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来信
明智自首以后,晓一直在给他写信。晓没有耐心,信一般也写不长,只有薄薄一页纸。有时候晓实在想不到该写什么,就随便抄起身边一本书,让风翻开书页,再抄一段明智会很不认同的话进去。他已经坚持了几个月,从春初到夏末,蝉鸣从渐响到渐息,明智从没回信。
他每逢假期都在东京,咖啡馆偶遇的新岛冴会为晓带来明智的近况。有时晓会从她那里感觉到一丝时间流逝的不真实感。她已经用平辈人的礼节来对待晓了,但她还是把明智称为“那孩子”。
初春时,冴告诉晓明智要被判终身监禁。晓就写了一封信问他:坐牢的滋味怎么样?夏中,冴又告诉晓,明智交出一份名单,他有可能被减刑。晓又写信:原来你还是想活的。又过了一个月,冴说明智立功了,上面在考虑要不要起用他。晓写信给他:所以你被关着的时候也在工作?
有时候他边听冴讲话边写信。冴问他在写什么,晓就说自己在给明智写信,写了几十封一封回信都没有。冴非常惊讶:你和那孩子关系居然这么好。
晓说,没有,我写的都是气他的话,看他什么时候被气得回信。
晓又听冴讲了一会明智的近况。期间他有几次想纠正冴,明智比他大半岁,晓快要满十八岁而他已经十九了,明智不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孩。但他又觉得没这个必要,他只是听冴讲着明智的事情。后来他们聊到真,冴一不注意,把真说成明智。她的指甲轻触嘴唇说,抱歉。晓说没事,我知道的,我不会跟真说的。
冴笑了,她解释道,我并不是觉得明智像我的妹妹,我从没弄混过他们。
晓转了转手上的笔,差点把笔转飞出去。他随口问道:那像谁?
冴抬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她夸赞晓的技术有进步。然后她说,是我自己。
那孩子让我想到以前的自己,冴放下咖啡杯,也许是这样。晓搓了搓自己的手,他先前一直在听,但现在某种东西几乎要从他嘴里冲出来。他刚要开口,冴低头看了看手表,说自己该走了。离开前她嘱咐晓去医院检查身体,说了一下那些精神药物的危险性。吐真剂的使用是明智签的同意书。
晓完全没在听,边擦桌子边敷衍她: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晓把咖啡收拾完,诉说的欲望在他心中平息,他想着要不要把刚才的对话写进去。他大概会这么写:冴小姐非常同情你的遭遇,为你误入歧途感到惋惜。关店以后他躺在床上,琢磨着怎么写得更气人,琢磨着琢磨着他开始犯困。最近这段时间他更容易感到疲惫,睡意随时都来拜访他。晓很快就睡着了。他梦到在地铁上,他遇到穿夏装的明智。晓刚想说早安,明智就掐住他的脖子。晓呼吸不了,却能说话,他说,明智,我们真的要一直这样不死不休吗?
地铁的门打开,外面有风吹进来,晓感觉很冷。他把明智的手扒下来,但窒息感没有离他而去。明智静静看着他,最后说:我不像你,我只能这样活着。他说完转身就往黑暗中跳,晓来不及喊出他的名字。
晓在被mona闷死之前醒了。mona从他脸上灵巧地降落。mona正好踩到信纸,于是它开始看信。它看完之后问晓,明智是不是还没回信。晓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拽起衣服擦汗。mona又问了一遍,晓说没错。mona拍拍晓的手说,下次一定会有。
晓把汗擦掉。原来的信纸被汗糊湿了,字迹像蚂蚁一样溺水了,乱得不成样子。明智还没回信,晓重新撕了一张纸写:你有没有想过你输给我的可能性?像你这么自负的人大概不会去想的,我猜。因为我也没想过。晓刚要继续往下挑衅时,想到明智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回不了信。这个想法抓住他的胃往下拉,他有点犯恶心。晓又撕了一张纸,往上面写:如果你要恨我才能活下去的话,尽管恨我……我想再跟你说说话。
他把这些软弱的话揉成纸团放进口袋,等下他会用打火机把它烧掉。很多时候他对明智都是不满与挑衅,但是其他的情绪偶尔会冒出来。晓曾经觉得自己能搞定所有事情,但是明智是个例外。他的生还是个本人都不太想要的奇迹。晓想如果明智早点认输,早点向他求助,也许自己能做些什么。晓坚信自己会赢。所以在最后,无论是因为礼貌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都会拉一把明智。
但是明智没有。晓再次在床上躺下。窗户开着,枯叶飘了进来。晓把它捏碎,褐色的叶片洒在他胸前空白的信纸上。
夏天已经过去了,晓把桌面上的信纸推进垃圾桶,在它们下落到一半时又突然截住。
他的下一封信迟迟没有写出来。在那个秋天,他握着笔的手会突然开始抖动,他的眼前出现重影,或者会突然一片黑,或者混成一片无法辨认的色块。他单是坐着都会睡着,没有原因的疲倦压在他身上。他经常被疼痛袭击头部。那感觉像是卡在他脑袋里的子弹有了意识,有了生命,想要自己钻出来。晓知道自己出了问题,却一直拖着不去检查。他对着镜子,想要看看自己是否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但他的双眼仍然明亮,他的躯干仍然劲瘦有力。他讨厌面对自己的软弱之处,面对身体的必死性和脆弱性。毕竟他是成功骗过死亡,与神决战的人。
他抹掉镜子上自己呼出的白气,开始想明智也是否会有类似的想法,觉得自己被命运女神亲吻过,走在死亡的阴影触及不到的地方,觉得万物都会像水一样在自己身上滑过。他们没交流过这样的事,但是从明智的眼神中,晓能看出,他一定这样想过。
晓抚摸着镜子里的手。他把嘴唇轻轻压在冰凉的镜面上,又立刻放开。他的指尖点着镜子,晓开始想象明智会如何面对这个问题,他从记忆里抽调出明智的声音,它时而像糖,时而像冰。但无论怎样,它都只是过去的回音,离完整的辩论尚有一段距离。
晓回绝了所有来自同伴的邀请。他用文字和信息编造谎言,伪装出安然又忙碌的样子,实际上他再没去学校上过几节课。他刻意漏过新岛冴给他的电话,避开所有有关明智的消息。那个秋天,晓变得很寂寞。他时常跟自己下棋,假装明智坐在对面。孤独让他更靠近明智,他越来越擅长揣摩,那个不知道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的想法。有时他会被假想敌逼入死角,晓发出轻笑,对空无一人的坐席说:你赢了。
mona用谴责又担忧的目光看向他,晓只是把棋子一个个推倒。有天mona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打算这样到什么时候。
晓说,不知道。
mona用爪子用力地打了一下晓的头,晓抱头喊痛。mona说,吾辈真见不得你这个样子。
你觉得,晓没头没脑地问他,明智看到现在的我会说些什么?会不会嘲笑我,会不会觉得没有杀了我的价值之类的,晓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他会怎么想呢?我真的很想知道。
mona静静地看着他。
晓用手托着脸,望向天边,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要往哪边望。
我可能,晓承认道,有点想他吧。
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了。mona跟他说,无论那是什么,吾辈都会支持你的。
就算那是有危险的?晓问它。
你做过的这类事还算少吗?mona反问他。
晓挠挠头,说,也对。
他给明智写了最后一封信,他抄下了自己的地址,在里面放了一把钥匙。他写下了那个一直保持沉默的名字。这是一个邀约,晓不知道最后来赴约的会是什么,但他只是想这么做。
从第一封信到最后一封信,明智从未给过他回音。他在十一月将信寄出,冬天随着晓看到的第一只冻死的鸟的尸体一同来到了。晓不由得想到,又是明智最讨厌的冬天,冬天会温柔又安静地阖上许多生命的眼睛。冬天时晓不想出门,干脆请了几个月的长假。出于愧疚,母亲从来不对他的决定多加干涉些什么。
晓整日昏睡,极少醒着。mona饿了的时候会一爪子把他抓醒,但他醒来也是昏昏沉沉。母亲有来看过他,说要带晓去医院看看,晓拒绝了。他跟母亲说,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睡眠减少了他的疼痛,也让他更少地去想明智的事情。晓产生了一种自己会在冬天死去的错觉,他听到死神的羽翼滑过气流时发出的声响。这是一种不详又蕴含着某种期待的预感,晓在等待某件事情的结局。
这天他如往常一般睡去。半夜他被钥匙卡入锁孔,机械咬合的声音吵醒。他习惯了过分的安静,对一点点声音都感到过敏。起先他以为又是母亲来看他,但这个时间点她早应歇息。晓还处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以为又是一个荒诞的梦境。来者穿的是有跟的皮鞋,脚步如心跳声般慢慢迫近。
他穿过客厅,门廊,有所感应地往晓的房间走来。他听到这个人不平稳的呼吸,脚步里努力压下的急切。晓又听到门外的雪水汩汩地流淌,它们爬过房屋的外墙,却如同在他身体里呜咽。
然后,他听到自己的房门被打开。那个人把风雪和寒冷都给带了进来。晓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把被褥往上扯了一点。
那个人站在晓的床前,晓闭上的眼睛能感觉到他投下的一片阴影。晓能听到那个人咬住手套,把手套缓缓脱下来。晓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那个人把晓的乱发撩开,手指轻轻按在晓的眼睑上,再到鼻梁,脸颊,下巴。最后,他的手伸向晓的脖颈。他修剪整齐的指甲蹭过晓的下巴,他在找晓的颈动脉。
和雪一样凉的刀刃爬上晓的颈侧,晓还是没有睁眼。雪开始融化,肮脏的残雪流过房檐,晓入神地听着它们往下滴的声音,它像夏天的雨。
晓在等待,他没有阻止那个人的意思,与命运之神赌博的恶习被留到了他成年。晓白皙的脖颈上有细细密密的血珠渗出。冰冷的刀刃舔舐着他裸露的脖颈,带来灼烧一般的真实刺痛,但它始终没有咬下,而是有所迟疑地停顿在那里。
趁他迟疑的这刻,晓悄悄地去碰他的手。那个人没有把手拿开,晓一点点地温暖着另一个人的手。
晓说,我很想你。
晓握住他的手,刀刃掉落在地上。
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晓的手臂上,烫到了晓。那个人徒劳地把指甲摁进晓的伤口,但他没甩开晓。这疼痛几乎让晓感到怀念。
黑暗中晓睁开眼睛,明智往后一退,但是晓扣住了他的手。他们的掌心,关节都贴在一起。
晓说,留下来吧。
by nobody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