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良老板】予你红色

从出生以来,吉良吉影眼中的世界大部分都是黑白灰,当人们说出“红”,“蓝”,“绿”之类的词语的时候,他的大脑反馈给他的只有深度不同的灰色。他从不知道那一排那么多的灰色蜡笔的意义是什么,只是跟着其他孩子学画,有人说他画错了,用色一点逻辑也没有,有人吹捧说他是天才艺术家,拥有意想不到的天分。直到他妈妈带他去了眼科医院,一纸色盲诊断书落了下来。

不是的,吉良吉影想说不是的,他能看到不同于黑白灰的颜色,只是只存在于女人的手部,他看到那些女人的手,一会儿是这个颜色,一会儿变成另一个颜色,但是当他问出“你的手是什么颜色”的时候,对方都会用看异类的神情看着他说:“手不就是肤色吗?还能是什么颜色?”

不是的,不是的。但是没有人懂吉良吉影说的,他们要么觉得吉良吉影是个可怜人,要么觉得他是个异类,尤其是那些女人们,她们指着吉良眼里的黑白灰说“粉色是可爱的颜色”,“蓝色是忧郁的颜色”,“红色是热情的颜色”,却要将一双彩色的手漫不经心地晃来晃去,无声地向吉良宣告:色彩只不过是她们身上无需多留意的所有物,她们生,色彩就跟着生,她们死,色彩就跟着死,不会留给吉良一分一毫。她们的彩色指甲仿佛已经把他的头骨撬开,正划着吉良脆弱的脑髓。吉良抱着头,哀求般说:“不要再划了。”但没有人听得懂他说的话。于是他将那道彩色切了下来,安安静静地放在他的面前,这下它再也不会晃了。他虔诚地双手合十,问道:“美丽的小姐,请问您现在是什么颜色?”

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那上面的色彩也随着温度慢慢散去了,融入背景的一片黑白灰中。

人生就这样过了三十年,吉良已经不记得这个问题问了多少次,但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回答,最终他也学会了假装和普通人一样地生活。但不是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时刻记得要陪他演普通人的戏,比如他的同事偶尔会叫他帮忙拿来一个什么颜色的文件夹,又在想起他是色盲之后和他连连道歉。他无法辨别信号灯的红绿,于是过马路时都跟着别人一起走。这天没有人和他一起过马路,他就站在斑马线前等了好一会儿。突然一个有颜色的人站到了他的身边——是的,有颜色的人,不只是手,他的全身都充满了同一种浓郁的颜色!吉良偷偷运动喉结咽了一口唾沫,手心的汗涔涔地出,就好像狂热的粉丝在路上偶遇了疑似偶像的人,即使愚蠢,吉良也仍抱有一种侥幸心理,他微微往前弯腰,歪着头去看那人的容颜,把那个惹过万千白眼的问题问了出口:“先生,请问您现在是什么颜色?”

那人长得很高,一头长发落到腰上,脸上的线条分明利落。他将视线转了过来,动了动嘴唇,说“红色。”

“红色?你说红色!”吉良几乎要跳起来,就像在俄罗斯轮盘赌中放了五颗子弹,扣下扳机,没有看见迸溅的脑浆。

“你看得到么,马路对面那个信箱,它也是红色。”一些色素颗粒从那个人的指尖绽放流转,将信箱染成了和他身上一样的颜色,或者吉良现在可以称之为,红色。颜色连线题连成了一个世界上最大的迷宫,而今终于能瞥见迷宫出口射进来的光。

“你能给我一个联系方式么?虽然有些唐突,但我真的很需要你。”也不管这样的说法是否有些暧昧,吉良只想抓住信号灯变色前的机会。对方给了他一张红色的名片,上面黑字写着Diavolo,却也只有一个Diavolo。吉良想抬头问他电话号码,但眼前的红色只剩下马路对面的信箱。

吉良不知道怎么才能再见到迪亚波罗。他提笔写信,先是洋洋洒洒写了肉麻的话,又觉得不妥,删改了很多。用信封封好,投入那个红色的信箱中,没有邮票,也没有地址,只有To Mr. Diavolo。过了一天,吉良才发现那个信箱上印了一个邮递公司的标识,而那个邮递公司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倒闭了,吉良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做法幼稚。他笑着摇了摇头,正想回家,又瞥见咖啡馆前的座椅上有一个有颜色的东西,仔细一看,竟然是迪亚波罗,只不过他现在是另一种颜色。

迪亚波罗一手拿着热腾腾的咖啡,一手捧着一本杂志,十分专注的样子,吉良坐在他的对面,他也没有任何的反应。吉良就这么干干地看着迪亚波罗,听着迪亚波罗手里杂志翻动的哗啦哗啦,伴随着大遮阳伞下面风铃摇晃着叮叮零零。直到杂志的封底把整本书给合上,吉良才问他:“你现在是什么颜色?”

“蓝色。”迪亚波罗说,“你看天空,未被云遮挡的地方就是蓝色,只不过是比我身上更浅一些的蓝。”

吉良抬头,这样他的世界就有一半都是有颜色的了。

迪亚波罗说:“咖啡冷了,你能帮我去再买一杯么?我不要糖。”吉良立刻答应了,同时他也不忘总用余光盯着迪亚波罗,生怕他又跑了。点好了单,验钞机却在这时哔哔作响,吉良说不可能,要求店员再验一次,这一回验钞机亮起了通行灯。吉良突然发现自己被验钞机转移了注意力,再回过头去找迪亚波罗的时候,他又像上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不起,先生,我们的验钞机刚才可能出问题了。”店员向吉良鞠躬道歉。道歉是吉良最厌恶的事,道歉代表伤害已经成为过去完成时,道歉只是欲盖弥彰,道歉只是为了要挟别人自证善心。他却不得不遵守这个规则,每天向别人道歉,也接受别人的道歉。吉良捧着热咖啡走神,下意识地举起来喝了一口,被烫得连连吐舌。

吉良路过一个别墅区,看到一户的门牌上写着Diavolo。他现在对D开头的什么词语都很敏感,一眼就能捕捉到,二眼就能确认那确实是Diavolo。他似乎明白了迪亚波罗没有给他联系方式的原因,他们之间总有一种引力,冥冥中运转的指南针总会指引他找到他。吉良站在门口等他。过了一会儿,迪亚波罗回来了,打着一把伞,他把伞撑在吉良头上,下一秒世界就下起了倾盆大雨,雨势汹涌,像要把一切给吞没。“下雨了。”迪亚波罗说,“你进我家躲雨吧。”

迪亚波罗打开家门,立刻惹来吉良的一声惊叹,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全彩的空间,就连迪亚波罗身上的颜色也变得丰富多彩。吉良有了一个想法,同时也将问题脱口而出:“你用的什么工具给它们上的色?”

“如果你的问题是‘有什么工具可以用来上色’,那普遍来说就是笔。我家没有那种有很多颜色的笔,不过我有这个。”迪亚波罗掏出一只口红,给吉良的唇上了色,吉良看了看镜子,他灰白的脸上有一抹鲜艳的暗红。“可以借我用用吗?”“当然。”吉良接过那只口红,解开扣子,在胸口处写下一个暗红色的吉良吉影,想了想,又写了一个Diavolo。

吉良忘了他和迪亚波罗是怎么抱在一起滚到床上去的了,他洗过了澡,但胸口的暗红似乎印在了他的皮肤上一动未动。吉良手上抚慰着迪亚波罗的杏器,牙齿轻轻啃咬迪亚波罗胸前充血的那点,他看见迪亚波罗又变成了另一种颜色。他问:“你现在是什么颜色?”

“哈啊……不要在这时候……问……”迪亚波罗要被扒得不着寸缕,只有眼睛被自己的手臂遮挡着。

“我猜是粉色,因为女孩们说,粉色是可爱的颜色。”

“然后那些女孩都被你杀死了。”

吉良吉影有些不悦,迪亚波罗将他看得一清二楚,但他却对迪亚波罗一无所知。他狠狠插入迪亚波罗,把迪亚波罗遮挡在面前的手臂掰开,满意地看着迪亚波罗眼里的碎瞳。

后来吉良好几次试过询问迪亚波罗的来头,但每次吉良想要问出口时,迪亚波罗就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但吉良不至于把迪亚波罗当做异己,他能感到迪亚波罗看自己的眼神中没有审视心态的恶意,也没有猎奇心态的揶揄,因为迪亚波罗对他知根知底,他再防备或是表演就显得十分没有必要了,更何况吉良身边的交际圈都不与迪亚波罗有任何的联系,他们的关系可以纯粹到不计那些繁琐的事故人情,于是吉良抛开了那些零碎的小动作,没必要害羞,没必要难堪,甚至弄坏了迪亚波罗的东西也没必要在迪亚波罗面前虚伪地道歉。吉良开始享受这段没有常理的关系,正如他开始享受色彩逐渐归还于他的人生。

吉良吉影的色盲症治好了。医生也无法解释这样的原因,只能猜想他之前感知不到颜色是因为某种心理障碍的问题,现在心理障碍解除了,色盲也就治好了。

若要问吉良最喜欢的颜色,那他一定会回答红。倒不是因为那是迪亚波罗教他第一个认识的颜色,他们还没有浪漫到需要用什么来纪念第一次的地步。是因为红色总能让吉良食欲大开,红色的肉片煮熟下肚,有一种肚子和眼睛都被喂饱了的感觉,而红色的酱汁通常也意味着美味,吉良猜想能感应红色的视觉神经是否从某个方面也连着味蕾,操纵着欲望的分泌腺。

吉良考了驾照,载着迪亚波罗一同出游。蔚蓝的海洋,金黄的沙滩,迪亚波罗躺在红色的便携式躺椅上懒懒不想动,吉良为他点了一杯绿色鸡尾酒。过了一会儿,吉良捡来一桶颜色各异的贝壳,在沙滩上铺出一条五颜六色的小路,迪亚波罗笑他是刚拿到家长新买蜡笔的小孩子。

“那我这幅画画完了,你看我是个天才,还是个傻子?”

迪亚波罗说:“你既不是天才,也不是傻子,你只是万千普通人中的一个。”

当晚,他们在海边的旅店住下,吉良压在迪亚波罗身上,把他的闷哼与喘息悉数收进耳朵里。第二天回程的路上下起了太阳雨,天边挂起两道罕见的双桥彩虹,两道彩虹桥的颜色排列正好相反,就像镜里和镜外的世界在天的那边会面。于是吉良挑了一张大卫乐队的CD,插入cd槽,播放其中的第四首歌《My Rainbow》。吉良有些口渴,想叫后座的迪亚波罗递瓶水,回头一看,后座空无一人,他未曾感知到迪亚波罗什么时候下的车,希望是在他看到那两条双彩虹之后,吉良想。

日子井然有序地过着,吉良不再杀人,甚至不再经常遇见迪亚波罗。上一次吉良问他还记不记得从海边回来那天路上的双桥彩虹,迪亚波罗轻轻摇头,吉良表示遗憾,说下次再看见一定要拍下来,从此他再没见过迪亚波罗,即使他去迪亚波罗家门前敲门,他也得不到任何回应,在门外等到天黑,只能看见窗口里面与夜幕同色,也不见有人回来,最后吉良只能怏怏地离去了。

一天,吉良走在初见迪亚波罗的街上,本应是红色信箱的位置出现了一方演绎着灰白色画面的格子,他定睛一看,发现是一台电视机在播放一部出名的黑白电影。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袭来,令他眩晕,他连连退后几步,像是害怕下一秒就被那屏幕吸进去。到后来,他的脚几乎是跑了起来。直到跑到离家不远的地方,他再也跑不动了,才停下脚步弯下腰喘起来。他抬起眼睛,看到一朵花儿失去了色彩。

带着盐分的汗水流进了他的眼眶,引起一阵刺痛。他闭起眼睛拿出手帕擦汗,顺便调整呼吸,在心里对自己说:再重来一次,这次你可要好好看仔细了。祈祷过后睁开双眼,眼前的景象却没有发生变化,一朵灰色的花静静地开在姹紫嫣红当中。会不会有的花本身就是灰色的呢?吉良想。他掏自己的公文包,掏出迪亚波罗留在这里的口红。给一朵花上色,他很久没有做出这样幼稚的行为。没想到口红碰上花瓣的那一瞬,也变成了绝望的灰。吉良抬起手,发现手上的颜色也缺了一块。

迪亚波罗!吉良在心中大呼他的名字。他在哪里?得马上找到他!可是他没有迪亚波罗的联系方式,他唯一知道的只有迪亚波罗的住址。他坐上驾驶座,猛踩油门,终于到了那片别墅区,却找不到Diavolo的门牌,就连房子和道路的布局也变了样,仿佛之前的记忆只是撞见了几百年前就已死去的鬼魂。吉良坐回车里,一条街一条街地找寻迪亚波罗的身影,他恨不得把整座城市给翻过来!红绿灯的颜色已经掉了漆,吉良分不清,也已经等不及,他踩下油门,直到感觉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撞在了车上,车玻璃裂出一个蜘蛛网的形状,裂缝间折射出一丝一丝七彩的光,让吉良想起他没能和迪亚波罗一起看的双桥彩虹。

吉良吉影爬下车,把逐渐失去温度和颜色的迪亚波罗抱进怀里。身边的一切已经变成石膏一样的白,只有阴影处的一点灰描摹着物体的轮廓。人们的脸上连五官都被磨平,他们像一个个纯白的木偶,在规定的轨迹上平移或转弯,不对吉良的惨状投以任何的关怀。

吉良换了个姿势抱他,红色的血从迪亚波罗身下流出来,就像流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显得格外刺眼。吉良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迪亚波罗,那时候的他也是这样鲜艳的红。吉良将迪亚波罗的血液涂抹在他的脸上、手上、身上,只是迪亚波罗再也不会站起来为他指向马路对面的信箱,指向一个迷宫的出口。吉良把迪亚波罗的胸口剖开,用更多的血液去涂抹旁边的空白,直到整个世界都变成血红色。不料这时天又下起了雨,比吉良在迪亚波罗家门前等候的那天下的雨还大,所有的红色被雨水融化,流进通往地下的排水口中。吉良堵上了一个排水口,他的眼前就会出现下一个,如此往复,直到红色的眼泪流尽,带着白色泥沙的雨水爬到膝盖。在走投无路之际,吉良割开自己的手指,惊喜地发现自己血管下的液体也是一样的红。

吉良把湿淋淋的、白色的迪亚波罗从水中捞起,抱着他爬上最近建筑物的顶楼。雨水逐渐从岌岌可危的楼下蔓延上来、从不堪重负的楼顶渗漏下来。吉良割开手腕,不紧不慢地用自己的动脉血给迪亚波罗上色。在失去意识之前,吉良看着迪亚波罗红色的睡颜,平静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