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ueBerry(8)
※6×鬃毛沙砾
8. 自那天在海边之后,鬃毛沙砾总觉得心头有股淡淡地不安。不明显,却总缠绕在他的心头。亚齐倒是毫无察觉,日复一日。他出生以来就深陷命运的漩涡,自然对此感知微弱。可毕竟旁观者清,鬃毛沙砾作为外来者敏锐地嗅到这缓慢流动中一丝微妙的变化。但他不知为何,也不知该怎么处理,于是只能焦躁的等待。唯一的好消息是亚齐自那以后显得平静了很多,似乎终于脱离了先前紧绷着的精神。 鬃毛沙砾曾侧旁敲击,打着趣询问小领袖怎么突然调理好了。本意是想参考借鉴,没想到被亚齐一句平淡的话弄得更手足无措。亚齐说,因为我知道您会在身边陪着我。 如果我又陷入之前那种状况,我相信您会帮我的。啊,但是我们说好不再在外面讲冷笑话了,我还控制不好这个。 小朋友苦恼地歪了歪头,嘴边的笑容倒是显现出十足的信任与依赖。鬃毛沙砾不敢答应,又做不到欺骗小孩,只能扯着嘴角僵硬地回了一个笑容。亚齐没看出他的不自在,也不知自己在男人心中掀起怎样的巨浪,将这视作男人的同意,嘴边的弧度又扩大了几分。他是那样笃定地信任着鬃毛沙砾,毕竟自男人出现以来,他几乎忘记了夜晚来临时孤身一人的寒冷与孤独。 亚齐并非不愿依靠他人,可其他人专注于自己的真理,能说上话几位也有着与他背道而驰的想法。他曾向 210 坦言,反而让他骄傲的葡萄朋友认为自己是故意在同他炫耀;他曾向 37 透露,但闪耀的赫尔墨斯星不理解他为何在既定的事实上苦恼;他曾向苏菲亚告解,可绿色眼睛的女孩儿抱歉地对他说,自己并未有沾指灵魂数字的资格。于是亚齐意识到,这是属于他自己一人的证明。 但现在命运将鬃毛沙砾送来他的身边。多么有趣,多么炽热的灵魂,像火一样,照亮洞窟的岩壁。亚齐握着他的手,像先知握着火炬,映射出现实的一隅碎屑。而亚齐是蹒跚学步的孩童,磕磕碰碰地从男人的口中拼凑出真实世界的小小一角。他得以看到海岛之外的世界,得以验证书上告知的一切,于是亚齐全然地放下了防备。 他本该是嗅觉敏锐,过于脱离族群的小小独狼,对危险与未知有着独特的预警系统。固执遵循着古老族群流传下的教训:凡身外之物不可动摇精神,如此才能孤身穿行于草原的风暴之中。但鬃毛沙砾就像是将受伤独狼带回家休养的好心猎人。亚齐被这样柔软珍惜的甜蜜感情给麻痹,失去了一部分的利爪与敏锐嗅觉,变得向家犬一样会摇尾巴,和被抚摸时从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可如果他认真回想,就会意识到鬃毛沙砾教了他很多东西,用得上的,用不上的,却唯独避开了所有有关命运知识。这是属于时间旅行者的体贴,也是他的残忍。不然亚齐就会想起来,其实命运从未从他的生活里离去。 他应该想起来的。
如往常一样,亚齐在临近傍晚的时候来到海边。海边的玩乐时间已经嵌入了他的生活。湿润的沙地,咸涩的海风,虽然衣物变得沉重,皮肤黏腻得凝结出水珠,但亚齐已经可以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衣角,不让它在玩乐中变得湿润和脏兮。 今天是他在鬃毛沙砾的教导下顺利用石子打出第六个水漂的日子。虽然对自己的数字没什么意见,但亚齐依旧对这个小小的巧合感到高兴,不仅在鬃毛沙砾抚摸头顶的时候展露了一个笑容,就连回去的步伐都显得轻快几分。他本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自己的姨妈,他想告诉她,自己好像在一位幽灵朋友的帮助下终于懂得了何为玩乐。 可是巨大的命运滚石落下的时候,竟悄无声息。 亚齐喜悦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孩子呆呆地看着金发的女人转过身来,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念不出眼前至亲的名字。“艾尔玛?”他有些不确定了,轻轻地呼唤后又陷入沉默,原本既定的话语在口中转了几圈,怎么都无法落下。 “怎么了,亚齐?” 对方柔和地笑了起来。月光照耀在她细软的金发上,显得无比温和,可亚齐耳边突兀地传来了海浪拍击礁岩的巨大轰鸣声。震耳欲聋中,他听见一粒珍珠被碾碎在海滩上的声音,细小,快速,无人察觉。 “我…想告诉您,今天在海边发生的事。” “是吗?你的身上尽是汗水,衣摆也皱皱巴巴的,你是遭遇了鼠群的袭击?” “不,不是那样的。” “别害怕。我可怜的孩子……” 她弯下腰,为亚齐梳理乱发,擦去奔跑导致的汗水,整理领口的衣裳。女人的手掌干燥温暖,盖在小孩的额头之上时,应如往常一样驱散他的不安,可亚齐莫名地觉得身上发冷。他往后很大地退了一步,小小的脸上充斥着惊疑。眼前的女人分明有着自己最熟悉的容貌,一样的声音,孩子天然敏锐地触觉却在他脑中大声地否认着,不!她不是艾尔玛! 这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艾尔玛变成这样了?你是谁? 一股陌生的寒意席卷了他,让他忍不住打了个颤。人在不安的环境下会本能地靠近能给予自己信赖的事物,而鬃毛沙砾就是亚齐在这情况下的第一反应。他下意识地往男人的方向退去,企图获得一些安慰——他太冷了,从未向这一刻一样需要那只温暖的手。 但在获得那样安抚的前一刻,男人的低语落在他的耳边,他僵硬地看去,没错过鬃毛沙砾脸上一闪而过的由惊讶变为了然的表情。
鬃毛沙砾在第一次见到现任领袖的时候,就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起先他以为是来自于与自家小领袖的相似面容,可这无法解释为什么与艾尔玛相见的时候没有。现在他知道了,是因为眼睛,因为他们都有着相同的,好像看破世上万物般的深邃眼睛。现在那双一脉相承的蓝色眼睛出现在艾尔玛的身上,像透过迷雾般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是…今天吗。”鬃毛沙砾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叹息。忽然感到他低垂的手被抓住了,男人低头看去,小孩用力地握着他,面上倒是一片平和。 “您早就知道了。” 疑问说得像是肯定句,亚齐强迫自己表现的冷静与面无表情,但那双还未被启示浸泡的蓝色眼睛闪动着,过早地暴露出他的愤怒与动摇。鬃毛沙砾哑然,一声抱歉被这样的眼神指责着,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清楚地知道亚齐需要的是一个解释,而不是道歉。他陷入沉默,任由那双眼睛经由愤怒到失望,最后回归平静。 “您早就知道了。” 亚齐又重复了一遍,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女人,然后松开了鬃毛沙砾的手,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黑夜。 “亚齐——!” 鬃毛沙砾呼喊着,想要去追,却惊异地发现自己好像突然成为了那只被留在原地的锚。空气互相挤压着,像要吞噬他的身体,他奋力扭动着,想要挣脱这一切,却只能看着亚齐越跑越远,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点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为你将做的事向神祈祷,祈求一切顺利。” 背后金发的女人轻轻地开口,鬃毛沙砾转过身去,诧异地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艾尔玛?” 女人看着鬃毛沙砾,轻轻地念道:“当你熟悉了这一切,你便会知晓永恒的诸神与有死的凡人之体系。知晓世间万物为何者所包容,又如何联结为一。” “你在说什么……?不,你现在能看见我了? “你将懂得,正如你应当懂得,宇宙在任何地方都是齐一的。” “操!”无法沟通的烦闷让鬃毛沙砾忍不住粗鲁地骂了一声,打断了女人的话语,“别说这些莫名其妙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女人并不回答,依旧只是微微地笑着。看着那双陌生的眼睛,鬃毛沙砾的喉咙干涸,一个残酷的答案从喉头滚出,“你是……6。” 不是艾尔玛。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 6,一位完满,充满智慧的领袖。先前只从自家恋人口中听到过的,被总结为“某个晚上,艾尔玛姨妈接过了启示,成为了 6”,这样一句轻飘飘话语的记忆,此刻在他的眼前终于具象化为实体。愤怒与心疼一齐涌了上来,让鬃毛沙砾忍不住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6 不常提起过去的事情,正巧鬃毛沙砾也是。一个是本就不擅长,另一个是性格使然,更何况他们两人的过往经历都称不上愉快,于是对于重要的部分,两人不约而同地都只用几句话简单带过。他们似乎都把过往当成一块伤疤——经历一开始的溃烂结痂以后,愈合到再被触碰也不会过于疼痛的疤。但那些被苦痛并不因为被总结成轻描淡写的寥寥几笔就不存在,正如所有伤疤的形成都是因为曾经受到过伤害。 此时结痂的创口被命运毫不留情地撕开,血淋淋的创口直白地被暴露在眼前,令他心痛得无以复加。更令他难以忍受的是,此时的亚齐还那么小,只是一个孩子。他一个与艾尔玛仅有过数面之缘的陌生人,都能察觉出此时强烈的违和感与不对劲,难以接受这样突然的转变,更何况与她朝夕相处的亚齐。 左手的义肢在他的操作下用力地握紧,松开,再握紧,以此重复数次,鬃毛沙砾才压下了那股抑制不住的怒气。金属碰撞之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但女人根本不受他情绪的影响,那双眼睛依旧平静,毫不动摇地静静望着他,似乎对这世间的一切都失了兴趣,风雨都不再惊扰起她。鬃毛沙砾看着,突然就卸了气儿。 在这一个瞬间,鬃毛沙砾突然好想他的小领袖。6 曾经也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只是他后来花了很长的时间,付出了很多的爱与努力,让那双蓝色学会眯起来笑,学会流泪,学会露出愤怒,燃起火焰。不再是平静地吞噬万物的海,而是会因雨滴的落下泛起涟漪的水。然后他想起亚齐,想起那双还没成为蓝色的眼睛,想起他因为玩乐出汗的鼻头,想起他餐桌上放着的吃了一半的蓝莓果酱,想起他因为自己的冷笑话笑得颤抖的瘦弱肩膀。
“去他妈的金言。”鬃毛沙砾平静地说道。 “只是祈祷什么都不会到来,没有什么是生来注定。没有。” 他重复了两遍,语毕,开始奋力迈动自己的腿脚。这很难,像从沼泽里挣扎,但鬃毛沙砾知道自己必须得去找到亚齐。女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与自己能被单独抛下的情况无一不再告诉他一个事实:船已离港,时间要到了。但他还有话想同小孩讲,还不能就这么离开。 他长呼一口气,肩膀放松,站稳脚跟,上臂发力。曾经他这样一拳打碎了一扇地下闭合了几十年的石门,如今他要用同样的方式,打开去往自己恋人身边的路。 “给我让开!” 男人咬着后槽牙,收紧了手上的肌肉,猛地向身前挥出一拳——然后因为惯性,狠狠地扑在了地上。鬃毛沙砾清晰地感受到原本禁锢着自己的空气,在拳头挥出的一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撞得生疼的鼻梁,呲牙咧嘴地冲天上比了个很不文明的中指,随后慌不迭地地朝亚齐离开的方向跑去。 他没跑几步,身后又传来女人淡淡的声音:“如此,你便不会盼望不该盼望的,亦不会受到蒙蔽。” 鬃毛沙砾没停下来,但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夜渐深了,女人的面容隐在黑暗里,衣袍整洁,身姿挺拔,像神庙里一尊恒古不变的石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