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狗请小心谨慎
相川始讨厌与人类的触碰。
与其说他讨厌人类的触碰。倒不如说他讨厌与所有物种发生接触,其中甚至包括天音。他用了好久才习惯经常扑到他身上的天音,习惯那个又软又小,散发着热量的天音。每次天音过来,他就像拥抱了一次太阳,一个流动着血液,生机勃勃的太阳。他生活在黑暗和冰冷里太久,看到太阳总忍不住熄灭。当一个稚嫩弱小的生命扑在他怀里时,他想到的总是摘下花朵般的头颅就会鲜血四溅。
他有条不紊地转动着的危险本能,总和他对天音产生的柔软情绪相悖。
天音信赖他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他来的第二个月刚好是天音的生日。他不懂得生日到底是什么,只是大概知道生日这天要送东西,送了天音就会高兴。他直接问天音:“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只小狗狗。”天音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我以前被狗咬过,妈妈不给我养。”她又戳了戳相川始:“始哥哥,我告诉你,你要送人礼物不要提前问哦!”
“为什么不能提前问?”
“这样才有惊喜嘛!”
他去宠物店的路上看到几个小孩在用木棍戳一只盒子里的金毛犬。幼犬低伏着,缩成一团。相川始把盒子抱起来,把想把盒子抢回去的小孩给揍了一顿。
他打算把这只病兮兮的金毛犬送给天音,事后他才知道这是多么错误的决定。它牙齿被小孩拔掉了一半,相川始经常要把食物磨得细碎它才能吃下去。它经常生病,相川始不得不因为它几次走到自己尤为厌恶的人群中去,和那些他不了解的事情展开拉扯。它怕水,相川始每次帮它洗澡都颇费力气。
它似乎对麻烦相川始这件事很愧疚,每次都会舔舔他的手。它喜欢待在相川始怀里,尽管它很快会被赶到别的地方去。相川始难以理解为什么人类会喜欢养狗,以后提起毛茸茸的狗,他只会想到满地的毛,亟待清理的排泄物,虚弱的生命。
以及它想表示亲近的行为,还有它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一旦它用那双眼睛看着相川始,相川始就不那么忍心把它赶开。他忍着想让这只狗的血弄脏地毯的冲动,让它在自己的大腿上趴着。狗的体温比人类还高一点,它像个小火炉,几乎要隔着衣物烫伤他。他一手拿着养狗的教程书,一手一下一下摸着它的毛。
“你为什么不怕我?”他问那只狗。
狗不会说话,只是舔舔他的掌心。
医生说它活不了多久了。相川始觉得买的狗粮它还没吃完,丢了很可惜,就一直养着它。他原本打算等它死了,自己就去买一条新的,健康的狗。
他找了个笔记本记下了这只狗的体重、身高、年龄、习惯、心情、身体状况。
它的健康状况一直没有好转,随着天音生日临近它越来越虚弱。但是到天音生日那一天,它一反之前的虚弱,表现得机警又精神,温顺又活泼。
它叼着蛋糕回来,用嘴巴拆开包装。天音妈妈要去拿打火机时,它先她一步叼过来。
这只狗以它的通人性讨得了天音妈妈的欢心,她放松了不让天音养狗的规定。
明天要被送给天音的狗在相川始房间里度过了和他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相川始在睡梦中感觉到那只狗过来舔了舔自己的手,他迷迷糊糊地摸了摸它的头。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去看那只狗。
它维持着缩成一团的姿势死了,就像他们刚见面那样。
他抱起那条狗。狗的尸体紧紧压着他的左胸口,据说那是人类心脏所在的地方,被压就会疼。他又换了个方向抱这只小狗,但是那个地方还是很疼。他敲开天音的门,跟她说对不起。
天音却摸摸他的头,跟他说:始哥哥你不要难过。
相川始不知道为什么天音认为自己会难过,他不知道难过是什么。他和天音一起来到后花园里,把小狗埋葬在红百合花下。
他后来忘了自己曾经养过一条狗,有太多事要他忙了,那个笔记本被丢在抽屉里,蒙了灰。
直到他遇见剑崎,才想起自己曾经养过一只小狗。剑崎望着他的眼神,会让他想到那只小狗无数次在黑暗中望着他的眼神。相川始擦桌子时,看着在一旁偶尔发出怪叫的剑崎,就会开始思考剑崎真一与狗的相似性,又或者剑崎是不是犬类不死兽伪装而成的。
“始,你为什么看我?”剑崎问他。
“你太吵了,吵到我思考了。”他随口编了个理由。
不料剑崎信以为真,“虎太郎,难道我真的很吵吗?”
他们争论剑崎吵不吵,反而弄出更大的声响,让坐在他们旁边看报的客人都挪到别的桌去了。
相川始边擦桌子边想事情,他还在琢磨剑崎和他养的那只狗到底哪里像。他没注意到自己一直在擦一个地方,剑崎来到他身后,摁着他的手,把吧台“唰”地擦完了。
剑崎身上有股被太阳晒过的衣物的味道,他干燥的手掌附在相川始的手背上,硬茧轻轻摩擦着手背上柔软的皮。剑崎比他高上不少,在他身前投下一片阴影。
他甩开剑崎的手。
“你干什么?”
“看你无心干正事,”剑崎捡回被丢到一边的抹布,“要不我来吧,你休息下?”
剑崎把相川始推到虎太郎和广濑坐的那一桌,把他摁在虎太郎旁边的座位上。虎太郎浑身僵直,想发作又不敢发作,迟了三十秒才想到怎么接广濑的话。
广濑在和虎太郎商量一件剑崎不能听到的事情。相川始能不能听到倒是无所谓,他是不会在意这种琐事的。相川始好像听到他们说“生日”什么的。
剑崎触碰过的肩膀,手背都在隐隐发烫。他用占了冷水的纸擦了擦手背和肩膀。他观察了手背一会,确定自己没有被烫伤。
在一旁擦椅子的剑崎对他喊:“不用这么嫌弃我吧!”
相川始懒得解释,走过去抢来剑崎手里的布,跟他说:“你没擦干净。”
“哪?”
剑崎的眼睛看来看去,就是看不到显而易见的灰尘。相川始伸出手指给他看,剑崎凑过来看:“原来是这。”
他身体前倾的幅度太大,嘴唇轻轻擦过相川始的手背。剑崎的手心是烫的,嘴唇是凉的。剑崎赶紧后退,说:“不好意思!”
他又把抹布抢回来费劲地擦起来,头垂下去不敢看相川始。
剑崎嘴唇触碰过的,靠近虎口的地方开始发痒,他忍住不去抠,想,难道剑崎身上带着一种作为joker的他都无法抵御的病毒?
他总算想到剑崎和那只小狗像在哪里了,他们都很喜欢触碰相川始。小狗喜欢舔他的手心,剑崎不管有事没事,都喜欢搭在他的肩膀上,拽过他的手,轻轻地从背后锤他一下。
他每次都能在相川始要发作时刚好离开,眼睛里闪着促狭的笑意。后来这竟然成了习惯,剑崎和他讲话时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已经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正常情况应该是像虎太郎那样离他远得不能再远。
第二天黄昏时分,天音的妈妈遥香早早地在蓝花楹的门口挂上“closed”的牌子,只把橘,广濑,还有虎太郎放进来。
橘拿来梯子,把写着“剑崎生日快乐”的横幅挂上去,虎太郎和广濑负责打气球,
天音手举作喇叭状跟虎太郎大喊:“虎太郎,我的生日都没见你这么用心过!”
“那不一样,剑崎以前没有人给他过生日。”
听到虎太郎这么说,天音走到他身边,帮他打气球,说:“虎太郎偶尔也会有用。”
“什么,在你心中我到底是什么形象!”
“始哥哥,你也来帮忙吧!”
始被广濑叫去插蛋糕蜡烛,虽然虎太郎还是很怕他,但广濑已经没这么怕他了,把他当成普通同伴一样吆喝。多少岁生日就要插多少根蜡烛,这个始还是知道的。但是他把彩色蜡烛,围绕着边缘插了一圈时,发现自己不知道剑崎有多少岁。
相川始不知道剑崎的年龄,更不知道今天是剑崎的生日,想到这里他就有点烦,险些把蜡烛掰断。他不想去问别人剑崎今年多少岁,倒也蒙混过去了。相川始把蜡烛一根根点亮,看着它们一根一根地流下眼泪,融化了奶油。他握着打火机的手也感受到了燃烧的烛泪,开始发痛了似的。
他最近想剑崎的频度有点高,高到妨碍他做其他事,相川始赶紧把“剑崎多少岁”这个问题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以后总有机会再问的。他想。
他们把气球打完,把灯关了,所有人都坐在寂静和黑暗织成的惊喜礼盒里,等待着月光把主角到来的消息告诉他们。随着一声摩托车在夜中的咆哮,剑崎的身影出现在蓝花楹的门口。黑暗和寂静让他以为这里遭遇了不死兽的袭击,他手按在腰带上,准备战斗。
但迎接他的是生日礼炮,喷了他一身亮闪闪的锡箔片和彩带。虎太郎带头唱起《生日快乐》,他唱的调高,橘唱的调低,只有天音在调上。相川始不知道跟着哪个调子走好,只是默默地跟着节奏拍手。
广濑把他推到座位上。相川始抬着蛋糕,放到剑崎面前。
“给我的?”剑崎亮晶晶地看着他。
“不给你给谁。”相川始把自己的语气揉得柔软一点,“生日快乐。”
但他转换的勉强还是被剑崎听出来了,他们俩在烛光下相视而笑。
“许愿吧,剑崎。”广濑说。
剑崎一口气吹灭了蜡烛,黑暗中亮着的只有一双又一双流转着月光的眼睛,浮动着剑崎温柔平和的话语。
“战胜不死兽,让世界重回和平,还有,”他看着相川始的眼睛说,“大家都能获得幸福。”
“愿望直接说出来神就不会听了哦。”虎太郎提醒他。
“我不信神,这些要靠我自己做到的。”
他把蜡烛拔出来,开始分蛋糕。他每分出一块蛋糕就从别人那里得到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物。橘送了手表,广濑送了平安符,虎太郎把自己的小说稿子打印出来送给剑崎,连天音都送了剑崎一副肖像画。
相川始不知道,所以他什么都没准备。剑崎把蛋糕递给他时,他说:“我不吃蛋糕。”
“始哥哥不喜欢吃蛋糕,”嘴角带着奶油的天音说,“他不喜欢吃甜的。”
“偶尔也要尝试一下。”剑崎把相川始紧闭的手掰开,把纸盘放在他手心里,“谢谢你们给我过生日!”
相川始不好拒绝,用叉子叉起一块沾了奶油的芒果放到嘴里,芒果的酸味化解了奶油的甜腻,那感觉很好。相川始以前从不吃甜食,他第一次吃甜食,就是剑崎的生日蛋糕。他感受着舌尖上的甜味,不知道为什么,又想到了剑崎。
“我没给你礼物。”他硬邦邦地说。
“那你帮大家拍张照吧,我一直想要一张合照。”
相川始把照相机搬上来。剑崎用手臂夹住想逃跑的虎太郎,橘虽然有所警戒,但还是在镜头面前尽力放松,广濑在天音头上比了个心形,天音牵着妈妈遥香的手。
照片里没有相川始,他对自己这样的位置很满意。他挥手示意自己下去洗照片,把空间留给。
不料剑崎跟了上来,相川始快速走进暗房,把门猛地一关,但剑崎在门关上之前挤了进来。
“你来干嘛?”
“好奇你怎么洗照片的。”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剑崎搬来个凳子,坐在相川始旁边,看着他操作。相川始被盯得浑身不舒服,他回头瞪了剑崎好几次,这倒不是因为他对剑崎有什么不满,而是因为他以为那只狗从花园里爬了出来,趴在凳子上看着他。
相川始最近老是想到那只狗,这比他想到剑崎糟糕多了,关于剑崎,能琢磨的事情可多了,比如怎么打倒他,他们最后会怎么样…想一只已经死了的狗,却是真的没有什么可想的。
相川始干脆停下手中的动作,回望剑崎:“你以前养过狗吗?”
“帮同学照顾过,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怎么,你养过狗?”剑崎吃惊地回问。
“捡了一只,本来是给天音的生日礼物,但是它死了。我最近…”相川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感觉它就在这附近,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在想念它。”剑崎说。
“想念…”相川始也听过想念这个词,但它现在被放在嘴巴里咀嚼,嚼出了一种苦涩的味道。
剑崎站起来,拍了拍他的头:“你看起来好像要哭了。”
“自作多情。”相川始躲过他的手,他明白自己是怎么想后,心脏附近的压迫感有所减轻。
他对跟剑崎待在一起时容易放松这一点有轻微的排斥,剑崎拍一拍他,他就会开始塌陷融化,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他。相川始生硬地说:“你为什么帮我这么多?”
“因为我看上你了。”剑崎包住相川始打过来的拳头,“开玩笑的。因为你和我很像。”
“哪里像?”
“孤独。”剑崎嘟囔着:“你很孤独,我也很孤独。你经常说错话,我也经常说错话,我们真像啊。”
“我没有孤独这种情感。至于你,你不是有很多朋友吗?”
“嗯…朋友再多,到最后,死去的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的吧,我有预感,我和大家会分开,死了或者被抛进异时空里,这个世界都有undead了,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喂,这些话我只跟你说过,你不要告诉别人啊。”
“为什么会这么想?”
“都来做骑士了,这点觉悟我多少还是有的吧。”
相川始知道剑崎说的是事实,但他只能避开剑崎的眼睛,忍住自己捂住对方嘴的冲动。我希望他活下来。他想。我自己有没有活着倒是无所谓。
“你要什么回报吗?”
剑崎盯着他,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他把相川始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就像在检查他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确认了这个相川始是真的,跟他说:
“我想要一个拥抱。”
剑崎说得很诚恳,他的眼神说明他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但是相川始慢慢地走近他。他们的胸口贴在一起,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阳光的气味和水的味道混在一起。相川始轻轻踮起脚,下巴搁在剑崎的肩膀上,他的手臂轻轻环着剑崎的背,剑崎也环住他的肩膀。温暖包裹了他。他的鼻腔里充斥着来自剑崎的淡淡血味。
他的伤还没好。相川始想。这个突破安全社交距离的拥抱让他有点想逃离,他要到很久以后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尴尬”,但它又有种舒适感和安定感,关于死亡,关于宿命的事情,在拥抱中都被遗忘了。
剑崎率先放开了他,跟他说了一句:“谢谢!”
那天晚上剑崎没有回去,留在相川始的房间里,跟他聊到了凌晨三点。相川始对睡眠没有需求,剑崎倒是困得要死。
相川始问了剑崎许多他想知道的问题,他把那个久弃不用的本子翻出来,剑崎回答一条他就记一条。他问了剑崎的过去,身高,体重,喜欢的事情,讨厌的事情。他想到的问题起码有一百个这么多,他以前都不知道自己那么会问问题。
事后他才想起来他没有问剑崎的年龄,到后来,这个问题也不必问了。
by nobody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