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大雪没过我们

宇津木自杀未遂。

  他刚睁眼就发现自己没去天堂,而是又回到了人间。病房惨白得像一张没见过阳光的脸,消毒水的气味刺鼻得恰似地狱升腾的硫磺。

  站在病床旁边的医生宣告,他可能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他的语调就好像他是上帝派来的使者,负责判决背叛上帝的人的命运。

  神使在人间,地狱也在人间。

  宇津木听到地狱对他说:我们有亏待过你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想象中他看到父母的脸挤满了他的脑子,越挤越大。他们在说:

  我们有亏待你过你吗哥哥为什么你为什么想死你有这么好的条件宇津木家族早就为你的前程铺好了路你只要照做就行了爸不要再说了觉得被忽视是你不够努力不够认真不够聪明你不要这样讲——

  宇津木的妹妹聪果在哭,他的妈妈在尖叫,父亲在厉喊,哥哥在沉默。这些声音混杂成洪流,喧闹到极致反而什么都听不清了。吵闹的不是声音,而是有意义的言语。

  意义被搅碎的言语裹着宇津木,把他更深地麻醉,他又睡着了。

  他梦见了一场大雪,像棉花一样白的雪。

  

  如果宇津木那天被冻死在雪地中,法医会知道:吃下安眠药的他,在雪地中躺了整整四个小时。他在濒死的炎热幻境露出幸福的微笑,就像擦亮了独属于自己的火柴。直到他被别人发现时,他脸上还维持着这种神秘又幸福的笑容。

  但是宇津木并不知道这些,那段时间他连思考都没法做到。大部分时间,黑暗都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长久地拥抱。他脑中只会飘过一个又一个破碎的词语,受着心灵被截肢一样的痛苦,以及做着一个又一个成为谜面的梦。

  那个医生预言,宇津木会带着精神上的完整创伤,身体上的永远残废。他指着一份又一份的检查报告,说:“你看——这里,你看——那里……”

  宇津木每天都要跟他回顾一次自己残废的可能性,直到他痊愈的可能性在检查中被发现。没到一个月,他就能下地行走了。

  医生没有因为自己的判决被驳倒而沮丧,相反他可能比宇津木的父母都要高兴。他说:“这是奇迹啊!奇迹!奇迹!”

  他之后还写了一篇文章,在文中推销了自己的疗法和名字。末了他还把这篇文章念给宇津木听。

  “……由于患者表现出强烈的求生意志,在他身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奇迹……”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变成别人的素材,被随意捏造,这件事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如果不是宇津木的声带受损,他的父母不在,他们会一起反驳:

  “我们哪里想他/自己活下去?”

  但在后续的检查之中另一个问题逐渐显现。宇津木失去了至少半年的记忆。

  记忆离他远去了,只有重得几乎把他压在地上爬行的悲伤在提醒他,答案的缺失。

  医生祝贺他,他的身体痊愈了,记忆却永远残缺了。他忘记了死的理由,因此他只能被迫活下去了。只要活下去。他身上的细胞和皮肤都会焕然一新,他会告别黑暗的过去,成为新人。

  医生说:“有多少人有想忘却忘不掉的事情,你真幸运。”

  如医生所言,宇津木真的很幸运。他陷入死的绝境又得到了生的机会,除了缺失了一段无关紧要的记忆,又被生命牢牢抓住,被迫重返人间。宇津木曾经想过,如果真的成为残疾就再次自杀。但他最终,也没有失去任何使他成为一个正常社会人的能力。

  他只是被迫遗忘了自杀的理由,但人每天都在遗忘。

  

  他忘掉了可能的幸福,但没有忘掉现实的痛苦。有人说,被别人拒绝会有灼烧的感觉。如果这句话放到宇津木身上,他生来就活在火的炼狱里面。因为从他出生起,拒绝他的有他的父母,在他少年时,拒绝他的有老师,在他读大学时,拒绝他的有嫉妒他家境的同学,这些人组合成一条延伸的线,尽头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的人生是太阳不在的阴天,是庸常的无聊和日常的无意义。他是恒定的灰色,这种灰色无法传染给别人,只能越来越深地往内心深处渗透。这种灰色最后变成宇津木的保护色。

  但他偶尔也能从他人那里得到乐趣,他会观察人的表情,发现隐藏在微笑之后的言不由衷,发现人是多么地擅长相互欺骗。

  他也会倾听人的谈话,特别是他们谈论别人的隐私,八卦风闻。他们的口气像一把手术刀,深深地掏入隐私的身体,待到把里面的骨头,内脏都混在一起时,再猛地掏出来,展示给所有人看。在这个过程中人无意识展现出来的恶毒,让宇津木觉得吃惊,也让他觉得有趣。

  其中,最常成为谈资的人,是一个退学的学生,他叫做原田实。但他和一位教授私交很好,偶尔会回学校。在一次有关神曲的讲座中,宇津木身边的女生指给另一个女生看:“那就是原田实。”

  代表原田实的是坐在前排,有着棕色头发的单薄背影。

  从“脸长得很好看”到“人有点轻浮”再到“你不会对他感兴趣吧”再到“但他长得真的很好看”,这里还是小声如蚊,独属于女生的,轻轻颤动的琴弦。

  宇津木的笔停在“九层地狱”和“贝阿朵莉切”上面,不知怎么地,想起了在风中的恋人。

  然后这首曲子发生了变化。一个男生转头,跟那个女生说:“你不会不知道吧?”有序的乐曲变成了噪音。宇津木开烦躁地转笔,后悔自己选了这个位置。

  男生的声音还在恬不知耻地持续演奏:“他就是那个刚入学就把别人肚子搞大,结果被开除的学生!不知道学校怎么还会让这种人进来!”

  他的声音有点大,在台上讲话的教授面不改色地继续解释《神曲》相关的背景。宇津木几乎可以肯定,不仅周围的人听到了,谈话中心的原田实也听到了。以那个男生为中心,震荡开一波又一波的窃窃私语。

  果然,前排那个单薄的身影,慢慢地转头。宇津木对原田实的第一印象,与他在传闻之中听到的截然不同。传闻之中的原田实花哨且轻浮,似乎是会从鼻子到耳朵都会打满环的人物;现实中的原田实秀气且文质彬彬,只是脸色苍白得像贫血。

  原田实看上去没有被惹恼,只是朝那个夸他长得好看的女生微微一笑,女生满脸通红。宇津木心中划过“厚颜无耻”这四个大字。那个男生想站起来吼他,结果被朋友摁住了。

  原田实安静地起身,离开了会场。

  他传闻般的不良事迹和传闻般的退场迅速发酵。那段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个人有关的事情。难以想象,这群人上了大学还这么无聊。有人说,原田实同时交往十个女朋友。有人说,原田实现在在外面做牛郎。有人说,原田实和一个议员妻子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并从她那里接受金钱援助。有人说,原田实其实是同性恋。有人说,原田实其实和那个教授是……

  他一听到“原田实”这个名字就烦。

  “别人的私事嚼着有这么好吃吗?”宇津木对那个人说。

  “嗯,可能是好奇吧。”那个人回答他。

  “听着很烦。”

  那个人用手盖住他的双耳。宇津木现在只能听到耳朵里气流的呜咽声,以及通过相接触的肢体传过来的声音。

  “现在还听得见吗?”

  那个人说话的声音是如此地温柔,让他的内心变得平静,那些灰色的物质在慢慢地溶解,一切都如此地让人怀念。

  

  “你经常提到怀念这个词。”

  长得像一只仓鼠的心理医生说。

  她冷漠疏离的语调和面无表情的脸,让宇津木想到了白纸黑字的测验卷。密密麻麻的问题排过来,把他扯开,扯出一份判决书,上面写着:你是有病的。宇津木想,我是有病的,那又怎样?如果现在的我有病,那么我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既然我是一个错误,那么我就要将错误的选择延续下去。

  心理医生说,请你描述一下这种感觉。

  一种伟大的失落,信徒失去了他所信仰的神明,不再有射入眼睛的光,我的生命重新变成灰色……

  他没办法撒谎,一种病态的讲述欲望控制住了他,逼迫他袒露自己的痛苦。他想:如果这就是生病的话……

  仓鼠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她说:“不要这样讲话,我听不懂。”

  如果这就是生病的话,那这是他第一次将自己心里的所思所想袒露出来,尽管遭到了拒绝。

  他点头说了好的。

  结束时医生把一盘糖摆在他面前,他挑了粉色的那颗。他紧紧抓着那颗糖,抓到它想逃离似的融化。在那颗糖融化之前,他的眼睛先融化出了泪水。他用手快速擦掉,逃出了这个逼仄的房间,以及那个长得像仓鼠的心理医生。但他没有丢掉那颗粉色的糖果。

  

  粉色。

  他开始思考这个颜色。如同他思考一道考试的题目,思考一个人的表情,思考一种情绪。它是一道不存在答案的考试题目,一个微笑的表情,一种已经远去的情绪。

  宇津木家不存在粉色,那里是象征高贵的金色和象征正统的红棕的专场。从医院回家休养以后,他没有再见到这种颜色。直到他妹妹聪果,有一天穿着一件粉色的连衣裙走进了餐厅。宇津木盯着她身上的粉色盯到失神,筷子掉在地上,又骨碌碌地滚到他父亲脚下。

  有仆从弯下腰去把筷子捡起来。宇津木的父亲说:“你又想自杀吗?”

  宇津木感觉这句话捅进他的耳膜,他简直能听到血哗啦啦地流出来的声音。但是实际上他没有流血。他只是坐在那里,盯着面前的米饭,像是里面藏了一千张他父亲的脸和一千把用来杀人的刀。宇津木努力地找回他自己的声音,在父亲离席之前,他轻轻地宣布:“我明天就会回学校。”

  宇津木回学校以后就降级重修了。他回校第一件事就是翻遍了自己所有的私人物品,想找寻相似的粉色,相似的温度。在这里,在那里,一定存在过一个人,一定存在过一次,使他灰暗的人生恢复色彩的回忆。但他只能找到冷冰冰的,没有温度的自己。

  他换了新的同学。崭新的,冷漠倦怠的同学。宇津木看到一排铺开的灰,连他自杀流出的血都无法洗去的灰。他活了下来,但他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一段只有他自己能证明的记忆。

  但他会从别人话语中的一个发音,一片树叶,一片阴影之中,看到来自过去的光影朝他闪耀。仿佛他的回忆被打碎了,揉进了这个世界里面。他失去的人,世界替他拥有了。偶尔对熟悉的过去的一瞥,也许是他唯一的宽慰。

  如果说还有什么熟悉的,就是仍然存在的,关于原田实的传闻,以及偶尔能瞥见的单薄身影。妹妹聪果告诉他,是原田实救了他。宇津木听了这件事之后对原田实印象更差,总有一些人,有着过度自以为是的善良。

  但他不免对原田实有点在意。他也猜想过在他失忆的半年中,他和原田实是朋友,甚至有一些更亲密的关系。虽然这个猜想一冒出来,宇津木就有种恶心的感觉。

  但他有种感觉,他可以和原田实谈论他失去的那些东西,甚至可以从原田实那里要回那些东西的线索。

  也许是这样的想法,一个深夜,宇津木在锁上实验室的门后,看到了隔壁楼正在抽烟的原田实。微弱的红光模糊地描出他的五官,他仰头看向月亮。

  宇津木与原田实之间有一段几米的虚空距离,越不过,但很近。宇津木的手伸进书包,摸到了神曲封皮上的阴文。他一直在看,一直看不完。就像他一直在找,但一直找不到。

  原田实发现了宇津木。他朝宇津木挥了挥手,并且笑了。他的笑里有一种很深的寂寞感,不仅他的笑,甚至这夜,这月亮,都有一种寂寞感。宇津木天生怕冷,在雪地自杀未遂以后更加怕冷。但他从没感觉这么冷过。

  他打了个寒噤,没对上原田实的目光,就下楼了。

  宇津木学着刻意避开原田实。

  现实在他想法的运作下,让他们两个没有再见过面。宇津木仍然抱着那种巨大的失落,巨大的怀念,一直到了毕业。

  

   

  

 那么,之后属于宇津木的人生会怎么样?如果这是一部小说,这是一部电影,他就一定会有那个回想的时刻。回想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自杀,回想是谁离开了自己,回想灰色之中唯一的粉色。

  但他找到了白色,医生的白色。他成了一名医生,在那个给他下过错误诊断的人手下工作,那个人现在成了院长。人生就像永恒的轮回,所以他又回到了那个点。

  院长问他,所以你想起来了吗?

  他说,我没有想起来。

  他站在这个点上,开始了作为医生的人生。他断绝了和家里的关系。聪果来找过他,他说:谢谢您还记得我,宇津木小姐,但我现在在工作……他和过去一样使用敬语,唯一的亲情就此被阻隔。聪果的眼泪滴在瓷砖上,是宇津木经常踩的那块瓷砖上。

  他优秀能干,虽然他仍和同事的关系不好。他冷漠无情,但是踏实可靠。他的工作给了他从未有过的价值认同感。他爱自己的工作,因为他的私人生活如此贫瘠。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没有想起那半年的记忆,反倒那些记忆的碎片越来越模糊了。他自己都差点忘记自己曾经真的自杀过,真的想一了百了过,真的有过把心脏差点捏碎的疼痛,真的发生过值得他去死的爱情。

  宇津木甚至开始这样想:或许这一切从未真的发生过,我是因为太无趣才选择去死的。

  但他现在的生活也足够无趣,无趣到没办法想象更无趣的生活了。在这绝对的无趣之中,宇津木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今天是昨天的重复,明天是今天的重复。时间从未流逝过,宇津木一直在过同一天。

  他周一到周五都工作到深夜,周六睡上24小时,周日去看电影或待在家里。到晚上他会一个人去桥上走,听汽车呼啸而过,听流水吞咽时间。

  宇津木更多在听,而不再说。他说的话比以前更少,如果有同事议论他,他抛过去一个眼神就能让别人噤声。他是冷漠得没有缝隙的人,虽然他也忘记了自己是什么人。

  宇津木以前的同学想跳槽到他这里,开始频繁地联络宇津木。宇津木虽然知道他另有目的,但对他算不上讨厌,也跟他一起去吃过几次饭。通过那个同学,宇津木知道了不少人的近况。

  “你知道原田实吗?”

  宇津木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个名字,只是点了点头。

  “好多女生喜欢的那个男的,长得很好看,但人品不行的小白脸。”

  宇津木“嗯”了一声,觉得对方的言辞有点刻薄,但是什么都没说。毕竟原田实的事情和他无关。

  “他写东西写出名了,”同学说,“这世道我不懂了,我累死累活都不够人家随便写这么几页。作家哪有这么好当,他靠卖脸的吧?”

  “他很有名吗?”

  “可不是嘛——”对面人的声音突然就刺耳了起来,“每次走进书店都能看到,碍眼。”

  他的目光鼓励宇津木和他一块批判。宇津木只是静静地夹菜。那个人又接着说;“哦对,你可能不知道。他改名了,他现在叫矶井实光。”

  宇津木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说自己有事先走了。他从热气腾腾的餐馆走到刮着微凉秋风的室外。他并不喜欢这个同学,甚至反感。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像打响的锣鼓,是以前的宇津木决定会避开的人物。

  少有的休闲时刻,宇津木决定在路上走走。他路过一家书店时走了进去,果然在第一排就找到了矶井实光的名字。他神使鬼差地买了那本书。

  看看也不错吧。他对自己说。

  腰封上写着夸张失实的推荐语,几乎在朝他喊:快看我!快拆开我!这个时代连文字都能变得吵闹。宇津木把封皮,腰封,塑料纸一起丢开,翻开别人做的代序,看到了作者在书前的致辞:

  【致一位朋友,祝他安好。这部作品据他的日记改编而成。】

  宇津木开始看,他看得很快,这让他很意外。工作以后,任何小说都只能像列车一样从他眼前掠过,变成一幅和他无关的风景。但这个故事,从第一个字开始,就开始牢牢地抓住他,让他陷进去。这不仅是因为作者高超的叙事技巧,和简洁优美的文字,还是因为整本书讲的就是,他的人生。

  《新生》讲述了一个不受家里重视,过着灰色人生的青年,如何在他的二十岁这年,遇到了天使。天使最终身形消散。但青年懂得了生活的真谛,从此幸福地生活下去。

  尽管原田实把它改得面目全非,但宇津木能认出来,这就是他自己的故事。他缺失的记忆与书页发生了强烈的共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变成别人的素材,被随意捏造,这件事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如果原田实站在宇津木面前,宇津木一定会亲手把他掐死,碎尸,冲下水道。

  但是他失去了记忆,也丢失了自己的讲述权。“幸福地活下去”就是第一个亵渎他回忆的谎言,此后还有无数个,但是宇津木辨别不出来。原田实手上掌握着唯一的真实。他透过书页在朝宇津木微笑,一个近乎嘲笑的微笑。

  书上写了原田实的通讯地址。宇津木决定等自己想起全部之后就去找他对峙,要求他销毁这本书。宇津木每周都会抽时间把这本小说看一遍,每一次看都会更加愤怒。

  但他始终没有找回这段丢失的回忆,而它的碎片早已被时间冲刷殆尽。宇津木只知道自己失去了,但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他把自己从人群中越推越远,最后他已经找不到自己回去的路了。

  到最后他居然放弃了,他原本不是这么一个容易放弃的人。

  转眼又到了冬天,然后一年又要过去了。就算是新年夜,宇津木也是最晚一个走的。外面的寒风让他把暖气开到最大。天空灰蒙蒙的,他在路上开了一会,居然下起了小雪。

  雪是暗淡的银灰色,以及一点蓝,但整片铺下来很美。雨刷刷不下他们,宇津木放慢了速度。

  前方有个人在朝他招手,宇津木停下,打开车门。那个人带进了车外的寒气和雪。宇津木把纸递给他时,发现竟是自己认识的人。

  “谢啦,”矶井实光笑容满面地接过,“宇津木君。”

  如果知道是他,宇津木一定猛踩油门,撞死再走。大雪白茫茫一片,很适合毁尸灭迹。但既然让他上来了,这些想法只能暂做搁置。矶井实光的气质沉稳了许多,他用红色发带扎了一个长长的辫子,穿着颇有几十年前的复古风味。他的肤色仍旧贫血,但他不显老,看起来还是很年轻。

  “你要去哪?”

  矶井实光说了一个地名,和宇津木正好顺路。宇津木更没有理由把他赶下去了。

  “这雪下得真大。”

  宇津木没有附和他。

  “你打算怎么过年?”

  雪越下越大,宇津木越开越慢,这酷刑般的谈话被越延延越长,“如果你让我分心,我们两个人都会死在这辆车里。”

  “这样,哈哈,”矶井实光靠向冰冷的车窗,“我的书一定让你很生气。”

  “你知道就好。”

  “人们常说不要和作家做朋友。”矶井实光又添上一句,“当然,我可能不算你的朋友。”

  “你真的有我的日记?”

  “我从你身上拿走的,那天的雪就像今天的雪一样大。”

  “里面讲了什么?”

  “我都写在书里了。”

  “遇到天使,获得救赎,”宇津木说,“编故事这么好玩吗?”

  “你不相信吗?”

  奇迹怎么可能发生在我这种人身上呢?宇津木差点要反问。他想起他毫无后遗症的痊愈,医生说这是奇迹,他想起他的忘却,医生说,这也是奇迹。

  宇津木沉默了一会说,我不相信。

  所有证据都已经消失,无法证明在他的内心深处,曾经发生过能够改变他的奇迹。也无法证明,他曾经遇到过那个人,甚至没有人能证明他曾经剧烈地痛苦过,并自杀过。虽然遗忘是一种得天独厚的禀赋,但遗忘过后,只有无尽的空虚。

  但他也不想从矶井实光那里要回他的日记。他害怕值得怀念的事物,最后发现只是自己的妄想。

  矶井实光说,我一直都很想把你的故事写出来。你恨我也无所谓,觉得我给你强行加上的结局是一种自我感动也无所谓,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感动自己吗?宇津木君。

  我救你也是出于自我感动,我见不得有人在我面前自杀,自从我父亲上吊自杀以后,应该吧。出了一堆乌七八糟的事情,我就去退学了。回来之后发现多了不少关于自己的传闻。

  你不辟谣吗?

  矶井实光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让他们说去吧,我又能阻止什么呢?

  宇津木顿时发现自己对矶井实光存在着一些误解,不免有点尴尬。

  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矶井实光抬起手,看向中指的戒指印。

  雪盖住了一切,宇津木再也无法往前开了。他看不清前面,也看不清后面。他放弃思考要往哪里去,只是把座位放平,向后躺。

  他问矶井实光:“等待什么?”

  “等待,直至大雪没过我们。”

  今天是新年夜,是无数家庭团聚,平安过年的日子。一直困扰宇津木的对过去的怀念和失落居然消失了,困扰宇津木的孤独感也消失了。他学会了聆听雪的寂静。

  他闭上眼,到他再次睁开眼时,车厢内没有除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存在。

by nobody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