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ueBerry(9)

※6×鬃毛沙砾

9. 距离亚齐的离开有一点时间了,但鬃毛沙砾确定以及肯定小孩会在那里。果然,当他气喘吁吁地来到海滩上的时候,能看见平坦的沙地上拢起了一个小小的起伏。亚齐蹲坐着,把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他浅金的发落在长袍上,长袍又落在沙地上,在深邃的夜里显得几乎要与那碎银一样的月光融为一体。鬃毛沙砾下意识地放轻了自己接近的脚步,即使他本就落地无声。 亚齐在察觉到他靠近的时候颤抖了一下,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反应。他之前从未像这样,彻底地无视鬃毛沙砾的存在。虽然也有男人那存在感十足的体型原因,但大多数时候小孩都展现了超乎他年龄的耐心与包容。鬃毛沙砾习惯了亚齐总是用带着微微无奈与有些头疼的表情看着他,这种被对方全然忽视的感觉倒是有些新奇。 鬃毛沙砾安静地贴着亚齐坐下,蹭过小孩因为汗水和海风被吹得有些泛冷的手臂。皮肤骤然被另一个高热的温度触碰,亚齐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与男人拉开了一点距离——以一个明显疏离的姿态。亚齐在闹别扭。这个孩子气的举动让鬃毛沙砾不由得笑了一下,但明显场合不对,他赶紧把自己上翘的嘴角压了一压,尴尬地咳了一声。 “嘿,我们聊聊行吗。” 亚齐听见了,但依旧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冷酷地只留个侧脸留给鬃毛沙砾。男人有些无奈,伸手戳了戳对方放在膝盖上的脸颊,“小朋友没什么想问的吗?瞒着你是我不对,但现在是特别放送时间,只要你开口问,大叔都会告诉你哦。” 亚齐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可就在鬃毛沙砾以为对方不会开口的时候,小孩轻飘飘的声音落在空旷的海滩上:“还有什么意义吗?” “什么?” 鬃毛沙砾没反应过来。 亚齐将视线从海平面上收回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重复道,“有什么意义吗?” 男人皱了皱眉头。亚齐的年纪还不足以支撑他把自己全然地伪装起来,于是那几个字所代表的讥讽意思顺着海风全飘进了鬃毛沙砾的耳朵里。然后鬃毛沙砾意识到,自己完全,根本,相当不擅长应付这样的亚齐。毕竟他们认识的时候,对方显然已经是一位懂得熟练玩弄言辞的辩论者与审判者。只是 6 出于立场考虑,通常都不愿意负责出头的那部分——精通并自告奋勇此道的另有其人,他也乐得当一块沉默的背景板。 所以鬃毛沙砾从来都只是旁观,竟从未直面过自己恋人藏在平和外表下的尖锐。他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对方言语与动作里明晃的拒绝让他有些难受,他不喜欢恋人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他,就算是小的也不行!但毕竟自己理亏在前,他还是挤过去,冲冷脸的孩子讨好地笑了笑,柔声道:“怎么会没有意义呢,你今天不是成功打出了六个水漂吗,这可了不起了。” “是吗。” 亚齐听了他的回复,莫名地笑了一下,又把视线移走,转过去不再理他了。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多少激起了鬃毛沙砾的一点脾气,他干脆挪了挪屁股,整个儿坐在了亚齐的面前,把小孩原本可以欣赏的大好海景用自己壮实的身形给遮了个全。亚齐皱了皱眉头,站起来想换个位置,结果被男人拽着手一屁股坐了回去。他本就心里难受,被鬃毛沙砾拽这一下摔在地上,这会儿屁股也开始隐隐作痛。 这下亚齐也恼了。他很用力地甩开了鬃毛沙砾的手,也顾不得保持什么体面,头昏脑胀得只想同男人大吵一架。毕竟他从刚才开始就憋着一股气,所有的平静都只是假装出来的表面样子。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带来的冲击太过巨大,他脑中原本各司其职井井有条的线好像都因此从中断开,任何的思考都无法顺利地进行下去。过往常伴他身侧的冷静似乎都随着情绪的崩溃而离去,脑中空白得只剩一片荒芜。好似站在悬崖上,一眼望去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折磨。 如果鬃毛沙砾识趣,他就该自己离开,放任亚齐自顾冷静消化一会儿,但男人没有。手被甩开,一开始的诧异过去以后,鬃毛沙砾难得带着成年人的气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漫不经心的,却沉甸甸地压了过来。他说:“抱歉,我并非故意隐瞒。但这是你必然会经历的一切,小领袖,你又为何要在意它何时到来?” 因为身高的缘故,他少有能直视对方眼睛的时候,可也有例外——是鬃毛沙砾蹲下来微笑着看他的时候,还有睡前鬃毛沙砾将他搂进怀里的时候。可是那双总是微微眯起,显得色泽柔软的琥珀,现在正第一次向他展现出身为宝石,质地冰冷坚硬的一面。

一股没由来的委屈突然冲上他的眼眶。 亚齐这小小的一生都被启示所困,像一条莫比乌斯环重合的起点与终点,从出生起就被告知了有关结局的一切。因而他从未怀疑。即使曾有过动摇,也依旧走在所有人都确信终点的圆环中,经历反复的煎熬与自省。 可自从鬃毛沙砾出现的那个下午开始,莫比乌斯环被外来者强硬地打开,他的人生仿佛脱离了原本的轨道,沿着一条他看不见终点的未知驶去。也许自己的人生可以蔓延至另一个地方,虽然陌生,但那样未知的可能性,确实地让他感到了一些不可明说的期待与兴奋。 他曾以为鬃毛沙砾会这是他漫长人生队伍中,作为安抚与肯定过往所有苦难,而提前领到的第一颗糖果。可此刻,现实毫不留情地剥离了他这种甜蜜的幻想,展露出残酷的本质——男人早就理解和接受命运的一切。 所以亚齐自己那些反复经历的自我审判与困扰,在他看来都只是最微不足道的意志。像艾尔玛一样,最终都会悄无声息地被命运吞噬。而这就是启示的本质?这就是他的…必经之路?每一任的 6 都这样走过?他的母亲,他的姨妈,然后…又会轮到他自己…… 他渴望从鬃毛沙砾那里得到的答案和指引,此时都化为现象世界碎了一地的残骸,无情地嘲笑他的天真。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什么了,原先那些确信的事好像突然都因此蒙上了一层不确定的纱,他从未觉得自己在鬃毛沙砾身边会感到这样的迷茫和无助。 亚齐从沙地上站起来,脑中纷乱的思绪,汗水,海风,让他薄弱的身子显得摇摇欲坠。一瞬间对命运的质疑和信任的崩塌,将这小小的孩子彻底逼入了悬崖。他有些迷茫地看着眼前显得陌生的男人,想质问对方在这场命运的游戏里到底担任了什么样的角色。 他说这是自己必经的命运,可又自顾自地伸手搅动这既定好的池水,让原本平静的海荡起波澜。鬃毛沙砾为什么要这样?他就应该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当他的旁观者,冷静地目睹一切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的苦难。而不是带自己在海边抓螃蟹,捡贝壳,打水漂,讲冷笑话,插手他的生活。 既然早已知晓自己会亲眼目睹至亲之人被启示冲刷的残酷,为何闭口不谈?既然已经熟知启示的结果,知晓这份来自上天,披着令人羡慕外壳的礼物拥有何种内在,为何从未与自己提起?既然决定要让他成为被命运碾过一粒小小石子,又为何要对他展现出额外的慈悲与关怀? “您为什么…?” 他弄不明白,于是低低地问出了声。但亚齐很快反应过来,止住了话头。他用力地眨了眨眼,强迫自己将这股湿意压了下去,抿着嘴唇,低着头不愿再看向面前的男人,沉默着在鬃毛沙砾的视野里留下一个倔强的发顶。

鬃毛沙砾那颗本就不怎么坚定的心,在看见小孩的眼眶一点点地红起来的时候就缴械投降了。他今晚在亚齐脸上看见太多复杂的感情,愤怒,震惊,失望,悲怆,然后猛地意识到了自己犯下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跟 6 的感情虽然在大多数的时候都处于和谐的状态,但是当然也会有不可避免演变成争吵的情况。可就算鬃毛沙砾正在气头上,通过不和对方一起吃饭,不再给出门和回家后的亲亲抱抱,甚至宁愿在夜晚抱着被子去睡沙发,等等方式向领袖表达自己拒绝沟通的态度,6 也总有办法完美地解决这一切——用每天出门前准时出现在桌上的爱心便当(即使成品看起来相当笨拙不尽人意),提早下班好赶在对方回家前就在家里等候迎接(虽然 6 通常都是那个更需要加班的人),还有偶尔半夜从沙发上醒来看见自己身上被掖得平平整整的被角,附带桌面上被斟满的水杯。 有谁能拒绝这种聪明体贴,又带着点讨好的示好方式?鬃毛沙砾直白地意识到自己完全吃恋人这套,并且拿他没办法。所以他们之间一切即使开始火爆的争吵,最后都会发展成两人坐下来,冷静地聊一聊——谁让他的恋人是阿派朗学派领袖,还做了一辈子引领和审判的工作。即使面对感情,面对两人生活细节都差异, 6 大部分时候也不是对的,但是他愿意等待鬃毛沙砾冷静下来。因为他已经熟知,不管不顾的发泄式吵架对他们的感情生活没有丝毫的帮助,也已经遇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 好在鬃毛沙砾通常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情绪到了——他总是他们俩之中更情绪化的那个。有时候他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和 6 的年龄地位完全反了过来,在这段恋情中,他得承认自己似乎总是无意中获得了年下恋人更多的关心。不过这算也是乐趣的一种,他们谁也不曾在意这点。 但亚齐与 6 不一样,无论鬃毛沙砾如何能在亚齐身上看见将来的影子,他现在都还不是 6。他不该用对待 6 一样的态度对待一个孩子,也不该要求对方在骤然经历这一晚的变故之后,仍保持平时的冷静与理性思考。就好比刚刚,他的本意并非说教,可是话语已经出口,像打水漂沉入海底的石子,无法收回,也无法更换。 而他最不该,最不该的事情,就是带着自己知晓未来的傲慢同亚齐相处。此时看着自己面前的亚齐,巨大的愧疚让他得以正视这些自我满足的情绪,鬃毛沙砾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原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同“启示”没什么不同——他自顾自地在亚齐身上投射了自己恋人的影子,带着想要弥补的想法去插手对方的生活,却唯独没有问过当事人的意见。即使过程不同,但从小孩泛红的眼眶不难看出它们都带来了相同的伤害。 这事要是放在二十几年前的自己身上,大概他的反应会比亚齐还大。毕竟自己当时性格冲动又倔强,性格虽远称不上糟糕,但是和沉稳内敛的小小预备领袖相比还是有些辱没后者了。好在他现在潜心修炼归来,最起码能做到像个沉稳的大人,正视自己的错误,极力弥补一切。

“对不起,亚齐。” 鬃毛沙砾看着亚齐的发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把那小小的身躯拉入自己怀中,老老实实地向他道歉。如果亚齐抬头,就能发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又变回了他熟悉的柔软样子。但他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如往常一样抬手回抱住男人。 亚齐用力地在鬃毛沙砾的拥抱里挣动了一下,发现无法挣脱以后,便僵直在男人怀里,别扭地把自己伪装成一根硬邦邦的法国长条面包。小孩用最直白的身体语言告诉鬃毛沙砾,他还未获得原谅,并因此失去了他之前花了好几天时间,在亚齐心中建立起来的特殊地位与信任。 好吧,这是他应得的。鬃毛沙砾边安抚地拍打手下僵硬却依旧挺拔的背脊,边懊恼地想着该如何补救他和小孩之间的关系之际,女人最后的话语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耳旁: “如此,你便不会盼望不该盼望的,亦不会受到蒙蔽。” 新晋领袖说的对,鬃毛沙砾想。他是最清楚这一切会如何发生的人,却依旧犯下了这巨大的错误。期待是一种微妙的暴力。是他被未来的 6 给困住,从而忽视亚齐的存在;也是他一边愤怒于对方只能成为 6 的不公,又一边默许了命运的再次降临。 “抱歉,宝贝,你一定很害怕吧。” 他想通了。于是又一次,把声音放得轻轻地,语调柔和地向亚齐道歉。气息吹过小孩的头顶,那瘦削的身子又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忍不住把小孩往自己怀里搂得更紧了一些,“对不起,忽视了你的想法。对不起,我是个糟糕的大人。” 怀里的人依旧毫无反应。但就在鬃毛沙砾以为亚齐会继续用这么一副拒之不理的状态向他抗议的时候,那紧绷着的肩膀一点点地放松了,亚齐倔强了一晚上的背脊终于弯了下来,像春日里低垂的柳。小孩把脸贴在他的脖颈上,闷不作声地,鬃毛沙砾却敏锐地察觉到了那睫毛扑闪中蒸腾的一丝水汽。

亚齐没想哭。一开始他只是被骤然滚落的巨石吓到,本能地逃离了那令他窒息的场面,然后又被一时的不知所措与脑袋空白所裹挟,下意识地摆出了一个罕见的防御姿态。可是他四处拼拼凑凑,好不容易竖起的壁垒,轻而易举地就被鬃毛沙砾的拥抱与道歉推倒——无数个夜晚里养出来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地扎进了那个熟悉温暖的怀抱。被人拥抱的感觉太好了,心贴着心,被风吹冷的皮肤迅速回温,他理所当然地贪恋这样的温暖。如今当他回过神,不仅吃惊于自己的失态,也为鬃毛沙砾放得低低的讨好姿态害羞。 他知道自己不该对鬃毛沙砾发火,可他素来引以为傲的自制与理智一并逃离他的脑海,又在对方的怀抱里手牵手地归来。他分明曾在某个晚上的沐浴中自我承诺过,不管是出于何意,都愿意去相信男人藏在那些碎屑之下的真实好意。然而事实却是,在他能冷静地理解到自己的冲动导致了何种错误之前,鬃毛沙砾就宽宏大量地将别的选项摆在他的面前。是他将自己尚未处理好的情绪,不管不顾地发泄在鬃毛沙砾身上,却是对方嘻嘻哈哈地承担了这莫名其妙情绪带来的坏果。 亚齐没经历过这个。他曾被教授与经历的一切只告诉他该如何评判正确与错误,没有如何体谅犯错之人的心情。毕竟错了就是错了,追求真理的道路上理应只有正确的选项。无论是阿奇翁锐喙带来的疼痛,还是地下监狱的阴暗湿冷,都是为了帮助教徒矫正一切错误已达到圆满。可是现在,小孩趴在男人宽厚的肩头有些迷茫地想,哦,原来犯错之后也可以是这样柔和又温暖的吗? 他在男人的安抚下渐渐找回了自我。眼眶热热地,有无数诘问与委屈好像都要随着鬃毛沙砾低低的道歉喷涌而出,但亚齐只是眨了眨自己酸痛的眼睛,把头更深地埋进这个怀抱。

怀里的身体终于卸了力道,小小的身躯往鬃毛沙砾的整个儿胸腔压了过来,他赶紧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亚齐可以用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趴在他的怀里。过往每次这么抱着小孩的时候,他都觉得对方地身体太小,太轻。但如今,小孩放下了所有,全心全意地将自己压在鬃毛沙砾身上,他终于感到了一点真实地沉重。 “对不起。” 鬃毛沙砾抱了一会儿,感觉怀里的身躯好不容易平静了些,正准备开口的话语却与亚齐撞了个正着。小孩依旧是一个埋在他肩上的姿势,因此话语闷闷地擦过他裸露的脖颈,鬃毛沙砾咬了咬牙,压下了自己因为气流想打个颤的冲动,有些好笑地回问道:“我道歉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你又为什么道歉,宝贝?” “因为我也做错了。” 亚齐的声音从斜下方闷闷地传上来,听着虽然依旧没什么生气,但好像平稳了不少,“我不该同您生气,我其实…是在生自己的气。”亚齐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后又停住了,鬃毛沙砾闻言把他往怀里颠了颠,静静地等着后续。对方的举动给了亚齐不少的安慰,他又攥紧了手里鬃毛沙砾睡衣的布料,好像这样能多生出点剖析自己的勇气来似的。 “他们…从出生开始,就用‘6’来称呼我。我以为…我以为启示只会落在‘6’的身上,可是艾尔玛姨妈从来都没有获得过数字。” “所以这一切其实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姨妈。虽然所有人都将启示当成一份上天的礼物,可是…如果我再多看些祷言,多背诵些格律,多理解些教典,艾尔玛是不是还能继续做艾尔玛,而不用成为 '6' ?” 亚齐慢吞吞地。他说得很慢,像是没组织好语言,又像是迟疑。他边说着,边想起半午在葡萄架下用金言盖着脸打盹的女人。于是缓慢地将这个困扰了他整个晚上的问题抛给男人,希望他能像慷慨地给他提供以表安慰的怀抱一样,提供一个可以解惑的答案。但他等了半晌男人都没有任何的回应。海滩寂静如墨,日落而息海鸥归巢,耳畔唯有永不停歇的浪花翻卷的声音。 “先生?” 亚齐不太确定地挣动了一下,本就破碎的心因为鬃毛沙砾的沉默又生出点伤感,于是下意识地去寻男人的脸。可男人的手臂箍着他的背脊,带着刺挠胡渣的下巴印在头顶,似乎是用上了三分的力气来阻止小孩的动作。紧贴着的胸膛传来不规律的起伏,带着被极力抑制,因此显得短促又尖细的吸气声。亚齐默然半刻,嘴巴犹豫般地张和数次,才有些不确定地吐出疑问:“您在哭吗?” “不许看!” “……”您这样抱着我本来就什么也看不到。 瘦弱的身躯被男人紧紧地束缚在怀里,鬃毛沙砾紧张地大喝声让亚齐感到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笑。安静地在心中完成一次流畅地吐槽,亚齐想了想,搂在男人身后的手在那厚实的背肌上安抚性地拍了拍。

鬃毛沙砾觉得自己因为丢脸得整张脸都烧红起来。纵然他在 6 面前掉眼泪的次数也算不得少,但这事放在小孩面前的感觉还是完全不一样的。鬃毛沙砾本就活得比较粗糙,他坚韧聪慧的恋人又太过善于掩埋自己的情绪,唯有此时面对亚齐,听见他缓慢迟疑的话语,那些被时间,被职责封存,独属于当时亚齐的不安与痛苦才如子弹般,在跨越了数十年后重新击中他。 鬃毛沙砾不知道亚齐怎么会得这一切都是他的错的结论,但反观 6 的责任感与自律,好像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结果。他本就对亚齐心疼得要死,现在听见这话,这段时间一直憋着的乱七八糟情绪全都一股脑儿地全涌了上来,竟是比小孩更早地掉了眼泪。 本来就觉得不好意思,还被亚齐察觉到了更是丢人。鬃毛沙砾慌忙把溢出眼眶的几滴眼泪一股脑地用亚齐浅金色的脑袋全擦了,又把对方从自己怀里刨出来,瞪视着因为感到头顶一阵濡湿而面露震惊的小孩,义正言辞地否定,“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的喉咙因为憋气的原因显得有些发哑和哽咽,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本想利用成年人的威严让这几句话增加点信服力,却不想,始料不及的眼泪破坏了这一切。 亚齐注视着鬃毛沙砾的眼睛,深沉的琥珀浸了水一样,湿得明显,像流淌的蜜。他注意到男人棕色的长发黏了几缕在脸上,便下意识地想伸手帮他拨开。那头长发来的时候就未被扎起,也因为主人无法触碰物体便打算披在身后随性而为。后来是亚齐看不过那簇睡过一觉后就到处翘棱的头发,站在凳子上吃力地给他挽了个发结。 亚齐处理完男人的头发,察觉到指尖有些湿漉漉地,这才被对方脸上的泪痕所吸引,愣愣地盯着那痕迹发呆。一个大男人在他面前真情流露的感觉太奇怪了。他擅长处理那些或激动,或愤怒,或虔诚的面孔,却唯独缺少这样的经验。 他有些无措,于是伸出手去试着擦拭鬃毛沙砾还有些湿漉漉的脸颊。泪痕已经很淡了,只沾湿了亚齐指腹的一小点皮肤,脱离了眼眶的泪也在风中迅速地降温,早已失去了温度,亚齐却像摸到了火一样,从指尖到心口被莫名地烫得一抖。 他刚想抽回手,就被鬃毛沙砾摁住了。反正都被看了个全,男人也不介意了。他偏了偏头,把大半张脸都压在那只手上,叹息般地嘟囔:“这绝不是你的错。” 气息吹在亚齐的掌心,小孩被这样自然的亲昵吃了一惊,手不自觉的蜷缩,反而让那张热乎乎的脸贴得更紧了些。鬃毛沙砾的姿态太坦然了,坦然到亚齐也忘记了害羞,只留下一点酸胀的喜悦。他没再尝试抽回自己的手,任由自己柔嫩的掌心摁压在男人有段时间没打理的胡渣上,连心尖也因为这刺挠的触感颤动。 眼前的男人还在嘟囔。 “你是不是 6,继不继承启示对我来说都无所谓,知道吗?我只在乎你。”他像是为了增加可信度那样,握住了亚齐的肩膀。鬃毛沙砾握得很用力,亚齐甚至隐约听到自己肩膀处的骨骼在男人宽厚手掌下发出轻微地咯吱声,但他没有躲。 他在这种微微地疼痛之间想起艾尔玛,想起他一夜之间变得如此陌生的唯一血亲。怔怔地睫羽扇张间,他不自觉地落下一滴眼泪,却不是因为苦痛,也并非委屈。他难得明明白白地将自己的一切刨开了,痛苦全摊在外面,可在清楚地看见鬃毛沙砾为他流下的眼泪时,亚齐忽然觉得心里好像也没那么难受。 可能他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几滴眼泪,又或者不是眼泪——他只是想有人能看见真正的他,能理解他的所想,倾听他的所思,明白他的所虑,而并非只会对他重复那些已经被看过,并背诵千万遍的“戒言”。 这个时候亚齐还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在沙滩上,因为与红发友人一次既无关启示也无关谏言,只是十分普通的一次闲谈而顿悟,也不知道自己能够成长为巨浪里唯一一块沉默坚固的礁岩。他只是遵守教训,闷头在黑压压的洞穴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追寻着那缥缈无根的火光。 然后鬃毛沙砾闯进洞来,笑眯眯地大声喊他。男人的声音在岩壁里回响,逐渐盖过了启示低喃着的十训金言。他听见,睁开眼却看见自己已经一脚踩空在了悬崖边上。探头望去,深不见底的崖底矗立着一座又一座熟悉的六角形石碑。亚齐盯着看了一会儿,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往回退去。 也是这滴不自觉的泪,带走了他所有的不确定与恐慌,带走了他心中一切的不安。亚齐看着鬃毛沙砾,一下就明白了对方先前用作比喻的船锚关系——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在将他渐渐抛置浪的最高点,落下来的时候也本该在礁岩上摔得粉身碎骨。可鬃毛沙砾愿意伸出手接住他,于是他的降落点偏离了命运既定的航线,变得柔软又令人留恋。

但这滴泪明显结结实实地吓到了鬃毛沙砾。他手忙脚乱地抹了抹小孩的眼角,一时间也顾不上自己粗糙的指腹在那白嫩的脸蛋上留下几道泛红的印子,“哎呀,你,你怎么也哭了……!” 亚齐摇了摇头,没说话,一头埋进了鬃毛沙砾的怀里。他想紧紧地搂住男人的腰,像抱住后山晒完太阳后,毛发变得蓬松软和的山羊,但那腰腹上即使放松也依旧紧实的肌肉群阻止了他。亚齐伸长了手臂,废了老大劲也没能整个儿圈住,最终只能拽住男人背后的衣角——他这样看起来更有些可怜兮兮的意味了,鬃毛沙砾被这小心翼翼的动作逗乐,从喉间溢出几声克制的笑,手没忍住就朝那发顶揉了过去。这次亚齐没躲,他站在原地,默默地把自己往对方怀里又塞了点。 鬃毛沙砾心安理得地受着,享受小孩难得对他的主动接触。他一直很喜欢身体接触, 这点在和 6 谈了恋爱以后尤甚。大部分的时候这种互动都是由鬃毛沙砾发起的,他喜欢看到 6 那张平时毫无波动的脸因为自己变得生动,像大理石像破碎了一角,露出内里的活人的模样。 鬃毛沙砾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冲 6 毫无保留地张开双臂,展现怀抱意图的时候,年轻的领袖像是被吓到了似的,涨红了耳尖。年轻人无措地抠着手,尝试往外挪了好半晌,但最终还是被年长者热烘烘的怀抱给整个儿逮住。6 第一次和人亲密肢体接触的窘迫反应还历历在目,倒是经过长时间的相处,领袖后来也会在准备出门的时候安静地站在门口,等待伴侣过来给他个临别吻,不过那都是非常以后的事情了。 他也曾在某次路过,听见维尔汀与她的鸟人朋友闲聊中提过 6 的骨相极好。他不知道什么是骨相,但那听起来像是个不错的夸赞,连带着他听着也觉得喜滋滋地。记忆里 6 的肩膀并不结实,只是挺拔,骨架虽然宽大,却没有皮肉支撑。薄薄的一层敷在上面,抱起来硌人,啃起来硌牙。大的那个后来被他喂养得当,至少看起来油光水滑皮亮条顺,小的这个却只有骨架。此时鬃毛沙砾搂着他,像是搂着一颗皱皱巴巴的小石子儿。 “谢谢您。” 亚齐的声音很轻,如果海浪声再大点儿,海风吹过的树梢再吵点儿,估计都能把他的声音就这样盖过去,但他们靠得是那样的近,而鬃毛沙砾的五官早就被山林所锻炼过,因此没错过这声低低的感谢。 鬃毛沙砾轻轻地叹了口气,把怀里的小东西又搂紧了些。他没再说些让小孩别感谢别道歉的话,他知道这是早熟内敛的孩子当下所能做出的最本能,最诚实的反应。他先前已经犯过这样的错误,所以此刻他告诫自己,绝不再忽视亚齐自身,而是切身实地地考虑他的想法。他绝不会再这么自以为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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