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黑子(七)

咖喱辛辣的香气中,食物的热气袅袅升起,铁制托盘相互碰撞,女孩的眼睛蓝得发紫。浅谷薰询问他:你能看出什么吗?她像托起一块瓷器一样托起女孩的手臂,刚愈合的针孔像红色的星星:她不能说话了。我给她取了一个暂时的名字,桑(sun)。

龙崎询问起桑被发现的时间,地点。浅谷薰讲得柔和,有感情:晚上八点左右,她坐在警察局门口,手脚冻得发紫。她的家肯定不在这里。她的家会在一个更好的地方。 桑低头抠自己的指甲,金色头发垂下来。她看起来太甜美了,像是某人遗失在这个暴力混乱的小镇上的洋娃娃。龙崎问起她身上有无瘀伤和疤痕,是否有被侵犯过。浅谷薰说自己一想检查桑就开始尖叫、流泪、自残。 龙崎把手插进口袋:我只能让死人开口。 浅谷薰又询问了一次:桑的身份你一点线索都没有了? 寒风把窗户吹得不停震动,就像这些窗户即将要张开翅膀飞走了,这栋木结构建筑物实在太旧了。龙崎放在口袋里的手指轻轻摩擦,他直视浅谷薰:浅谷小姐,你是不是太感情用事了? 浅谷薰一愣。她没有化妆,灯光下的她看起来沮丧,苍白,疲惫。她握住手机,像是想从它那里寻找力量。 是你太像个机器人了,她把手机打开又合上,罕有地直接叫他名字:龙崎。

这句话像冰做的箭一样刺了龙崎一下。虽然他并不记得,但在他失忆以前一定有人这么形容过他。机器人,冷酷无情,高效率。最低的牺牲拯救最多的人。仿佛生命是可以衡量的数字,可以换成一个个指标。龙崎回应她:因为这是最优解,难道不是吗? 浅谷薰冷冷地看着他。他们的争论被手机的震动中止了。 浅谷薰看了那条短信,脸色骤然一变,她抓住桑的手,大喊: 全体成员,紧急撤离!!!

其他的警员都立刻奔向不同的出口。他们在工作中玩忽职守,逃命时井然有序。 浅谷薰拉着桑,与龙崎以及一个警员从南出口逃走。他们刚到门外便听到一声惊雷般的巨响,而这巨响中又混合着什么东西破碎的响声。随即烈火喷涌而出,如同巨浪般向他们冲来。龙崎赶紧用背把铁门关上,他只是抵着门都能感觉到门后的滔天热浪。 突然间,四周被投入一片彻底的黑暗中。电路发生了跳闸。浅谷薰让龙崎拿着手电筒,她手握配枪,声音在发抖:我们一定得逃出去。 除了手电筒之外,狭窄黑暗的楼道中只有高处的窗户往下洒着清冷的月光。满月的银辉如霜,龙崎拿着手电筒的手心出了汗,他不经抬头看了月亮一眼。 今晚一定降温了,他感到很冷。 他们在黑暗的楼道中向下前进,龙崎在前面探路。突然,他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跟其他警员说:我听到枪声。 他话还没说完,警员突然眼睛猛然瞪大,尖叫被闷杀在喉咙里面,向龙崎倒去。龙崎扶住他,满手都是湿湿滑滑的液体。他现在还是没记住这个同事的名字,只记得他有一条很喜欢的狗,每次和龙崎聊天都会不断地讲他那条狗。前几天他的狗被车撞死了。 龙崎抬头,刚才是在远处,这回他更清楚地听到了子弹上膛的声音。黑夜中装了消音器的枪散出淡淡的烟雾,蒙起脸的人眼珠是深深的褐色。 龙崎知道他曾经在咖啡馆里见过这个人,还知道他有很严重的口臭,爱吃烟熏香肠。 浅谷薰开枪了,一枪射穿了他的喉咙。她伏在低处,稍稍抬高枪口,这一击比起说技术更像是运气。男人手一松扔下枪,试图捂住自己的喉咙止血。他也像这栋被火点燃的木质结构,即将崩塌成碎片。 男人最后无力地挣扎了一下,倒在了楼梯上。浅谷薰问龙崎有没有烟,龙崎说没有,但是他有薄荷硬糖。浅谷薰把糖咬得粉碎,就像她和它们有仇似的。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浅谷薰说。 用笔杀人不算杀人吗? 浅谷薰沉默了一会,用比平时低沉许多的声音回答他:别再找茬了。我现在可以把你一起崩掉。桑呢? 趁乱跑掉了。 我们去找她。 是她安装了炸弹,给别人通风报信。 浅谷薰把枪交给龙崎,她的手因为后座力在流血:我知道我很天真,没有龙崎先生这么洞察万事。有时候我很惧怕你,因为你知道的太多。 但是,拜托你了——浅谷薰扯着自己的头发——我一定要救她。

龙崎的枪法比浅谷薰熟练了很多,他记得自己杀了四个人。每杀一个人他都会去解开他们的面罩,查看他们的身份。这些人他都认识,他们天天在咖啡馆里讲下流的黄色笑话,在外面贩毒,是罪无可恕的人渣,爱喝苦咖啡和啤酒,吃三明治时会不断地往里面撒胡椒。 昏暗的楼道,浅黄的月亮,火焰的气息,让他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人在冷静地开枪和前进,另一个人开始思考:埃及神话中人会进行心脏称重仪式,天平两边分别是羽毛和心脏。这些人的心脏到底是比羽毛重还是比羽毛轻,他呢?浅谷薰呢?

莱特呢?

莱特这个名字把他唤回现实。他们终于从黑暗的甬道中来到室外,尽管室外也同样黑暗。 龙崎听到微弱的呻吟,他领着浅谷薰靠近,找到了树丛中受了伤的桑。她一看到龙崎和浅谷薰,就开始惊恐地用手撑着地往后退。她大声叫着异国语言,但他们可以听懂。 妈妈。她说。妈妈。 浅谷薰扔下手电筒,放低身子,去抱住她,抚摸她的脊背。 她用日语说:没事了,阳子。真的,都没事了。

「大丈夫だよ、陽子。本当に、大丈夫だからね。」

白色整洁的医院里,浅谷薰和龙崎在手术室门外等待。浅谷薰让龙崎先回去,她一个人就能处理好全部事情。龙崎走后,她打开手机,头一次主动拨了那个人的电话。 她脑中闪过顾虑:这时候联络他可能不安全,他可能会对自己的软弱感到失望......但这个时候,她无比渴望自己能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她对他不再是大学时纯粹的恋慕,而是上升为了一种信仰。 学长.....她小小声说,随即捂住了自己嘴巴,让眼泪静静地流过手背。 辛苦你了,薰。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这样说道。薰感到如释重负,眼泪更用力地涌出来。 接下来就交给我来收尾吧。

龙崎从医院里走出来,喉咙干涩,呼吸沉重疲惫。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因为他知道咖啡店老板娘有意支开他,不让他参与这场纠纷。 他手上已经有她常客的血了。 要换个地方生活吗?他想。虽然他储蓄很少,但他知晓几乎世界上绝大部分通用语言,未纳入基拉版图之下的国家也不少。 他静静思考着远行的事情。 天空开始下雪。 这是百年难遇的鹅毛小雪。 这时候,他在轻轻扬扬飘落的雪花中看到了一个他此时最不想见到,也是最想见到的人。 路上没有车,相当寂静。 莱特跨过斑马线朝他走来。 他站在龙崎面前,温暖的手搭在龙崎寒冷的身体上,给了他一个比雪花还要轻柔的吻。

by nobody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