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ueBerry(10)
※6×鬃毛沙砾
10. 他们亲昵地在海风里抱了一会儿,享受着今晚难得的安宁。夜风柔和,海波安静,但是突然间,一声极为响亮,绝非自然界能正常发出来的声音划破了这个时刻。一瞬间两人都愣在了原地,但是很快,他们在同一时刻意识到:时间到了。这是一种很难解释清楚的瞬间明晰,况且两人努力了这么久,对于该如何解释和解决鬃毛沙砾的情况都束手无策, 可偏偏这一声巨响像是最后通牒一般告知:没有任何无解的问题,只是时间的早晚。 鬃毛沙砾早在今晚自己身上发生的不少异常上,先亚齐一步理解了现在的情况。他以前甚至偷偷在心里设想过,也在排练了不少情景,就为了真到了要道别的那一步,自己能显得游刃有余地潇洒一些。毕竟他当时对亚齐对自己的态度没底,如果小孩根本不在意他,或者依旧只把他当一个过路的幽灵,那他那些有点肉麻兮兮的道别就没那么必要了。更何况小孩一直喜怒不表于色,憋着揣着一口气,更显得自己的真情流露好蠢。 于是他本想按着自己的剧本开口:哎呀,看来是没办法和小朋友好好告别了。要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好好长大,知道吗?可是早就决定好的话语,那点俏皮的玩笑劲儿在看到亚齐从自己怀里抬起一双湿润,无措的蓝色眼睛的时候,就跑了个一干二净。 鬃毛沙砾沉默半晌,散去了眉间的轻松。他还是舍不得。舍不得就这么随意地道别,即使不知道这段时空乱流会影响什么;也舍不得小孩难过,即使鬃毛沙砾觉得拿自己的离开,同今晚在亚齐身边发生的巨变一同比较,有些自己以为是了。 与他的一时的沉默不同,亚齐过早的成熟与聪慧让他从这明显的异样的察觉到了今晚的结局。缓缓松开了自己拽着对方衣角的手,疑问但确定的话语 从他嘴里小心翼翼地吐露:“您要走了吗?” 鬃毛沙砾无言,但是亚齐好似已经从这沉默里听到了回答。潮水慢慢地又从脚踝涨到了他的胸口,他低低地喘了口气,努力让自己从这场窒息中逃离出来 。 “您……”亚齐张了张嘴,可道别的话却没那么轻易地吐出。他尚且只学会了如何诚实地接纳别人对自己的好意,但是对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还是生疏。亚齐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于是他试着往后退了两步,想从男人的怀抱里退出来。可鬃毛沙砾没有松手,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只是进退两难地站在原地,最终干巴巴地尝试吐出了一句再见。 鬃毛沙砾没接话。他蹲下来,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认真地平视着亚齐。小孩一开始还是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但很快,他想起来这将是最后一次了,他把头转回来,也直盯着鬃毛沙砾的眼睛看。亚齐这才发现男人的眼睛不是单纯的琥珀色。瞳膜外泛着红,内里点着灿金色,真的像他的人一样,是一团跳跃的火焰。火焰闯进空荡阴冷的山洞里,照亮一切,温暖身躯,可最后火总是要熄灭的。 亚齐这么想着,盯着鬃毛沙砾的眼睛眨了眨,又缓缓地从眼眶里滚下一滴泪。鬃毛沙砾看起来有点惊讶,又有点无奈,那双粗糙的手又摸了摸亚齐的脸蛋,把他的泪抚掉,“别哭啦,我还不知道你原来是个爱哭鬼。” 亚齐感受着脸颊被抚摸的触感,安心地同时忍不住有点儿生气:爱哭鬼,这是他短暂的人生里从未获得过的称呼。真该让鬃毛沙砾看看 210 小时候 一脚踩空,从石阶上一路滚下,直直地撞进路边的葡萄架,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时候。又或者连牙都没长全,已经会拽着岛上整数的衣袍,滴滴哒哒跟在后面询问真理的 37。那个时候艾尔玛还坏心眼地逗过她,故意说些与真理贴不上干系的虚言,给还没形成自己完整思考方式的 37 唬得一愣一愣,最后哇地一声嚎啕大哭。所以他默默地想,他才不爱哭,只是掉了两滴眼泪,算什么爱哭鬼。 然后亚齐意识到,眼泪是一种人体的保护机制。210 在疼的时候哭,37 在自己的世界被颠覆的时候哭。他以前从来不哭,可今夜的两滴泪,一滴为艾尔玛,一滴为鬃毛沙砾。他后知后觉地明白,是因为他以前从未体会有东西属于过自己,所以被夺走的时候也不觉得可惜。但现在,在同一个晚上,自己就要永远地失去生命里唯二曾让他感受到温暖的事物了。
鬃毛沙砾这边还在给他抹脸蛋,抹着抹着就看到亚齐原本被自己擦红了的脸颊,一丝一丝地白了下去。啥意思?他吃了一惊,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就这短暂的一刻里,亚齐往后退了两步。鬃毛沙砾晃神间好似看到那双年轻的蓝色眼睛一瞬间看起来好像深邃成熟了许多,可下一眼,仿佛又还是那样的澄澈。他如临大敌,后背瞬间就绷紧了起来,狠狠地盯着亚齐,目光直直地在对方身上打量了两三圈,仿佛是要确认些什么。 亚齐不知道他在紧张些什么,他低了低头,顺着鬃毛沙砾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过了一遍,却根本没看出什么花儿。男人皱着眉头,手又在小孩身上拍了拍,接到对方疑惑的眼神,这才像是确认他没事一样,长吁了一口气。亚齐看着鬃毛沙砾瞬间收敛了所有气势,藏在那身奇怪衣服下的肌肉也舒缓了下去,像某种大型猛兽重新陷入了沉睡。他个子太高,体格太壮,现在为了能和小孩讲话蹲在地上,都还比亚齐高出大半个头。本该是拥有相当威慑力的身躯,可亚齐从来没有害怕过,他只记得男人身上的柔软和暖和。这么想来,自他在沙滩上见到男人的第一面起,他就从未害怕这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现在,他心里剩下的也只有一些对离别的酸涩。 鬃毛沙砾抚了抚胸口,觉得自己要是看到亚齐在自己面前,被启示降临的场景,他肯定承受不住。虽然先前信誓旦旦地说,不管亚齐变成什么样都可以,但如果,万一,如果,也许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还是会满怀愧疚地过完余生的…但还好,小孩还是那个小孩,6 还是那个 6,没有变成 9,也没有变成 23。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被他担心的人淡淡地开了口:“火要熄灭了。” 鬃毛沙砾挠了挠头。亚齐不像 6,还没经历过外界社会训练,有时候说话容易没头没脑地不知所谓,但没事,鬃毛沙砾在这段时间里早就习惯了。虽然有些理解困难,但还好小孩会耐心地一直回复他。 “什么火?” “照亮洞窟的火。” 亚齐顿了一下,快速地瞟了一眼摸着下巴思考的男人,继续说道:“如果没有火,洞窟里的人原本什么都不知道,大家都是如此,便可以幸福而无知地活下去。但有了火以后,他们得以看见真理的倒影,即使只是虚幻的投影,可人们不知道,便争先追逐。可有人依旧不知足。他渴望更多,于是被火吸引,离开了人群,跟随火光的指引,踏出洞口,看到了真实的世界。” 他说得很快,像是久久地憋着一口气,终于可以呼吸了那样,“但指引他的是火,终归会熄灭的火。燃烧过后留下的只有灰烬,而燃烧带来的光明会暗淡,热量会消散。既然如此——” 当初为什么要燃烧呢? 话语戛然而止,但鬃毛沙砾巧妙地理解到了亚齐的未尽之语。他的恋人总是在想这些,永远看得比他远,永远想得比他深,却也永远要为此辛苦劳累。但好在,他不是白比小领袖年长这些年纪。所以不管是长大,已经形成了自己思维模式才与他相遇的 6;还是现在这个小小的,企图向他寻求答案的亚齐,鬃毛沙砾都会百次,千次地告诉他—— “总有些东西会顽固地留下。” 鬃毛沙砾牵起亚齐的手,指头在他的掌心里点了点,亚齐低头看着他的指尖,想起那个黄昏,男人笑着将贝壳放在他手心的时候;想起石子从指尖甩出,在海面上跳跃的场景。而有什么东西在他视线的一角微微闪动着光芒:三天前他们用贝壳加固的沙堡仍支棱着半面城墙,外层用以支撑的贝壳被海水反复冲刷的月光照射,泛着珍珠母的光泽。他的掌心仿佛还残留着被湿漉漉沙团流过的触感。 在这层层回忆里,鬃毛沙砾的机械指节又轻轻地叩了叩亚齐的胸口,“或许启示确实带走了艾尔玛,但她教会你的东西可没消失。”亚齐顿了一下,沉默中耳边传来猎猎地风声,然后在今晚仿佛一直被一层雾纱所笼罩着的血亲面容,突然在此之间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金色的发丝细软,顺滑,带着阳光下葡萄叶被照射蒸腾而出的些许香气。蔚蓝色的眼睛狡黠地弯起,带着一点马上要成功带坏好好学生的雀跃,在午后阳光下邀请他一同午睡。 她白皙的指尖替他翻阅过金言的书页,也挽起过他垂下的发丝;沉静的声音为他朗读过复杂的谏言,也诉说过睡前故事。亚齐理解不了美人鱼渴望真爱的心情,理解不了阁楼里的姑娘为什么会被水晶鞋改变命运,理解不了被嫉妒所腌制的毒苹果诅咒为什么能被吻给化解。可每当他好奇地询问时,艾尔玛也并不多做解释,只是笑着柔声说:“睡吧, 我的孩子。”所以这些故事听到最后,他能记起的也只有陷入睡眠前,姨妈落在他头顶的手掌与嘴角微微的笑意。 亚齐不是突然想起这些,只是鬃毛沙砾在他面前,迫使他不可避免地想到艾尔玛。他们二位性别不同,性格不同,长相也毫无相似之处,可亚齐却莫名感觉艾尔玛与鬃毛沙砾对自己来说都是相同的。他现在还没能理解这种感觉,但这都不重要。其实对亚齐来说,不重要的事情还有很多,只是他还未发现。长大后他也没能完全理解,但未来会有很多人愿意握着他的手,至少他会明白真理并不如追逐真理的人重要。可现在他只是一味地往自己身上背,最后落得这样一个把本心藏在蚌里的慢吞模样。 “艾尔玛…姨妈……” 如今蚌在鬃毛沙砾地安抚下小心翼翼地露出一角,亚齐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微弱地呼喊,他没有再流泪,就像是终于通过这一声,与自己那已经无法再一起共度午后的血亲彻底告别。鬃毛沙砾捏了捏他的掌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而随着这声叹息地落下,一切好似都被摁下了加速键,海风狂啸,潮水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露出被浸透的沙地,像一块被反复揉皱又摊开的旧布,只留下歪歪扭扭的贝壳痕迹与浅滩里奋力挣扎的小鱼。他们俩的衣袍都被风吹得鼓起,像两只随时会被吹跑的海鸟。 “看来时间到了。” 鬃毛沙砾看向水面,命运最终还是用显而易见的地方式,敲下了不得不离开的终章——或许先前的时间已经是它能所给予的最后关怀。他下意识地往海中走了一步,手掌却传来了另一个人微微颤抖的力道。 鬃毛沙砾回头,看见那张稚嫩的脸上爬满了慌张。或许是亚齐与自己姨妈的分别太过仓促与突然,面对今晚的第二次离别,他本能地想要更加认真地对待。可小孩看着鬃毛沙砾顺着自己的力道转回身了,又囁嚅了一下,没成功说出来话。鬃毛沙砾看着那张苍白着却依旧漂亮的脸,想了想,收回了自己迈出的脚。 “我哪儿都不去。” “什……” “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鬃毛沙砾一屁股在原地坐了下来,留下亚齐惊讶地怔愣。他本应该更加伤心,可鬃毛沙砾这完全出乎意料的举动,让他把那点难过又憋了回去——他依旧没能习惯男人这总是超乎他意料的行为举动。 “虽然基金会开堂的时候没太听,但那个总是只说数字和字母的小姑娘说过,时空有自我修复的惯性。所以我猜,就算我什么也不做,它也会把我送回去的。” “猜?!” 亚齐头疼地摁住了额角。这个单词似乎从他记事起,就几乎不再在他的言语系统与日常生活中出现。如今骤然从鬃毛沙砾嘴里听到这个字节,亚齐先感受到的是陌生,然后是这个词背后所代表的意思。比起对方不会直接离开的喜悦,更让他感到无措与焦虑:“您是说,您在没有任何确定与把握的情况下,无视了现在这种明显异常的情况,想要挑战时空悖论?” “呃…对?” 鬃毛沙砾被对方难得的气势给唬在了原地。如今他坐着,亚齐站着,原本作为优势的身高也没了用武之地,现在更是被亚齐压了一头。一米八几的身高在皱着眉头的小孩面前,看起来莫名其妙地矮了一大截。亚齐的话在他脑中咕噜了一圈,咂吧出点不对劲儿来:“你怎么知道时空悖论?” 图书馆里有那么多的书,况且您自己也提到过。 亚齐眉头皱得更紧了些。男人这种轻飘飘地避开重点的技术堪称炉火纯青,他咬了咬下嘴唇,这才用微微的疼痛,避免了自己去下意识地回复鬃毛沙砾的这句话。
“请您回去。” 他最终做了几个深呼吸,淡淡向坐在地上的鬃毛沙砾吐出一句驱赶。被驱赶的人愣了一下,似乎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发展。鬃毛沙砾嘟囔着小朋友好凶啊,大叔留下来可是担心你,结果被亚齐用力地拉了一把。虽然没拉动,但鬃毛沙砾确实地从对方这少见的剧烈动作中感受到了他的心情。 于是他看着亚齐,看小孩如海一般的眼睛失去往日的平静。海风猎猎,退潮的海浪翻卷间隐隐地与之混合,透出咆哮般沉闷的响声。而亚齐就在在这嘈杂中倔强地与他对视。鬃毛沙砾看着他,明明他的面上是一派的冷硬,可鬃毛沙砾就是心软得一塌糊涂。或许是先前他颤抖的手,又或许是那双并不如他话语一般坚定,暴露了本意的眼睛。 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呢,小宝贝。说你需要我,想我留下来。那么至少到我能停留的最后一刻,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可鬃毛沙砾也知道,这对亚齐来说就是无法轻易表露的态度。他在害怕自己的挽留会给对方带来意料之外的伤害,在担心自己的不成熟会影响那些他不知道的未来,给所有那些他还不认识的人们的带来麻烦。 男人想不清这是今晚与亚齐的第几个拥抱了,但他觉得,现在就又是一个拥抱的好时机。他这么想,就这么做了,轻车熟路地把小孩揽进怀里。而亚齐就像一只雏鸟,轻飘飘地蜷缩在他的怀里。 “别担心,别想那么多,我不会有事的。”鬃毛沙砾轻轻地抚了抚小孩的头顶,“我珍惜你,像你珍惜我那样,所以我出于自己的意愿和决定,打算留下陪你。” “可是我想让您回去。” 小孩闷闷地声响从怀里传来,鬃毛沙砾故意拖着声调反问道:“真心吗——?” 原本就闷的声音登时没了声响。鬃毛沙砾轻笑了两声,低头看了一眼怀里小东西毛绒绒的发顶,不再说些什么。冥冥之中鬃毛沙砾意识到,睡吧,只要睡下,明天一切都会恢复原样。他没有任何的证据,可现在明明处在时间的漩涡中心,他却依旧能记得一切与自己恋人的细节,或许就是最重要的佐证。于是他低低地哼起一首不知名的歌,手也一下下,轻柔地落在小孩背上。 大概是今晚真的消耗了亚齐过多的精力,现在又被他所熟悉的安心环境包裹,即使他努力睁大自己的眼睛,企图保持清醒,但倦意依旧像藤蔓一样缠上他的身体,将他拖入的无底深渊。可在自己彻底陷入睡眠之前,亚齐挣扎扭动着,翻身抓住了鬃毛沙砾的几根手指。 “先生,我不会…忘记……您……” 鬃毛沙砾听见这话愣住,嘴里的歌一时也停下了。可亚齐太累了,就算没有安眠曲,他的呼吸依旧逐渐地趋于了平静。因为先前抓握手指的动作,小孩的脸从他的怀里翻了出来——这孩子竟然在笑,嘴角抿成一道温柔的弧,侧脸与多年后被他搂在怀里看落雪的6 一模一样。 鬃毛沙砾想了想,轻轻地把自己被对方握住的手指抽了出来。他似乎一直没告诉小孩自己的名字与任何的称号,因此小孩从始至终都乖巧地喊他先生。原先是一直忘了这回事,可到了这一刻,他突然无比庆幸自己这个无心之举。 鬃毛沙砾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天空。今天的夜晚天空连一点星子也见不到,但他意外地不感到迷茫。不如说,这样就足够了。他坐在退潮了的沙滩上,怀里搂着他亲爱的宝贝,不再去想未来,现在只是现在。 “别记得我,别被我影响,去找你自己的路吧。” 他用指头理了理小孩额头散乱的发丝,闭上眼睛,很轻很轻,近乎叹息般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