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向儀》 #偽馬拉巴特半自傳小說體 #~波蘭約會記~
幾個月前我才途經這塊土地到芬蘭去,現在再見到她,她的變化是肉眼可見的。尤其是從20年前當初我在公使托馬希尼的使館裡工作的地方望出去,一些旅館的廢墟矗立在陽光之下,街上又多了一些穿著綠色制服的德國人,還有黑色的槍械點綴,好似有孩子為了惡作劇,在卡納萊托那幅描繪華沙街景的畫上拓印了植物的莖幹,還不小心沾上泥土。波蘭國王漢斯‧法蘭克不像上次我拜訪時那樣經常在客人前出現並招待他們以展現他引以為傲的權威,他似乎對於見到真正的皇帝使者感到壓迫,只現身打了聲招呼就迅速離開了。
「您對這感到懷念嗎?」皇帝使者希姆萊問道,他對我溫和地笑著。
周遭同樣穿著深綠色制服的人盯著我看,他們面無表情,目光似乎表達著一些嘲諷。我不知該如何對待這些人,所以只是也露出溫和的微笑,繼續看看窗外。上次來時,這裡雪花紛飛,現在則是入秋的時刻,四處都是棕黃色的落葉,窗戶外的景象看起來就像一幅還未風乾就掛上牆的油畫。
「幾個月前,我經過這裡時見了一些朋友。他們也問我是不是想念這裡,我回答了『我很懷念』,」我說,「您在幾個月前也在同樣的時候到波蘭來過,現在也是,不過您都是為了公事而來的,而不是長住在這,也不是波蘭人。」
希姆萊指著一個宮殿裡的角落,那裡是一面有著鍍金邊天使壁畫的白牆壁,「這麼說來,您肯定也在那裡和某個波蘭貴婦交談過、跳舞過吧。在公使館辦的舞會,您也懷念嗎?」說話的時候,他就因為忍不住的發笑而漸漸得說不清楚,周遭的人在此時也跟著笑了起來。他們笑的方式是德國人特有的方法,這是他們傳統的一部份。他們臉上每一塊肌肉和每一條神經的動作都是遵照著古老的規律,不論經過多長時間,他們都不曾對任何步驟做過改變。在我的經驗裡面,這種說笑方式的結果總是令人很痛苦。不過德國人們都因為這是傳統而不願意拋棄,似乎這也是他們社會中很重要的一部份。我沒有跟著他們一起笑,而是用很認真的神情看著他們,接著說:「也許有,也許沒有,時間過得太久了,我也記不清楚。不過波蘭的貴族們,就和世界各地的貴族一樣,他們很在意自己的背景。在波蘭的社交圈,一切都會是談資。」
「您好像很了解這裡,」其中一個希姆萊金髮碧眼的屬下道,收起笑容後,他的臉緊繃了起來,口氣轉變得有威脅性,「但您寫的文章看上去不是每次都是在將事物了解透徹後寫的。」
Kurczę!我忍不住這麼想,也想回答對方我寫的都是自己的洞見,對我自己,也對讀者誠實,但我沒有說話,我的嘴唇因為冷意而沒有移動。希姆萊對著那個下屬揮了揮手,強制把話題給停止了。他有點不高興,命令了那個人去幫他拿東西。
「不過我們還真是有緣分,」希姆萊再轉頭時表情已經變了,他有些訝異地說,「只是可惜我們碰見了對方這麼多次,卻只有這次有機會交談。」他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忽然大笑了起來,「似乎總是您先注意到我,在第二次遇見時您就應該先主動和我說話的。這不是您擅長的事嗎?」
「我想不到該和您說什麼。」
「我以為您實際上有很多話想跟我說,」希姆萊指著窗外某處,「比如在這個地方的波蘭人,或者在那個地方的猶太人,還有個可能是您在書寫文章時的內心話。總而言之,應該有很多話題可以聊。」我注視著他和蛋殼一樣白的額頭,還有那隻伸出窗外,動作輕柔的手。白色的光芒斜照進來後,將這些人的臉和身體照得發白,像是一尊褪色的蠟像,眉骨下的凹陷處以及鼻側陰影的黑色是所有人渾身上下最鮮豔的顏色。我向希姆萊微笑,對他說既然如此我該告訴他,他的樣子和他的下屬們讓我想起風向儀。在烏克蘭時,到達什庫托韋後我在一個農舍上看到塗料被風化後的風信儀。它被農民放的火燒得烏漆抹黑,高溫融化了它的下半部分,使它倒吊著垂掛,但依然被太陽強烈的照射,沒有燒黑的地方反射著光芒。「風向儀?」希姆萊看了看自己和身邊的下屬們,一邊用驚異的口氣問。「是,風向儀,」我回答。
「哪一種風向儀?」希姆萊的某個下屬問。他們每個人都在互相望著彼此,甚至開始在空氣中比劃著像是風向儀的圖案。
「是啊,哪一種的?」希姆萊也問。
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所以只是說那個風向儀已經燒焦了,我也看不出來是哪種。他們都露出一副可惜的樣子,馬上就開始交頭接耳起烏克蘭可能有著什麼樣的風向儀。我突然很希望可以有個合適的人可以路過,讓我對他投以求救的眼神,但波托茨基宮的所有出入口似乎已經被黨衛軍下令封起來了。希姆萊下半身靠在窗檯上,抱著雙手,又繼續對我發問:「我們的身上哪裡令您想起風向儀?」
「黑色的部位,看不出其他顏色的地方,」我說。
「除了靴子以外,我的身上沒有其他地方是黑色的。」希姆萊說。
「我們也都是,除了靴子上,也沒有黑色的部分。」其中一個下屬說。
「也許吧!」我說。
窗外颳起了風,溫度忽然降了很多,烏雲是深色的眼瞼,強迫性地闔上以遮住太陽的注視。似乎要下雨了。街上有稀稀落落的路人來往,他們都在望著前方。枝頭上碎念著的鳥兒們也安靜下來,消失在了從窗戶能看見的範圍裡。他們不願意看向這裡,他們沒有勇氣。一群宮殿裡設的僕人們路過了這條長廊,他們手上拿著一些碗盤或清潔用具,輕聲向彼此交談。他們不願意看向這裡,他們也沒有勇氣。
「我看過您的文章,也喜歡您的文章,」希姆萊說,他因為感到寒冷而把手收緊了很多,表現得有點傷心,「尤其是您在上次那場戰爭後寫的書還有報紙,我可以感覺到您年輕奔放的活力,為什麼現在就變了呢?」
「可能是因為我變老了,」我說。
「不只是老了。我知道您很喜歡俄羅斯 」希姆萊說。
「我確實很喜歡。」
「您的感情用事,是不是使得您對他們有所同情?您為什麼要在文章裡寫那些話?」希姆萊的聲音突然變得激動,他還站直了身體,恨不得要把自己彈射到我身上一樣。我看著他,感到有些不安。德國人的躁動很常讓我感到不安,但希姆萊的這種反應讓我更感到不適。我學著希姆萊方才的動作,也把下半身靠在了窗檯上,然後說:「我在俄羅斯時,說過我喜歡這裡的人,而他們對我說我很適合這個地方。我到瑞典時,說過我喜歡這裡的一草一木,他們問我怎麼不留下來久一些。這裡是波蘭,您卻是德國人,還和我談俄羅斯。」
「您喜歡每個地方?」希姆萊狐疑地問。
「大部分時候,我對每個我去過的地方都有些感情,」我說。
「因為您的工作嗎?」有個人用非常不屑的口氣問。
「因為我的朋友。」我說。
有侍者過來向其中一個黨衛軍傳話。午餐已經準備好了,我們都移動到了飯廳去。這裡的擺設被更動過,物品都被換成接近現代模仿設計的家具,舊的古董家具都被放到別的房間去了。波蘭總督的品味糟糕的程度和他不重視那些古董價值的程度是差不多的。希姆萊坐在餐桌主位上,我被邀請坐在他旁邊。
「我應該向您坦承,一開始看到您現在正在撰寫的稿子,尤其是談到我的部分,我有些生氣,」希姆萊說,「實際上不只是這篇稿子,《政變術》這本書也讓我感到氣憤。不過,現在我有不一樣的想法。」餐盤裡是一些簡單的水煮蔬菜和豬肉,希姆萊一說完話就用叉子插起一塊肉放進嘴裡咀嚼,嘴唇上方的鬍子隨著嘴唇做著波浪狀的擺動,像是汪洋上的一艘船。
「是的,坐牢和流放的經驗讓我理解到大部分人都對那本書有反感。現在和您們的談話也證明我的新作品不是讓您們很喜歡,」我說。
希姆萊笑了,餐桌邊其他人也是。「您被派到東線寫報導後,戈培爾部長也非常不喜歡您,」他把一塊肉又插起後,這次放到了我的盤子裡,說道,「但我覺得他只是因為覺得您很妨礙他的工作才不喜歡。您是個好作家、好記者。有時您會忠誠於真實,有時也會鍾愛於幻想。不過我知道您更喜歡當誠實的人。」我盯著盤中邊緣那塊陌生的肉看,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或許又是在什庫拉托韋,可能又是在某座農舍附近,在某隻僥倖躲過完全殲滅的豬身上看到焦黑的皮掀開後的紅肉,也可能是某個農民被污泥沾染的臉頰上劃開的一部分,我想不會錯的,是曾經和我擦肩而過的農民臉頰上的肉。「雖然對我來說您寫的就是通篇的謊言,可這些對您來說卻很真實吧?可惜相反的真相是不能在現實並存的。」希姆萊說。
「不,相反的真相是可以同時存在的。」我說。
「可以?」希姆萊皺著眉頭問,他好像覺得我的回答有點惱人,「這是作家的浪漫嗎?」
「這不是作家的浪漫。是現實。您相信我的謊話,我相信我的實話,這些文字不因為您而消失,也不會因我而賦予他們生命。但是他們存在,這就是他們自己的真相。我們對它有不一樣的感覺也是屬於我們的真相。不論對立或是毫無關係,這些彼此不互相影響。」我回答。希姆萊把杯子舉了起來,「Prost!」
「Prost!」所有人跟著敬酒。
希姆萊蒼白的嘴唇在玻璃杯邊緣抿了一口葡萄酒。漢斯‧法蘭克昨天對我說,希姆萊除非招待客人,否則幾乎不會把酒拿出來,所以今天我被賦予的身分就是客人,就像在芬蘭收到白蘭地時一樣。
「您知道嗎,我很慶幸我今天把您帶到了這裡來,」希姆萊靠著桌子用視線瞥了一眼我的盤裡那幾塊他給我的肉片,「您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很有趣。」
「我不知道您們對我會感興趣。」我說,一面拿起叉子還是把那幾塊肉吃完了。
「這是當然的事,這是我們擅長的工作。我們對您有興趣,但您只需要在合適的時候知道就行了。」希姆萊嘴角將臉頰上豐腴的肉推了上去,笑了起來,「本來我想把您帶回德國去的,但我現在改變主意了。就像您寫的,只要四個小時,您就會變得像那些芬蘭人一樣欣賞我了吧?我們在這段時間裡面,可以一一驗證所有您寫的內容。讓您的真相能靠近我的真相。」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