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爱情编制了一个过长的美梦和囚笼,下午六点恋人们还未醒来,仿佛紧握的手推开了终结。他见到他的紫罗兰美人的第一天,说过他不在下午做 爱,黏在一起的身体像慢慢腐烂的尸体流出脓水。他同样说过他反感男人留长发,越美的男人越不该留长发。

规则与习惯是框架,是从过去生长的硬骨骼,如果人不能被这些定住人还剩什么呢?但爱人如火,所经之处是焦土也是重生。我爱你。他想,性爱是他们除言语之外的交流方式,身体上凹凸不平的地方就是为了贴近而生。他被吻时,下午三点的时针停摆;对方柔软的舌头扫过心尖时,文件如白鸽飞出;高 潮时对方会咬他 ,痛感和快 感两棵树争夺阳光缠绕交织。对方的黑发是海草,缠住发肿冰冷的溺水者的脚踝。他一看到它们就知道自己游不回岸边,它们像黑蛇一样绕过脖颈。他数千次梦到自己被旧情人杀死——他们一开始老爱干这种事。躺在黑发美人旁他也做这样的梦,他白净的脖颈上留下美杜莎爬过的红痕,死得很美,像他们两个都不看的哥特小说。他抚摸着对方的黑发,无法呼吸的感觉到底是因为害怕被缠住还是仅仅因为是他?是他,轻轻踩在自己的心脏上。 他会哆嗦,会害怕,因为这种无法克制的激情颤抖,同时又想臣服于它。他是漫不经心的旅客,路过这个古老又生机勃勃的城市,在这里既有人唱歌,也有人爱得死去活来。命运的转角一定有一双龙一样的金色眼睛。而有着金色眼睛的美人是蹩脚的兼职导游,历史写在尘埃里,写在黯淡的血痕与抓磨的痕迹里,散开的旧绳绞死了多少个政治犯,天鹅绒上被镀上一层层血,像图案也像污斑。没有人洗去,他们说,这有纪念意义,这个城市唯一可以称道就是它的历史。 革命,流血,冲突暴力,先生,金色眼睛的美人说,这个城市天天如此。故事讲了又讲听的人觉得毫无新意,但讲的人会难过。 为什么? 导游指向广场上的女王雕像,全国唯一一尊,这位女王生前极度厌恶画像和雕塑,更不用说照片,她认为把人记录下来是魔鬼的把戏。她的美貌却让拜见过她的人违背了她的旨意。雕像历经温差剥蚀,像是女王未归的魂灵想要带走最后一点她留在人世间的痕迹,面容却依旧典雅,身姿也窈窕美好。 导游秀丽的侧脸神似这位女王,流传的血脉仿佛她重归人世,虽性别不同,同样摄人心魂。他说他是个学绘画的学生,来自己血肉里的城市找风格。它被揉碎在血肉中,他来这里找剩下的残块,因为他已经受够了在梦里追逐幻影。 旅人没注意导游说什么,只是记住了他的英语发音和语调,他的英语近乎完美,声音谦雅平和,除了亚洲生活环境使他对卷舌音稍有不适应。他的舌头是什么样的?他嘴唇张开闭合的幅度很小,阴影藏住了舌头。 声音,导游说,这里没有安静。 枪响是下午四点的报时,放浪的叫声一路冲上云霄,比得过发情的母猫。旅人说杀人和做 爱都不该在下午,因为人们头脑昏聩,像是要融掉的泡沫。导游摇摇头反驳,只要有恨或欲望,人们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会在一起。 他并不是直到游览结束时才知道这个城市除了悲惨没什么可看,甚至悲惨都已经被风干。按照原定计划他下午六点已经在飞机上,眼前会不时闪过导游漂亮的金色眸子。 只是导游要的报酬不是钱。一幅肖像,先生,我想为您画一幅肖像。不会用多久。 他解释说他喜欢给特殊的人画幅肖像。他画过在公园里遇到的名声狼藉的前总统,一个像是与菌落共生的艾滋病患者,几名像他一样的年轻学生,数十个头颅——他找不到他们的身子,只能画头颅。这个城市就这样,他们,他不无悲悯地说,他们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现在。酒精,妓女薄如蝉翼的裙摆飘过,街角散落的针头。被富人垄断的抗生素,夏日的热风和毒虫。 我实在不明白您这样的人为什么来这里。 你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明明又话要说,即将脱口而出那刻又收回。 我没法形容。 他们会绕过一条条曲折的路,人们住在废弃的古宅里,灰尘和幽灵吓不走贫穷和流浪汉。来到最高楼的房间,落地窗中整个城市尽收眼底,夕阳的海水倒灌进城市,它像是要在最后的辉煌中如海市蜃楼一般消散。不知道这里曾经是哪位公主的婚房,深色帷幔从天花板垂下,红得像用空中凝固的血织成。 他支起画板。他会发现,无论对方摆什么姿势他都不能满意,躁动在神经末梢擦亮火焰,模特的容貌和气质都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麻烦手再抬高一些,头再转一下。他主动帮对方调整姿势,肌肤相贴的地方骨骼的凹处凸出完美贴合。他的手生来就是为了抚摸这张脸,为了这一天。 他一次次地看他的模特,仿佛多看一次就要失去一点。你的身体一定很美。他说。 他来不及制止对方放在扣子上的手,或许这就是他模模糊糊中希望发生的。他的手要去抓解扣子的手,却捧起了对方的脸。目光要避开却直视。干净的画布丢在一边,他再也不可能画这个人了。他们相吻,世界安静了三秒。 假如把人的口腔比作城池,牙齿自动放弃武装,大门打开,甚至是欢迎他进入。舌头每一次的缠绵都像品尝奶油,一经加热,触碰便很快融化。 新恋人的身体是难解的谜团,比如为什么每一寸都像是孕育爱情的沃土,黏住视线;比如光滑的肉体上粗糙的伤疤,拥有过去的人不可能像婴儿一般纯洁无暇,这是存在的证明,多少亲吻也无法愈合。还有刺青,蓝色王冠的后背刺青,翅膀一样的肩胛骨之间偏左,他解剖学的知识告诉他,这是心脏正对的位置。 不要问,即使我们就此失去彼此也不要问。紧贴的身体会让他们忘记自己,被搅碎,重塑,在爱人身体里重生。 他们从导游和旅客,变成画家和模特,再变成恋人,或许一切都是借口,那些乱七八糟,道听途说的故事只是为了向某个人搭讪随便记下的。 他再次陷在对方的长发里,对方的手放在他的咽喉处。 你要掐死我? 我只是想试试,我的手掌是不是可以完全包住。一定有很多人想过杀死你。 为什么? 因为他们留不住你。 他眨了眨眼睛,从散乱在一旁的上衣口袋中抽出他的机票。碎屑纷纷扬扬飘进垃圾桶里。 但你成功了。他说。

by nobody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