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文的」对简·奥斯汀的私人感情

最出名的简·奥斯汀粉丝,可能是弗吉尼亚·伍尔夫。事实上,成年之后我重新回顾简·奥斯汀的小说,有一部分原因正是伍尔夫在她的《论小说与小说家》里极尽溢美之词。她写到:“守护在摇篮上方的仙女之一,必定在简出生之时就带着她飞越了整个世界。当简又被放回摇篮后,她不仅知道了这个世界看上去像什么样子,而且已经选定了她自己的王国。她做出了保证:如果她能够统治这片领土,她就不会去贪图别的东西。于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她就对别人很少抱有幻想,而对她自己则完全不抱有幻想。”

简确实总是如此,对人对事只抱有最低限度的期待。她说自己的全部工作,不过是拿一支细细的笔在二寸牙雕上轻描慢绘。而这是一种过分的自谦。她在行文中也是一样,从来没有哪个同时代的作家,像她这样近乎自虐地抹消自己在文本里的存在感。夏洛蒂处处想要代替简·爱说话,使得我们经常被会这双重的声音干扰,从而怀疑整个故事不过是一种说教。而简小心地处理着手中的丝线,避免过于强烈地提示自身的存在。读者只能在某些时刻隐约感觉到她——往往是在主人公讽刺某种现象的时候——因为简也忍不住了。有时候,她写到:“(有些男性)过于通情达理、过于自我感觉良好了,以至于对女性的指望除了无知,就没有别的了。”你能感觉到她的机敏挣脱了她自我克制的努力,在某个场景里向读者投来冷冷的一瞥。但在这样的只言片语之后,她又总会再度沉入水底,销声匿迹,仿佛在小说世界里扮演一个上帝已经足够胆大妄为,她不应该再试图去把握别的权力。

在简·奥斯汀的小说里,处处都是这样的矛盾和撕扯,只不过被包裹在所谓琐碎世故的外壳之下。她写青年男女如何在舞会上相识、如何彼此试探、如何订婚,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当时女性生活的匮乏,一部分是因为这一切常常令她发笑。简·奥斯汀本人,不管是出于主动还是被动,都拒绝了这样一种生活。但与此同时,她也承认这样的故事并不是毫无价值的——那些讨好、周旋、理解和屈从,她这样一个几乎不离开起居室的19世纪女性所能得到的所有素材,她所熟知的当代女性的生活——并不是毫无价值的。

但她不能批评,她也想象不到任何突围的办法。她活在二百五十年前。她死的时候,距离波伏娃出生还有九十一年。于是解法只有一种,那就是使她的女主角聪明而正直,成为具有主体性的“人”,并被能够理解她们的男性接纳,而这些男性刚好很有钱——你会注意到,简·奥斯汀十分强调金钱的作用,因为她并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也因为她清楚经济不自主的痛苦。她借由主角之口说出的那些精明世故的评论,往往隐含着自身匮乏所带来的痛苦,那种痛苦,当人处于富余而优越的状态下是很难意识到的:“你只有待在一个局促狭隘的地方,才能真正读懂简。”对于她和我们来说,“女人”的身份,就是这样一个局促狭隘的地方。

于是她不得不写这样的故事。爱情与友谊,理智与情感,傲慢与偏见,浪漫与世故。总是一位女性,在故事的开始,她熠熠生辉,具有展开冒险的主角特质。但也总是这位女性,最后选择愉快地改掉自己身上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和驯服了她的男性携手步入婚姻殿堂。在幼时,我疑心她讲的是爱情童话,如今再看就觉得心碎。毕竟简·奥斯汀本人,并没有在现实生活里做这样的妥协,又或者是试图去做,但阴差阳错。但总之,她在虚构的殿堂里为她的女主角们寻求一种可能性:那曾经妨碍了作家本人过上普通生活的激情,在小说里被合理地消解和克制,并最终导向完美的结局。

“讲出所有的真理,但以倾斜的方式。”

这样下意识地将自己藏在帘幕之后,这样自我厌恶地在小说里批评自己为激情所累,这样不甘地承认了女性在社会生活里的屈从地位……她还是写作了。她没有自己的书房,平时藏在一扇会响动的门后面,在起居室悄悄地写作。一听到有人接近,就迅速地把吸墨纸扯过来,盖在新写的小说上面——“她很小心地不让佣人、客人或者家里任何人疑心到她在写作。”所以她在他们眼里是呆板拘泥的独身者,是亲切和蔼的简姑妈,是需要烧掉信件保护隐私的早逝妹妹,但唯独不是我们所知道的那一个简·奥斯汀。在读她的小说时,我常常会想象,她是如何做到的?在人来人往的起居室,随时会被打断,随时有可能被发现,却沉默地编织出这样精巧的故事。哪一段话曾经被墨水纸掩盖?哪一段话曾在客人来访时打着腹稿暗暗修改?无论如何,她的写作最终将她从自我贬抑的位置上拉了出来,虽然未能惠及生前,依然开启了女性写作的大门——“到十八世纪末出现了一个变化……中产阶级的妇女开始写作了。”

“在少年时代,她不得不小心谨慎,当她年事渐长,她学会了一种浪漫的态度——这是一个不自然的开端的自然后果”,她在最后一本小说《劝导》里宽容了自己的人生,又或者只是来不及修改,因为她从未想过要出版。这一次的故事里,选择默默倾听并最终屈服的是一个男性。而我想要实现简·奥斯汀的愿望。我想要做的,是在重重文字掩饰的背后,在戏拟的剧情中,在流星般一闪的反讽里——接近她,描述她,发现她。然后,成为她。也许简写作的时候并未指望过什么,也许一切都可以概括为“我写作不是因为世界上有读者,而是因为世界上有文学”。但对我来说,成为简·奥斯汀的读者,永远是一件意义非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