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五月雨

赶在五月的最后尾巴(六月第一天凌晨)写完的女学生。

“静——阿静,有你的的信!”惠子拖长了音喊着,抱着书包挤进宿舍,手里挥着一个信封,另一只胳膊和书包之间压着几本杂志。 “是什么呀是什么呀?”立刻就有女孩七嘴八舌地回应她。“是谁的信呀?”“那个人的吧。”寝室里的女孩子们立刻像水倒进了热油一样开始七嘴八舌起来,真是的!我不由得捂住了脸,感觉手心下的脸颊开始发烫。“是谁的信呀,妈妈的吗?”我望着惠子,明知故问。妈妈的信昨天刚收到,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是家信了,那是谁寄来的,当然十分明显。 惠子放下杂志,得意洋洋地晃了晃信封:“是——坂川先生的哟!”她高高举起信封,展示给大家看上面的收件人:藤生 静津奈小姐敬启。然后又翻过来给同学展示背面的寄件人:坂川 千代志。哎呀!于是不管是谁都大声嚷嚷起来啦,叫嚷着什么“坂川先生又寄情书来啦”“快拆开给我们念念嘛”之类乱七八糟的话。我“哎呀哎呀”地叫着,反过手用冰凉的手背贴着滚烫的脸颊,脸一定已经红起来啦!惠子给大家看够了信封,才转向我:“那么,阿静,我拆开咯?“ “你拆吧你拆吧,还问我做什么呀!“我立刻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哪怕是真的在乎,也绝不能表现出来。同住的女孩子们,有婚约的,像坂川先生这样会直接寄信到学校的也没有几个,更何况还有没说亲的同学。于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陌生人的信件,就自然成了大家争相传阅的东西,我又怎么能扫大家的兴呢? 但一边应允了惠子的请求,我又一边忍不住去想,坂川先生会在信里写什么呢?已经是五月了,开头肯定是“微风吹拂的嫩叶季节,不知您是否安好……”但之后他会写什么呢,是普通问候,还是讲讲家事,会不会询问我的近况呢?可不要说一些会引起同学们误会的话,我在心里大叫起来,几乎真的要叫出声了:像什么表达爱意的句子,可千万不要写呀!会被大家取笑的……不过,坂川先生肯定也不知道,他写给年轻未婚妻子的信,在送到她手里之前就会先被一群同龄女孩拆阅朗读呀。就算他真的写了,我也不能怪他。 我一边在胡思乱想,另一边惠子已经拆开了信封,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读:“拜启,微风吹拂的嫩叶季节……” 立刻就有人打断她啦。性急的友香拍着手:“这些客套话就略去吧,惠子,快看正文!”惠子高高兴兴地应了声是,眼睛快速地扫过前面长长的客套。如果是在惠子的角度上,站在高处,看着寝室里的女孩齐齐翘首以盼,想必会有种女王般的快感吧。 我把手交叉合拢,不想做出很在意那封信的样子,又竖起耳朵捕捉她念的每一个词:“虽然很突然,但自从开春后,看到风和日丽,春色景明,一直在想着和藤生小姐一同出游一次……”同学们立即大呼小叫,害得我几乎要听不清啦,真是的,如此突兀地提出邀请!如果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不论是去逛公园还是看戏,都给人以微妙的违和感,我立刻就开始思考怎么委婉地回绝。 惠子停顿了一下,等到大家闹腾完了才继续读:“……竹岛君也从京都过来了。藤生小姐方便的话,可以同我们一起。不知藤生小姐最近哪个周末有空闲可以赏光呢?突然来信,想必给您造成困扰,惶恐不尽,万分抱歉。还有许多想说的,但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真是失礼。敬具……”惠子略去末尾的落笔,抬起头,和所有人一起好奇地盯着我。 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立刻开始提问,“要回信吗?”“这周末吗?”“阿静认识竹岛君吗?”“逛公园还是去博览会呢?”“去银座购物吗?”之类的问题朝我扑面而来,让人招架不住!这时候哪里还能拒绝呀,我只好躲在绿子背后,一律摇头,用“等会儿再回吧”“什么时候都行呀”之类的回答搪塞过去。 好不容易应付完同学们,我才拿到坂川先生的信纸,强忍着再看一遍的冲动,仔细叠好放进信件盒里。绿子从椅子上斜过身体,小声问我:“阿静这周末要去约会吗?” “还没想好呐。”我这么回答她。绿子扭过身子,凑近了我的脸。“可是,阿静不是说好一起去看电影吗?”她问我,盯着我的眼睛。 “说是这么说!……”我顿了顿,放软声音,“我也是想去看电影的呀。”不知怎么,就自然地脱口而出了这句话,想要和濑户川同学一起去看看电影而不是和坂川先生约会这种事,好像被默认了似的。 但我也想和坂川先生一起出去玩呀,另一个声音这么说着,因为不知道会去做什么,这种等待的未知似乎更有趣一些。实在是很难让人取舍。那……或者,这周和绿子看电影,下周再回信给坂川先生呢?哎呀!可是他的朋友竹岛君从京都过来,也不能让人家等我一个星期嘛。我只好抱住绿子的胳膊,小声央求:“或者,绿子和我一起呢?……那个人也带了自己的朋友,没道理我不能带吧?”我顺手抓住她的衣袖,“绿子,绿子……”就这样叫着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到底想表达什么,像孩子对母亲耍赖一般地反反复复念着。绿子被我央得没法,含糊地应了一声,没再提这档事,转头去和友香说话去了。 惠子她们开始传阅那几本女学生杂志,我也把头凑到绿子肩上去看,两条和服袖子落在一处,我偷偷碰了碰绿子支着身体的手。她没回头,也没收回袖子。友香大呼小叫着什么花屋敷游乐场的新项目,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绿子回应得有些心不在焉。 我到底在干什么呀!在心底叫嚷了一句,我收回手,不自觉地去拿桌上的信件盒。在碰触到拉环的一瞬间,我突然反应过来,看看四周的大家都在做什么。果然!惠子还在盯着我呢。对上惠子的眼神后,我坦然地取出空白的信纸,又从文具盒里拿出笔来,做出思考怎么回信的模样,心里想着的却是坂川先生来信里的语句。 我是没见过竹岛君的。但,先前坂川先生也在信里提过名为竹岛礼三的同事,并说组织了送别同事调去京都的送别宴。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好像还是去年下半年的事情。想来现在是这位同事朋友空闲回东京来看看吧。我一边写着回信的开头,一边莫名其妙地展开了联想。虽然说绿子看似答应了同我一起出去,但见到不认识的男人,若是场面尴尬我又该怎么办呢?想着我可怜的口才要在陌生人之间斡旋,就感觉头要痛起来了。 但现在也来不及后悔。我在信纸上写下“启上,新绿季节……”之类的客套话,琢磨片刻,告知了坂川先生合适的时间,并说了自己将会与同学一起之类的事。并且写了一些“如果您方便的话,我斗胆提议去看电影或者大众歌剧”诸如此类的话,几乎要双手合十祈祷让他答应下来,答应我吧——虽然我知道,他一定会答应的。很难说这是一种怎样的直觉:像这样无伤大雅的要求,坂川先生没有拒绝的理由;并且是由我提出的请求呀!

接下来的两天,我和绿子之间谁也没提这回事。还是和往常一样:手挽着手去教室,一起吃饭、在空教室做功课,在家政课上交头接耳,混用工具,正常得很。同学们总说藤生静津奈和濑户川绿子形影不离——这倒是真的!自从入学认识以来我们就一直在一起,简直像连体婴一样。不过,我并不觉得这是坏事。旁人很少有我们这样亲密又独特的友谊了,只是对静津奈的,只是对绿子的!再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分给其他人。我们对彼此都是最独特唯一的那个,并且心满意足。 说实在话,我打心眼儿里觉得绿子是世界上顶可爱的人。她从不老老实实垂着头快步走,而是用手提起一点袴摆,踢踢踏踏地前行;从不扎大家都扎的辫子,而是把头发高高地盘着,丝绸大蝴蝶结在发顶绑着,走起路来真像蝴蝶飞舞;吃饭也是大口大口地吃,丝毫不在乎会不会被突然出现在食堂里的老师训斥。可是在我眼里,这就是绿子可爱的地方呀!但我不敢学她走路的姿势,也不敢学她吃饭的吃法。我没有她那样浑然天成的自在。如果要我学着她提高袴摆仰着头大步前进,恐怕才会出丑呢,甚至被自己的长着衣摆绊住,自己把自己摔倒在地。 “啊啊,今天是四月底了呀。”下午下课后,我们一起沿着湖边的路往寮走。绿子走着走着,突然发出这样的感叹。 我点了点头:“是呀。刚好五月的第一天是周末呢……”还不知道明天会看到什么电影。我默默吞下后半句话,绿子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来了? “阿静明天穿哪件衣服呢?”绿子把手插在袴的开叉里,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大步朝前走,活像穿西式制服的少年把手插在裤兜里一样。要是被女老师看到了,肯定要挨一顿说教。 “欸……?就普通的衣服好了。随便从衣柜里找一件,哪件都行。”我快步跟上去。虽然嘴上这么说,我却已经在迅速想着衣柜里有哪件颜色合适的和服可以拿去搭配家里新寄来的那条嫩若草色的袴了,配那条格子的腰带还是雏菊图案的呢?这个想法只在我心头转了一圈就被我暂时压到一边,我问绿子:“绿子呢?要穿漂亮些吧。”绿子身材高挑,头发鼓鼓地盘起来,乌黑油亮。在杏黄色的夕阳下,粗黑的发丝泛着金色的光。 “穿什么都无所谓。”绿子把小石子往湖水的方向一踢,湖面泛起微小的涟漪,“我说,阿静为什么不穿礼拜日的制服呢?现在街上也有不少穿洋服的女子啦。” 礼拜日的制服……我们的学校是教会办的女校。近年来改用褶裙和洋装制服的女校越来越多,我们的学校也不例外,提供了学生在礼拜日穿的洋服制服。那件深蓝色的裙子是很漂亮,但…… “总觉得穿洋服不习惯。”我摇了摇头,“就算是穿了洋服,也忍不住要在外面罩上和服外套才安心,不然总觉得腰上空荡荡的。” 绿子笑起来了:“也是,阿静太瘦了,每天就吃这么一点点。”她比划了一个小小的圈,“阿静要多吃点。” “绿子吃得也没比我多多少!”我据理力争,“就连衣服的尺码,我们也是差不多的,怎么就说我瘦呢?” “因为你一只手就能环过来啊。”绿子理直气壮地说,用胳膊比划了一下。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嘀嘀咕咕了几句“绿子明明和我穿一个尺码”之类的话,才总算是放过我了。

我们在约定的广场见到坂川先生和竹岛先生的时候,是五月第一天的下午。周末的午后三点,太阳暖洋洋的,丸之内街上人来车往,天气很好。我挑了前一天晚上就想好的那条格子腰带,和崭新的絽织小纹,同嫩若草色的袴搭配起来。绿子本想穿学校的深紫色制服,被我及时制止了——在我的要求下换上另一件普段的和服,至少看起来像出门玩耍的样子嘛! 坂川先生个子中等,头戴帽子,穿着西服,拿着一根手杖。我们先前也见过面,所以他几乎是立刻就认出我来,露出微笑来打招呼:“藤生小姐,真是好久不见。您还是如此光彩照人啊。”他身边的竹岛君看起来高一些,手拄一柄纸伞,戴着帽子和圆框眼镜,里面穿着浅灰缟纹的和服,外面披着一件洋服大衣,扣眼上挂着的怀表链闪闪发光,是相当时髦的打扮。看到我们,他也礼貌地露出笑容来问候。 我同他们两位问好,又把绿子介绍给他们:“这是我的好友濑户川绿子。”绿子淡淡地回应了,场面几乎就要陷入我所恐惧的那种无人说话的窘境。竹岛先生倒是很贴心地开口:“两位小姐需要先买些吃的吗?今晚的活动还没定下来呢。” “我们随便逛逛吧。”我看了一眼绿子,说道。于是我们沿着商业街慢慢地走,我拉着绿子走在坂川先生左侧,竹岛先生则走在绿子另一侧。他很是健谈,总在试图和绿子搭话,绿子不好令他尴尬,就点着头回答他。坂川先生则问了我的各种近况,这些对话,我老早就偷偷想过了!所以也正如我预想的回答一般问答。这种气氛简直就像是刚好吻合的齿轮一样,按部就班地转起来,一点儿也擦不出火星。我突然感到有些后悔。如果只是和绿子出来玩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花店,或者临时改变主意走更远的路去浅草的花敷屋游乐场,去那边看魔术表演和动物园;而不是在这里拉着绿子陪我一起同两位先生说话。诚然,这两位先生都是顶好、顶有见识又活泼的人,说起笑话也是一条接着一条,绿子甚至被竹岛先生逗笑了好多次。但我怎么高兴不起来呢? 这种问题,平时问我,也得晚上睁着眼睛不睡觉,暗暗地想到半夜才能想出答案来。走在商业街道上,就更想不出来。我索性把这种莫名的情绪抛到一边。坂川先生的话题此时转到了旅游上面。“……竹岛啊,京都那边的日出景色如何呢?”他兴致勃勃地问道,“同我们先前一起看的又如何呢?” 竹岛先生摇着头叹气。“京都那边哪里看得到。有次赶路从滋贺经过,想着可以停一天去山上看看日出,结果没想到突然下了雨,一早上就被淋成了落汤鸡。你们请看,我现在可还随身带着伞呢。”他展示手里的纸伞,做了个滑稽的表情。绿子哈哈大笑,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有话要说。她凑过来在我耳边说道:“这家伙好爱自嘲。我们才走了半路,竹岛先生已经说了自己淋雨、摔跤、被自家的狗追到树上……这么些事了!” 我不好对此发表意见,就只是笑。坂川先生取笑了他几句。竹岛先生哪是在自嘲呢!明明是在拿自己讲笑话,好来逗我们开心。从这点上,竹岛先生可确实比坂川先生贴心许多。我还记得第一次同坂川先生喝茶,我们面对面一言不发尴尬地坐着喝完了一整杯茶,才开始聊天的!我又哪好取笑这么努力活跃气氛的竹岛先生嘛。他同我们也是第一次见面,如此活跃的兴致,也着实奇怪。如果是看在坂川先生同我的面子上,这也太过卖力了。 不过,感谢两位先生不遗余力地聊天,我们总算是熟悉了起来。在聊了许多东京周边景点的话题、又买了些小物后,我们才走进电影院。两位先生窃窃私语了几句,转过来问我们有没有想看的电影。绿子表示无所谓——我们本来的约定里,也不一定出来玩就一定要看电影的。我则表示听他们的意见,于是两位先生做主买了票。 说实话,电影演了什么,我着实不太记得。我同绿子坐在一起,坂川先生和竹岛先生坐在另一边。黑白的银幕上尽是些穿着洋服的外国男女,其中有一个穿着全套西服,留着小胡子,戴着一顶圆帽,做着夸张又滑稽的动作。场内时不时响起一阵阵笑声,借着银幕微弱的光,我能看到两位先生笑得也很开心。 绿子当然也在笑。她总是时不时看向我的方向,很自然地抓着我放在膝盖上的手。昏暗的放映室里,她面庞上闪烁着银幕的光,放肆地像市井女性一样大笑,我不由得又出神了。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这样子的事,只有绿子能做。她坐在十五钱一席的电影院座位上,毫不掩饰地笑着,这样的神态,只有绿子脸上才会有,只有绿子这样才是笑得最漂亮的。我又转回头,坂川先生和竹岛先生也被电影里的滑稽情节逗笑,但他们谁也没有绿子笑得那样好看。 电影结束的时候,明明还不是晚上,但天色十分昏沉。我们走在后面,光顾着说着电影的剧情什么的,全然没有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雨。五月的雨来得又快又急,恐怕在我们进了影院的时候,就已经起风了吧。竹岛先生“哎呀”了一声,我们才发现影院外已经尽是打着油纸伞的、在屋檐下避雨的、还有披着外套匆匆忙忙跑去对面的行人。人力车夫顶着大雨,拉着雨棚在街上奔跑。屋檐外碎玉一般的水哗啦啦地在地面击打出水花来,我和绿子异口同声:“这下可麻烦啦!” “哎呀哎呀,我就不该说那个滋贺下雨的笑话的。”竹岛先生拍了拍脑袋,“现在我们可麻烦大啦。”一行四人,只有竹岛先生带了一把伞,怎么想也不会够用。 “我是没关系的。伞就给阿静用吧。”绿子满不在乎地说道,把身上的披风脱下来,笼在头顶,活像古时候披着披衣的赶路女性,“这身衣服也不会淋了水就坏了,我先跑到那边的车站去。” “下着雨呢,赶电车不方便吧。”坂川先生试图阻拦,“不如我们叫两辆人力车?从这边到藤生小姐的学校,也不是很远。五月的雨停得很快,说不定路上雨就停了呢。”竹岛先生也表示赞同,他则提议:“不如我们先在这里避避雨再走吧。” “看这个天色,恐怕还要下一会儿。在这边人力车也不好叫呢。”绿子偏偏脑袋,松开了我,“恐怕车站会多一点,车站就在街道那头,跑过去很快的。何况还有屋檐。” “绿子!”我叫了她一声,“会淋雨的!”淋雨总是不好的,我想这么说。但,我手里也并没有一把伞。如果是我带的伞,那我就会理直气壮地拉着绿子不许她走,坂川先生无论如何也不会怪我和好友同用雨伞。但那把伞并不是我的呀!而且,又哪有让远道而来的客人淋雨的道理呢?我想说话,又说不出道理来。 “没有很远,我们在车站见面就好。”绿子以平静的口吻安慰我,没等我们再说什么阻拦的话,她已经笼住披风的衣襟,哒哒哒地跑出去了。我哎了一声,却没抓住她,只能看着她跑下前厅的台阶,鞋跟在地上踩出朵朵绽放的水渍。几乎是一下子,她的披风就淋湿了,染上大朵深色的斑点。竹岛先生被绿子的行径惊了片刻,说道:“可是……” “也别可是了,我们追上去吧。”坂川先生戴好帽子,“竹岛,藤生小姐就拜托你了。”他点了点头,示意我同他一起走。从这里到车站,走过半条街的路程,我们下午就是沿着这条路走过来的。又哪是什么“没有很远”呢! 雨下得比我想象的更大些。也或许是竹岛先生的伞偏小,也可能是他把伞打得比我平时打得更高。雨水很快打湿了我的袖子和袴摆,在浅色的衣服上染出雾蒙蒙的颜色。透过薄薄的夏装,雨水渗入我的衣裳,令我感到一阵春夏的寒意。绿子该淋雨了吧!我顿时失去了和坂川先生、竹岛先生再多聊天打趣的兴致,学着绿子的样子把手插进袴腰,提起一截下摆,匆匆地往前赶路。 等我们一言不发地赶到车站,绿子正躲在站务室旁的屋檐下,合拢着手哈气。见到我们,她露出活泼的笑容。她的披风和袴的下半差不多全湿透了,头发也被弄乱、弄湿了一些。坂川先生也被淋得很狼狈,而我和竹岛先生或多或少都身上弄湿了一些。坂川先生倒是很冷静。他反应很快地叫住两个刚下客的人力车夫,付了钱,把我和绿子塞进车里,嘱咐了我们回去要快换掉湿的衣服,又嘱咐代他向我父母问好,就匆匆忙忙同我们道别了。竹岛先生一直挥着手。“可真是狼狈的出行啊!”绿子心情还很好,回过头同我打趣。 绿子确实说的不错,直到我们到学校门口,这场雨也一丝一毫没有变小的势头。她把湿透后沉甸甸的披风罩在我头上,拉着我沿着学校建筑的屋檐跑回去。

令人没想到的是,当天夜里绿子就病倒了。想必是这两段路突然淋了雨的缘故,毕竟连我也跟着打起喷嚏来。但绿子病得尤其凶。她好端端地同我一起回到宿舍,换下衣服,之后便说有些累了就去睡下。我再叫她的时候,她却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回应我。我摸了摸她的额头和腋下。她已经发起高烧,嘴唇苍白,满头冷汗,脸色红过樱桃。 惠子吓了一跳。她赶紧让友香去请保健老师去请校医,又浸了毛巾来给她擦汗。我则被裹上一条毯子,也被强令要求躺下。但我总是不放心,又起来坐到绿子床边。我贴着绿子的耳边喊她,她也没有回应我。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就连我也觉得烫得可怕。我眼泪流个不停,啜泣起来。惠子凑过来,也用毛巾给我擦了擦额头。 “你快去睡下吧,再过会儿就有人来了。”她软着声音劝我。 我摇摇头:“是我带她出去玩的呀!哪里想到会突然淋雨……淋了雨,又突然病得这样厉害。”如果不是我缠着她陪我出去,也不会遭到这件事了。竹岛先生是只有一把伞呀,绿子不去的话,也不会淋成这样。就在车站的时候,绿子还精神很好呢!她现在这样,全都是我的错。 惠子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我。她默默又给我洗了一块毛巾,放在我手里。我们就这样默默坐着等友香带着校医回来。雨还在下,我听到窗外有雨水击打树叶的声音。我完全不能思考了。都是因为我缠着绿子出去玩,都是因为我没有坚决要求那把伞给我和绿子两人用,都是因为我没有带伞。绿子身体一向很好,淋了雨的当天夜里就能发烧,这全都是我的缘故。 校医和女老师过了相当久才过来。我那时候已经哭得整块毛巾上都是鼻涕了。他过来检查了一下绿子的情况,老师则让惠子和友香都去睡觉。 校医看起来也很为难。“突然发起这样的高烧,一直都没降温啊。明天通知家里给她接回家休息吧。” “很严重吗?”我一下子觉得身上都凉了一半。 校医撇了撇嘴,打开他的随身医疗箱。“说不准,可能会转成肺炎。不过,打两针应该就会好。” “需要住院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只需回家休息两天。明天如果能退烧就最好了。”他自信满满地说。 至于我,医生连药也没开,更不用说打针。让我自己出出汗就行。随后,他就同严肃的女教师一起离开了。门吱呀一声关上,我望着绿子的脸,叫了一声:“绿子!” 她还是昏昏沉沉的,没有反应。可能是睡着了吧。 惠子喊道:“阿静,睡觉吧。明天再看看绿子。” 我应了一声,握着绿子滚烫的手。我另一只手仍然紧紧地抓着惠子给我的毛巾。 绿子呀,绿子!我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办,浑身发抖。就算知道她没有危险,她现在也是发着烧躺在床上。我该怎么办呢?她会因此生我的气吗?我把已经冰凉的毛巾丢到一边,用同样冰凉的手握着绿子的。 “阿静!”惠子又悄声喊了一声,显然其他人都已经睡下了。我冲她嘘了一声。 只要能让绿子的烧退下来就会没事吧。我这样想着,悄悄脱下袜子,钻到绿子的另一边被子里,抱住了她。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很烫。 一股莫名的绝望突然袭上心头。这样脆弱的绿子!她身体强壮,又很利落,什么时候会这么狼狈呢?我不由得贴紧她,希冀身上的凉气能让她好受一点。如果绿子死了会怎么样?我突然想到这样恐怖的想法。如果绿子病得更重,变成肺炎,以致死掉?《理想女人》的女主角简不就是童年同孤儿院里的好友共睡一床,而她的好友很快就濒死了吗?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恐惧的战栗,内心一阵黯然。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想许许多多的东西。女校,未来的毕业,坂川先生的婚约,竹岛先生表现出的兴趣,绿子,绿子,绿子,绿子。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做了好些光怪陆离的梦,梦见了永不停歇的雨,它们在地上积成半人深的水池。我又吓醒了许多次,绿子的喉咙含糊不清地发出类似咳嗽的声音。她一直没有睡醒。 我无比盼望着早晨的到来。到了早晨,绿子的家人就会来把绿子接走,让她在家里好好休息,就算万一没有退烧,也可以及时住进医院。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淋了雨,发了烧而已。不要想那么多,不会有事的,只是发烧而已,不会是肺炎。我悄声在绿子耳边反复地说着,也不知是在安慰谁。她睡得很沉,我把脸靠在她的脸颊上,感觉到我自己的泪水浸湿了她的面庞。 我无比盼望着早晨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