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夫格尼·瓦西里耶维奇的自白

略作小记,以纪念两年前的今天。自家调查员的后日谈。

从埃及回返时,我们的那位同伴,泰迪·托马斯因为曾经落在最后——同我一起——经受了相当的精神创伤。其他人同我们在开罗港口分道扬镳,而我将他一路带回马赛诸塞州,将他安顿在波士顿的疗养院内,随后离开,在陌生的大陆上独自旅行。 孤独的旅行并不比在埃及的愉快,我无法忍受不断闪回的噩梦。忽明忽暗的手电,狭窄阴森的墓道,坍塌的岩体和横倒在面前的石棺,摇晃的视野,那些虽然在常人看来可怖的东西于我不过是从未体验过的危险情境锻炼。不,我们面对过的事情远比生死之境更恐怖。那隐藏在我们背后的无定形深渊,百目的巨人,“阿耳戈斯”,Argus,我如此称呼它,那“闪亮的”深渊与眼睛,那时候我停下脚,回过头,直视了它,而它以我的声音对我回答:“有人吗?”

我为什么会停下脚? 我所经历过的一切都教育我,我的生命是宝贵的,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应该发挥最大的效用,为此我必须珍惜生命,我不能在无谓的地方莫名地死去。那时候我看见了——我看见所能见到的最可怖之物,蒙在爱与安全之世上的幕布和着疯狂的喇叭吹奏在我面前揭开。展露给我的是红色的墙壁,真实在终结的背后对我露出毫不友善的微笑。 我应该逃走。我应该撤退,我应该把这个消息带给会相信我的那些人,以“保护我们的未来”。 但我停下了脚。 我想必是断绝了自己还能离开的希望,那一刻我的幻影回到了我身上。我拿起手枪,它和第一天到我手里那时一样亲切、沉重、可靠。我什么都没有,我手里只有这把手枪。但它并不可靠,我知道这一点。这很滑稽,但确是如此。我手里的触感和熟悉的发力位置告诉我它是可靠的,但我的眼睛告诉我它并非如此。它没有造成什么影响,我只是暂时——或者说一瞬间——拖慢了它,我无法对它施加更多。我做不了。我所学会的一切都是对人的,对人类的造物的:我解决谜团,分析谎言,找出邪恶,摧毁蠹虫。但我无法对非人施展任何技巧。 所以我放弃了挣扎。我执行撤退。

……但当我试图回忆那场旅行的其他内容时,我眼前却一片黑暗,空无一物。我绞尽脑汁回想起的只有一双眼睛,不是绿色的脓液似的,而是湛蓝的宝石一般的眼睛。 我把碎片在脑内拼接,按时间将它们重新串成长串。那双眼睛是我在面对恐惧与终结之前所见到的最后的东西:一种没有意义的人世之物,对着超越时间的方向,一块剔透的宝石。但它盖过了我对那次毫不愉快的旅行的全部回忆。帐篷、篝火、金字塔、黄沙和卡车,倒映在宝石的切面上成为其中的一部分,绿色的脓液和湛蓝的宝石盘踞在虚空的黑暗里,其他一切都变成没有意义的尘埃。 是,只有那双眼睛。它或许是一种象征,我想,一种代表与无定形深渊里鼓出的气泡炸开时流出的绿色闪亮脓液相反的,完全反面的,理性世界和人类世界的象征。我这样对自己说,但我为什么停下了脚? 为了保护理性与人类的世界吗? 想必不是。如果我想要保护它,我应该撤退,我应该逃跑。我应该疯了一样地离开那里,而不是无谓地做出准备送死的动作,那违反了命令也违反了我的准则。我留在那里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只会像每一个消失在那里的生命一样从此成为红室壁画的一部分,没人知道本该对我表达感激。 不。 我终于拼凑起来理智和记忆的碎片。我只是想保护那双眼睛。 蓝色的,明亮的,凝望过往时间也凝望阿耳戈斯的眼睛。平静地凝视死亡的眼睛。 我把他的相机扔回给他,因为他没有再向前;之后我做了可以说是到目前为止我最疯狂的决定,我停下了脚。没有什么用,但我到底停下来了。随后就是另外一个决定:帮助他,奔跑,拖拽,搀扶,直到刺目的阳光占据全部视野,爆炸闷在身后,而我还紧紧抓着他。我严重违反了命令,但我没有违反我的准则。 在漫无目的地游荡过后,我最终还是确定了我的路途。我得回到美国马赛诸塞州,回到波士顿,到那所疗养院去,重新见一见那双湛蓝眼睛的主人。我从那时候就知道,我们共同保守了一个秘密,一个不受欢迎的秘密,而我同他的灵魂与命运在那条漫长得简直跑不到尽头的墓道里,已经被某种恐怖的事物连结在一起,就连死亡也无法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