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杏·少女与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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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杏在假期住进亲戚家的乡野别墅。 她一人住在二楼。夜里打开窗户,见到月亮绽在头顶。 橘子色头发的少年等在窗边,见到她打开窗户,将手递去。 当地流传有生活在山林中的虎的传说。将虎描绘成毛发美丽、性情凶猛的形象。 白石杏住进别墅的第二天,在花园里遇到了一头虎。 那毛发果然美丽,映着夕阳落下的金辉,橘黑相间,姿色雍容。她如遭石化,一动不动,但又仿佛被虎的身姿震慑、引诱,脑海中处理紧急情况的一部分被空白的噪点填充。 直到虎走近她,湿润吐息喷在手上,温暖的兽的舌尖舔了一下小手指头,白石杏因此颤抖起来,四肢才恢复正常。 她喃喃自语:这里怎么会有老虎?你是怎么进来的?好危险。 虎有暗绿色泽的眼珠。眼珠内侧有一圈小小黑环,使眼珠脱离无机质的透明,变得生动。 接着,虎在她眼前变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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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过程难以形容。像蛇蜕皮,但颜色更丰美,时间也更快。白石杏几乎没看清什么,只觉得那身华美皮毛瞬间褪下,像海浪退潮一般,露出一具人类的身体。 虎有少年的姿态。不知为何那橘色头发上还有几缕挑染。 白石杏对虎化作的少年沉默片刻,不知说什么更加合适。即使是小时候她也没做过这样的梦。小时候的绘本给她讲述梦幻独角兽、公主王子和头戴珍珠的美人鱼,不会给她讲林中的老虎会忽然变成人。 少年盯着她看,忽然说:我见过你。 唔。怎么……? 你小时候也来过这里。参加庙会在寺庙门口摔了一跤,当即就哭了。吓了我一跳,害我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那还真是对不起啊。白石杏窘迫地看向地面。不过,比起那个,为什么……? 嗯,想问为什么我在树上吗? 不是。为什么要在我面前变成人呢? 少年奇异地看了她一眼。 我以为你会知道呢。因为很无聊啊,这样一个人待着。 就因为这个理由? 就因为这个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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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杏得知虎少年名字叫东云彰人。 他们交谈直到太阳完全落山,夜空上攀爬出几颗清秀星星。不知怎的白石杏轻易接受了老虎化作人的事实。他们只是聊聊乡野,这个乡间小镇的庙会之类稀松平常的话,就好像只是为了缓解一时的寂寞而构建出的谈话。 临走前,白石杏得到东云彰人给的一小块护身符。象牙底色,其上蜿蜒深色纹路,小巧精致,可以被揣进兜里。 想见我的话,可以对着它说话,我就会来找你。东云彰人说。 白石杏握紧护身符:我一定好好保管它! 东云彰人嗤地笑了一下。这很容易做,给你一百块也没问题,别这么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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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夜里,白石杏站在窗边,对护身符说:来见我吧! 然后,打开窗户。等了没有几分钟,听到闷闷响声。东云彰人踩着屋顶,遥遥地伸来一只手。 我来了。他说。 白石杏惊叹:好神奇!而且,来得好快。 东云彰人有些得意:这点小事……但你叫我来是做什么? 白石杏爬出窗户,小心翼翼在屋顶铺着的深青色瓦片上站稳。 带我出去吧!她说。睡不着觉,白天喝了太多咖啡……没想到姑妈手艺这么好。 东云彰人摸了摸后颈。下次也给我带一杯。 知道啦!给你拿保温瓶装吧,虽然似乎会影响口感,但也还是很好喝。 那夜东云彰人带白石杏在山野之间飞奔。他似乎会些小小法术,在白石杏脚踝上碰了一下,竟可使人能轻盈地在树冠或花丛上,而不真切地踩上去。东云彰人紧紧握着白石杏的手,担心她会因法术得意忘形,一下跑得太远太远。 白石杏很兴奋,神奇的轻快感裹住她的小腿。风将她的头发吹起来,吹染出一片夜色。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这好神奇,彰人!我们要不要比赛?比比看谁先到湖边?还是到那边的那颗榉树? 东云彰人立刻说不要。你看起来太激动了,撒开手就会冲出去。 白石杏捏了一下他的手:胆小鬼!

5

山林中有一块晶莹池塘。白天,太阳最炽盛的时候,白石杏躲进森林深处。水面波光淋漓,反射出她年轻的脸。她端详自己的五官。忽然有一个瞬间,她难以辨析自己的五官是不是美的。 就好像美这个概念整体消失,只剩下空白的轮廓。她用手依次触摸眉毛、眼睛、鼻子、嘴唇。这是争强好胜的光辉闪耀的一张脸。她的脸向她低语着某个未来,在那片乍现的光景中她看到自己站在舞台中央,无边的光色从四面八方涌向她,而她大汗淋漓,目光灼灼,仿佛刚刚死而复生。 水光波动一下,她回过神来,虚幻的未来瞬间消散。 东云彰人走过来,贴着她坐下,身体也被笼罩在树木洒下的阴影当中。 在想什么?他问。 白石杏说:什么也没有。只是在发呆呢,这儿真凉快呀! 东云彰人模糊地唔了一下。

6

东云彰人偶尔忘记藏起耳朵和尾巴,被白石杏看到,会上手摸一摸。 毛茸质感可爱,密密地柔软,簇拥着白石杏探出的手指。摸着摸着,东云彰人声音沉下来:……喂!别再摸了。 ——哦!彰人害羞了吗? 不是那回事。把我当成什么了? 彰人就是彰人啊。 和你说不明白。 东云彰人说完这句便不说话了。白石杏收回手,不再碰那被阳光晒得温热的毛茸。他们这样安静地坐了一会,直到白石杏说:给我讲虎的故事吧。 东云彰人问:什么虎的故事? 你们难道没有流传什么自己种族的睡前故事或者传说之类的吗? 东云彰人看她一眼。和你们人类的都差不多,你听过什么我就也听过什么,没什么好讲的。 哦哦……嗯……真无聊! 啊?!别无理取闹啊! 然而,那天在回去之前,东云彰人还是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上山坐禅的僧侣在佛心中沉寂下来,忽然觉得周身空无一物,心里害怕起来,希望能找到陪伴。忽然外面狂风大作,几乎掀翻屋顶,在不安中看到一头虎走下山来。虎陪伴僧侣七天,七天后不声不响地消失。僧侣的师兄找上山来,通知他:你坐禅七年已久,也该下山来看看了吧。 故事完了,白石杏看着他笑。东云彰人耳朵抖动,很快挪开眼睛。 为什么笑啊!? 我回去之后会不会发现已经过去一年了? ……谁知道呢,也许会发生这样的事也说不定。被虎骗走的时光是不会回来的。 但是,也有这样的可能吧。白石杏看向右侧延伸出去的铁路。其实,老虎只是僧人想象出来的。为了想象出老虎的细节,花了七年。 东云彰人沉默了一下,说也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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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后,并没有发生其实已经过去了一年这样的事。 白石杏数着日子:还有几天回去,手指伸直,手指屈起。亲戚问她在乡下待着是不是有点无聊?比起大城市,毕竟…… 她很快地回答:没有!完全不会,这里空气很好,风景很美,怎么会觉得无聊呢?能来这里我很开心! 白天,亲戚到镇上参与活动。夏天水气饱满的气味涌进室内,白石杏坐在门廊边看书。其实她看不进去。她在脑海里构画虎的形态:流畅的皮毛、灵巧的耳朵、下颚、四肢……她回神时,发现手掌被东云彰人的皮毛托着,温暖的热烘烘的亲密感在手掌下翻滚。 东云彰人说:发什么呆?你这样待着不动几分钟了。难道是在睡觉? 真抱歉我现在还不会睁着眼睛睡觉呢!比起那个,为什么彰人在这? 因为很无聊,没有人可以说话,就过来了。 ……总还有别的动物吧? 没有。东云彰人眼睛转动,轻巧地拨开她的手,在她面前又变成模样熟悉的少年。这附近只有我一个是这样。……那边那个小楼是什么? ——欸,那个?是仓库。但是已经很久没用了。好奇吗? 还好吧。 可以带你进去看看。姑妈把钥匙给我了噢。

8

仓库里东西不多,有细小灰尘被阳光映亮。白石杏拿来工具,做一番简单的打扫。如此折腾一番,已到了下午。 白石杏在角落找到一把闪闪发亮的玻璃球,用手慢吞吞拨弄,会折射不同光彩。东云彰人忽然凑过来,一下离她很近:在看什么? 她在他掌心塞了一小把玻璃球。给。 玻璃球已被掌心握出浅浅温度,将东云彰人的手心稍稍地映亮,如此攥住,几乎像握住某一个人的心脏。 有一个瞬间白石杏看到东云彰人的眼睛也变成玻璃珠的质感,暗绿的颜色被封在碎玻璃的迷宫当中。然而,下一秒再看的时候东云彰人的眼睛就恢复原样。 他们开始将仓库当作小小据点。下午白石杏拿一盘切好的冰镇西瓜过来,或者两盒葡萄冰淇淋。 有时来晚了,能看到东云彰人蜷起尾巴,尾巴尖在空中摇动,快要划出小小的橘色漩涡。 之后,白石杏告诉他过几天她就会离开,回城里去。快要开学,她要准备一下,这啊那啊,一口气说了许多。 说到最后,她见到东云彰人正看着她。她想开口问怎么了,但没有问出来。东云彰人的尾巴灵巧,忽然勾住她的手指。那也许是勾住她手指的动作,她不清楚,因为老虎的尾巴比猫更厚,几乎塌入她的掌心…… 那样的感觉又来了。遭到引诱、不能动弹……怎么样都好,她看着东云彰人倾身过来,橘子色的头发之下,眼睛闪烁出一片细细的光泽。她很确定的是,这是兽的眼睛。进一步说,是老虎的眼睛。她被老虎的眼睛看着。 白石杏说:我好像会犯错。 东云彰人忽然笑了一下,飞快的,笑意从嘴角轻盈地跑过。他说大家都会这样。

9

玻璃球从白石杏胸乳之间滚下去,一路折射出细小的璀璨光泽,将皮肤映得斑驳。 她脱光了。然而东云彰人也如此。既然这样就不必担心。既然这样就不必害怕……白石杏感到脑袋昏沉。一片甜蜜在心中绽开,漫延,像河水自然汇入海洋一样顺滑。 午后的仓库里升起一点潮湿气味。她自然地接受它就像接受东云彰人亲吻她。她心中一个小小的声音说其实你也希望他这样做。她说是的,我希望他吻我,也希望他拥抱我,我是自愿遭到引诱的—— 白石杏睁开眼睛,看到东云彰人看着她,目光和眼神当中都含有一种浅淡的哀切。他们的身体还贴在一起,汗液随肢体动作暴露在阳光下而闪烁。她问:怎么,怎么了? 东云彰人说:如果你后悔了,现在不该说这个的,但是,……我这么做很卑鄙。 白石杏握住他的手指,将指尖攥在手心里。一点潮意,温暖,冒犯人的亲密。她说:那让我咬你吧,彰人,来,伏下来。 东云彰人照做了,将身体微微低下。越过他的肩膀,白石杏能看到仓库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的浅漆已经剥落。她狠狠咬了东云彰人的肩膀,至少她觉得下了力气,但没见血。也许东云彰人比她认为的要强韧,但还是痛的。她听到东云彰人嘴唇中溢出痛呼:啧,好痛! 她说:有多痛呢? 东云彰人将她的手腕拉过来,在手掌外沿的下方位置咬了一下,留下一圈浅浅痕迹。他说:这样。 白石杏啊了一下。温暖的水流滑过小腹,不停地不断地绵延下去。她忽然有一种感觉:这是最后的、最后的时刻,他们必须要拥抱,必须要做爱。外部的世界忽然变得危险起来,仓库是安全的一片叶子,他们就互相交缠在这片叶子上,然后叶子会顺危险的水流漂远……

她想她的心还会是焦渴的。

10

白石杏回到城里。从乡下回来的第一个晚上,下起雨来,乌云遮住明媚的月亮。她挪开手腕上绑着的深色丝带,看到手腕光洁完好,没有一点痕迹。 她想,那么她给东云彰人留下的那痕迹,岂不是会更快消失?早知道就再用力一点,咬到血肉模糊也不要紧…… 几年之后,白石杏又去一趟乡下。姑妈照例给她泡加了脱脂奶的咖啡,告诉她之前有人在这附近看到老虎,吓了一跳,不过从没有拍到过老虎出现的照片。但是,老虎暂且不论,住在这里果然有点不方便,自己上了年纪,明年就要搬到城镇里去。 白石杏唔、唔地回应,承诺搬家后会来帮忙收拾屋子。 那夜她悄悄跑进仓库睡觉,半梦半醒间见到东云彰人在旁边盯着她看,那脸、五官、头发、一切丝毫未变。东云彰人对她说你咬我的痕迹至今未消,真麻烦啊。 白石杏在梦中模糊暧昧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做出笑的表情:麻烦的是爱上妖怪的我啊。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