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ueBerry(6)
※6×鬃毛沙砾
6. 他们最终踩着夕阳的影子赶到了晚餐的尾巴。厅堂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只剩下负责分发今天食物的 649 正在收尾。她看见匆匆忙忙的亚齐还吃了一惊。在她的印象中,这位未来的小小领袖从来都是一副淡然冷漠,何时见过他像今天这样——额头沾满汗水,抱着皱皱巴巴的长袍下摆几乎是奔进来的狼狈模样。 “晚上好,亚齐。瞧你这模样,是艾尔玛又给你出了什么难题吗?” 649 把面包从篮子里拿出来,好笑地打趣道。 “晚…晚上好,649 女…女士。” 剧烈的奔跑让亚齐不由得喘了几口气才顺利地说完了这句话。他放下为了方便奔跑而抱起来的长袍下摆,小声的嚅喏道:“不…是我自己在海边玩,忘记了晚餐的时间……” 有一滴汗顺着他的发丝和脸颊滑落,坠在他的下巴上,亚齐赶紧抹了一把,又紧张地在身上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擦了擦,这才伸手接过那块面包。他的脸颊红红地,分不清是因为运动过后的生理反应还是因为不好意思。649 注意到孩子长袍下摆的脏污,像是被海水浸泡过,沾染了沙滩上细碎的沙,又拖沓着蹭过泥土。 649 小小地抽地一口气。“玩”,“忘记”,这几个词要是放在普通的孩子身上倒没什么,但说出这几个词的是亚齐……她感到惊异,但面对这样充满着孩子气的亚齐又觉得有点好笑。于是递交面包的手掌落在了亚齐毛绒绒的头顶,“Bva eüoüypauuo tunua——” 女人缓缓地念出咒语,神秘术的光芒一闪而过,长袍回复了它原本的整洁与颜色。亚齐这下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急着来领自己的晚饭,反倒忘记整理一下自己的形象,被人看到了自己这幅不应该的狼狈样子。好在 649 素来与自己的姨妈交好,并不会让他面临长达数十分钟的说教。事实上亚齐很少经历这个,只是有时候路过,会看见 37 仰着头点着自己的下巴,不解地发出疑问,反倒把对面年迈整数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于是教导又被迫延时的情况。 “谢谢您,649 女士。” 于是亚齐弯了弯腰,恭敬地向这位好心的女士敬礼,接着示意自己不该再打扰她的收尾工作了。649 挥了挥手,随意地放走了这位今天显然在某些地方多了些不同的乖巧孩子。显然,她与艾尔玛同仇敌忾地认为孩子还是应该顽皮地享受自己的时间才好——不能像亚齐,成熟老成到太无聊了;也别像 210 ,她不太喜欢油嘴滑舌的。像 37 也行,只要习惯并接受了她的思维方式,那也不过只是个单纯的数字脑袋;像苏菲亚最好,只是这位从岛外来的小朋友还在努力适应中,显得有些局促。 她注视着亚齐离开,愉快地哼起了一首调子,加快了手上收拾的动作。即使今天已经有些晚了,但她还是迫不及待想要把这件新奇事儿同自己的好姐妹分享。
亚齐怀里抱着面包回到自己的小屋里。石屋的窗紧闭着,没什么光,但亚齐却像习惯了似的,径直在昏沉的房间里找到油灯点上,鬃毛沙砾这才完全看清了屋里的布置。刚才他只趁着小孩推开门的时候,借着没完全落进海平面的阳光撇到一点屋内。这间屋子比他以前去过的属于“领袖”的屋子要小上许多,但生活气息相较之下浓厚得明显——桌上还摆了一瓶已经吃了一半的果酱。 鬃毛沙砾凑过去打量。透过玻璃的果酱呈现一种深蓝的紫色,他推测大概是用蓝莓或者桑葚之类的深色浆果制成。但瓶身上没贴任何标签,瓶盖也紧紧地拧着,而亚齐正在屋子里收拾,看起来没空来给他尝一口,他只好遗憾地放过了这一小瓶果酱。 视线从果酱上移开,鬃毛沙砾不着痕迹地扫试了一圈屋内只有一人使用痕迹的日常用品,“你一个人住吗?” “嗯。” 亚齐正把铺了大半张床的书垒起来放在床尾,头也不回地淡淡回复道,“母亲…领袖她生病之后就不再回来了,一般都直接在领袖的屋子里休息。” “你的姨妈呢?” “她有属于自己的屋子,并不跟我一起。” 亚齐回复得理所当然,看起来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鬃毛沙砾却注视着小孩收拾房间的纤弱背影,难得得觉得有些伤心。但他其实知道,岛上的孩子过早地独立自主,像亚齐这样独居地小孩其实并不少见。至少就他认识的,蓝头发与红头发的女孩在暴雨中失去了家人后也是一个人生活。但是……他们还那么小。鬃毛沙砾不悦地皱了皱眉毛,暗自在心里不知第几次地嫌弃着岛上的不近人情。 亚齐察觉了他突然的沉默,抱着书转过来,“……您怎么了?”他的面上带着朴素的疑惑,似是并未察觉自己的经历给对方带来了怎样的心理波动。鬃毛沙砾摇了摇头,也没打算告诉他。他走过去,握着亚齐的手帮他把书放下,轻轻地说,“就是觉得有点心疼。” 还不等亚齐对他的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鬃毛沙砾率先岔开了话题。他轻快地询问小孩下一步地日程安排,于是亚齐老实地回答道自己打算先去沐浴,回来再考虑解决晚饭的问题。那些他没经历过的,由石子和贝壳搭建起来的小游戏,让他难得的出了一身的汗。身上的袍子经由 649 女士帮忙后已经重新变得干爽整洁,但出于他的个人习惯问题他还是打算去澡堂一趟——即使他们在海边的时候亚齐就已经饿了,也正是从他肚子里传出来的不小咕噜声提醒了他们时间的流逝。
从遇到鬃毛沙砾的下午开始,短时间内亚齐体会到了太多他以前未曾有过的情绪波动。过多的情绪与事件堆积在他小小的脑袋里,未免有些昏昏沉沉。此时被沐浴用的凉水一冲,总算有了些思考的余裕。 大人们总说领袖要沉着冷静,完满聪慧。他的母亲受到多高的称赞,他就受到了多少的期待。为此他日日自省,力求达到所有人都期待的结局,只因为自己未来也终将继承领袖的位置,成为 6。但是今天这些由鬃毛沙砾带给他的鲜活情绪让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些后怕。他似乎不够冷静,也不够聪明,未能解决鬃毛沙砾身上的谜团,甚至还因为贪玩差点错过了晚饭。哪一项好像都破除了他之前这么久以来对自我的约束,都与领袖所要求的完满相差甚远。他该为自己的反应感到羞耻,可是……亚齐握了握手心,他却感到高兴。 贝壳落在手背,石子击打海面,这种单纯地快乐让他短暂地忘记教典,忘记命运——有那么一刻亚齐忽然懂得为什么艾尔玛总爱躺在藤架下打盹晒太阳。阿派朗教众行步匆匆,每个人都渴求着真理的垂怜,因此舍弃了关心现实碎屑的精力。唯她以一种悠然的样子穿插其中,自信、惬意,带着狡黠的笑容,调皮地抽走他手里厚厚的教典。 亚齐想,自己应该是有些羡慕姨妈的,但是却也只能羡慕。他是推石的西西弗斯,稍有松懈便会被命运的滚石拖入万劫不复。金言里写道:谨记神之恩典降给凡人的灾厄,耐心忍耐。天命如此,切勿抱怨。所以这种陌生的快乐情绪也是启示的某种测试对吗?让他直白地面对面对诱惑,考察他的心性,磨砺他的精神。 水滴从沿着前发留下,落在石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亚齐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了。未干的水汽从皮肤上蒸发,体温的流逝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正好这时鬃毛沙砾的声音从墙那边传来,亚齐赶紧应了一声,念了段把自己弄干的咒语,披上袍子出去了。
他们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万籁俱静中只有亚齐踩过草地发出的沙沙声。小孩本就是个不喜说话的性格,但就连鬃毛沙砾也如此沉默却是不太常见。他忍不住偷偷抬头,只能瞥见一点男人的下巴。 亚齐有些犹豫,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通常他都是一个被动的角色,棕色的葡萄与蓝色的星星携带红色的雀鸟在他面前发起话题时,向来罔顾他的意愿。而他只要负责沉默,或者偶尔地点头,话题就会像轱辘一样自顾自地越滚越远。再者,亚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其实是巧舌擅辩的,只是不愿。因为他既不像 210 那样锋利,也不像 37 那样固执,也未接近苏菲亚的包容。他擅长解读教典,吟诵古经,可这些都不足以支撑他开启一个有趣的话题。 男人为什么不说话?是考验得到了结果,所以已经失去和自己交谈的必要了?是因为测试结果为不及格,而自己将受到天上的惩罚?沐浴时的杂思在寂静中不受控制地闯进亚齐的脑袋,他头一次觉得沉默是这样的窒息与难受,像被一只大手扼住了脖颈。他感到恐慌,疑虑,担心,于是没注意到自己脚下越来越快的步伐。 “等等,宝贝。” 这时身边的鬃毛沙砾突然的出声打断了他的思考,亚齐这才发现自己的长袍被拽住了一角,领口正因为力的作用微微地勒在他的脖子上。他停了下来,松了松领口,那股窒息感却没有随之消散,仍附着在他的胸口,他的神经上。亚齐微微地喘了口气,看向站在他身后的男人。 “慢些走吧。” 鬃毛沙砾蹲下来,无奈地给他理了理因为自己动作而松散的衣领,冲他露出一个笑容,“天气这么好,别错过了。” 得益于海岛独有的神秘术系统结构,气候每日都保持着人体觉得最适宜的状态。既不冷,也不热,还有微凉的海风吹拂与轻微的虫鸣的陪伴,一切都显示出一副正好,惬意快活的模样。他不知晓小孩心里的弯弯绕绕,只是见他步履匆忙,便下意识地拉住他。 鬃毛沙砾站起来,摸摸亚齐的脑袋,贴心地补充道:“当然,我只是建议,如果你后面还有别的安排的话。我很抱歉,毕竟我今天或许已经占用了你太多的时间。” 他本以为亚齐会绷着下巴承认自己给他带来的麻烦,并快步回到他的小屋,重新投入那本未被翻阅完成的书里——但小孩出乎意料地握住了他垂下的手,又往他的身侧靠了靠。鬃毛沙砾一直知道自己小领袖的体温有些偏低,却没想到连小时候处于这样完美的室外温度里也不例外。但现在这只牵着他手心的指尖泛凉,掌心却沁出微微的汗,暴露了主人或许并不平静的心情。
亚齐很难描述他刚才转瞬间的心境变化。偶尔在教徒们对着他发出一些不愧是 6,和一些仿佛理所当然的感叹时,他也曾有过这种迷茫的时刻:是不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成为将来的领袖,是不是他所获的一切都因为他与生俱来的特别。这是个无法证明的悖论,正如 37 会毫不犹豫地说你的 6 是个很好的数字,而 210 只会嗤之以鼻地点评你根本不适合做一位领袖。没有人在真正看着亚齐,就好像命运向来罔顾当事人的意愿,只是到来。 但就如同红色的雀带来了水果与酸奶的新吃法一样,鬃毛沙砾的出现,将那些他并不清楚的的现实碎屑赤裸裸地摊在他的面前:打水漂要选用又轻又薄的石片,接石子比起速度更多的是技巧,用海水可以把原本松散的沙堡加固。亚齐想要强迫自己忽视那不应该的好奇心,说服自己接受因这既定的命运带来的不安。可是母亲一天比一天显得衰弱的身体,像是以一种缓慢却明晰的方式将他逼至悬崖边缘,他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没准备好——未曾有人教给他当对命运产生疑问时该怎么做,而他也不过只是一个早熟了些的孩子。 因此当鬃毛沙砾抚摸完他的头顶时,他拽住了男人的手。出于莫名的信任,他本能地在不安的时候选择了依靠对方。这种下意识的行为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亚齐都被自己这个举动给吓了一跳。他有些无措,想要松开的时候反倒被男人牢牢反握在手里。鬃毛沙砾显然并不介意小孩这个唐突的举动,他牵着亚齐,视线却并没落在对方的身上,只是神色自然地看着远处,轻轻地晃了晃他们相连的手。 鬃毛沙砾没说一句话,但这个动作已经表示了很多。而从另一人身上传来的热度足以让亚齐从之前那股窒息感中挣脱,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嗅到路边洋甘菊传来的淡淡香气。海风,花香与手心的热度,这很好地安抚了他躁动的心。困苦如潮水般褪去,只留下带着些酸涩难名的欢喜。于是很快,他又变回了那个沉稳聪敏的小小领袖,牵着鬃毛沙砾的手沉默地跟着他走入夜里。 直到亚齐吃完了他的晚饭,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晚间阅读,再到睡下,除了鬃毛沙砾向他讨要了一勺子果酱之外,他们都没有再进行长时间的交谈。在亚齐计划之外的过多跋涉与玩乐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你不能指望一个每天最大运动量就是去广场听演讲的生长期的孩子,在经历了一天这么多的事情后还能精神百倍地坐在这儿——事实上亚齐刚在看书的时候眼睛都已经快闭上了,还是鬃毛沙砾从他半天没翻动的书页上发现了不对劲,连哄带抱地把他赶上了床。
幽灵或许不需要睡眠与进食,这点鬃毛沙砾从自己还完全精神的眼皮,与晚饭时入口毫无味道的果酱得以佐证。就是可惜自己过来时身上附带的睡衣了,他惋惜地想。本打算趁小孩睡觉的时候,自己在房间里自娱自乐些有的没的。但亚齐揉着眼睛爬上床,自动地往墙的方向缩了缩,留出了一大片空位——邀请的意思不言而喻。所以他也没客气,贴着亚齐躺下后,习惯性地顺手把小孩往自己身上搂了搂。 亚齐半边身子都被鬃毛沙砾搂着压在他身上,小小的身体没多少重量,与长大以后能把他手臂整个睡麻的那个大个了不少的领袖来说简直不值一提。但鬃毛沙砾明显感到手掌下的躯体动弹了一下,看起来是一副很不习惯的样子,于是他也就顺口问了一嘴。 “这张床原本就是分配给两个成年人的,” 小孩的声音因为脸埋在他的胸口,显得有些闷闷地,“只是一个成人和一个小孩,并不会感到拥挤,况且我的母亲身材还很纤细。”言下之意:并没有什么抱在一起睡觉的必要与需求。 俗话说得好,人长大后总是在追求些自己小时候没有的。鬃毛沙砾这下终于理解为什么不管春夏秋冬,不管以什么姿势入睡,最后恋人都会以一个蜷缩在自己怀里的姿势醒来。但现在的小孩只是僵硬地在他的臂弯里挪动自己的身体,努力地减少着他们身体接触的面积。 鬃毛沙砾看他这幅尴尬的模样忍不住就想使坏。他把亚齐更用力地往自己身上压了压,嘴上可怜兮兮地恳求道:“拜托亚齐宝贝,别离开我。你可是我唯一的‘锚’,不然大叔我就要躺在地板上啦!” 他话音刚落就感觉怀里的动静消失了——听话的小孩老老实实地不动了。他趴在鬃毛沙砾的胸口上,脱离了一点点幼态轮廓的下巴尖戳着他的胸肌,用那双蔚蓝色的眼睛,从因为刚才的挣扎而有些散乱的发间隙里自下而上地望着他:“抱歉,先生。”他神色认真地向男人道歉,似乎是真的把鬃毛沙砾玩笑般的抱怨当了真。 虽然教派比较排外,但让一位整数或者分数躺在地板上度过夜晚,显然不是一个好的待客之道——亚齐没怀疑过鬃毛沙砾的数字,即使他并不如 37 那样有用一双剔透的眼睛,可就连聒噪的 210 也是一个不错的整数,男人又能差到哪里去呢?他清楚地知道,虽然鬃毛沙砾看起来总是自由又放纵,但男人从未越线,而是老老实实地尊重着岛上的规矩——即使作为一介幽灵,他并不受到那些的约束。何况亚齐根本就没把岛上戒律的事情同男人讲过,但鬃毛沙砾熟悉这一切如同呼吸喝水般自然——他现在对鬃毛沙砾说自己是他长大后认识的朋友这个说辞深信不疑了。 亚齐这幅慎重的模样倒是让鬃毛沙砾久违地受到了一些微妙的谴责。似乎总是这样,明明是他逗弄在先,可他年下的恋人性格认真,每每都用发自真心的物理回应打败他的魔法攻击。就好比欺骗一条小狗,装作将自己手上的球扔了出去,看着小狗摇着尾巴疑惑球去了哪里的时候,忍不住觉得可爱,又不可避免地产生歉意。他不是一个心硬的人,保持不了这种心平气和的逗弄,所以也怪不得最后的结果都像回旋镖一样扎回他的良心。当然,大个点的尚还知道把真诚作为自己应付恋人的秘密武器,小个的却只自顾把自己摊开,像一颗完完整整剥了皮的果子,一眼就看得到芯。 鬃毛沙砾吐了口气,暗暗笑了一声,想着自家小领袖果然没什么变化,还是一样好骗——毕竟要避免这种情况只要给他一只手就好了。不过他素来喜欢自家恋人的这份笨拙,便并不打算提醒对方,理直气壮地占着自己幼小恋人的便宜。 “睡吧,宝贝。”他说。于是手下原本紧绷着的小小身体在这轻柔地拍打下慢慢地放松下来,不一会儿就从胸口传来了对方平缓的呼吸。
鬃毛沙砾隔天是被作息规律的亚齐醒来的动作给弄醒的。虽然在躺下之前还没有任何的睡意,但在一片黑暗中听着对方的呼吸声,还是让他不知不觉中也闭上了眼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海岛遵循着世间最原始的作息规律,可惜他的生物钟在离开山林回归社会后就不大管用了。 醒来时还习惯性地想要给怀里的恋人一个早安吻,嘴巴都快凑到人脸上了,惺忪的眼睛才看清了眼前稚嫩的轮廓,和怀里迷迷糊糊醒来的小孩打了个照面。好在亚齐也是刚刚醒来,耷拉着眼睛像是没反应过来的模样,于是鬃毛沙砾赶紧假装自己打了个哈欠,作势放开了小孩。亚齐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呆坐了一会儿后起床收拾的动作倒是显得利落干脆,看起来睡得不错,没有被床上多了一个人给影响睡眠。只是在听到鬃毛沙砾询问今天日程的时候背脊不自觉地僵硬了一瞬,犹豫着转过来,话语吞吐。 “今天…我可以去做自己的事情吗?” “随意?为什么要征求我的意见?”鬃毛沙砾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没品出其中的理由。 “没关系吗?” 这下好像轮到亚齐惊讶了,“金言说,凡事应当多为他人着想,您身上的谜团还未有眉目…或许我不该抛下您的事去处理自己的。” “巴拉巴拉巴拉,金言说。”鬃毛沙砾翻了个白眼,走过去弹了弹亚齐的脑门,“虽然我很高兴你能为我着想,但是凡事最好还是先考虑你自己。帮助别人要建立在自己还有余裕的情况下,要永远把自己摆在第一位,知道吗?” 亚齐眨了眨眼睛。现在他已经很习惯鬃毛沙砾说出这些与过往他所听到的训诫都相当不一样的教训了,所以只是捂着自己的脑门,点了点头表示明白。鬃毛沙砾看他这幅懵懵懂懂的样子觉得好笑,忍不住向他剧透:“很难理解吗?但这可是你以后跟我说过的话。” 亚齐瞪大了眼睛,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还是没问什么。反倒是鬃毛沙砾看他这幅模样憋不住先开了口:“很在意?简单来说…就是某一次任务里,我为了救人,把自己弄伤了。大叔就是这种性格啦,没办法对别人见死不救。” 男人眼神下移,看见认真地注视着他的亚齐,话语间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当时的情景,嘴角的笑容带了些怀念的意味,“然后啊,你看起来很生气,对我说‘如果为了别人舍弃自己,就只是最不值得的愚善而已。’” “听起来……” “听起来很凶对吧!大叔明明都受伤躺在病床上了,还要被领袖教训,小亚齐你长大以后可不能变成那样的大人啊~” “不是……!”亚齐涨红了脸,努力把自己的头从鬃毛沙砾的揉搓中解救出来,“我是想说,听起来,您对未来的我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这话倒是超出了鬃毛沙砾的预期,让他想要再次玩弄亚齐脑袋的动作都停了一瞬。小孩没发现,边解救自己被搓得打结的头发边继续说道:“如果不是相当重要的人,‘领袖’大概是说不出这么重的话的。”
鬃毛沙砾有些恍惚,在病床上被 6 握着手的记忆汹涌而来。鬃毛沙砾向来是个乐天派,年轻的时候断了一只手也只是觉得有些不方便罢了,况且报喜不报忧的思想已经深入他的灵魂,所以在任务中受伤这种他所觉得的小事,便理所当然地没有通知 6——也许还有一些来自年长者的骄傲,本能地不想让年轻的恋人为自己担心,但他忽略了基金会的人文关怀。 转入到普通病房的时候,鬃毛沙砾意外看见接到通知的领袖抱着胸坐在病房里等他。即使 6 平时对外就是个没什么表情的模样,但鬃毛沙砾还是头一次看见恋人在自己面前露出这幅冰冷的表情。6 冷着脸扶鬃毛沙砾上床,冷着脸向医生询问注意事项,冷着脸给他削了一个苹果,最后冷着脸给他掖了掖被子。中间他们没说任何的话——鬃毛沙砾是因为心虚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而 6 明显心情极差,只是他优秀的涵养让他无法对一个还躺在病床上的病患生气,所以硬邦邦地表达了自己的关心后就离开了——可是他连关门的动作都是轻的,这让鬃毛沙砾的内疚更上一层楼。 所以第二天 6 再来的时候他马上就向自己依旧冷着脸的恋人道了歉。他义正严辞,痛心疾首地忏悔自己的过错,甚至不惜在 6 过来扶着他的时候,借着他们的高度差用一个难得的撒娇态度,往领袖怀里蹭了蹭。鬃毛沙砾很少这样,虽然他很喜欢肢体接触,但两人的体格摆在那儿,通常都是 6 往他怀里缩。所以这不常见的举动让 6 也有些无措,隔了一天已经消了大半的火气在看到恋人顶着一脸胡子拉碴,眨巴着眼睛向他卖可怜的时候也彻底地灭了。 “我不是要指责您的决定,更何况这只是出于我个人私心的请求——希望您更爱惜自己一些。” 6 微微地叹了口气。他这次这么大火气并不只是因为鬃毛沙砾的隐瞒,其实这种事情并非是第一次发生——过往很多个日夜,他都在与恋人亲昵时闻到对方身上传来使用过药品的味道。如果他与鬃毛沙砾一样是个外派职员,或许他的鼻子也会习惯碘伏酒精的味道。但很遗憾,他只是个常年在基金会的文职人员。像是第一次看见鬃毛沙砾拆卸下机械手臂时触碰他的断臂,同十几年前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启示带走自己的姨妈一样,6 感到相同地无助与难堪。 命运好像总是高高在上地嘲笑他,轻而易举地从已经攥紧的手心里夺走他所重要的,但好在掌心里握着的手还是温暖地。6 珍重地将那只手放在自己脸颊上蹭了蹭。鬃毛沙砾本还想反驳自己只是乐于助人,现在看小领袖这幅模样心底一片柔软——有谁能拒绝发现自己在恋人心底的重量呢?他恨不得当场发誓就算自己做鬼也一定会爬回来,被 6 用一个黏糊糊的吻封住了接下来几句未出口的晦气俏皮话。
“先生?” 亚齐半晌没听见鬃毛沙砾的回应,转过头去唤他,看见男人站在原地沉默。如果他再多学习到一些碎屑的知识,就能理解鬃毛沙砾是带着一副怀念的表情陷入了回忆里,但他不清楚,只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 “对不起,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被小心翼翼的话拽回意识,鬃毛沙砾低头看向有些不安地绞着自己手指的亚齐,抱歉地回复道:“不,你说得对,而且你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人,”手掌从头顶拂过,与鬃毛沙砾的话一起轻飘飘地落在亚齐心上,“不论过去还是未来。” 尚不知道小孩因为这句话,难得鲜明地感受到心脏搏动的声音。鬃毛沙砾早上起床时并没能一睁眼就看见熟悉恋人,这情况所造成的微乎其微的不安感倒是被他自己的句话给安慰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这摸不着头脑的神秘情形影响,在床上失去意识前也曾期待着这或许只是一场梦,睁眼就会醒来。即使他一开始就在亚齐面前表现得洒脱与随意,但一直有个微小而不确定的声音在他心底喃喃:如果回不去了怎么办。 现在想想,他早就孤身一人,没什么可以失去的,就算像个幽灵一样被流放到时空间隙里,对他来说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6,他的小领袖,他聪慧寡言的年轻恋人,会像一颗沉默的松柏般固执地在原地等待,鬃毛沙砾当然舍不得。虽然这只是一种可能地假设,但是一觉醒来发现枕边的恋人突然从世界上消失这件事,光是代入想想他都快要承受不了。 所以要做的事一直以来都很清晰,他本不该有任何的动摇,奈何动摇他的就是恋人本身。亚齐是还未成长的 6,是保留了一部分天真孩子气与活力的 6,是构成他的一部分。他是知晓未来的旅人,正因为提前知道了故事的结局,所以每每看到亚齐冲他露出笑容的时候,鬃毛沙砾都很难抑制自己想要抱抱他的冲动,同时又会不可避免地想到 6——想要早点回去亲吻自己的恋人。两个相悖的念头在他的胸腔里互相拉扯,鬃毛沙砾却什么都做不到,只能顺应,这让他难得地感到了一点焦躁。 他甩了甩头,又吐了口气,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再次拍了拍亚齐的脑袋,“走吧,小朋友。”他率先迈开了步子,“金言里肯定有这么一句:时间不等人。” 亚齐跟上的动作顿了一顿,偏过头有些疑惑地向男人确认:“据我所知,没有……您该不会是现编的吧?” “哎呀,是吗?真遗憾,那你帮我加上去吧?”鬃毛沙砾耸了耸肩,没听出一点被拆穿的不自然,漫不经心地调笑道。 “……很抱歉,我并没有编写金言的权能。” “没事,那就留给大个的那个你来解决吧。” 听到这近乎胡搅蛮缠般的玩笑,亚齐倒也没多生气,反倒是鬃毛沙砾这幅亲昵随意的语气,让他在心里默默地想象了一下长大后的自己与男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如果将来的“领袖”也是能收到他人这样毫不在意开出的这种玩笑话,那么这件事看上去好像也没有地那么令人害怕。亚齐看着鬃毛沙砾走在前面的背影,不自觉地翘了翘嘴角,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