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之森

那日明智推开门,和风一起走进房间。上了年纪的橡木门被推动时发出哭泣似的嘎吱声。春的房间在走廊尽头,穿堂风直直跑过,让窗帘变得比女人的裙子还鼓。春正坐在书桌前用蓝墨水抄写账目,墨水笔是她父亲生前送给她的礼物。明智绑了辫子,白色呢子外套配蓝色马甲,衣领整齐地往下叠。春略略抬眼,看到他手上被鹅黄色丝带绑着的米白色礼物盒。

他把礼物盒放在春面前,笑着跟她说:我敲门了,但你好像没听见。

春对他回以同样的微笑。夏日的阳光仿佛燃到室内,把木制书桌的一部分燃得发烫。春把账本放回被阳光照亮的那一部分,明智把自己的手覆在她的手上。春心里泛起异样的感觉,她忍住把自己的手给抽走的冲动。这一定是被阳光烫到了,她想。

明智说:今天是7月26号。他说着,仿佛在宣布着什么。有女仆从门外走进来,擦拭书柜上陈列的瓷盘。春感受到了一种表演的迫切压力和需要,她说:是我们结婚的周年纪念日。

她解释道:请你体谅,我最近太忙了。

明智把礼物盒往前推,说:没关系……身为丈夫的我,应该更体贴忙碌的妻子才对。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

春产生一种他们在对台词的荒谬感。她解开鹅黄色的丝带,从里面拿出一个八音盒。春推开桃心木盒盖,舒缓的音乐流出,两个小人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明智把八音盒轻轻盖上。他的目光越过春,越过在擦拭盘子的仆人,越过鼓胀的窗帘。

他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春想,记得,她永远记得。春回握了明智的手。她闭上眼,睫毛轻轻颤动,随着八音盒的旋律一起,好像唤回了一个少女时代的梦。春现在二十四岁,面容仍未摆脱青春期的稚嫩,她不得不用化妆来伪装出岁月的手雕琢后的痕迹,虽然她的心早已经更快地衰老了。

那时春十七岁,头一次在社交场合亮相。她的容貌,衣着,行为,举止无一不是精心裁培的结果。她本就容貌秀丽,良好的教养让她的魅力更上一层楼。她懂得审视时度和沉默,绝不轻易表露自己的观点和锋芒。他父亲从小就对她说:男人喜欢话没有那么多的女人。

十七岁的春就像一株挂满果实的树,亟待他人摘下。奥村邦和是靠矿产起家的新兴暴发户,有钱无权,急切地想要获得名正言顺的地位。在汽车后座上,他跟女儿说:必要时你可以用些手段,让他们不得不娶你……春突然感觉很冷,她把自己的蕾丝手套拉上去了一点。

在舞会进行到一半时她才迟迟亮相,奥村挽着她的手把她带进场。她走进舞厅时,伴奏的小提琴手拉错了一个音,乱了整首曲子。她站在舞厅中央,水晶吊灯的影子投在她脸上,如同一层面纱。有个头发白了一半的男人向她走近,跟她攀谈。奥村放开她的手,把自己的女儿留给狼群。

那个男人邀她跳舞,春不想答应。但是她父亲在远处用眼神暗示,于是春挽着他的手,开始跳华尔兹。期间男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蹭春的腿和手,他问起春的年龄,春的门第。春感觉有东西堵在她嘴里和喉咙里,她只能对他的问题报以含蓄的微笑。那个男人说春太害羞了。

一支舞跳完,头发黑白半掺的男人邀请春再跳一支。他的竞争对手,一群蠢蠢欲动的豺狼向春涌来。男人身上的古龙香水味熏得春头脑发昏。有一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向她伸出,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对她说:跟我来。

春凭本能抓住了那只手,那个人带着她在舞池转了一圈。金色流苏从他的白衣上坠下,红色的鸟刺绣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春看到他端正清秀的五官,他朝春微微一笑,犹如王子一般。春浅色的纱裙飘飞,她微微仰头,由对方带领自己,仿佛公主一般。

此时舞池中央只有他们两个人,其他人慢慢地停下了自己的舞步,静静地看着他们。乐队指挥换了一首只为他们两个人伴舞的曲子。

此时舞曲进行到最后一个小节,春看着对方红色的眼睛,像是陈酿的酒,融化的糖……她的脚踩在瓷砖上,却感觉自己漂浮在半空中。她第一次有主动说些什么的冲动:我叫奥村春,请你务必叫我春。

小提琴手拉出最后一个颤音,他们分开。他朝她行礼,托起她纤细的手,说:我叫明智吾郎,很高兴认识你,春。

舞会结束后,奥村邦和激动地跟春说:你知道刚才跟你跳舞的人是谁吗?是狮童议员的儿子。他握着春的手,就像一个将军激动地握着刚刚打了胜仗的士兵的手。但是春却在想,不管他是谁的儿子,她都会和他跳舞。只要他邀请她,他们就会一直跳舞,从月亮西沉跳到太阳东升。

奥村继续说:你做得非常好……我为你感到骄傲,春。

独属于春的那份喜悦,掺入了父亲的喜悦反而变得褪色了,就像白银接触到毒。他们回得太晚了,距离春礼仪课的上课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奥村没有取消。春没有睡着,她躺在床上,手握成拳放在胸口上。她想:难道我的命运就只能如此吗?

很快,她又在社交场合和明智碰面了。她只和明智跳舞,一曲又一曲。当他们跳舞时,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即使有人说话,在抽烟,在打台球,也在偷偷看着他们。他们跳累了,春跟着明智走到露台休息。她喝了一点酒,脑袋微微发热,红蔷薇开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在明智面前,她做不到像在别人面前一样沉默。明智问起她父亲的生意,她说了,还说她觉得父亲最近的一个投资不太谨慎。说完她立刻为自己刚才的失言感到懊悔,她说:请您原谅我刚才的失礼。明智却说:这是小事,我很好奇您为什么这样觉得?春列了原因,逐条进行分析。明智发出惊叹:这么看来,您倒是比他有才能多了。

明智把一支含苞欲放的玫瑰花蕾别在春发前,说道:实话实说,令尊只是运气好,抓准了时机罢了。但我从您身上看见了,身为商人的真正才能。

这是春第一次从同龄人口中听到对她父亲的批评,她本该尴尬,却感觉有什么堵着的东西突然被疏通了。她作为父亲谋财取利的工具以外的价值被认可了。春感到畅快,却不知道该不该表达出来。她放在栏杆上的手收紧。

明智说:如果您需要这方面的建议和帮助,随时可以找我。

春把明智送她的玫瑰花蕾交给女仆悉心照料,没过几天它就盛开了。那晚以后,明智会在每周的星期日拜访奥村家,或者由女仆递来印有狮童家家徽的请柬。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与春谈论书籍,绘画和音乐。春以前只看小说,戏剧与诗歌,却在明智的影响下,关心起了社会思潮动态。他们会一起去看艺术家的个人画展,在演奏厅阴影覆盖的角落将双手交叠。

明智教她下西洋棋,教她骑马,甚至教她如何用枪。明智常用的枪是六发的左轮手枪,他的枪法和动态视力都很好,能精准射杀在远处高飞着的鸟。他跟春说,他一般对着靶子练。后来腻了,就把枪口对准了活物。

明智戴着手套,白皙修长的手指上却有火药的气味和痕迹。但春从不探究,这是她的优点。他把枪递给春,指了指远处水塘里低头吃鱼的鸟,说:你试试。

春想拒绝,又不想拂了明智的意。她接过枪,拉开保险栓。扣动扳机时,春感受到反作用力带来的强烈冲击,那震麻了她的手,有液体流到她手腕上,春的手受伤了。但枪口和准星都没有偏移,子弹准确命中白色的水鸟,它来不及发出惨叫就一命呜呼。

明智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有一瞬间都忘了自己的招牌笑容。春常年和父亲相处,深谙男性心理。她把受伤的手藏起来,立刻说:是运气好吧。

明智笑了,但眼睛没有笑,回应她道:也许是你格外有这方面的才能?

春看向那只水鸟,血在水中散开的景象触目惊心,她第一次直接感觉到生命在指尖流逝而过,她不经意间移开了话题:那只鸟……

她想说它很可怜,又觉得自己绝对没有这个资格。一个杀生者怎么能对被杀的对象施加怜悯呢?但是当她看见毫无意义,毫无目的,只是作为他们情侣间的一种游戏而死去的鸟,蓦然间看见了自己。她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命中这只鸟,她想,原来,生命是这么轻易就可以被杀掉的。

明智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气打断了她的伤感: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他举起春藏起的手,用手帕包扎她的伤口,接着说道:

未必就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他又问:春,我之前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春的肩膀颤抖起来,她几乎是以哀求的语气说:一定要这样吗?

不然你要让他控制你一辈子吗?明智说,像个漂亮的洋娃娃一样?他擦拭枪口,把枪收回枪袋,继续说:如果你向我展示出你的决心,我们下个月就会订婚,在来年春举办正式婚礼,然后相伴一生。

春沉默着。她突然抬头,踮起脚,向明智送上嘴唇。这不合礼法,更不合规矩。他们在树林的遮蔽下接吻,春受伤的右手握住明智,血也染红了明智的手套。

接完吻后,春用柔和但坚定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了,按我们的计划进行吧。

一个月后,明智吾郎和奥村春订婚的消息在报纸上刊出。一时间人言嘈杂,搅得春心乱,最后她决定不去理会。在订婚宴上她第一次和狮童正义见面,他仪表堂堂,孔武有力,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足以让岁月止步的力量。在经济发展的停滞期,狮童曾经得到接近一半的支持率。他善于演讲,用手势,姿态鼓动人心,有年轻人听了他的演说后表示自己愿意为他效忠到死。有人曾大胆预言他会是拯救这个国家的人,但他最后以微弱的票数之差败给对手,激进的扩张政策败给温和的內养政策。

狮童和春握手,说:你们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奥村朝狮童讪笑。狮童说:现在的人已经忘记了血统的纯正和辉煌,如果我想要再次复出,你们家的财力是必不可少的。奥村:我明白,狮童大人。他说完连连鞠躬。春转头跟明智说话,不忍看父亲这个样子。

第二次见到他,是春去狮童府上拜访。事先明智已经跟春说好:父亲说话时,只要一直表露赞同就好,并不用留心去听。那天下午,秋气被窗户挡住,微弱的蝉鸣却被送了进来。漫长的政治演说让春感到一阵眩晕。狮童手夹着烟,朝春和明智的方向喷云吐雾。他突然问春:对于刚才的问题,你的看法是?

春立刻说:您的看法就是我的看法。狮童却说:不对,统治者不需要只会谄媚阿谀的臣子。他把香烟在玻璃制的烟灰缸中掐灭。狮童用了威压更强的口气,跟春说:跟我说说吧。

春几乎是复述了一遍狮童刚才的话。狮童满意地点点头。突然间,狮童伸出手,揪住明智的头发,把他往前,往下拉。明智紧闭双唇,未出一声。狮童用力扯明智精心保养的头发,厉声说道:你的头发太长了,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你以后可是要继承家业的,怎么能是这个样子?如果你还是这副不成器的样子,不如那时和你母亲一块去死算了。

明智低声说了一句:是,父亲。狮童放开明智的头发,春压住心里上泛的恐惧。他跟春说道:你身为妻子,更应该时刻监督丈夫的仪容仪表。你是未来这个家的女主人。

春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的肩头,她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

拜访完狮童之后,明智并没有立刻送春回家,他们在附近的一片树林里散步。明智跟春讲了自己的过去,他母亲是狮童包养在外的艺妓,怀上身孕之后却被狮童抛弃了。后来狮童的妻子纷纷亡故,儿子相继夭折,在不得已之下才把明智给接回了家。明智说:也许是这个男人的报应吧……

他们走在红如火的落叶林之中。明智说:正是看着你,让我想到了我自己,我才希望能把你给解救出来。春握紧他的手,默然无言。他们向前走,却没有走到树林的尽头。

春说:这片林子,似乎大得没有边际一样。

明智说:我的梦中,也有这样一片没有尽头的树林,不过它的树叶是五彩缤纷的。

春好奇地问道:那是怎么样的一个梦?

明智望向高远的碧空回想:是小时候的我在外玩耍,遇到了这片美丽的森林。我似乎要去这片树林里找些什么东西,我往前走,却一直,一直走不到尽头。后来,梦就醒了。

春挽起他的手:我们未来的新家,也应该要有这么一片森林……

对未来的展望让明智露出笑容,然而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却无比冰冷:

春,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他们的婚期定在五年之后,双方家长都认为,他们还未成熟到足以承担起家庭的责任。春需要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完美的妻子,而明智要准备升学。毕业典礼的那天,狮童作为名誉校友被请回学校演讲,他说:期待你们每个人为国家效力!国家的强盛需要你们。台下的学生纷纷将帽子扔起,大声欢呼,明智双手抱臂,面色阴沉地站在一旁。

他突然跟春说:未来我会取代这个男人,我会取代他的一切,作为我给你的结婚礼物。

然而春说:明智,取代也许不够。对于父亲,我们要从身体和心理上,把他们像毒瘤一样祛除掉。

明智很惊讶:春,你成长了。

春低头应道:是吗?

也许这不该被称为成长,而是被称为腐烂。青涩的果实过早地掉落在地,被鸟的唾液与虫的蛀蚀腐蚀了,还未走向成熟就已经呈现出萎败的样子。春把帽檐压低,秋日的阳光对她来说太刺眼了。

还有五年——似乎很漫长,但时间以它不急不缓的步伐往前走。与狮童家联姻以后,奥村邦和正式被上层接纳,从而拿到了新矿区的开发权。他对工人的压榨可谓惨无人道,有许多人因他死去。春没有劝阻父亲,他已经利欲熏心,无药可救了。那段时间春很少出去,整日待在屋内和明智下西洋棋。她一次也没有赢过明智,却仍然觉得压着自己的那片乌云因此变得轻了一点。

到了第三年,奥村邦和在视察矿场时突然晕倒,从此卧床不起。他不断咳出混着血的浓痰,四肢僵硬发紫。春日夜服饰他,表现出身为女儿的坚强。同时她也慢慢接手奥村家的产业,实施了种种革新措施。这一切,躺在床上的奥村邦和都浑然不知。在梦半梦半醒中,他边咳得流血边大喊着:别偷懒!你们这群蠢驴!经由明智介绍,春请来一位名医,他也检查不出奥村邦和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取下听诊器,说道:可能是矿物,矿物对人体有害。

那位名医留下来,住在奥村家。奥村邦和去世以后,他交出一份堪称完美的解剖报告。在那以后,他带着丰厚的报酬与不为人知的污点一起从医学界消失。

奥村邦和即将被死亡的阴影笼罩时,他也在场。奥村邦和先是突然坐起,他的皮肤变成紫红色,他脸上的青筋夸张地突出,像是一条条在他皮肤下游动的青蛇。医生看着奥村邦和,嘴唇因软弱颤抖着。春向前一步,坐在父亲旁边,帮他拍背。她神情悲痛,向医生做了个出去的手势。

父亲在春的拍打下,向前咳出一大团深黄色的浓痰。血混着唾液从他半张的嘴里流下来。他的苦难即将走到尽头,带着他未完成的野心一起。他举起黄色,布满茧的肿胀手指,指向春,像是指控犯人。春颤抖起来,但是她仍握住了父亲的手。

奥村邦和的声音像是破了的管风琴:春,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要带你去另一个国家旅行?

春说:不记得了,父亲。

奥村邦和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栽去。过了几分钟后,他松弛下来的身体将尿液,粪便排出,屋子里全是臭气。

春站起来,将窗户推开。她对着远处的白鸟,静静流泪。 在董事会上,春以赞成高出反对的一票之胜升为奥村集团的首席执行官。副执行官走上前来要求重新投票,他甚至暗示是春毒杀了前任董事长。春站在背光处中看着他,就像用一座阴影制成的雕像。雕像的眼泪掉进咖啡里,春哽咽着说:没有人能比我更难过。梳了马尾的明智侧头看着他,眼神宛如刀刃出鞘。这时候他突然感到很害怕,但对利益的欲望战胜了本能的恐惧。没有人上前阻止他,也没有人上前支持他。第二天他卷入工人上街游行示威里,死于一把生锈的铁锤。调查人员在他家里发现一张暧昧不明的字条: 这个时代变化得太快,我跟不上了。 他们还发现了可疑的收据和账本,副执行官私吞公款的事情终于大白天下,这也给春大刀阔斧地改革整个管理层体制的藉口。那段时间她的思绪在白色的公司,灰色的监狱,还有蓝色的工厂间奔走。夜不能寐时就在露台徘徊,这时她发现明智也未眠,他深红的眼睛变得更深,更暗,就像玻璃瓶里的酒。明智说:春,你成长得比我想象得要快,不如放慢脚步,休息一阵。这段时间就由我来—— 春打断他:你也想分一杯羹? 明智的矫揉造作突然破裂,他从和煦如风的微笑换成冰冷的表情。他审视着春:你真的和我很像,和以前的我很像,这样不好,春。 那我会努力变得和你不像。春想试着以同样冷峻的语气回答,但在说出这句话时,她只感到难过。她难过时不会流泪,只会拨弄鬓角的发丝,就好像那里还有一枝红蔷薇。

他们冷战了一周,春把自己锁在家里,与蓝墨水还有账本为伍,明智作为公众人物四处抛头露面。他进退得当,即使只身前往宴会也没传出让春难堪的丑闻,他们一致对外宣称:春病了。这个理由让春不由得发笑,这时她明白过来,她与明智的婚姻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表演。相比之下,在她笔下来去的庞大资金还更加真实。 每月的预订拜访到来。在这次只有他们三个人的晚餐中,狮童没再让明智难堪,而是把利箭射向春。他说春太安静,太害羞,完全没有作为妻子的风度。他又开始感叹奥村死得太早,他夸耀奥村有眼见卓识,可惜没有儿子能挑起大梁。他又感叹起还好春已经结婚,有明智可以依靠。 春心中本来存在的棘刺越扎越深,她耳边一阵嗡鸣。嫩绿树枝送来夏日的讯息,但春的牙齿不停打颤。狮童问她怎么了—— 春微笑: 最近天气有点寒凉,我可能感冒了。 狮童继续说:哦——贫弱的身体,奥村把你保护得太好了。 明智打断他们的对话:父亲,春现在不太舒服,我们改日再来拜访。 狮童慢悠悠地说道:再多呆一会吧,我的家庭医生就要上来了,他很专业。 明智又说:春需要吃一种特殊的药,家里才有。 狮童盯着明智十秒,春在眩晕中看到明智放在背后的手也在发抖。 狮童说:行,那你们走吧。这么柔弱——可不行啊——

每月的预定酷刑终于结束,春和明智坐在马车中,透过车窗能看见在巡逻的执法人员。明智说:你太急于证明自己了,狮童最喜欢挫败这样的人。 春想到董事会里有不少人支持狮童就一阵绝望,那必定让她四处受阻。她不是没有听出狮童的话外之音,把春重新关进闺阁中,针对她的弹劾文件想必已经在暗中写就。春吐了口气,缓缓说道:你似乎很有经验。 明智苦涩地笑了:可不是吗?他对我们做掉奥村很不满,奥村很好拿捏。 这不是狮童派给你的任务?春一惊,问道。 明智侧头,拉上帘子:当然不是,但我想这会让你变得轻松。 春对他摇摇欲坠的信任又恢复了:我该怎么做? 扮演一个完美的妻子。明智回答。 明智在让她把手中的权力交出来,春轻揉眉心:我再考虑一下。

她答应了明智的提议,作为交换条件,每一次大的资金调动,人事变迁必须由她过目和签名。她退回她该在的地方,重新变成一尊花瓶。每日与董事会其他成员的妻女进行社交活动。这段时间女仆的烹饪手艺越发精进,春的谈吐和气质也是如此。很快,不邀自来的贵妇人挤满了会客室。大家都知道在狮童议员的扶持下,奥村集团迅速进军各国市场,开玩笑让春换一栋宫殿一样的房子。 不料春却说了好。 明智在议会与公司之间来回奔跑,从宴会上消失,却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她去看在售卖的房产,他们挑中了一个有着广袤森林的庄园,无边无际到足够让人在里面迷失。仆役把成箱的钞票卸在交易所的桌子上。 他们漫步回即将离开的家。明智突然问她:春,你现在幸福吗? 春朝他灿然一笑:幸福,明智,我怎么会不幸福呢? 选购家具花费了春太多精力,她无暇去顾及明智递过来的报告。明智给了她很多经费,那段时间她频繁出现在城市里,与古董商人们讨价还价。她找的家具商大多偏僻,而且有不少即将改行或离开这个城市另寻出路,收据难以寻得。她认识了一个叫来栖晓的年轻人,他自称是一位引发奇迹的人,说春可以跟他许任何愿望,只是要付出代价。春许愿了。在她晚归的一天夜里,明智面色铁青地把报纸在她面前摊开:狮童议员在游行时遭遇袭击,伤到脊椎,袭击者被当场击毙,身上有着魔术师的从业执照,名字是来栖晓。 是你指使的吗?明智单刀直入。 是又如何?春抚摸着自己淡粉色的指甲,不是又如何? 你根本不明白,明智语气激烈,狮童的死会对时局造成多大的震荡。而且奥村集团是狮童一手扶持上来的,免了不少盘查!等到他死了,你就有你的公司,我就能继承他的人脉。 这根本不够,明智。春说,我父亲的命不能只换来这些。 你说得好像是我杀了奥村一样,明智冷笑,是你自己动手的!是你接下我递过来的刀的! 你误会了,我不后悔,也不想推卸责任。春摸了摸母亲留下来的钻石项链——明智,我不想再聊这些了,我累了。

把事情委托给别人终究不够完美,春决定自己动手。她主动表达照顾受伤狮童的意愿。狮童不再信赖明智,反而开始信赖她。她帮这个老人擦洗身体,倒掉他体内排泄出来的废物。狮童对她低语道:我知道明智早有异心,我不再愿意相信任何人。 春低着头:那您愿意相信我吗? 狮童说:如果我再年轻十岁,与你结婚的就不是明智。 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未动。她用干净的布擦洗狮童长了毛的胸部,腹部,他满是疤痕的背部。狮童说这是战争走过的光荣痕迹,但春只看见了一个无力再与时光抗衡的悲哀老人。狮童疑心很重,遣散了几乎所有贴身仆人,春独自一人承担他的所有任性。 春已与激进的改革派——狮童的反对党暗中接洽。她特意等明智来的那天动手的,明智走入房间那刻,她正好把枕头按在狮童的头上。狮童的手臂向上伸,青筋狰狞地突出来。春对呆楞住的明智说:按住他的手。明智走过来按住他两边的手。 你要见证狮童的死去,春冷酷地说,你要知道你父亲只是一个凡人。 她感到枕头之下再无挣扎的痕迹之后就拿开,她背对明智。 春听到枪上膛的声音,她提醒明智:我死后,你就是最大嫌疑人了,你还能拿到什么? 明智慢慢把枪放下,春看向他,居然看到了明智的眼泪,这时她本该有的对明智的怜悯被轻蔑淹没了。 牢狱之灾,我们一起,从天堂到地狱。明智说。 不,春说,我们不会有事的,我们安然无恙,甚至还会成为英雄。 她让明智和自己都把手套丢掉,然后春大声呼救,她边叫边哭,听起来像魔鬼的笑声。这奇异的声音让仆人赶来,警方来盘问时春和明智口供一致,都说一个可疑的黑色卷发年轻人从窗口逃跑了。不久来栖晓自首,上了绞刑架。他是反对党的首领,如猫一样九生九死。

狮童的死让他们祝贺乔迁的舞会推迟了。这场首都最盛大的舞会在深夜举行,每一个人都戴上了面具,带着黑色面具的女主人打扮成古代的女王,她高举香槟酒,用甜美的声音说道: 祝贺新时代! 她看起来如此高贵,没有人敢邀请她跳舞。直到人群中走出一位带着鸟面具的王子:女王陛下,我可以邀请您跳一支舞吗? 如果要邀请我跳舞,她笑了,就要一直陪我跳到天明,跳到脚流出血,你愿意吗? 他笑了:我愿意。 你在说谎。她想。但她仍然陪明智跳舞,一圈又一圈,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 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支舞蹈了。 他们在黎明时分,在客人里纷纷睡去时,在玫瑰色的黎明里,在树叶从深蓝开出粉红时在无尽的森林里走动。 春扔下舞鞋,踩在草丛上,鲜嫩的草把她的脚扎得鲜血淋漓。明智想要搀扶她,她推开了明智的手。 春淡淡地和明智说:你我都自由了。

从此春回归公司,明智仍是尽职尽责的丈夫。出于一种默契,他们没有孩子。也许是春把目光投向账本的时间太长,恍然间她听到了明智与某个贵夫人的绯闻,但那些都只像夏天的飞蚊,会随着时间褪去。但在诸位贵妇人都纷纷朝她表示愤慨时,春终于忍不住叫来了明智:如果你要背叛我,不如找个有价值的对象。 我的背叛,对你来说,明智轻笑,能叫背叛吗? 他声音轻柔,宛如情人间的低语:我该如何向你证明我的忠诚,春大人? 这时春醒悟过来,明智的人生就是不断地活在某个人的阴影之下。而这个阴影变成了曾经深爱过明智的自己。她突然感受到无比地疲惫。 明智,她说,你离开这里吧,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吧,我已经说过,你自由了。 明智突然举起左轮手枪,指着春。和之前两次的威胁不同,这次他紧盯着春,似乎在很认真严肃地考虑用死亡把春一起带走。 春浑身紧绷,在思考怎么周旋:明智,你到底想要从我这里寻求什么? 明智上膛,语气温和:我想告诉你,我爱你,胜过爱世界上所有人,包括狮童。 一个能让明智放下枪,让他们重归于好的谎言是如此容易啊!但是谎言滑到嘴边,春闭上眼睛说: 明智,我对你很失望。

奥村家的男主人失踪在一个深秋的午后,五点的钟敲响之后仆人们听到一阵枪响。经过消音器的处理,它就像是什么东西崩裂的声音,而不是一次爆炸。女仆整理好账本。庄园的西翼散发出夏日难以让人忍受的恶臭,但女主人下令封锁西楼所有的房间。积累起巨额财富,推动社会变革的女主人并未留下子嗣,她在遗嘱里将房产传给远房亲戚。这位充满好奇,名叫来栖晓的年轻人在这里发现了—— ——一具白骨。 ——生锈的左轮手枪。 ——白骨胸口上的,似乎会永久地跳舞下去的水晶球小人。

by nobody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