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08 有关克拉玛依的童年回忆

小学的时候很不开心。不开心的缘由之前有几条长嘟也写了,这边不再展开。这漫长的不开心中当然还是有一些事情能让当时的我快乐起来。比如作文被语文老师夸奖了,比如台风停课放假,比如被选到校合唱团里——在小孩子的眼里,被选上是一种荣誉,比不上做升旗手,但是强过去腰鼓队。腰鼓队的衣服不好看,大家就没有那么喜欢。

选合唱团的时候,我们在班里看电视。现在的孩子肯定没有那样的经验,以前,在多媒体教室出现以前,黑板边上的墙角会有一个悬挂的电视,用来播放一些他们希望小孩子被教育到的片子。好一点的是禁毒和安全宣传片,差一点的是一些意识形态宣讲,如今我也不记得了。印象最深的是天安门自焚事件,老师把我们关在教室里看了一两个小时。有着火的扭动着的人,烧黑了的人,还有躺在病床上被绷带包得看不出人样的人。当时是二年级还是三年级也不记得了,很多同学被吓哭了。教室里拉着窗帘,很暗。老师在组与组之间的过道走来走去,像一只黑色的大鸟。说要认真看,看完了写作文。作文题如今也忘了,只留下了着火非常可怕非常痛苦的印象。

选合唱团的时候我们也在看电视,但也就是无聊的安全宣传片,所有人都在玩闹,在说话。那些人的具体样貌我已经想不起来,但是却记得在下雨,我坐在靠窗的那一组,窗户里投进来灰蓝色的光。突然有一个没见过的女老师走进来,说要选合唱团。立刻女生们都安静了,大家都希望被选上。男生们则表示出对这种“娘娘腔”活动的不屑,吵得更厉害了。班主任马上发了火。之后,在大家紧张的沉默之中,陌生的女老师开始一个个叫学生起来唱谱。

男生们不想被选,所以怪声怪气。即便如此老师还是选了几个,说可以唱低音。那些男生就被朋友投以揶揄的目光。女生那里,老师听了几排下来都不满意,到我的时候才选了,说了一句:“娃娃音,也不是不行”。坐我前面的女生姓张,那个时候已经钢琴八级了吧,学习也好,当然从来不被欺负,我一直很羡慕她。她转过来对我说:“你唱得一点都不准,我不愿意被选上才故意唱坏的。”我一方面很伤心,一方面又觉得得意,因为连这样小天鹅一样的女孩都嫉妒我。被选上合唱团在小孩子眼里就是这么荣耀的事情,比考双百分,比家里有钱,都要荣耀得多。

每周三周五,我都要去学校里唯一的阶梯教室练声。那个教室平时只有在公开课的时候才会开起来。教室外面是种满三角梅的露台。一开始我们在露台上开嗓,天气冷了才进了教室。入团不久,我们很快从老师那里知道,学校95周年校庆合唱团要表演节目,会来很多有名的人,所以“学习可以放一放,练好唱歌最重要”。甚至各班的班主任也从来不拦着我们集合练习。这让我们所有人都体会到了一种荣誉感——我们都很激动,也害怕唱不好,更重要的是感觉自己有不上课的特权,感觉到自己是一场庆典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种心情,如今我还能回想起来,知道它之中有多少被规训的成分,也能看清孩童的心是多么单纯。小孩子,真的再好骗不过了。

练了两三个月,突然又有一个不认识的大人来阶梯教室,从合唱团的人里面又选了一批学生。都是女孩,也选了我。合唱团的老师说,你们下周要参加一个活动,所有人都要准备白丝袜和黑皮鞋。我没有黑皮鞋,问老师其他黑色的鞋可不可以。老师说不行,必须要黑色皮鞋,下周练声你们穿来给我检查一下。

下周,我们这些被选出来的女孩没有被安排练声,老师把我们带到另一个教室里,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两个腰鼓队的鼓槌。然后就开始训练动作:拿起、放下、举在胸前。单手拿起、单手放下、交叉挥动。好几套动作。老师说,到时候会给你们发花束,鼓槌只是练习用的替代品。老师还说,下周的活动不是学校的活动,但是也很重要,要在外面的大礼堂欢迎一些人,一定不能出错。

我们都飘飘然了。因为在家里看电视的时候见过那种场景,觉得自己从此与众不同。当时还发了一张通知书,要带回家给家长看,然后撕下家长签了字的回执再交给老师。通知书就是那种玫红色的传单,一面光滑一面毛糙,手上有水气的时候墨水会被洇开。还在学校里的时候,我小心翼翼,舍不得对折也舍不得摸,完整干燥地带了回去。我妈读了以后第一反应却是:“这个活动要求你们穿什么?”

答案是:天蓝色的交叉背带裙,我们小学的夏季校服。而那时候是冬天,在空荡的大教室里唱歌会觉得冷,马上也要期末考试了。我妈开始焦虑,因为我一直身体不好,尤其呼吸道。她问我能不能请假,我很生气,撒谎说不能。事实上也确实不能,通知书上都写了:“除非特殊情况。”我就怕我妈找到了什么可以利用的特殊情况。盘问了我几圈以后,她得到了更多的信息:活动在市政府附近的老影院,就是以前办过交响音乐会的那个。小孩子们的任务是站在影院外面的广场上挥舞花束,目送大人们进去。这个过程可能不会超过十五分钟。

我妈大大松了一口气,说到时候给我准备最厚的棉衣,交代我穿到典礼快开始的时候再脱下来。裤袜也买新的,现在的白色裤袜太薄了。然后要我穿棉鞋去。我提醒她,必须要穿新买的黑色皮鞋。我妈就说,那你那天先穿一个短袜再穿裤袜。我觉得很屈辱,开始发脾气,这样穿不好看!鞋子也会被撑坏!她实在没辙,又给我爸打了电话,让他把那天的时间空出来,我一解散就接我回家。

而那天的情况却是,老师不让穿着自己的衣服站在外面。鲜花插在深绿色的海绵球里保水,握起来很冷。我们都化了妆,额头上点了小红点,要不一定脸都发青了。那些需要被欢迎的大人比预定时间迟了一个多小时才来。于是,我们这些小学生就在风里冻了一个多小时,我爸也在附近的路口等了一个多小时。那些被老师尊敬的人来的时候都穿着很厚的衣服,其中一个经过我的时候摸了我的头。老师说 ,他是市里的人大代表。什么是人大代表?我不明白。不明白也觉得第二天可以拿到学校去说。但是,第二天,我就开始发烧。

我最终没有站上校庆日的舞台。

事后,我爸妈越过我把合唱团退了,因为他们听说还会有这样的事情。我在被霸凌的日常里失去了当时唯一开心的事情,也不再是别人嫉妒的对象。大概在家发过脾气耍过性子。然后一定发生了什么谈话,在某次我哭过之后,他们决定和我说一些以前不会告诉小孩子的事情。这场谈话的具体细节不知道为什么落入了我记忆的虚空。只有那份初次看见世界背面的恐惧感还留存着,让我每次参加学校的大型活动时都下意识感到不安。

我所唯一能记得的是,他们教我,在学校的时候,不用每件事都听大人的话。在大礼堂要注意看幕布,有可能会烧起来。为什么呢,因为聚光灯的温度很高。记得你用自然课带回来的放大镜点蚂蚁吗?妈妈说过很危险,原因是一样的。在遥远的你不知道的地方就发生过一场这样的火灾。当时是让大人先走,所以很多像你一样的小孩都死了。

那个地方的名字叫克拉玛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