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23日 写在蛋壳爆雷之后的北京清退回忆

以前还住在北京的时候,租的是自如的房子。押一付三。印象中也有借贷功能或者是京东白条什么的,从没用过。

当时家里不同意我去北京工作,希望能回家考公或者gap一年留学,就断了生活费。刚毕业那半年是很难衔接上的。入职培训的时候公司新员团建,我说了自己现在很难,北京本地的同期立刻给我转了几千并说有钱再还。我没好意思要。培训完回到当时的部门,leader也说可以借钱给我过渡。我还是婉拒,但多少有了底气。有底气、加上不信任借贷平台,这两项加在一起在今天来看,竟然也算是一种幸运。

清退那年我在北京待到第三年,小今也快要毕业。当时我们住在一起,在清河,整租了一个小一居,靠我的工资结余和他的研究生补助交房租。钱不够用的时候常常要骑快7公里的车上下班。但是很快乐。春天的时候,骑车可以看到很多花。一种叫光谱的月季,初开是明黄色,慢慢会变成粉红。几乎能从暮春开到秋天。对北京渐渐就有了感情。

自如当时每个月有一次免费保洁,会有人上门做卫生。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

有的阿姨会悄悄给我微信,希望可以绕过平台接活。我没能让她挣着这个钱,实在是当时的自己也太窘迫了。也有的保洁阿姨很健谈。她觉得你态度好,就愿意说说自己。也印象最深的一位是河南人,给我看自己院子里种的花和菜。朋友圈还有大女儿和小儿子,大女儿读了一个二本的物流专业。她问我,这个好找工作吗?我说现在快递发达啊,一定很好找,不过要多找点实习机会简历才好看。她又说怕分配到仓库之类的地方,要干粗活。我猜测说那不会的,大学生还是会做一些偏管理的工作。她就很高兴。

下一个月来的还是她。这次说要给我把床底清理下,我很紧张,说算了,我从来没扫过里面。她说你已经很干净了,有的人就等着保洁来干活,平时一点家务都不做。清完灰看到我种在阳台的芍药和死掉的绣球,就说我不会养花,然后又给我看自己院子的照片。

我问,你会不会想家? 阿姨说,想孩子,但不想家。 为什么不呢? 我老公打人的。在家里也是干活,这里也是干活。还能挣钱。回家腰板直。

那时候是夏天。骑车到公司会先去卫生间凉快一会儿,怕同事闻到身上的汗味。芍药刚刚开过花,绣球还没来得及开几朵就被我养死了。不过依旧是不怎么来雾霾的、蓝天白云的、让人喜欢的北京的夏天。

秋天升了职,涨了工资。家里的态度软化了不少,父母也在改变自己。天气恶劣的时候可以理直气壮地打车了。小今在冬天到来之前拿到了两个offer;一个是投行的,足够我们在北京留下,只是会经常驻外出差,压力也大;一个在南方2.5线城市,稳定但挣得不多。我们很犹豫。好像就在我们迟疑的时候,冬天来了。

清退彷佛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我记得是要求“整顿对象”在三天内搬离,否则采取强制措施。所以对当事人对旁观者来说都非常突然。当时不用微博,消息是在豆瓣上看到的,很多人把自己的ID改成了“低端某某”,我搜了一下才知道“低端人口”这个定性。后来有媒体出了清退地图,最近的地方离我住的小区直线距离也不过2.2公里。靠近西二旗软件园、靠近所谓“互联网命脉”的后厂村路的清退点,就更多了。这一片的“低端人口”,正是为互联网“高端人才”提供便利的生活服务的一群人——从餐饮到拼车到保洁。社会本来就不是均匀分层的食物链,而是交织互利的网络结构,如同森林。但一直在上方俯视的人,是看不到的。

那一个月,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新进的应届生和实习生惶惶不安,因为清退的动机是防止火灾,隔断间也在整改之列。我们也已经听说同公司的人下班回家发现隔断被拆,私人物品全部被扔掉——哪怕就在两年前,北京政府还透过本地新闻称赞隔断间优化了居住效率,因此各大中介纷纷如法炮制。 周末在家,街道的人敲门,说要进来检查有没有隔断,我让进门。群里说了这事,几个小朋友很慌。实习生说房源特别少又涨价,单间要2500+,实在吃不消。

买了房的同事们也不好受,因为强拆和清退就在自己眼下发生。有个同事掏空爸妈的积蓄在北苑买了婚房,清退发生后接纳了附近暂无住处的人来家里过渡。当然也有人持那种观点,即“整改是必须的,本来就有火灾隐患,留时间窗口只会让这些人想到变通的方法”。讽刺的是,说这话的人却是毕业那年给我转钱的同期。

上下班打车变得很难。快车司机也在撤退。我曾经遭遇过一次司机的性骚扰,所以上车只坐后排玩手机。一般司机看到这个态度也就不找你硬聊了。但是清退发生后,几乎所有还能遇到的司机,都有强烈的倾诉欲。他们会说,这里再往东边哪里哪里,有个人上吊了。断水断电,东西烂在冰柜了,借钱开店欠了二十多万,想不开就自杀了。有个司机给我看了一个视频,是北京某小区楼下的私家车一夜之前全被人砸烂。他边放边说,也不能这样子做事情。然后又补充,不过这样政府为了社会稳定肯定会松口的。

还有一次晚上加班到很晚,打上车出了软件园,司机问我,能不能和我聊聊天。我刚要发作,他马上说,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快要离开北京了,心里舍不得。

后来聊了一路。梳理下来也就是平凡的人生,十九岁就来北京打工,别人攒到钱08年之前买了房,就他把钱寄回老家盖房子了,错过了在北京扎根的机会。接下来攒一点钱,做生意,赔掉。然后打工再攒一点,又赔掉。最后一次欠钱了,就开起了快车。

说话都觉得太轻巧,只好沉默。司机也不介意,在前面把着方向盘,说现在没地方住了,东西都在后备箱,晚上就睡车里。我找到唯一可以说的话,就说你不要在车里开空调,容易一氧化碳中毒。他说烧油也要钱,不会开的。快到家了故事也说完了。他总结到,真不想回老家啊!回去就是被人笑话。我说,那要不然等春天再看看?这种政策都是一阵一阵的,没准会好的。

他突然很坚决。不回来了,回来也伤心。这都是命。北京是给你们这种好好念书的人准备的——好像北京是一个悬浮的大蛋糕,只要你足够优秀,就唾手可得一样。

回到家里,和小今说这件事。小今说,他学校的食堂阿姨员工也被赶了,原因是住在学校里的地下室,也被认定为不安全因素。后来我在豆瓣上也看到消息,而且要是我没记错,那也是我第一次听到“岳昕”这个名字。我忍不住哭了,我和小今说,想回家,想回南方。

然后,我们也决定离开。

清退以后,过不了多久就是春节,很多人离开后不再回来了,我们在北京的日子也进入了倒计时。春天又一次来了,二月底我们回住处一番大扫除,因为太累了午睡一直到下午四点。醒来看到修宪的消息,一梦之隔,变了世界。要好的同事在优衣库的试衣间里看到消息,很平静地买了那件衣服回家。河南的保洁阿姨,再也没能遇到,微信上问她还在北京吗,也没有回复。三月份山桃花还是一样开,在勺园看花,一个法学院的学生和身边人争论,说:“修宪是必要的。如果两岸开打,可能随时进入战时状态。”我想到我的家乡就在那对岸,妈祖庙里常有台湾来拜拜的人,但连转身反驳的勇气都没有。四月份,三角地有人贴了一张毛笔字声援岳昕,落款是“湖底群魂”。那个周末进学校被保安拦下了,问我为什么带相机,我说紫藤花开了。他将信将疑。

那天拍的紫藤花一直留在我的朋友圈背景里。

我们终于回了南方。远离灰色的冬天,但它无处不在。至于具体的、有来龙去脉的种种人生,他们并不关心。只敢在朋友圈里隐晦说一句“这个冬天太冷了”的世界里,一切仿佛都只能认命。而我唯一的希望是,不信命的人,如果能多一些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