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黑子（五）
那天龙崎照例在下午开始上班。他开门看到浅谷薰，又把门关上，再开一次，还是浅谷薰。他嗅到麻烦的气息，正想往回走，就注意到桌上放了一块用浅色丝带和透明盒子包装好的芒果千层。于是他只好走进办公室，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浅谷薰拖过一张凳子，拍拍上面的灰：无线电系统失灵了，你快想办法。
芒果千层淡淡的香气混在办公室的霉味里。龙崎向前伸的手又缩回来：怎么回事？ 浅谷薰拉开百叶窗，指了指远处明亮得让人失明的光点： 是太阳黑子。 龙崎在手指缝隙里观察冰冷的冬日太阳，但除了光之外他一无所见。浅谷薰继续解释：......太阳活动产生的磁暴干扰到了通讯网络使用的高频电波。 她打开竖在龙崎桌面的对讲机，刺耳的杂音被倾吐出来，倒满了整个空间。直到龙崎抖了一下，她才把声音调至最小。 现在你能明白问题有多严重了吧？ 用手机。 龙崎的上半身往前探，把千层拿过来，就像他生怕浅谷薰再把它拿走一样。 什么？ 去年打击毒贩窝点时，回收了很多旧手机......龙崎低头拆开丝带时，感觉到浅谷薰的目光集中在他肩部。他顿住了：怎么了，浅谷小姐，我的衣服有什么问题吗？ 它变合身了。浅谷薰终于把凳子擦干净，她坐下，双手抱臂：你看起来顺眼多了。 龙崎脑中滑过拿着尺子对着宽大的黑色布料比划的莱特，用虎牙轻轻咬断线的莱特，修长手指捏住银针的莱特。龙崎当初提出那个无礼的要求，只是想报复莱特给他的震惊。但莱特出乎意料地双手灵巧，也出乎意料地对他有耐心。 认识了一个——一个谎言又轻易地从龙崎口中滑出，他收住了想象莱特在缝衣服这件事给他带来的笑意——能干的裁缝。 在浅谷薰进一步追问之前，他迅速地切回了当前的话题：它们放在仓库第二个货架的最下面一层。但它们从修复到重新投入使用需要时间。 几天的话当然...... 龙崎打断她：浅谷小姐，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现在局面一触即发，如果你不能及时调动警力和传达指令，会有非常糟糕的事情发生。 浅谷薰抿着嘴唇，没有对龙崎近乎下命令的口气表示抗议。她年轻得让人羡慕，也冲动得让人担忧。龙崎真诚的建议和刻薄的嘲讽没什么区别：你最好躲几天，这里的人忘性很大，永远在寻找新的敌人。基拉只会杀人，他救不了你。 浅谷薰的手放在膝盖上，她眼睛清澈得像活在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里：有时候，杀人就是救人。她开口，过去从她清脆的声音里流出。一个美丽的幺妹，一个残暴的男人，一条早逝的生命，一个中庸的司法系统。她一定讲述过这个故事多次，因为她的声音是这么地冷静克制，在用词语去数自己妹妹身上的伤疤时都没有丝毫的颤抖，像是在读一份解剖报告。 最后她说：龙崎先生，生活就是一片战场，没有谁能从其中逃开。
离开前，浅谷薰下令：龙崎必须打扫这间办公室。龙崎辩解道：你知道，我对清扫卫生一窍不通，看别人干倒是很在行。他的上司又说：下周发工资，不是吗？龙崎说：你不能让鱼上树。 龙崎还是屈服了。他从老旧的办公室清出三把破烂的椅子，一个坚硬的头盖骨，四个结满蛛网的化验瓶，蠹虫在其中蜗居的一大打文件。他又找出一个灰绿色的麻袋，把它们一一装进去。然后，他的目光移向了那几本书。他翻动书页，发现其中的三本都已成了菌类培养场，被青黑色的点状图案大片大片的覆盖。唯一完好且看起来比较崭新的，只有岛田庄司的《异邦骑士》。 The Knight Stranger(by Soji Shimada) 龙崎不喜欢看侦探小说。只是他想起，他新认识的朋友——莱特喜欢。莱特租住的公寓在小镇的南边。住在第一层的房东非常神秘，龙崎一次也没见过，莱特住在第二层。这里空间狭小，只有一个客厅，一间卧室，阳台连着厨房。被布盖着的钢琴上压着书，全是艺术图册和侦探小说，这与莱特严谨的行事作风形成反差。龙崎认出《漫长的告别》，他看过改编的电影。他问莱特：你喜欢这个作家？ 是。莱特说。我有他的全集，现在不在身边。 龙崎问他原因：你是L，知道真正的案件调查并不是这样。你难道不会觉得它们很荒谬吗？ 莱特轻轻用手敲击桌角，思考着怎么回答龙崎这个尖锐的问题：龙崎先生，我不像你这么追求真实。 我以为L就是非常追求真实的人。龙崎说，毕竟他是侦探。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莱特说，全然的真实，就像真空一样，让人窒息。 我不明白。龙崎说，是假的还有什么可看的。 我和你恰恰相反。莱特说，我欣赏所有虚构的故事，小说是人类最精妙的谎言，从里面我可以学到很多。 学会怎么说谎吗？ 龙崎先生，你真会说话。莱特挑起眉毛，他已经被冒犯到了。学会怎么理解别人，或者说，如何共情。 龙崎继续问他喜欢这本书的哪里。莱特耸耸肩，回答道：这个作者的风格有一种冰冷，疏离的质感，有一种潮湿的孤寂。你理解不了这些，因为你连它的虚构前提都不接受。 我们要是不说话就能理解彼此的感受，龙崎说，还有交流的必要吗？ 他蹲在莱特的椅子上，莱特坐在床上，双手放在床单上。天啊，莱特低下头，他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你这句话太狡猾了。远处飘来钢琴声，依稀能听出是萨蒂的裸体舞曲。莱特挑剔对方的力度，节奏，音符间的断裂。龙崎向他建议：既然这里有一台旧钢琴，你为什么不露一手呢？ 很久以前学的。 当L之前吗？ 是的。 他戳破莱特的谦虚，坚持要他弹奏。他们把书从钢琴上搬走，莱特推开钢琴盖。暖橘色的太阳中间覆盖上了黑点。窗子里的夕阳铺下来，一直染到了琴键。黑白琴键光滑得像一片湖，莱特的手指像鸟一样滑过。
音乐在这个狭窄灰暗的房间里响起，龙崎听到了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音乐。
by nobody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