛都像被烟头烫了一下。他们戴着戒指的双手交叠在一起。结束后,明智照例去拿烟。晓就把烟盒推远,跟他说:“明智,把烟戒了吧。”
半晌以后,明智说:“我可以试试。”
晓笑了,这下他彻底赢了。他伸手去拿明智之前看的书。明智只看了三分之一又搁置了。晓看几页又往后翻,看几页又往后翻。
透过窗户投在地上的夕阳像动脉血管。明智听到火车开动传来的汽笛声。黄昏,白昼与黑夜轮舞之际。明智上次割腕就选的是这个时间,他听到了狮童被以前的政敌刺杀的消息。晓把他手中的刀夺下来,明智反问他:我为什么要活下去?现在已经没有我能恨的人了,我为什么要活下去?
晓那时回他的话是:我不能给你答案,明智,但是你死了我会非常非常地伤心。他们两个抱在一起,身上的血不分彼此,刀被丢在一旁。明智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会找到的,晓说,我也在找。
明智又回到现实中来,因为晓把这本书翻到了最后一页,他大声地把结尾念了出来:
“……我用尽力气敲门,光用手还嫌不够,干脆用身子撞,门还是打不开。潮音洞烟雾迷蒙,脚边响起火焰的炸裂声。我被浓烟呛得几乎昏厥了,一边咳嗽,一边敲门。门就是打不开。刹那间,我有了一个确实的感觉,我被拒绝入内,但我还是不死心。我反身跑下楼梯,来到烟雾翻卷的法水院,恐怕我是打火堆里钻出来的。好不容易从西门跑出门外。接着,我只顾拼命奔跑,自己也不知道该向哪里去。……我跑着,很难想象我是如何一刻不停朝前飞奔的。我已经不记得经过了哪些地方。也许我是从拱北楼旁边出北便门,经过明王殿,跑步登上长满细竹和杜鹃花的山道,到达左大文字山顶上的。我倒在红松树荫下面的细竹丛里气喘吁吁,想镇静一下剧烈跳动的心扉。这里确实是左大文字山的顶峰,这座山从正北方守护着金阁。惊起的鸟群鸣叫着,使我恢复了清醒的意识。一只鸟张开巨大的羽翼从我眼前飞了过去。我仰面躺在地上,眼睛望着夜空。一群群野鸟鸣叫着掠过红松树梢,飞散的火粉浮游于头上的天空。我欠起身子,远远俯视着山谷里的金阁。四围震荡着异样的声音,犹如燃放的爆竹,又像无数人的关节同时发出了响声。从这里看不见金阁的外形,只能看见翻滚的烟雾和冲天的火光。林木之间飘扬着众多的火粉,金阁的上空像遍洒着金沙子。我紧抱膝头,久久地眺望。仔细一瞧,身体各处布满火泡和擦伤,血流不止。手指刚才敲门时也擦破了,渗出血来。我像一只逃遁的野兽舔舐着伤口。摸索一下口袋,掏出小刀和手帕包裹的镇静药瓶,我把这些东西扔向谷底。从另一个口袋摸到香烟,我抽了一支。就像一个人完成一件工作,该歇息一下了。我想,我还是要活下去。”
我还是要活下去的。晓复述了一遍。最后他说:
“明智,我们一起活下去吧。”
by nobody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