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谙》

simeon

楔子

方子明最终还是决定赶去沧吝山。

沧吝山上住着一位老朋友。

他们两人共同的。

那位朋友不是个好客的人,所以这座山的访客从来都不多。

时值重阳,山雨初歇。

沧吝山鲜有人迹,一向颇为静谧,偶有林中禽鸟传来一声鸣啼,在山谷内缓缓摇荡,消散而去。

一只鳞蝶从林中翩跹而至,小心翼翼地停在碑旁的藤蔓上,不时地扇动着翅膀,幽蓝的鳞粉在阳光下闪着诱人而危险的光芒。

沧吝山的山脚处立着一方矮矮的石碑,碑上刻有“沧吝”二字,便算作此处的路碑。路碑有些年头了,也不知是何人所立,青苔遍布和树藤缠绕让它显得有些孤僻冷清。

忽然,地面开始轻微颤动起来,远远闻得马蹄声迫近,鳞蝶受惊而起,石碑左近的地面掀起飞尘,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载着二人从官道飞驰而过。

骑马的少年侠客黄衣乌发,发髻高束,面容清秀,让人一打照面就心生好感。

方子明,武林联盟白帆盟里众多侠士中的普通一员。——要说普通,也不尽然,他的出身注定会让他受到一些瞩目,这也为他此时的行动增添了些许麻烦。

少年并没有在意路标指向,熟悉地牵扯缰绳,令骏马扬蹄跨过路碑。

二人一马利索拐入山道,冲入山林,惊起林中一从白鸟,扬天而上,鸟唳声直入云霄。

去往沧吝山的路,方子明自然十分熟悉,此时他脚下步子未停,但心中却走的犹豫。

他背后的这位好友是个麻烦。

方子明因他而犹豫,想要停下,也因他坚决不能停下。

山路不太好走,狭窄而颠簸,拖慢了他的行程进度,但方子明并没有埋怨。这座山只住着一个人,平日也鲜少有猎户药师前来,山里还有可供马儿行走的路都已经谢天谢地,方子明不敢奢求其他,只希望能顺利地见到他要找的人就好。

对方愿意提供帮助就更好。

与住在沧吝山的这位朋友正好相反,纪哀声讨厌社交,而方子明则喜爱结交朋友。

他也爱笑,对谁都一幅友好亲切的样子。而此时的方子明却没有笑容,他神色紧张,紧皱双眉,赶路的同时还时不时地向后张望,像只警惕的兔子。

没人追来。

但谁知道是不是计谋?

方子明的视线转到他身后那人的脸上,脸上的恐惧又加深了几分。

方子明背后的青年身形高大,骨架匀称,俊朗非凡。他的眉毛生的极好,眼睛虽半闭着,却掩不住其中不时闪动着的晶亮光芒。

他本是天之骄子,但此时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灰暗的气息。

青年侠客身形有些狼狈,衣襟散乱,沾染着点点血迹,凌乱的发丝间隐约露出的脸上也是一幅虚弱的病容。他的眼神亦是飘忽不定,似乎已经无法保持清醒。

是的,方子明的这位朋友负着重伤,中了致命之毒,所以这份犹豫注定只能纠结在方子明的心中,他太需要纪哀声的帮助,这是生死攸关的帮助。

方子明不知道自己此时该不该来见他,以及自己该不该让他俩再次见面,可是如今人命关天,他只能放下对结局复杂的思索与忧虑。

——此时他不能停下。

方子明曾有两位药师朋友,但他太过依赖他们,所以即使相处很久受他们熏陶,但并不太了解毒药。不过即使如此,他也能感知他那倒霉的好友现在已经危在旦夕,可是纪哀声愿意给公良朔提供帮助?其实方子明连三分把握都没有。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的就带着公良朔来了这里,他觉得他这个行为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那种时空错换的熟悉感。

同样的沧吝山,同样的三人,却已经是不同的关系。

该死的物是人非。

方子明眉头紧锁,望着前方正向后飞驰而去的竹林,突然想起初遇公良朔的那天。

他当时也还只是个少年,而公良朔甚至只能算个孩子。

但他还清晰地记得,他站在父亲身后,看向门外,白帆盟现任盟主箫昆仑搂着一个孩子走了进来。

箫盟主介绍着公良朔的身份,方子明好奇地打量着那位传奇盟主的后代,而公良朔貌似身处一堆大人中间也有些紧张,便看向了屋里唯一年幼些的方子明。

方子明对他的那双眼睛印象极深刻,虽然透着不安和悲伤,但十分明亮,干净、清澈无比,宽容地好像能接纳整个世界。

之后公良朔渐渐长大,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却从未变过。

他一直是个正直善良的孩子,对世界抱有绝对的善意,永远愿意信任人们。

这种强大的个人魅力是他的力量来源。

也是灾难来源。

那件事不可能是他做的,方子明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也许公良朔的存在就是问题所在?

方子明选择站出来支持公良朔,不只是因为他是公良朔的朋友,而是他了解他,也永远记得他那双眼睛里的神采。

只是方子明不知道这件事过去后——但愿他们能挺过去,公良朔会不会因此失去它。

—TBC—

第一章 他年再逢

公良朔此时几乎已经看不到眼前的任何东西了,但他觉得自己在意识模糊的同时耳力加强了许多。

也许只是错觉,他转念又自嘲地想着。

他只知道他们正在穿越一片竹林。

方才,疾驰的骏马载着他和方子明冲入了这座绿色的汪洋时,他感到扑面而来一阵寒意,鼻息间涌入的冰冷空气令他不由打了个寒战。

随着深入其中,他愈来愈清晰地听到耳边风声猎猎作响,混杂着竹叶飒飒的声音,层层叠叠、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袭来。

他们一直在移动,但着些声音的漩涡中心好像总能精准的找到他们。

他讨厌这种被当作猎物的凝视感。

受他的师兄影响,他很喜欢在竹林中练剑,近二十年的光景里他听过竹叶可以发出的任何细琐声响,只是那些声音从没有像今天听到的这么压抑过,像要吞噬和蚕食他们这两位不被欢迎的访客般,聒噪地——甚至可以说在嘶鸣着。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随着马背的颠簸反而开始微弱缓慢,方子明呼吸的频率显出了他的恐惧和疲惫,因背对着自己,还变得模糊,此时正一下一下沉重地地摔在马背上——他甚至感觉自己恍惚间还听到了身后已看不到影像的刀剑相击声。

他不确定那是否真的正在发生,或者是这两日的厮杀残留在耳边的记忆。

眼皮沉重,眼前逐渐模糊的画面开始在脑内疯狂旋转,令他头痛欲裂,分不清现实与回忆。

「你一直都知道我不是安于现状的人,不是吗?」

气力仿佛一点点从体内抽离,他的身躯开始摇晃,头也开始向前倾倒;公良朔费力地睁开眼,面前方子明的背影开始距自己忽远忽近。

「你不适合待在白帆盟。」

「总要有人做点什么,再说,我有还有你们呢。」

公良朔晃晃头,告诉自己别再不合时宜地想这些东西了。

他太疲倦了,几日不眠不休的逃亡和身体里毒素蔓延令他的意志开始破碎;沉重的头摇晃了几下,终于还是撞到了方子明的背上,但随即惊醒的意识迫使他立刻抬起头来。

“公良,撑住!”

因为耳膜震动,使得方子明的声音入耳变得有些闷闷的,但也成功地将他拽回现实。

“唔……”

是的,他得撑住,他还不能倒下。

他们还在逃亡。

他现在已经是拖累,如果昏过去,只会给方子明带来更多的麻烦。

公良朔下意识攥紧了腰间悬挂的剑,剑柄金属纹路的冰冷触感令他精神一振,却在神智的片刻清明后进入了更恍惚的境地。

「你如何得知我和他们不同?」

「你不是来杀我。」

“反而是……”公良朔口中喃喃自语,接下那人未出口的下句,戛然而止的话语也让他的精神到达了临界点。

“……救我。”

太可笑了,对方在三年前恶毒地预言了他今日的下场,而他在最落魄的时刻却开始频频想起和对方的对话。

方子明听到身后好友发出了微弱的声音,试探地问道:“阿朔?”

没有回应。

“你在念叨什么?不会已经神志不清了吧!”

方子明心头慌乱,方才他被叮嘱过一定不能让公良朔昏睡,如果……

方子明随即感到后背一沉,公良朔的头又重重地磕在自己后背上,而这次,他的好友没有再将头抬起来。

他回头看去,公良朔额前散落着凌乱的发丝,半遮住了紧闭的双眼,面色发青,已然失去了意识;

他慌忙勒紧缰绳:“公良朔!快醒醒!”

突然勒马致使公良朔的身躯剧烈摇晃,方子明又赶忙腾出一只手要将他拽回,却堪堪滑过衣襟。

“阿朔!”

方子明伸直双手,向后探出身子。

眼看公良朔就要跌落马背,就在此时,方子明的只闻得一道破空风声,有什么物什击中了公良朔的肩胛,令他下坠的动作缓了片刻,随即马蹄声迫近,一道青色人影出现在他身后,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公良朔的后背,将他扶回原处。

方子明伸手将人接过,拽回马上,长舒一口气,望向来人:“你来了,人都甩开了?”

青衣人单手勒马,冷着一张脸,熟练地点过公良朔身上几处穴道:“但拖不了太久,公良朔已经开始昏迷,如不尽快安置解毒,再这样颠簸下去,性命堪忧。”

方子明眉头紧皱:“那……”

青衣人催马前行几步越过二人,向南望去,又回身扯下自己方才用作暗器的腰带,丢给方子明:

“先就近去柳邺镇,武林盟的人还不敢在朝廷的地方太过明目张胆地行动。”

方子明伸手接住那布条。

“把他捆在身上,接下来可没功夫让他耽误时间。”

来人说完,不等方子明回应,腿下一夹马肚,自顾自地赶路而去。

纪哀声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方子明一眼,如果不是方子明手里真切的攥着那人扔来的腰带,他甚至以为纪哀声方才只是在自言自语。而即使他确实是在和自己对话,那漫不经心的语气,好像自己和公良朔对他来说只是空气。

“这种自我中心的讨厌鬼,真不知道我们之前是怎么受得了的。”

方子明利索地将公良朔像捆包袱一样固定在自己背后,将腰带穿过二人腋下系在身前,用力向前一拽,打了个结。

“唔。”公良朔的胸腔撞向方子明坚硬的后背,嗓间挤出了一声闷哼,倒像是回应了方子明的牢骚话。

麻利地打点好一切,方子明继续催动马匹向前追去。

他远远看着前方已经快被曲折山路隐没的青色背影,却不得不认同公良朔之前的评价。那人虽然总是表现的很混蛋,但他如果真的如表现的那么不在乎,分明可以不淌这次的浑水。 当然方子明也知道,如果他说出上面这句话,那人肯定会否认。

而且态度恶劣程度还会是平时百万分的混蛋。

……

「你也想借我杀人?」

「非也,不是杀人,而是救人。」

「我可救谁?」

“……。”

四周很安静,偶有夏虫悉索和油灯燃烧的细小声响。

公良朔眼睫抖动两下,意识逐渐清晰,他睁开双眼,模糊的场景开始成型,视力缓慢的回到他的眼中。

他条件反射地按向腰间佩剑,却只有空荡一片。

纪哀声听闻身后响动,手下动作不停,头也未回:

“今晚能醒,那就能再苟活些时日。”

再度听得熟悉的声音,公良朔讶异地抬头,此时的他太过虚弱,脑内嗡嗡直响,只能模糊看清一道青色的人影背对着自己,正坐在桌前。

“纪、哀、声。”

念出这三字时,公良朔感觉自己的呼吸仿佛都要被夺去,不只是因为他的虚弱。

—TBC—

第二章 谁记哀声

公良朔从未想过再遇到纪哀声,尤其是这种境遇下。

纪哀声并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公良朔只好自己先打量着四周。此时应已是半夜,他侧过头,屋中光线有些昏暗,只盏着两盏灯,一盏在桌前,一盏在屏风后。青衣人背对着自己,坐在桌旁,『雩思』『青川』并置于桌上。

他正躺在一张床上,干燥,温暖,平和,在一间普通客栈的房内,令奔波多日的他感到了短暂的安全感。公良朔环顾四周,却没看到方子明的身影,撑起胳膊便要起身。

“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不会乱动,我倒是不介意看方子明哭哭啼啼地给你送终——但不要是今晚,赶了三个时辰的路,我真的很累。”

“他没事吧?在哪?”

青衣人抬手,用笔杆指向屏风另一侧:“喏。”

公良朔顺着视线看向屏风后,发现露出了一角矮榻,方子明的佩剑斜挂于侧,他此时才感受到屋中还有第三人平稳的呼吸声。

方子明睡得很沉。

公良朔这才放心的长呼出一口气。

“啧,”青衣人双臂撑着桌子站起身,垂着头嗤笑一声,“该说不愧是你吗?几年不见,少盟主成了盟主,却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灯芯烧的有些长了,油灯的光线暗了下去,开始忽明忽暗,在青衣人身后噼啪作响。

纪哀声向他走来,因为逆着光,脸庞显得晦暗不明。

他的影子随着动作慢慢地将公良朔完全地笼罩起来,即使公良朔自认熟知着他,或者曾经熟知他,却也有种面前人正在一点一点将自己蚕食的错觉。

“纪哀声。”公良朔看着他一步步走到自己的床前,“真的是你。”

“你方才,梦到了什么?”

纪哀声俯下身,他的身形本就很高大,两人站在一起时与公良朔相比也并不逊色,此时在不对等的情景下却让他呈现出略有压迫的气势。

他用普通询问语气,散发威胁的意味。

“你念了我的名字。”

公良朔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纪哀声面容清隽,身形修长,这些年间看起来并没有太大变化,从浅淡的瞳色到那漫不经心的表情,都一如当初,这令公良朔不禁有些恍惚。

纪哀声说自己没变,而他也认为对方同样,他们二人似乎一同停滞在当年并辔同游的时空之中,从未离去。

但他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还有方子明、方静影……”

纪哀声这个人的存在就是个谎言,即使是在故事的最开始,他也不曾与自己真正比肩同行过。

“告诉我。”纪哀声闪电般伸出手,掐上公良朔的脖颈,“你又梦到我们了。”

“唔……!”公良朔呼吸困难,抬手试图挣脱桎梏。

“你对此念念不忘,懦夫!”

纪哀声表情扭曲起来,这令他原本儒雅的面孔显得违和而狰狞,这加深了公良朔的恐惧。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纪哀声,也许他错了?纪哀声这些年并非没有变,这才是纪哀声原本的样子?

他从未得知。

纪哀声抬手将床上的公良朔拎了起来,迫使他跪在自己面前,看着他因窒息而扭曲恐惧的脸,纪哀声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就是这种表情,你终于明白了?你害怕我!”

“记住这种感觉。”

公良朔只觉空气愈发稀薄,纪哀声那低哑深沉的声音也变得忽远乎近:

“这才是我们之间该有的样子。”

“放……手!”公良朔不再试图掰开纪哀声锁喉的手,转而抬手袭向纪哀声的胸膛。

纪哀声闷哼一声,硬吃下这一拳,手中却仍未松开脖颈,反而愈来愈紧。

公良朔却用尽了气力,缺氧使他神智混乱,再无法反抗,四肢也瘫软下来。

“为什么……”垂落在两侧的双臂仍在微弱地抬起,试图抓住面前人的衣摆。公良朔的身体十分沉重,他垂下眼帘,等待面前人的嘲讽,而纪哀声却意外地没有再开口。

除了喉间愈发收紧的手指,不再有任何回应。

这种意料之内的重逢画面令他心灰意冷。

接着他感到自己的脸庞滴落了什么温热液体,他努力抬起头,充血的视线虽然一片迷蒙,却分明看到了纪哀声的眼眶正滴落着泪水。

公良朔惊讶地眨了眨眼,纪哀声正要滴下的泪水正好砸入他的眼中。

公良朔心下发闷,意识的逐渐抽离却让他从中生出一股强烈的疑惑,顿感周围环境的违和。

不对,这不对劲!纪哀声也许想杀他,但绝不会对自己露出这种表情!

公良朔猛地睁开眼,暖色的灯火色从面前人的脑后褪去,换成冷蓝色的月光照在面前人的侧脸上。

他感受到嗓间不断涌出着温热的液体,他被呛得头皮发麻,但这也让他意识清醒起来,他看清了面前的人。

面前的人哪里是什么疯狂的纪哀声,分明是一脸沮丧的方子明。

他躺在地上,脑后是干草的触感,方子明撑在他的头顶,少年清秀的脸上此时堆满了焦急与慌乱,他浑身都湿透了,十分狼狈。方子明正在不断地摇晃着他,而那不断滴落在自己脸上的湿润,正是方子明发尾因动作而滴落的水珠。

方才的情景太过离奇,即使他现在已经脱离,仍惊惧不已。

“咳、咳咳咳!”

他试图深呼一口气来平复心跳,却在提气时感到喉咙一阵刺痛,这让他不禁蜷曲起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醒了!”方子明惊喜的情绪溢于言表。

他感觉自己难受地快死了,方子明在惊喜什么?

公良朔此时只觉头晕脑胀,鼻腔间和嗓间是浓烈的水腥气。他的气管一定进了水,正火辣辣地痛着,他自身突发的这些情况令他此时无法去回应方子明的喜悦。

“成了,把他拎进来。”头顶传来一个男人没有起伏和语气的命令声,公良朔耳朵嗡嗡作响,却也辨认出了声音的主人,正是方才正要掐死自己的纪哀声。

虽然是在梦里。

但这个梦确实映射了部分的现实,他环顾四周,视线从面前浑浊的池塘到身后民居,再回到湿漉漉的方子明和自己身上。他闭了闭眼,在方子明的协助下坐起,平复自己杂乱的呼吸。

他抬起头看向纪哀声的方向。

冷色的月光照在他的半侧脸庞上,另一半则隐没在黑暗中,他平日本就有些孤傲,不那么平易近人,此时便更显他的冷漠阴郁。纪哀声方才的语气毫无波澜和情绪,但他的嘴角此时分明是挂着笑的——即使这并未为他的脸增添一份柔和。

因为他在嘲笑自己。

他似乎从来都在嘲笑他。

“你也不至于直接把人扔进湖里吧!他还——!”

公良朔抬手制止了方子明的抗议。

“真的是你。”

公良朔狼狈地坐在地上,与面前衣着整洁的青衣人产生了鲜明的对比,他却一点都没显得尴尬,仍旧顺应本心说出了这句话。

“真的是我,好久不见。”

真的开始对话时,纪哀声反而不笑了;他负手倨傲地站在公良朔面前,嘴上说着叙旧的话,却没显露出一丁点打算为面前正瘫地上的、虚弱着的旧友,伸出援手的样子。

“公良少盟主、现在应该叫你盟主了吧。”

没等公良朔反应,他自顾自地纠正了称呼,却紧跟着想到什么似的再次反驳了自己:“哦,不对。”

“……”公良朔一脸平静地看着纪哀声陷入佯装的自我思考。

“虽说江湖情势瞬息万变,但饶是我也没能想到在你这里能变得这么快。公良大侠没做几日盟主,就因谋害狄长老,不仅被罢免了盟主之位,还被整个白帆盟通缉——我该说句佩服吗?”

方子明要被面前的两个人气笑了,这两个人自那件事后好像就再没法好好交流了,但他知道此时他插不上话,只好忍着不出声,只手下动作,协助公良朔站了起来。

“多谢。”公良朔礼貌地道谢,却不再看其他二人,自顾自地往民居走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此时身处何处,他现在的处境很危险,但即使是在最不知名的小村落里,长时间暴露在外也是十分不明智的。虽然他知道纪哀声行事缜密,如果他放任自己在院子里这么久都没有动作,那确实可以相信此处十分安全,但他不想再这么下意识地去信任纪哀声了。

况且他此时并不想见到纪哀声,事实上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了,不知道方子明是怎么想的,师兄应该也能帮到他,为什么偏偏来找纪哀声。

他更费解纪哀声出手的立场。

或者,这还是一个局。

另一个圈套。

饵依旧是纪哀声。

公良朔不仅是身体,精神也感到了极大的疲倦,他想嘲笑,也很费解,为什么纪哀声会觉得自己会再次咬上相同的饵上钩,在曾经被他那样背叛后?

纪哀声没道理在此时出现在自己身边,除非还是想从自己手中获取什么对方需要的好处。

“你觉得你身上还有什么我想要的吗?”身后的纪哀声却像是会读心一样主动开口了。

“没有,我从来都一无所有,只不过现在贫乏地更直白,是你们一直对我抱有错误的判断。”

“什么看法?你还觉得别人关注你是认为公良锦的儿子不会是庸才?你一直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图谋,可你爹去世那么多年,能比你有什么更好图谋的?”

公良朔攥紧拳头,他很不介意想让身后那个混蛋尝尝这个的滋味,可他忍住了,他现在只有一件事要做,他只想赶紧摆脱麻烦,自辩清白,他不想再在这些麻烦上增添新的麻烦。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救你?”

公良朔脚下步履未停,仿佛没听到身后人的话一般。

“这次和上次不同。”

公良朔停下脚步。

“上次”这两个字让他十分难受。他一点都不想再回想起这个人和自己相关的任何事情了,无论“美好”或者失望,但纪哀声却好像就是要不断地戳他的痛处,掰着他的脸让他回头看,强迫他去面对。

——「快看,你在我面前展露过的可笑曾经。」

“你身上的毒,据方子明所言是从白帆盟逃出来时所中暗器之毒,你还记得是谁吗?”

公良朔此时竟有些想笑,他也真的笑出来了,连他自己心中都有些震惊。他没有回头,只是偏过头,余光扫了眼自始至终站在池塘边的纪哀声:“我当时浑身都是伤口,没有注意,不过——这倒是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身上的毒是我的,”纪哀声的声音愈发低哑,“你说这和我关系大不大?”

他是个不爱笑的人,但长久的相处让公良朔足够了解他的各种小动作的含义。

公良朔瞳孔紧缩,猛地转过身来,定定看向纪哀声。

—TBC—

第三章 无罪逃犯

盛夏已经过去,夜晚的空气也已经不再那么粘腻胶着。

这对于公良朔来说是件好事,他身上有几处较深的刀伤,这几日的亡命逃亡,并没有时间让它们恢复,而此时终于有了喘息的余地,他可以趁机好好修养一下身体。

他准备让自己忽略一些不谐之音,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其实纪哀声的话并不多,根本称不太上是不谐之音,不仅如此,他连出现的频率都不高,除了给公良朔治疗外,基本不见人影。

纪哀声非常识趣,这是三人再聚以来,保障方子明日子过得还能相对安宁的关键之举。

纪哀声在做那件事之前清楚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还是选择做了。破坏了他们的信任,破坏了他们的友谊,亲手做的,所以公良朔认为自己也可以非常自然地选择从此对对方毫不在意。

过去的这几年还好,两人相隔千里,纪哀声是个隐士,而武林盟的事情说少也不少,公良朔可以把全部的注意力专注在这些事务上。但如今纪哀声再次出现了,且他们三人近期还要生活在一起,多年前他们几人也曾这样共度过一段时光,所以即使公良朔自诩多么不把此人当回事,但当他躺在竹榻上冥想时,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对纪哀声近期的行径产生各种猜测。

如果是为了方子明的求助,他的帮助勉强可以解释,纪哀声若是但凡有些良心,就对当年做的事感到有所亏欠,他出手的动机就没什么好讲的。但他已经提供完了协助,为何还不离去?毕竟自己如今处于险境,任何人接近自己的阵营都是把命搭进来,他两人已互不相欠了,纪哀在盘算些什么?

什么叫和上次不同,他做事从来都一样,对其他人没有感情,只做有利可图的事,一切行为都有目的。他不去策划整个局,但他会利用一切偶然发生的事情去帮他完成欲求。

他说自己中的毒是他的,可就是不肯透露他把毒药给了谁,他钓着他的胃口,他的注意力,好趁机从中获取什么。

难道他这次又是帮着谁来牵制自己?

公良朔锤了锤脑袋,一味琢磨纪哀声的想法果然会让他误了正事,他在的时候会让人恼火失去判断,不在的时刻也会占据你的思维,可怕的男人。

白帆盟对他的误解导致现在这个局面,他需要查清楚阴谋家是谁,而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且找到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

狄长老为人迂腐,反对一切改革,也一直对公良朔的武林盟整治计划很不满,两人虽然因为公良朔的退让没有起过太多正面冲突,但人人都知道二人相处不洽,选狄长老下手,指向性太过明显,这种手段太直白——或者可以说太低劣。

很可笑,但就目前结果来说,它确实好用。

众人找到公良朔时,他在狄长老的房中,狄长老死在他面前,身上留有他的剑伤。

他有足够的动机去做这件事,也可以从中获得好处,旁人可不会管他这么做是否太明显。那么也许谁想要杀狄长老不再是切入点,首先,谁会想要除掉自己?

公良朔皱了皱眉,苦涩的药味与方子明一同接近了公良朔的床榻。

“想除掉你的人太多了。”

方子明显然早在排查人名单,他递给他药汤:“但是都只是猜测,这个事闹的太大,通缉武林盟主?不是所有人都玩得起。”

“你的身份特殊,不做什么都会被人盯上或仇视,但能到动手处理你的程度,范围就能缩到很小了。”

公良朔小心动作着起身,为了不扯到腹部的伤口:“你怎么看?”

方子明手指搓了搓脸颊:“当下朝廷和江湖的形势太严峻,现在做这件事的人一定是个疯子。”

公良朔喝着药,沉默不语,方子明看他消沉的样子,也说不下去了。

方子明一直都觉得他的好朋友公良朔是一个运气太好的人。

没错,就是他面前这位倒霉的、受了伤、中了毒差点快要死去的好友。

他看着眼前表情苦闷的公良朔。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公良朔,他知道公良朔除了对处境的担忧,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源于纪哀声出现的烦恼。

他明白的,哪怕是他也会有点别扭,这三年不只是公良朔,他也再没有见纪哀声。

方子明离开前叮嘱公良朔最好多休息一会儿,并为公良朔掩上了房门。

他站在门前,望着草庐檐下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竹帘,头顶铅色的积云愈发沉暗,傍晚大概要有一场大雨。他不知道纪哀声能不能在下雨前及时赶回来,他也不知道白帆盟的人是不是早已盯上他们,会不会就趁着今夜混乱嘈杂一举收网。

池塘的水面频繁地撞着波纹,已经开始有点落雨了,方子明打算沏一壶茶,坐在池塘边的草亭中等纪哀声回来。

他认为呆在外面会让他烦闷的心情好过些,但当他坐在那儿时,他转动着手心的茶杯聊以自娱,却忍不住微不可闻地叹着气。

方子明与公良朔十分投缘,他从被盟主托付照顾对方到真心与其相交并没有经过多长时间。他与公良朔是好兄弟,武林众人皆知,此次他虽然是暗中协助公良朔,但以他二人平日的关系,他肯定早已在白帆盟的重点监视对象名单上;他不能露面,也没法回方家,唐皓月和方静影两个人应该也被盯上,他不能冒险联系。

公良朔大概是之前太过顺利,所以开始倒霉了就会太过要命,这次除了意外获得了纪哀声的帮助,目前他们真的已经孤立无援。

方子明再次深刻感觉到武林盟存在的一些问题,每个参与者都在维护武林盟的权力,这铺天盖地的通缉和耳目,应该是一个江湖组织该有的势力吗?

案发现场过于混乱,已经群情激愤,公良朔如果顺从接受,他不会有命活到现在。公良朔当时决定逃,是连他都也不信任武林盟。武林盟除了他们几人,不会有人愿意等着查清真相,他不会获得公平的对待,因为江湖没有铁令规则,只有义气。

就如同三年前的那件案子,四家人,那么多条人命,因为是武林世家,众人不愿和官府扯上关系,委托武林盟去解决这件事。他们几人倒是坚持查明了真相,但真相除了让三人分道扬镳外,并没有其他意义,案子最终也不了了之。

这件事给公良朔的打击很大,从此他再也没对人敞开过心扉。方子明年长他几岁,他不忍告知这种事情他遇到是一次两次了,也许这也是江湖的常态,但他怎么忍心让一个孩子对这种残忍的事实看开或者接受呢?

纪哀声伤害到了公良朔,公良已经被气昏了头,他不愿理解纪哀声的任何苦衷,但方子明大概能明白纪哀声不过是想被解救罢了。

他远离纪哀声不是因为公良朔和纪哀声的决裂,公良朔不再愿见他也许大部分原因是对那个人的恨和失望,而他则是因为在面对对方时看到了自己的迷茫。他不是小孩子了,不玩绝交站队的那一套,纪哀声也是他的朋友,他看到纪哀声的痛苦让他成为了一个反抗者。方子明并不认同纪哀声的行径,但接受他的选择。

选择?其实乃至公良朔都可以有选择。

公良朔的父亲是上一任盟主,母亲也是赫赫有名的女侠,这让他的家世处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绝不默默无闻,也不至于像世家院内那般逼仄。

他可以选择留下,继承父辈的荣誉,也可以选择离开,快意恩仇地闯荡江湖,不用为闯下名望而苦闷。

可以选择很难吗?也许并不,但他方子明没有选择。

他注定是要为家族而活。他得维护方家,也得维护方家支持的武林盟,他即使看出武林盟的问题,也没法选择离开。他不是嫡长子,不需要像他大哥那样承担一切荣誉与责任,但身为方家嫡系子弟,他这半辈子一直被规矩死死束缚,只因为简单的一句:家族面子。

用回忆“半辈子”这种话并不是他故作老成,他虽然长着一张少年面孔,实际已经三十有五,比公良朔要大上十来岁。他时常会想如果自己是一个邪道坏人,那用这张会让人会轻易放下戒心的面孔干坏事,应该会十分好用吧。

雨天总是会让人思绪万千,他想。

一直”置身事外“的自己不过是浑噩活着,纪哀声做了他最想做的事情,即使那有违道义,所以他三年来也没法面对纪哀声。

他会在纪哀声的身上看到自己的无力。

也许纪哀声才是真的“置身事外”。

他们对彼此也算知根知底,纪哀声已经没有动机再参与江湖之事,尤其是公良朔被通缉并非过家家,武林盟是动真格的,他可以置身事外,为何还留在这里趟浑水?纪哀声的话很少,这么多年也没有变过,这几日他没和纪哀声过多交流,但他想他们两人的看法也许相同,公良朔这次要做的也许并非只有向白帆盟证明自己的清白这么简单。

正如公良朔所言,他没有势力,没有家族,这样的一个中立的存在,最适合当这个空有其名的盟主,他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才能平衡武林盟的争端,也许这就是萧盟主选择培养他的原因。萧盟主很成功的把视线转移到了公良朔身上,江湖中不少人盯着公良朔,有期待他作为的,也多的是有想看他倒霉的,还有不少也许不介意在他落难时再添一脚的——可都不至于亲自把他推下那个位置。

哪怕他其实没什么实权,但他代表武林的面子,代表整个联盟,动他就是动整个江湖的根基,谁敢这么做呢?

白帆盟目前的势力已经十分庞大,虽然无法和朝廷分庭抗礼,但俨然已经是个不小的组织了。如今梁国朝廷因为藩王的强大隐隐透着不安定,如果有心人想利用这个做武器,怕是场天大的阴谋。

他能想到这一点,纪哀声是否也是处于对这个的担忧而留下?

公良朔听着窗外的风雨声,加上喝了温热的药,躺在昏暗的屋中渐渐有些昏昏欲睡;他隐约感到雨渐渐开始变大了,风却小了下来,有些陈旧的窗户不再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屋内噪音一瞬间的停滞,却让公良朔突然感到了气氛的怪异。

“飒——!!!”

金属的破空声打破安静,钢箭迅速穿破窗户纸的声音短暂而干脆,公良朔猛地睁开双眼,偏头错身躲过从窗口射向他头颅的那道暗箭。

凝固的空气是因为逼迫的杀意!

“阿朔!”同时窗外传来方子明担心的惊呼。

“我没事!”

公良朔回应完他,又机敏地按着腹部伤口利索滚下床榻,方才躺过的位置瞬时被钉上了三道短刀。

门突然被撞开,方子明侧滚着地矫健地闪身进入,俯身躲避,几道寒光也紧随其后,钉入方子明身前的木桌腿上。方子明脚前伸一勾,用桌子抵住门,伸手迅速顶上门闩,即使他知道这根本没什么用。

但能暂时阻碍来人的视线也是好的。

外面下起瓢泼大雨,哪怕只是暴露在雨中一瞬,也让方子明淋得湿透。他靠坐在门旁的墙下,惊疑不定,外面的刺客耳力很好,他唯恐对方辨明自己的位置,只能屏息以待。

竟然真的追上来了?方子明此时真是恨透自己白日的担忧和猜测,恼怒自己这次的直觉为什么这么准。

对方虽来势汹汹,但看来也是顾及柳邺镇的朝廷势力,所以是只身前来。方子明躲得狼狈,没来及与对方过上一招,但他看清了来人斗笠下的脸,是个生面孔,不是方家人,也并不是武林盟的人;

如果不是易容,也许只是偶然发现他们行踪的刺客,此时他们的消息应该还没传到武林盟。方子明心下稍安,如果纪哀声及时回来,他们二对一,再高明的杀手未必不能化险为夷。

“公良朔,你无路可逃了,若不想受皮肉之苦,就赶快伏法,乖乖跟我回大理寺吧!”门外之人内力深厚,虽隔着一道门,声音却不显沉闷模糊,清晰地传入二人耳中。

但公良朔与方子明闻言却是惊疑地对视了一眼,怎么是朝廷的人?!

—TBC—

第四章 危与机

方子明和公良朔两人分别背靠在大门两旁的石柱后,二人交换了几个眼神,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与疑虑。

怎么来的是朝廷的人?白帆盟竟然报官了?这怎么可能?

或者,是诈?方子明这几日没有得到官府介入此事的消息,但他隐蔽行踪,消息渠道不灵通,此事无法求证。

那门外之人又开口道:“我虽与你不曾会面,但亦听闻过阁下的传言。我敬你曾是白帆盟主,料想你虽伤人性命,但应是名敢做敢当的汉子,并非贪生怕死之辈!”

公良朔心下烦闷,看着方子明,向门外的方向微微偏了下脑袋。

[怎么办?]

方子明表情严肃,对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不 能 回 应。]

朝廷来人,他们处境喜忧参半。喜的是公良朔确实无辜,也许朝廷会查明案件,为他正名,他们此时合作,倒也有一线生机;忧的更是来人只有一个,背后却是整个官府,他们没法正面反抗,他们不能把江湖恩怨上升成朝廷逃犯。

而他们又怎能轻信朝廷?如果他们不打算公正处理呢?武林盟的成员本就特殊许多,何况公良朔是盟主,他不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人,谁知道朝廷会不会对此事有私心。

公良朔这次被陷害,还说不定是谁下的手。

暴雨倾盆,陆续已经下了有一盏茶的时间,但没有要停或者转小的意思,反而愈下愈大。隔着薄薄一扇木门,阻隔不了太多杂音,两人可以听到屋外嘈杂的雨声,大滴大滴的雨水急速地摔落在院内的石板路上,啪啪作响。来人的行迹隐藏其中,让人难以辨别方位。

方子明平复着心跳,也试图平复心中焦急,但是纪哀声啊纪哀声,你怎么还不回来?!

屋里屋外经过方才的混乱,灯火俱息,漆黑一片,偶有一两道闪电劈过,才觅得一瞬光亮来看清四周环境。

雨是下的畅快,人在其中却是烦闷无比,来人的耐性已是很好,但仿佛亦是被这杂乱雨声干扰,久久不得回音后,又飞快地重复了一遍:

“公良朔,你已退无可退,束手就擒吧!”

公良朔心中愈发焦虑,他仰着头,茫然地盯着房梁上的蛛网。

动?或不动?他该怎么办?

他与方子明二人紧贴着石柱,不敢向外探出身,唯恐暴露目标。来人使得一手好暗器,也好似完全不受雨声影响,方才公良朔不过一声短促呼喊,对方便准确又肯定地向这边射出了暗器,实力不容小觑。

院内随即响起的脚步声令公良朔眉头猛地一跳,他转头看向方子明,方子明眉头皱的更紧,也在看他。

那人开始行动了!他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迹,似乎毫无顾忌,就那么直白自信地地靠近他们。他身上披着的短蓑衣随着他的动作摩擦悉索作响,正渐渐向他们迫近,奔门前而来。

雨水砸落在草秸上闷闷地击打声,也像锤在人心口的心跳一般,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然后消失不见。

随即,一阵更细微又更贴近的滴水声传入耳中——他已经来到屋檐之下了!

公良朔觉得自己靠着石柱的后背上衣裳黏腻地贴上了身体,冰凉一片,腹部也隐隐有些蛰痛,他出了一身的汗,不知是因为这沉闷的雨天还是恐惧的作祟。

一道巨大闪电此时劈下,来人已走到了门前,幽蓝色的影子映照在门上,屋内公良朔二人可清晰地看到对方的身影,就在身后六尺的地方!

他能听到对方抬起了手,便要推门而入了!

公良朔那一瞬间感受不到自己身上的疼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绝不可再坐以待毙!

他不顾方子明的眼神阻拦,倏然贴着墙站了起来,单手起着势,便要等来人破门的那一瞬去迎击。

就在这时!门外却响起了另一道破空之声,那本是暗器的破空声,但声音离奇地大,大到作为暗器来讲有些不太够格,在这样的雨夜中都清晰无比地传入在座众人的耳中。

它直奔房门而来!门前的人影倏地退避,“簌!簌!簌!”有细小石子状的东西乒乒乓乓摔在了门扇上,不少略高的还穿过了门扇上糊着的纸面,直直地钉入了挡门的方桌上,砸出几粒细小的凹口。

力道不小!

屋内光线昏暗,两人无法辨别暗器是什么,只能猜想应当类似为指节大小的碎石,十枚上下。

公良朔身旁不到三寸的的木头桌腿上也钉上几道歪歪扭扭的钉子。

公良朔这才发现,原来他方才起身那一瞬,门前那人已经向他这个方向射出了几粒钢钉,来人的那些碎石,看来除了引起几人注意外,还有目的就是挡下这道暗器。

公良朔一时间脑内飞快转过好多念头,不知道该佩服门前这人还是更佩服挡下暗器这人。

方子明脑子也转的快:“是纪哀声!”

“轰隆——!”天际响彻巨雷的轰鸣声,阻断了屋外的打斗声,也掩去了公良朔失语的停顿。

“我们出去帮他,趁机逃走。”

纪哀声既然已动了手,他们再躲也说不过去了,纪哀声替他们做下了决定,即使他们再不愿与谁作对,都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此时即使不反抗,之后也说不清了。

即使这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但公良朔确实久违地对纪哀声产生了庆幸的情绪,他不想再期待与依赖这个人,但此时他所需要的不是【找到选择】,而是【去做选择】。

而这件事,他们中永远都是纪哀声做的最好。

无论是三年前还是现在。

公良朔方子明二人一人一掌,击飞了门扇,果然看到庭院内熟悉的身影正和一名身着蓑衣的汉子交着手,而院内早是一片狼藉。

二人皆是赤手空拳,来人看着便是擅长体术的练家子,出手有力肯定且不失速度,挥出每一掌都带着猎猎风声。纪哀声武功不低,却并不擅长近身搏斗,这迅猛的几招对过,他步履节奏已经有些打乱,显然不是来人的对手。

好在随即听闻身后传来门扇破裂之声,来人有了顾忌,便先收手撤离。

二人一个对掌后,同时借力后跃,抽身站定。

但那汉子陡然脊背一震,微微颔首看去,胸前的蓑衣竟在那一瞬被划开,那刀意紧贴着外衣而过,皮肤上仿佛残存着那股冰冷的气息。

纪哀声竟是在二人分开的那个瞬间,顺势拔出了雩思刀。

不知该叹这刀快,还是人快。

他抬头看向纪哀声,眼神复杂。

因得稻草已经湿润,与身下衣物加大了摩擦,远处的二人看去时,只见两人对掌后迅速分开站定,随即那自称官差的人身上的蓑衣缓缓自肩膀滑落,摔在了地上,溅起不少水花。

官差轻轻摇了摇头,似有些无奈,索性又抬手扯下了头上的斗笠。

雨夜院内光线昏晦暗,只能借着远处村口微弱灯火辨别人影。但几人眼力不俗,已堪堪能看清这位汉子的相貌;此人面相看着不大,约么三十上下,发髻高束,面容端正,表情严肃,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

加之身长约至七尺,这一张面容一露,比方才斗笠蓑衣更显威严。

方子明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我有八成信这人是官府的了,这个人真是一张捕快脸,就差直接在脸上写‘我是捕快’了。”

公良朔自然没有心思配合他。他紧张地盯着院中二人,唯恐突生什么变故。

“请报上名吧,纪哀声不与无名之人争斗。”

“大理寺正,白东泉。”

说来也巧,就在四人齐聚院内之时,瓢泼的大雨就开始开始转小了,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开始淅淅沥沥,雨云眼看着也就要散去了。尽管如此,公良朔腹部的绷带还是煞足了汗液和雨水,粗糙的纱布磨着伤口,此刻正一阵一阵地刺痛着,他不用拆开都能想象到之后再包扎时伤口该被泡发地多么恶心。

“大理寺?请问白大人来此有何公干?”纪哀声说话不紧不慢,全然不担心对方会在这样的雨夜、在附近埋伏援兵的样子。

“明知故问,公良朔杀人在逃,我自然要来捉拿要犯。倒是你二人多番阻拦,恐有包庇之嫌。”

“在下绝无意包庇朝廷逃犯,我只是被雇来给他看病的医生。早年公良盟主曾于我有恩,我实在不愿相信公良盟主会杀人潜逃,方才看您就要迫害于他,情急之下才出手,请见谅。”

虽说公良朔和方子明熟悉他已久,但见纪哀声这可以称之为惊悚的配合,还是觉得心头隐隐发慌。

他是又在打什么算盘吗?

“如若无意阻拦,你即刻离去便可,至于他是不是犯人,我会亲自查清真相,你可静待消息。你的恩人到底是被诬陷的可怜人,或者人面兽心,未来见真章了。”

“这……”纪哀声沉吟,似在考虑,也似犹豫。

或者……是在拖延。

以他方才所说的身份,他可以装作中立,换取与对方交流的机会,从而获得信息,但实在也没什么理由继续阻拦对方行动。方子明与公良朔并不清楚纪哀声的打算,只得盯紧白东泉的动作,寻找机会突破。

“我明白你的顾忌,”白东泉扭头看了一眼公良朔,又继续道,“白东泉在此对你起誓,绝对会公正对待公良朔一案,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有偏颇。”

“我虽不是江湖人士,但懂仁义二字,我以人格担保的事,我必会做到。”

“……好。”

纪哀声语带犹豫地应了下来:

“白大人,我愿相信你,自此,我不会再参与此事。”

纪哀声似乎已被说服了,他作了一揖,又向白东泉做个了请的姿势,接着退了两步,撤离了二人对峙的范围。

他竟然真的做出准备袖手旁观的样子!

白东泉对其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转过身,向公良朔二人走来。

公良朔的心随着纪哀声的动作慢慢沉了下去,而方子明则将手握向了缚在后腰的枪柄上。

-TBC-

第五章 勾与结

“你呢?”白东泉脚下步子不停,显然注意到了方子明的动作。

他开口询问方子明的立场,一为分心,二为威胁。

“我没法相信你。”方子明摇头。

“无论你信不信,但现在公良朔的命,我要定了。”

“看来没谈妥。”

方子明状似轻松地耸了耸肩。

“那便凭本事说话了。”

白东泉这句话的声音很低沉,亦显得十分自信。方子明的身子也向公良朔面前靠了靠,公良朔配合地向后退了半步。

看着二人动作,白东泉依旧像一尊雕像一般,稳稳地向二人走来;只是手上,却缓缓从腕部机关里摘出了三枚钢刃。

方子明肩膀向后一震,左袖口滑出一段金属长柄,跌入手中,右手从后腰抽出一段枪尖,双手一接一拧,一把短枪已经横在身前。

他脚下动作也未停,配着手上枪法,左右交替着踩着步子。他原本距公良朔有个十几尺远,但几乎是两步便动到两人之间,完全挡在了公良朔的面前。

这一招使得正是晋阳方家的轻功绝技,穿江拂柳。

“他的命,由不得你来掌控!”

而同时,另一道声音亦从方子明的前方不紧不慢地传来,与他的话重叠:

“他的命,现在还不能给你。”

“……!”方才貌似对一切交涉都无所动容的白东泉,动作却在此时一滞,表情微变,似乎突感不对。

是纪哀声的声音!从白东泉身后传来!

但白东泉却没有回头,只是皱着眉瞪大了眼,努力地侧目看向身后,表情显得十分怪异。

纪哀声则不知何时已悄然逼近了白东泉的身侧,冷冷说道:

“抱歉,白大人,我相信你的正直,但你只是个大理寺正,我太知道朝廷如何办事了,你根本抵不过朝廷的重压。”

白东泉又踱了几步,身形微微摇晃了两下,就这样突然软倒在方子明的面前。

原来他方才不是不回头,是无法回头!

“他……你什么时候?!”

方子明的手方才已经摸到风有枪的暗扣了,只待对方接近,他便准备横扫对方一杆,如若能击退他,哪怕是片刻,就有机会撤离,却未想纪哀声早就留了一手。

纪哀声走过白东泉瘫倒在地的身前,对着二人说:

“抓紧时间,我这次身上备的麻药不多,这种用来止痛的麻醉撑不了太久,赶快处理完他,我们即刻离开。”

“处理?”

要怎么处理?什么是处理?

公良朔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尽管这些不安并不是来自未知,而是来源于他好像知道了什么。

人会用到处理这个词的场景并不常见,这两个字高效、简单又可怕。

纪哀声俯身拎起白东泉,右手抵紧对方的颈椎,迫使白东泉难抑痛苦地后仰,他将头扬起,露出了一节古铜色、青筋毕现的脖颈。

“留他,后患无穷,需杀之。”

纪哀声话音一落,手握雩思,竟然就要向白东泉的颈部划去!

“等等!”

公良朔反应极快,上前一步,指如飞电,紧抓住纪哀声的手腕,雩思刀稳稳停在白东泉的颈边上,但堪堪不到半寸。

“不一定要杀他,放他走吧,我们反正要离开这了。”

“他来抓你归案,你也看到他方才是如何逼命,他未曾留情,你却想留他性命?”

纪哀声手上同时与之博弈,雩思寒光凛凛,锋利无比,仅仅是轻轻触碰就已经在白东泉的脖颈上划出了浅浅的一道血痕。

“他此次是单独行动,但你放他回去后,他会上报朝廷,你才真的开始亡命天涯路了。”

“我与他素未谋面,也毫无恩怨,他为职责而来,我怎可滥杀无辜?如果在为了证明我未杀人的路上,哪怕是为了逃命而杀了人,那我的冤情要怎么洗得清?我还是真的无辜吗?!”

“你自己不在意,但你想过方子明没有?他也要和你一起逃亡。白东泉知道你的情况,等将来搞到江湖人尽皆知,他方家要怎么面对武林人的质疑!你还嫌不够连累他人的?”

被提到的方子明沉默不语,他站在二人身后,看着争执不下的两人,并没有出言。

“……放他走吧。”

公良朔回头看向方子明,带着歉意对他微微点了下头,方子明则是对他摇了摇头。

他面上表情淡然,但只有纪哀声感觉到,公良朔攥着自己手腕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也在愈发地收紧。

纪哀声眉头皱的更深,恶狠狠地瞪着他:“优柔寡断!这就是你为什么总是把自己和周围人搞成这样的原因;公良朔,把手拿开!”

公良朔语气也凌厉起来:“与他无关,放他走!”

他拇指下行,顺着纪哀声的手腕按压到脉门,纪哀声为稳住身形,只得松开缚着白东泉的另一只手,向公良朔胸口拍去。

但毕竟论近身功夫,他不敌在座的任何一人,公良朔轻松挡去,又继续按紧纪哀声虎口。纪哀声手中的雩思一时不稳,正好贴过白东泉的胸膛坠地,削落了寸许垂落在肩侧的发丝。

公良朔的身体后倾,为躲过对方烈烈一掌,也顺势带着他一同向右侧撤开,拖离白东泉的范围。另一手如爪迅速捆住纪哀声的手,双手翻转,绕至对方身后,将他的两只手腕固定为一处。

纪哀声不甘被困,上身后坠,靠近公良朔怀中,接着右肩猛然向后一击,用肩膀做发力点,击在公良朔的麻穴上!公良朔右手顿时一僵,纪哀声顺势逃离桎梏,回身压低下盘,一手作刀,砍在公良朔左手肘部!

公良朔的手并没有因受痛而松开,但下一秒他才明白纪哀声的用意!他自己的手肘直直的击中了左腹的伤口处!公良朔身体不由地蜷缩,松开了纪哀声的左手。纪哀声则一脚狠狠揣在公良朔膝盖处,自己又因此借力向后滚去。一个翻身支地站起,左手俨然已将方才坠落在地的雩思握于手中!

纪哀声这套脱身的动作惊人地快,且攻势汹汹,不知是他带伤有些迟钝,还是纪哀声在这三年中苦修,武功大有长进,令他错误地估量了对方的实力,公良朔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白东泉被下的麻药并没有很重,经过这段时间的恢复,他已经从丝毫无法动弹的境地中脱离出来,在纪哀声解决了公良朔,反手地就要来抓住自己衣襟时,他亦牟足了劲后跃了一步,躲避开来——但这也只是强弩之末,经过刚才的动作,白东泉已经用尽了他的力气,此时他跌坐于地,大口地喘着粗气,虚弱到仿佛一个孩童就能伤害到他。

纪哀声继续不紧不慢地向白东泉走去,他将雩思的刀尖在湿润的石板划过,留下几段浅浅的划痕——他在肆无忌惮地表现他的狂妄,亦在展露威胁。

宛如无法摒弃天性的野兽。

他在宣布,他在捕猎。

是尖锐物体的剐蹭声,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正刺激着白东泉的耳膜,令他不由地眯起双眼。

黑暗与寒意在一瞬间袭上他的身体,他睁开眼,雩思的刀尖已至身前,正缓缓地从他的腰部划至胸口。

方子明无法加入方才那两个人的私人搏斗,但他深知自己此时却是不能不出手了!

“纪哀声,冷静一点!公良朔他的话不无道理!”

纪哀声看向方子明。

那眼神包含了太多情绪,方子明一怔,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不只是为了解决公良朔的麻烦,也有你和我。”

纪哀声又瞟了眼蜷缩在地上的公良朔,扬起刀尖,向白东泉胸口刺去!

“等等!”方子明就算此刻心里再复杂也不能眼看着这种事情发生;他惊恐地瞪大了双眼,不知是为眼前景象所骇然还是因过去的梦魇所纠缠。

他不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在纪哀声的身上!

方子明脚下向后用力蹬开,五指伸展,掠向二人的方向。

白东泉不由地闭上了眼,他又闻到了雩思刀身上独有的一种冷冽的腥味,那切着空气的刀刃仿佛燃烧了火焰,速度好似能快过风声,然后他感到自己狠狠地撞击在地上!

是刀太快了吗?快到让他甚至没有感觉到胸口的疼痛?

方子明在几人里轻功最好,他在此刻的爆发确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他虽未及时冲到二人面前,但他还有手中的兵器!

方子明手臂一震,扫出悬在腰后的浮山枪。再次延长一段的枪身已经足够长,这个距离正好可以击在纪哀声的腰部,将他推开。

方子明不再犹豫,长枪横扫,发出一声闷响,枪柄狠狠地击中了来者!

“!!”

——纪哀声的身躯应声落地,积水的地面溅起了硕大的水花,接着却听闻了两声闷哼。

“唔!”

“咳、咳!”

雩思今日再一次地被它主人脱手而出,清脆地摔在石板上,在水雾里散发着幽蓝的光泽。

远处摔在地上的两道人影,一个是纪哀声,而另一个则是公良朔。

“阿朔!”

公良朔却没有回应方子明,他护着腹部,蜷缩着,侧躺在地,声音发着颤,似乎是压抑不住剧痛而有点断断续续地。

方子明出枪的那一瞬间已看到冲上来挡住纪哀声的公良朔,他那一枪下手并没有留几分力,他担心此刻公良朔的伤怕是再也禁受不住这样的攻击。

公良朔还是勉力在最后一刻向纪哀声扑了过去,他本是为夺下雩思,但被方子明一枪所挡,是以他与纪哀声二人双双被扫落在地。

“你就、你就一定要杀人?!”

公良朔咬着牙,从牙缝中狠狠挤出这几个字。

纪哀声似乎因为一切发生的太快而有些晃神,他手肘向后撑着上半身,看向方子明手中的浮山枪。

他并没有受伤,公良朔扑上来想要阻止他时,竟然在方子明挥枪的瞬间挡在了他的身前,他只是因为公良朔击中时的惯性随他一起摔倒在地而已。

只有他知道公良朔并不是无意间受得方子明这一击。

公良朔看着纪哀声脸上挂着无关痛痒的表情,正要坐起身来,似乎也不打算回应他那句质疑。他此刻只觉怒气灌顶,比纪哀声更快一步,一跃而起,猛地一扑又将纪哀声扑倒在地,接着不等对方反应,狠狠一拳砸在他的脸上,将纪哀声的脸击偏了出去。

“混蛋!那是人命!他的亲人得知也会痛!不只是……!”

公良朔自觉怒急差点失言,余下话哽在喉咙,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他又大口呼吸了几下,平息了些许怒气,缓缓从纪哀声身上翻下去,瘫坐在地。

纪哀声却好似没有知觉一般,又将头转回来,嘴角已渗出了血迹。他呆望了下阴郁的天空,停了片刻,缓缓支坐起身。

“成了。”他向着身后说道。

“嗯。”白东泉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本该药性发作,昏睡在地的白东泉此刻却缓缓坐起身,虽然动作缓慢,但全然没有中毒的虚弱迹象。

“……什、什么?”方子明纵然反应快,此时却跟不上了,他左右来回看着,在白、纪二人之间不断切换。

“公良盟主,请见谅,此举是为了证明你的无辜,必要的测试。”

公良朔回头,看向一旁揉着肩膀一边对自己说话的白东泉,而方子明则撑着额头,一副难以置信又恍然大悟的复杂神情。

“委屈你了。”

纪哀声走到白东泉身侧,向跪坐地上的白东泉伸出手。

“无碍。”

说是没事,但白东泉被纪哀声实打实地压跪在地上许久,再加上颈部划出的刀伤,确实有些脱力,他也不强撑,就顺着对方协助,借力站起。

他二人都是话少的人,交互却十分流畅,看着颇有默契。

白东泉知道纪哀声此时不会说话的,便向公良朔二人解释道:

“衍之他、纪哀声找到我后同我说了大致情况,我本将信将疑,他便让我自己来探,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

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在琢磨措辞:“我虽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何隐情,但终于明白为何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你的朋友们还愿如此舍命相信你了。”

“我是捕快,在毫无证据时我还是无法靠直觉和感情相信你绝不是凶手……但目前我对武林盟所说的铁证存疑,纪哀声既然向我报案,我就有义务查清这件事。”

“还有你放心,纪哀声只找了我一人‘报案’,相信白矾盟的人也不会想朝廷介入,今天发生的事情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朝廷确实对武林盟的人会有‘特殊关照’,你若被朝廷控制,怕不会对案子有帮助。虽然放你走这也不合法理,但我不是不知变通的人,所以我今日不会抓你归案。”

公良朔堪堪回过神,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转折的太突然,他还沉浸在方才的惊心动魄之中。他从纪哀声手下真实地、不掺水分地夺下了一条人命!哪怕他稍微弱势犹豫一点儿,白泉东的脑袋就要分家了,他在其中看的分明,这不是玩笑!如果自己不勉力阻止,纪哀声真的会砍下去!

但此时,他不该再一直想着纪哀声的事了。

“……有劳白捕快,谢谢你。”

公良朔第一次在真心感谢一个人的时候却忍不住去看向其他人。

他想知道纪哀声是怎样看待这一场闹剧的,可纪哀声背对着他,他不知道纪哀声有什么表情。

他实在无法相信方才那逼命的情景竟然是一场戏!

不,他该相信的,毕竟是纪哀声演的不是吗?

“你未免演的也太像了,若我……不,毕竟是你;”公良朔苦笑着,说到这里时,还自嘲地哼了一声,垂下了头。

“你总会知道我有什么反应。”

雨在方才已经完全停了,除了屋檐与树枝低落的雨水珠子,小镇又重新恢复了往夜的寂静。没有多少风,乌云还盘踞在上空将散未散,但偶有几处已经隐隐开始透出灰蒙云层后靛蓝色的稀疏星空。

“骗到你的不是我的演技,是因为你相信我是个可以会为任何理由去杀人的混蛋。”

纪哀声这话说的很轻,不带着一丝情绪,他拾起雩思,将刀还鞘,谁也没有再看,转身离去。

“下次别再乱扔我的雩思,姜童可不会随便放过你。”

“……”

公良朔呆在原地,看着纪哀声的背影愈行愈远,嘴巴张张合合,最终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TBC-

第六章 月见青山

公良朔第一次见到纪哀声时,纪哀声正被几个仇家围困。

他之前从未见过纪哀声,只听描述总担心会找不对人,便邀请方静影同行。但他的损友们好像从来不明白什么叫做良心,他的这位介绍人虽然确实身体一向不好,但分明许久无恙了,此时却还是躺在榻上说不便出远门。

即使他现在身中奇毒,他们好像也并不担心让自己独自出行会不会遇到危险。

公良朔露出十分苦恼的表情,一旁的方子明到底还是善良,忍不得这些让公良朔伤心的玩笑,赶紧对方静影使眼色,方静影这才正色,再三保证了纪哀声肯定很好认,而他的毒很稳定,一定不会出事,公良朔才将信将疑地独自前往仓吝山。

他不得不承认,方静影说的没错,他在看到纪哀声的那一刻,就立马认出了对方。

纪哀声正在与几个人对峙。

他的手中握着一把刀。

十分漂亮的刀。

那刀的外形特殊,刀柄较普通的刀略窄短,刀身弯如新月,且通体湛蓝,在月光下隐隐透着幽光。

纪哀声的刀远比他的人出名,这把刀是前朝铸剑师姜童一生最得意的作品,刀名『雩思』。传说这把刀是掺以他自身血肉所铸,刀中可寄宿鬼魂,所以被雩思所伤的伤口极难愈合,大部分这把刀下的亡魂并非被击中要害而死,而是因为失血过多而亡。

但并非只是这把刀让公良朔一眼就认出了纪哀声。

纪哀声的人——方静影的描述可以说是十分形象。

长发,瘦高,神色冷峻,气度不凡但几乎不愿正眼看人——总之人群中看着最不好相与的那个人便是他了。

公良朔来自武林盟,识人众多,与纪哀声对峙的这五人武功他也瞧着熟悉,猜想应当是苏州青湖帮的帮众。

青湖帮在江南一带薄有小名,帮中掺和了朝廷商会船运等事宜,混的很是光鲜。他在苏州查案时隐约记得上月初青湖帮和一位不知名的江湖人士起了点摩擦,正筹集人马要滋事寻仇,想不到最后竟然找上了纪哀声。

纪哀声为人低调,不曾在江湖中走动,公良朔查了很久也只知道他在几年前和苦楼打过一两次交道,之后便找了个山头隐居起来,再不出山。

此人师承成谜,身份成谜,但确有本事:他倒非是什么神医,但精通无数毒药与药理,所以源源不断的有人前来沧吝山寻他;不论是为他的刀,还是为他的毒药,为名利,为仇怨,他们为欲望驱使前来,却鲜有人能得偿所愿;时日久了,他的性格古怪脾气很差这点但是也为他传出了不少名声。

自我的人通常是容易结仇的,纪哀声也许并不知道对面嚷嚷着要寻仇的到底是哪一位,但可想而知这只会更加令对方气急败坏,认为纪哀声是看不起自己,话不投机便战了起来。

青湖帮显然就是典型。

纪哀声当下虽被围攻,却不显狼狈,以一对五却一幅气定神闲的表情,气息平稳,步履繁而不乱。

公良朔突然注意到他的步伐十分奇特,似乎与青城奇门遁甲异曲同工,但细看又不似中原武学;他步伐配合手中寒刃,一闪一护之间,守势如山,一时竟让身边五个人都无法近身。

反观那五人,几个招式来回间脚下已显虚浮,且气喘如牛,显然等纪哀声玩腻了,想要结束战局就可轻易了结,无需他人帮助也能全身而退。

公良朔平日不会插手私人恩怨,但他和这几人的目的一样,是为纪哀声而来,如果对方要抢夺纪哀声,他就必须介入。

这种人,想要他注意到自己,很容易,打败他即可。

但对于公良朔此行的目的来讲,很不容易。

因为公良朔不仅需要对方注意到自己,还要他对自己产生兴趣,只有这样才能试图让这样性格的一个人愿意帮助自己。

所以他出手了。

他想纪哀声应当早已发现了自己,但不确定自己的立场与目的,所以迟迟不肯出手结束这场争斗。

他在等自己出手。

公良朔善用快剑,他脚下使力,借一侧劲竹翻身跃入战局,剑未出鞘,只用青川的刀柄与刀鞘,分别击中场中两人胸口穴位,场中五人见突生变故,猝不及防,二人已被击倒昏厥,再无力爬起;

纪哀声瞥了一眼来人,却没被公良朔打乱阵脚,指如闪电,一手持刀急袭他两侧的二人后背。虽用刀背击打,那力道也令二人当场口吐鲜血,也跪地不支。

“你竟埋伏了帮手在此!无耻!”出声的是五人组里唯一目前还站着的人,也正是这五人里的小头目,青湖帮外堂主孙五溪。

“我与你们五个素昧平生,你们却蛮不讲理,莫名其妙地围攻我一个,还说我无耻?”纪哀声撇了一眼公良朔,将长刀收鞘,貌似并不屑再与孙五溪多作纠缠,转身离去。

“你上月伤我青湖帮十数——唔!”孙五溪气急败坏的声音在纪哀声身后戛然而止,紧接着便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纪哀声脚下步子停滞。

“放任他一直在这吵下去,会影响我们解决事情的效率,所以我帮你一个忙,不用谢。”

纪哀声微微偏过头,眼神余光撇向对着自己作揖的公良朔——行事难测的不速之客。

“计划不错,我开始对你好奇了,”纪哀声语气甚是愉悦,话峰却是一转,“不过我不会感谢你的“帮忙”。”

他闭上眼。

带着一丝竹叶寒凉气息的风拂过他耳侧,吹起他的鬓发。

他转过身。

他不得不承认公良朔的剑真的很快。

——连他都无法真正躲过公良朔认真专注的这一剑。

他睁开眼。

公良朔的剑正横在他的脖颈上。

在他回头的那一刻,他靠近了自己,抬手,将剑出鞘,并稳稳地横在了自己颈上。

如果要形容,纪哀声想用优美来描述这一剑的惊艳。

“好快。”

“剑在你颈上,为何不躲?”公良朔其实有点意外,他并不认为对方躲不过自己的剑。

“你无意杀我,我为何要躲。”

“哦?你如何得知?我和他们的目的一样——都是你。”

纪哀声脖颈上横着寒气四溢的刀刃,表情却十分从容:

“不太一样,你不是来杀我,而是来‘救’我。”

“他们想要我的命,而你需要我的人。”

“你知道需要先引起我的注意,才有话可讲。”

公良朔眼睛一亮。

“能与你有所交涉的目前最快只有此事,得罪了。”

“开始我确实只是有所求,但亲眼见到你,便觉得如此风流君子,仙人衣冠,令人向往,若是可以借此结交,那该是人生一大幸事。”

“我之前竟不知公良少盟主还是个多情之人。”

纪哀声似乎很讨厌这种讨好的话,声音也突然冷了下来。

他抬手,将脖颈边的剑刃向外推开。

哪怕他不介意、甚至是乐于和对方开开无关痛痒的小玩笑,但他并不喜欢有人一直拿剑指着自己。

“你想借我杀谁?”

“非也,不是杀人,而是救人。”

公良朔识趣地顺着对方的动作收剑回鞘。

“我第一次遇见,人来找我,不为杀人反为救人;”他挑眉。

“我可救谁?”

“我。”公良朔指指自己。

公良朔看到对方抬起头,终于认真看向自己。

他们二人没有再说话,似乎都在静听着竹叶在风中飒飒作响。

月轮周围的云彩散去,月光霎时笼罩大地,公良朔看到冷色的月光照在竹林中,在地上投射出斑驳阴影。它们洒在二人的发顶,随着风摇曳在鬓发间,漾起了潋滟的水色。

那月光,亦盛满在对方眼中。

—TBC—

第七章 中邪

纪哀声眼中有时会有微小的光芒亮起来。

他自己好像从没发现,这是他下意识的一个习惯。

在他内心有些动容的时刻。

“好笑。”纪哀声嗤笑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唉……等等——!”

身后传来公良朔的丧气声,打算继续说点什么,但尾音却突然虚弱下去——接着的便是“噗通”倒地的声响。

纪哀声没有回头,他精通毒药,尤其了解毒药于人身上的效果。但他最擅长的,还是看透人心,尤其是公良朔这类人的心。

他当然知道公良朔已是强弩之末,在这里交涉半天已经意志过人,也知道这种人纠缠起来最是浪费时间,他擅长使用药物,而让这样一个人被悄无声息的麻醉,对他来讲实在是件不值一提的易事——此时公良朔昏厥是如此理所应当。

公良朔既然中毒多日,加之又颠簸赶路,非常虚弱,最需要休息,他这一手,还算是帮了对方大忙呢。

纪哀声此时却没有扬长而去,而是对着面前的空气说道:“苦肉计对我没用,我不奉行医者仁心那套,把人带走,他怎么还能再活上几天,好好享受,不要辜负人生。”

“你果然'心够狠,舌更毒'。”

纪哀声抬眼,公良朔的身边已然出现了一名身着姜黄色外衣的年轻人。

“我原本以为静静的形容过于夸张了,没想到亲眼见了只觉得真人比他形容更甚。”

纪哀声挑了挑眉毛:“你的朋友现在昏倒在地上,你不去扶他起来,反在这里感慨评价失误?”

方子明表情无比认真:“我是很担心他的身体,但我今天来这儿的目的是说动你帮忙,你现在还没有动容的意思,那他左右都会死,现在顾他有什么用?”

“这话是方静影教你的?”

“啊……一半一半。”方子明用指盖摩挲着自己的脸颊,有点尴尬,“这样大概可以引起你的注意。”

纪哀声表情有些古怪,带着明显的嫌恶,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没错,起到效果了,我可以听你把下面的话说完。”

方子明跟随公良朔前来。

照顾公良朔是他这么多年来养成的惯性,他从方静影那里了解到纪哀声这个人后,几乎能肯定对方不会那么轻易地提供帮助——如果公良朔开口的话,这个几率会减小更多。

当然,这一句,是方静影的原话。

所以他必须跟来解决突发情况,比如现在——公良朔不知是毒发还是怎样,昏倒在地,而纪哀声正打算扔下这样的公良朔独自回家。

方子明此时也不再管方静影给他的叮嘱,将公良朔从地上扶起:

“我没有好口才,说不出你必救他的理由,不知怎么”打动”你;你也许不需要我帮助,我不是大人物,但方子明的承诺一出,必会做到,我愿为你做任何我能做到的事。”

纪哀声没有离去,他很有礼貌地站在原地,并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听完了方子明的话。

可方子明知道,他的人站在这儿,但态度却没有丝毫松动。

“他一直在做别人不肯、不愿去做的事,”方子明语气甚至带了祈求,“他中毒是因为想帮别人,他自己也值得被帮——他值得你出手!”

说到最后,方子明却不再看纪哀声,而是转向怀中昏睡的公良朔。

纪哀声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公良朔,又将目光从他苍白的脸上移开,摇了摇头。

他觉得自己对他俩已是开了特例的耐心,他如今竟然还愿开口解释:

“我不管不是因为我也是那些有着“见死不救”怪癖大夫的一员,是因为我根本就不是大夫。带他走,别再来烦我。”

说完,他背过身。

今晚的娱乐已经够多,希望他们自己识趣离开,他这次真的想要回家了。

但他听到了身后传来方子明的幽幽的声音:“等等!纪哀声,你认识刘山君吗?”

方子明显然没能让他如愿,做了准备而来,方静影给的资料是方子明最后的底牌。

“刘山君的死不是偶然,凶手已经杀了三个人,杀刘山君的人很可能就是给公良朔下毒的人。”

纪哀声摸着腰间的雩思,侧过脸:“你怀疑我是凶手?”

方子明攥紧公良朔的衣襟,死死地盯着纪哀声的后脑:“公良朔是最后和他接触的人,他也许知道一些信息,你不想知道刘山君为什么会在死前寄信给你吗?”

“……”

纪哀声没有沉默太久,他转回身,抬脚离去。

“抬上他,跟来吧。”

方子明本以为还需要再费几句口舌,没想到对方答应的这么容易,他此时简直要喜形于色了:“你愿救他?!”

“救字不敢当,我说了我不是大夫,顶多会辨别毒药。”纪哀声顿了顿,又补充道:“路上把他中毒的情形告知我,注意,我要完整的、详细的前因后果。”

纪哀声绕过方子明,径直向住所走去,只是在越过他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他的脸:“你真的已经三十多岁了?”

方子明没有介意对方的调侃,将公良朔的手臂架到自己肩上,跟上纪哀声:“公良是在浙南罗家遇上的歹人,现在也快传出已经有三名死者的事了。”

“罗慕云少侠在前日于罗家别院遇害,凶手用的是杀死刘山君与苏菁一样的手法,这是三个月里的第三起了,所以我们基本确定是一个凶手是在连环杀人。”

“我们从苏家查到了点线索,回去的路上听闻罗家出事了,我先回了盟里报备情况,公良独自前往。”

“出事的不是主宅,是罗家在途明山上的一处房产,公良貌似正好和凶犯打了照面,但是不慎被他逃走,运功后发现自己中毒,在回来的隔天就毒发了。”

“公良朔一直都这么倒霉?”

“他运气一直都很好,相信我,好到你根本不想听完他的故事——这毒你觉得会是什么?”

“不好判断,能控制毒发时间不是难事,很多毒手法用对了都能做到,如果白帆盟的医者都无能为力的话,可能不只是中毒那么简单,我需要回去仔细检查一下。”

“那刘山君的事你知道多少?”方子明知道解毒这事急不来,也不再在此事上纠结,既然对方答应了诊治,公良朔的安危他也可暂时放下担忧。

方子明得知纪哀声与第一名死者有联系时也产生了万千想法,如今既然有机会接触到纪哀声,趁机了解下案情相关也是好的。

“素未谋面。”

方子明闻言挑了挑眉。

“他给我寄信的时间是死前三日,也许那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有麻烦,便向我求救,”纪哀声似乎陷入了沉思。“可惜我没见他,后面居然牵扯出三条人命。”

“所以你之后便开始调查他?我以为你隐居山中不闻世事。”方子明像是在自问自答,“也是,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闻不问,刘山君为什么会找上你?而且还会知道我的年龄这种无聊事。”

“我消息不灵通,这江湖里死人太常见了,如果我早点知道杀死刘山君与苏菁的是一个人,也许能少很多麻烦。”纪哀声选择性地忽视了他的后半句。

方子明又问道:“刘山君给你写的信里说了什么?”

“只有一份拜帖,上面没什么信息,只说一定要见我,他手里有我最想要的消息。”

“你为什么没理他?”

“我说过我只是个避世人,谁都能见到我,隐居有什么意思。”

纪哀声的屋子离的很近,话正说着,他们已经来到了院门口,纪哀声上前几步,推开古朴的栅栏门,引他俩进去。

“而且如果你总遇到人千方百计设局骗你,你也不会太动容。”

方子明看着纪哀声在清淡月光下显得更加疏离的背影,心头突然涌上一阵难以言表的异样滋味。

纪哀声的家并不简陋,虽然过于空旷,没多少人气儿,但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之中,这样一尘不染且精致的室内陈设还是让方子明感到意外。他一边帮公良朔也脱下鞋子,想着纪哀声真的是一人独居?因为纪哀声看着实在不像个会认真做家务的类型。

方子明在纪哀声的示意下将公良朔放到大厅中央的地板上,纪哀声俯下身,捏着对方的下巴将他的脸庞掰正。

公良朔面色苍白,双眼紧闭,昏迷着却并不安稳;他呼吸十分急促,额头冒着冷汗,像是努力在挣脱梦靥想要醒来,但被什么牢牢桎梏。

“怎么样?”纪哀声几根长针施下,方子明坐在一旁,看着纪哀声的表情渐渐凝重,心里也紧张起来。

“他没中毒。”纪哀声貌似很意外自己竟然判断失误,检查完公良朔的眼睑,又确认般去看他的耳后。

“啊?怎么会?其他大夫们检查过,除了不知道是什么毒外,但确定是中毒。而且他也毒发了,当时他运功抵抗,还因此吐血,那血泛着腥臭,绝不……阿朔!”

方子明的话被突然动作的公良朔所打断,原本在地板上昏迷的公良朔突然睁大了眼睛,抬手牢牢地捆住了面前纪哀声的手腕,嗓间同时发出了“桀桀”的诡异声调。

“你醒了?你……”方子明吓了一跳,想要上前拉开公良朔,却被纪哀声喝止。

“别动。”

公良朔的手劲诡异地大,他将纪哀声牢牢地桎梏在原地,头颅诡异地扬起,凑近纪哀声的脸,像是在仔细端详对方的面容。

“他怎么了?”

“别靠近我们。”

方子明闻言不敢上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面前的两人,准备一有破绽就趁机阻拦。

“唔……你、没忘记吧……”方子明还想再说什么,公良朔却突然发出了声音,方子明屏息静待,公良朔说的很费力,似乎在努力寻找正确的音调。

“你是谁?”纪哀声眉头皱了起来。

面前的公良朔将身体扭曲成一个十分诡异的形状,凑近自己,继续对着他发出奇怪的声音:“咕……噜……”

“……还有、两个……”

“他在和你说话?”方子明好像终于意识到开口的这个“公良朔”并不是他的那位朋友,惊恐地看向纪哀声。

“你是谁?”纪哀声仿佛没有被面前的诡异画面吓到,仍不懈地问道。

公良朔没有回复他,而是身体努力地向上仰着,更加逼近纪哀声:“……怨恨他们、的凶手……”

纪哀声显然对没有得到答案十分烦躁,他的态度狠厉起来,反手施力将公良朔狠狠地按回地上。

纪哀声喝到:“你是谁!”

公良朔的手脱力地松开,瘫倒在地板上。

他闭着双眼,面色依旧苍白,安静地昏睡着,好像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纪哀声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缓缓松开公良朔的衣襟,脱力地坐回原处,若有所思。

空旷的房间突然安静了下来,长久的静默,没人再说话,屋内只能听到几人细微的呼吸声。

“他……他怎么样了?”良久,方子明试探地开口,“刚才那个人……不是公良吧?”

“是他,”纪哀声好像也冷静了下来,他仿佛叹了一口气,“也不是他。”

方子明终于上前查探着公良朔的情况。公良朔没有苏醒,但睡得比之前安稳一些,并没有再眼球乱动与呼吸急促。

“怎么说?”

“他现在没有中毒,或者说,他现在的毒已经解了。”纪哀声用沾水的手巾擦着手指,站起身,“他中的毒在上次毒发时已经解了大半,剩下的量对他这种习武之人根本无伤大雅,这几日也渐渐排出体外了。”

“那他为什么又会晕倒?刚才又是怎么了?他没中毒,难道是中邪了?!”方子明其实对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从不感兴趣,但方才画面太过诡异,也让他不由得感到混乱起来。“刚才那个人……那不是公良,分明是另一个人。”

纪哀声回过头,他看了眼昏睡着的公良朔的脸,并没有给方子明答案。

“带他回去吧,他已经没事了。”

TBC

第八章 结伴

没有相隔太久,三人在罗慕云家的后院再次相遇,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月朗星稀的,坦荡万分的夜晚。

这样的夜晚让几人更像是在游赏风景,而非殊途同归地查着一起连环凶杀案。

“我以为你们已经查过这里了。”纪哀声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寒暄,反而是没头没尾的这么一句。

他没回头,似乎对院内那棵粗壮榕树下生了些青苔的石棋盘很感兴趣。

“因着一些事,耽搁了一天,今天傍晚才赶到。”

公良朔说完,突然意识到对方刚才这句是在解释他自己的来意。

纪哀声回头,脸上挂着对人际交往的不耐烦,没有一丁点私闯民宅被抓包的尴尬。他没有离开,反而表示要加入,和他们一起查这个案子。

纪哀声提出加入,公良朔当然只能答应了下来;纪哀声是“涉案人员”,且毕竟前日对方解了他的毒,他还没付诊金——尽管那是对方的意愿。

或许不如乖乖承认这一切也出于对纪哀声这个人的好奇心。

武林盟位于宿江下游的浏阳山开阔的半山腰上,白帆盟的山庄一面向江,两面环山,地势险要。虽在山间修缮而成,却也根据地形合理规划,设计得十分巧妙,占地不小,威严气派。 公良朔与方子明在这里长大。

途明山距浏阳郡很近,不到一日的路程,二人带着纪哀声先回了武林盟。

公良朔对纪哀声很好奇,方子明也在观察纪哀声。

纪哀声心思难测,性格孤僻,看着就不像个坦诚的人,身份也暧昧,并非事外人,与刘山君有着某种联系。

方子明围观了公良朔“中邪”的全过程,那时“他”对纪哀声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乱七八糟到一句完整意思的话都连不起来。方子明猜的一头雾水,但这些断续的信息却成为了纪哀声参与进来的重要动力。纪哀声也许从那些断续的话里知道了一些信息、秘密,无论是什么,都应该和这个案子有关。

但他之后对“中邪”这事只字不提。

纪哀声的疑点还有很多,他们既然已经发现了他,肯定不能放任不管,与其另派人手盯着他不如就放在身边观察,所以方子明认同与其同行是个好选择。

……

“像中邪一样的言行,会有药能让人做到这个程度吗?纪哀声说那不是毒,那会是什么秘术?”

“西域有确实巫师能用一些特殊手法控制人心,让人做出不受自我控制的言行……”方静影注意力有些不集中,他很意外他俩居然还把纪哀声带回了武林盟。

“你是说”催眠”?”

“对。配合毒药一起,也不是不行。”

……

公良朔不在,去盟主那儿汇报案情,方子明和方静影在等人回来,一来一回地递着话。纪哀声也坐在树下,但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

纪哀声平时比较寡言,看着桌上茶杯,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和他无关。他端坐着,背挺得很直,也许是在陌生环境中比较警惕,也不知是否听进去了二人的对话。

唐皓月惦着紫砂壶走到几人面前,小巧的手指压着壶盖,为面前的客人添了茶。

暖金色的茶水缓缓盈满杯中,茶香与热雾开始氤氲在二人面前,纪哀声向她点头示意感谢,唐皓月笑得眯起了眼,轻盈地转了个身,乖巧又不失活泼的少女像一阵和煦春风吹进了茶室。

方静影撇过头看了眼唐皓月的背影:“氤氤今天怎么这么勤快,平日也没见给我倒茶。”

方子明调笑道:“我看小丫头是见纪侠士高大俊秀,想要表现一下,自然要殷勤些。”

“谨言慎行啊,小·叔·叔!”唐皓月本已经走在门外,闻言又探回头,伸出小手,作出利爪状威胁方子明。

唐皓月呲着牙,恶狠狠地样子。只是她生的娇小,脸庞又圆润可爱,此时伸着爪子倒像个炸毛的小猫,方子明被逗得哈哈大笑,表示感觉不到一丝威胁。

唐皓月看来也早就习惯了对方对自己的调侃,此时又在客人面前,她没再理他,扭头甩着两条辫子溜去后厨,发尾的铃铛清脆作响。

“她是唐门的人?”纪哀声看着门上晃动的珠帘,意外开口。

“是,她是唐纶夫妇的独女,和我侄儿静影算是青梅竹马。她不爱在家待着,就借口照顾静影,一直住在白帆盟。”

“这样。”

“怎么对她这么感兴趣?”方子明突然来了兴致,先不说他是个爱八卦的人,纪哀声坐在这小半个时辰,除了开始和方静影聊了几句,基本没参与他们的话题,居然特意问起了他的小侄女。

“我有位故人也是唐门中人,想着她们兴许认识。”

“你居然也有朋友,哈哈哈!太意外了……”方子明的话不能算好听,他似乎毫不担心纪哀声会揍他。

纪哀声没理他,他在观察方静影。

方静影是方子明的侄子,他二哥的孤子,今年二十有一,在武林盟任药师。

方静影喜静,说话慢条斯理,举止文雅,并不像个习武之人。他虽年轻,但性子并不燥,行为也十分得体,与之交谈令人如沐春风。

虽然不曾表露太多,但确实隐隐透着病容,恐怕有沉疴在身。

他与方静影大概在一年前有过一面之缘;方静影在沧吝山左近迷路,正好遇上自己,二人仅聊过几句,却足以令他们对对方印象深刻。

比如方静影就似乎摸透了他吃哪一套,方子明按他的话照做,他明明知道对方是故意,也会忍不住上钩。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方静影见纪哀声看向了他,便向他抬起了手中茶杯,微微颔首,礼数周到。

“皓月千里,静影沉璧,你们两人的名字倒是有趣。”纪哀声与其对视。

“家母与氤氤父母是好友,便给我们小辈约着一同起了名。”方静影待人的态度总是很谦和,回答也是滴水不漏。

“原来如此。”

纪哀声其实没什么想了解的,他知道他真正想了解的也不会有答案,对方看着没有继续攀谈的意思,他也结束了话题,不再回话。

公良朔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才得以回来,方子明一看他难看的脸色,就知道估计是被狄长老被刁难了一番。

公良朔一回来,饭没吃上几口就张罗着几人继续分析案情。

……

“刘山君、苏菁还有罗慕云,这三人,连着三个月,共三起命案。”

“如果时间有规律,那么下个月九日……”会出现第四个人吗?方子明没把话说完,几人脸色都有点不好看,他们都不想再看到凶案继续发生了。

时间真的有规律吗?或者只是巧合,也许明天、甚至今晚就会有下一个人遇害?

“三名死者相距天南海北,互不相识,也没有共同经历,家世毫无关联;”公良朔按着头,应付了很久狄长老的逼问,他此时十分疲惫,“他们的共同点是都在自己家中遇害,家人们都表示他们在死亡前几天表现出了焦躁不安,仿佛知道自己即将遇到麻烦,一个人呆在屋里不肯见人。”

“只除了——”

刘山君给纪哀声寄信是特例。

三人不由地齐刷刷看向纪哀声。

纪哀声毫不在意地挑了下眉。

纪哀声几乎没在江湖中行走过,没人了解他到底是谁,以及他的人际关系;他如果有杀人动机,世人也不会知情,他很可能与几名死者有着自己的一套联系,按照这个推论,说不定他就是凶手呢?

不过方子明倒不认为纪哀声是凶手,他其实没有坚实的证据,只是按他的经验而论。

他这么多年遇到过不少邪道中人,而他目前与其不多的交往中,却已经能认定纪哀声并不太像是个有心之人。

但即使凶手不是他,刘山君会是因他而死的吗?

或者刘山君是纪哀声也将遇害的预告?

“咳,刘山君是唯一一个在临死前的三天内主动联系外界的人,但他是第一个受害者,很可能是偶然行为,也许不能作为参考。”方子明打了个圆场。

公良朔摆摆手,继续列举线索。

说是继续列举,可距第三名死者遇害已经有十日,其实线索还是那点线索,除了接触到新的线索人物纪哀声外,案子毫无进展,依旧迷雾重重。

不过纪哀声的加入还是给方子明带来了新的思路,公良朔在罗家的遭遇充满疑点,这也是他们遇上纪哀声的关键节点。

“公良在罗家怎么那么巧正遇到了凶手?”方子明将疑问提了出来。

“确实可疑,这三起命案的苦主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没有发现药物控制的痕迹,他们并非在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一击致命。”方静影在纸上罗列着几位受害者的名字,用朱笔在罗家圈了一道,“现场的痕迹看来,死者也均与凶手过了几招,最终不敌凶手才惨遭杀害,凶手的武功显然在公良大哥之上。”

方子明接着说了下去:“但对方却没有对公良下杀手,反而给他施了慢性毒药,给他时间解毒。”

“现在我们还知道了,除了余毒未清之时会定期昏厥,那毒甚至根本不用解,它会自然消解。”

“可我们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仍旧四处寻求解毒之法,恰巧就找到了曾被死者寄信的纪哀声。”

如果只看结果,公良朔在罗家遭遇这一场混乱反倒像是专门针对纪哀声的阴谋。

纪哀声看来也是想过这一点,不过他倒是很意外自己没有被当作凶手怀疑:“看来有人很关注我?”

“也许我们之前的猜测是错的,公良在罗家遇到的那个人并非凶手,而是一个知情人。”方子明道,“他知道纪哀声与这些案子有些许联系,并且说不定会是下一个受害者?谁知道呢;那人不方便出面,他想要提醒纪哀声,他无意下手杀害公良,只是借助公良来替他传话?”

“这并非没有可能。”公良朔显然也认同这个思路。

“会不会有些牵强?”方静影没有抬头,仍在认真圈点纸上的重点。“如果最终目的是纪先生,武林奇人亦不在少数,幕后之人如何确定我们会找他?”

“难道是因为他是隐居的大夫最高调的一个?”方子明插了句话。

纪哀声冷漠地适时提醒:“我只研究毒药,不是大夫。”

“我们先姑且认为,那人的目的就是纪先生,他不为伤害,而是保护纪先生。但一个人想不露面而向另一个人传递一个信息有很多种方法,为什么要用“邪术”这种方式?”

“难道语焉不详地传达了一些旁人无法得知的消息才是对方需要的?那个人又为什么要等第三个人被杀后才出面?”

“最主要的仍旧是,他到底是如何确定,接收到信息的会是纪先生?”

方子明看向纪哀声。

纪哀声对自己的事情只字未提,他的秘密到底什么?在这个事情里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方子明问道:“那天,就假设公良被邪术控制了吧。‘他’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话,你看着脸色不太好,你是听懂那人说什么了吗?”

方静影侧目看了一眼方子明,他这也未免太过直白。

如果纪哀声是心怀鬼胎之人,这天要怎么往下聊?

“我不知道。”

方子明闻声皱了皱眉。

“千真万确。”纪哀声见状又补上一句。

你这样才可疑!饶是方子明自觉倾向信任他都觉得无力。

“他断续的说的几个词,我现在都记不起,更不用说知道其中内容了。”

“你不是隐士吗,怎么现在不介意入世了?”方子明双手抱胸,表示出十足的怀疑,“如果不是知道了什么,怎么转变的那么大?”

“就是不知道,才应该出来查查吧。”纪哀声站起身,“少盟主,天色不早了,明日再继续吧。”

公良朔一直有点注意力不集中,话也很少,他此时闻言一怔。纪哀声也没等他回应,已经自顾自向门外走去。

公良朔一时不知道纪哀声此时提出离去是因为不想回应,亦或者察觉了他今晚的疲倦。

公良朔这样的人自然选择了认同后者,他大大地笑起来:“嗯,大家先回去吧,明天再继续。”

公良朔看着纪哀声的背影在回廊灯笼的光晕里渐渐隐没,感慨着纪哀声表面很冷淡,但其实很会关心人啊。

他又想起在罗慕云家初遇时纪哀声曲折的示意,想如果这个人能表达直接一点就更好了。

TBC

第九章 市井

第二日,几人却没能再聚一起商讨案情,方子明收到他大哥来信,说是家中出了事,连夜赶回了晋阳老家。

方家两人暂时不在,案子只能公良朔一人研究,好在又多了一个纪哀声,准备趁机查查公良朔之前中的那种邪术。如此他得去寻一些药品,浏阳郡纪哀声人生地不熟,公良朔自然陪同。

两人并肩走了一路,进城后,纪哀声却走到公良朔的前面,甚至与他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似乎是想装作与他素不相识。

这显得他有点刻薄,虽然貌似是他的常态,只是今日却不是他刻意为之。

纪哀声最不怕的,就是得罪人,他不爱和陌生人打交道,对事不关己的事从不会多看一眼,也懒得展露友善。

实际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有没有“友善”这种东西。

因为他有盛气凌人的本钱,并不在乎别人对他的好恶。

而他最厌恶的,就是自己的计划被这些人打乱。

或者被任何人打乱。

因为前者那些都是他能主动避开视而不见的,而后者,他没法控制这种事情的发生。

正如当下,在临靠武林盟的山下城中,他的这位同行者——公良少盟主的人缘有些过于好了。

在一同被郡民拦下数次后,纪哀声的面色已经阴沉到友善如公良朔这般,都不敢再同他搭话。

纪哀声也终于决定甩开公良朔,自己行动。

公良朔面对热情的乡民,确实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他在人群里笑得勉强,对纪哀声说了个店名,约好晌午前在那里碰面。

浏阳郡城池不大不小,纪哀声很快找到了那家名为百明堂的药店。

令他意外的是,近期宿江周边频繁地降了几次雨,郡内不少人得了风寒,所以药店生意很不错。药店以及对面医馆人来人往,整条街上人影攒动,竟比商街还要热闹。

纪哀声太久不在这么多人的地方活动,身处其中让他感到浑身都不自在。

跑堂的小哥送走一名客人,见到纪哀声站在门口,忙上来招呼。

他却没有引纪哀声去柜台,而是说道:“先生,前堂人满了,内院有请。”

纪哀声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大厅中来往的嘈杂人群,视线又转回这名其貌不扬的跑堂脸上。

跑堂作最常见的小厮打扮,脸上挂着恰当亲切、却不至谄媚的笑。商人奉行和气生财,跑堂是店中门面之一,他们总要微微躬着上身,对着客人摆出恭敬不敢怠慢姿态。

纪哀声并未沉吟多久,抬脚跨过门槛:“带路吧。”

跑堂带他走入后院,前堂的门帘一合,大堂内的喧哗声便小了一半。

百明堂的内院并不在大堂之后,在中间还隔着一个有着天井的后院,纪哀声随那跑堂穿过后院,来到内院时,已经听不到一点人声了。

内院比前面的天井开阔一点,院中晾晒着一些药材。

跑堂小哥引他在客厅坐下后,便离开了,他座位一旁的桌上摆着一盏热茶,还有一包已打包好的药材包。

有人为他准备好了一切。

主人竟是为客人而来,看来是他被盯上了。

得知这一点,纪哀声反而放松了下来,他将桌上的精致的茶盏端起,品了品,意外地挑了挑眉。

这茶是他喜欢的味道。

会客厅在向光处,但因前面天井建筑略高,正午时照入屋内的光线也有些不足,室内显得昏暗静谧。屋内家具不多,陈设古朴素雅,空气中有淡淡药香混杂了沉木香,令人神清气爽,精神一振。

他的对面也摆着一张空椅,一旁桌上同样放置着一盏茶。

纪哀声不动声色地坐着,察觉一旁屏风后有人影晃动,他转头看去,一只白净的手挑起竹帘,一人垂首走了出来。

他身体的骨架窄小,个子也不高,脸庞圆润,下巴微尖,眉眼间还带着稚气未脱,看着尚未发育完全的样子。他身着一件红线封边的白色暗纹锦衣,显得贵气逼人。

——主人竟还是个少年人。

他的面容十分精致——精致到在他这样的年纪,竟还有些雌雄莫辨的样子。

不必多言,这张脸自然是美丽的,但这种精致的美丽和少年青涩之意糅合在一起,就莫名就带着一股惑人的妖异之感。

他径直走到纪哀声对面,坐下,笑眯眯地看着他:

“纪哀声,你好啊。”

纪哀声并不起身,也没有回应对方的招呼:

“浏阳郡果然不同凡响,我初来乍到,不曾了解贵地药行服务如此特殊。”

来人心情很好,声音都透着轻快:“只对贵客特别服务。”

“我来抓几位药。”纪哀声盯着对方的眼睛,缓缓说道。

“已经替纪先生包好了。”少年手指击打着桌面,他的声音很轻,语调同样不紧不慢。

“你知道我要什么?”

“我知道一切。”

少年低头看着桌面,他的手指摩挲过茶杯杯沿,玉色的手指竟比那白瓷茶杯还要更白嫩些许。

“只要我想知道,我就什么都能知道。”

他抬起头,看向纪哀声,缓缓道:

“你的名字,你的过去,你的秘密……”

“你知道的,和你不知道的,一切。”

纪哀声饮下一口茶。

他面前的少年眯着猫眼,对着他笑。

“我都知道。”

众人围着公良朔嘘寒问暖一番,例行送些体己物,也不光给他,也有不少带给盟里其他少侠,公良朔推脱不开乡亲们的热情,只得收下,承诺带到。 直到他一再表示一人之力实在拿不下了,众人这才满意离去。

公良朔长呼一口气,提着大包小篮告别众人,方走下桥,一抬头,就遇上一个熟人。

曾云桑眼尖,也是武林盟情报方面的人员。公良朔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一阵风一样跑到他面前,大大咧咧地拍着他肩膀,说巧了,早上刚看到他师兄进了浏阳城,这会儿又碰上他,是不是师兄弟约着一聚呢。

公良朔不由露出意外的表情,他近期没接到过师兄的信,难道是来的匆忙,还没来得及联系他?

向曾云桑道了别,公良朔想着叶府离他和纪哀声约定的酒馆很近,便决定顺路去趟叶家别院。

公良朔并非自小就在武林盟生活。

早年前盟主出意外后,武林盟一盘散沙。在柳如月的鼓励下,公良锦答应暂时代理盟主之位,他们夫妻二人整肃武林盟,让白帆盟重新走上正轨,也给武林中人带来了久违的安定,在江湖传为美谈。不只武林盟,江湖中也无人不敬佩这位正直的代盟主与其夫人。

公良锦虽曾身居盟主,名扬天下,但人脉不广,夫妇二人的朋友并非是势力庞大的门派之主,或者身处权力中心的达官显贵,而是一群山野之间的奇人异士。

公良朔甫一出生,公良锦就辞去了代盟主之位,和柳如月一同退隐江湖。

曾叱咤一方的豪侠名客,陆续在这个江湖里留下了各种传说故事后退隐,公良锦与柳如月也是其中一员,这样传奇的一个小圈子,就是公良朔长大的地方。

公良朔天资不差,但并没有像传奇话本中的主角那样,获得了诸多前辈的指点。他六岁拜师,不是父亲身边那些赫赫有名的高人,而是君山一名隐士剑客。 即使是公良锦他们也只知道这位独居的剑客名为封茗,锻地一手好兵刃,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封茗一辈子只收了两个徒弟,公良朔还有一位长他几岁的师兄,封嵇。

封嵇与一叶姓富商家的小儿子是挚友,长住对方家中,所以鲜少在江湖走动,近十年来,他一直长住永安,公良朔身边朋友还调侃他师兄像那家雇佣的侍卫,不像个江湖人士。

不知是不是耳濡目染,他师兄与他师父一样寡言,又因为失明,几乎一直都用布条蒙着双眼,要么就是常年戴着斗笠,挡住了上半张脸。他与师兄二人自小一起长大还好,方子明与封嵇相识多年,但对他面容印象都十分模糊,在路上见到都不一定能马上认出来。

也就曾云桑眼睛好使,人又机灵,他遇上师兄时保不齐也是上前寒暄过一番,不然可不敢定论封嵇来过。

总之,如果他师兄来了浏阳,肯定会住在叶家。

叶家世代经商,虽然基本活跃在京城,但家大业大,与武林也有不少生意来往,所以在浏阳郡中也建了府邸,地段不错,就在浏阳郡中心一带。

公良朔和叶锦行的关系也不错,管家很熟悉他,但听说是来拜访叶锦行,却显得十分诧异,他并没有接到叶少爷与封少侠前来的通知。

公良朔心下疑问,面上却露出恍然的神情,说他大概是记混了日子。

向管家告了辞,公良朔转道向酒馆走去,心中却泛起了嘀咕。曾云桑不会认错人,而以叶锦行的个性,他如若出门,肯定会带着师兄住在叶府,难道这次叶锦行并没有与封嵇同行?

太离奇了,先是来到浏阳却没有联系自己的师兄,再来师兄还可能没和叶锦行一同出行。在他的印象里,从来没见过这俩人分开出过远门,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公良朔到酒楼时,小二引他上二楼,一边说着那位纪侠士已经在那儿等他很久了。

公良朔找到靠窗而坐的纪哀声,他走过去坐下,说着抱歉和迟到的原因,纪哀声抿着酒没什么反应,用无声表示对此不感兴趣。

“没想到你这么快,都买到了?”

“缺几味,午后同我进山找找替代的,应该能找到,都是这一脉山中常见的,只是药店里通常不会用来入药。”

“毒药吗?”公良朔调笑一句,但他这个人确实不太擅长讲笑话,说得好似真的一般,让人无端就感觉他好像是真的这样认为的。

纪哀声闻言挑了下眉,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公良朔这几日已经熟悉了对方的脾气,也对自己的冒失亲近有点尴尬,不再往下问。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吃饭时大多时都是沉默,在热闹的酒楼里多少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但两人之间却也不显尴尬。

饭后,纪哀声临走前又在前台沽了一壶酒,倒让公良朔有点意外。

浏阳郡背靠群山,除了最出名的浏阳山,周边还坐落着不少不知名或无名的山,纪哀声也没打算走远,就决定去白帆盟的后山。

也是曾云桑倒霉,他和丁仪雪正好在城门口多逗留了一会儿,就被刚出城的公良朔逮住,嘱咐让他帮忙把二人携带的这些物什带回武林盟。

丁仪雪是曾云桑的未婚妻,二人相识多年,打算今年年末就行礼。

公良朔放下行李,和丁仪雪打了个招呼,就带着纪哀声往后山去了。曾云桑对着扬长而去的二人背影佯作哭号,控诉着少盟主仗势欺人。公良朔头也没回,无视曾云桑的抗议,只是扬了扬手,表示自己听到了。

曾云桑自与她订婚后就像丧失独自生存能力一般,尽管他之前就和丁仪雪形影不离,可如今更甚,几乎每天都要跟在丁仪雪身边。

今天他就是跟着丁仪雪下山游玩,刚他还和丁仪雪调情,说回去时要背她上山,此时丁仪雪看他怀里抱着大包小包,捂着嘴忍笑,一副并不打算让他食言的表情。

曾云桑本还是一副苦丧脸,但见丁仪雪坏笑着,打算看他笑话的样子着实可爱,无奈地摇头后,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浏阳山的后山人迹罕至,但还有条小小山路可通往白帆盟偏园。

两人交谈不多,除了纪哀声偶尔询问目前二人的方位外,只有公良朔不时询问纪哀声动手辨别的陌生植物是什么。

纪哀声对人没什么耐心,但对草药的介绍却甚是细心,公良朔本没打算真的获得答案,但看纪哀声介绍地这般认真,便又对纪哀声这个人产生了新看法。 奔波数日,公良朔一直为案子劳碌,无论身心都感到了极大的疲惫,今天出来,难得可以暂时忘记一切负担,陪着纪哀声在山间走动,令他心中感到了久违的放松。

随着二人深入山中,日头渐渐西沉,二人商议了下,准备休息片刻后便动身回去,正好附近有处景点,便暂时在一处树根盘踞的潭边小憩。

这汪潭水离这座山的山顶很近,稍稍有点隐蔽,只有武林盟和当地人才知晓。面积不大,但颜色十分漂亮,潭水清澈见底,像嵌在地上的一块暖玉,还有个好听名字叫做思月湖。

公良朔小时候很喜欢来这边走动,随着年岁变大,来往这边的次数也少了许多,看着一草一木,不禁有点感慨。

纪哀声在潭水边洗干净手指,去药篓里翻捡起某种蕨类植物的叶片。公良朔自打坐下后就再没有主动说话,纪哀声半晌没听到动静,便回头看去,公良朔正望着潭水怔怔发呆,很是出神的样子。

他放下手中叶片,拍了拍手指上不存在的灰尘,站起身,出人意料地主动开口道:

“是谁告知你,你中的毒需要找到我解决?方静影?”

——虽然开口不善。

公良朔回过神,惊讶:“你怀疑他?”

“我不怀疑他,只是不大顺眼。”

“纪先生这样武断有些不好吧?”公良朔看对方直白表露喜恶,有点好笑地回道,“不是他,是氤氤。”

“唐皓月?”这个答案显然很在纪哀声预料之外,“怎么是她?”

“当时大家一筹莫展,没有头绪,氤氤提及有你这么一个人,并说你有点本事,说不定会有办法。正巧静影也知晓你的名号,我当时已经走投无路,便决定前来一试。”

“她提及我名?她如何知道我?”

“谁知道呢?小丫头有自己的人脉?”公良朔回头。

纪哀声瞥了眼此刻正躺在石台上的药篓:

“别忘了我们目前也在怀疑引你来找我的人可能是阴谋家。”

“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不是善类,甚至凶手可能就在我们几人中,但氤氤绝对不会心怀鬼胎。”

“她虽只有十五岁,但也够大了。”

“她会知道你,说不定是你的那位唐门的故人和她认识?”

纪哀声闻言噤了声。

“氤氤不可能是凶手,再说,阴谋家也只是猜想——也许是我们俩注定会认识呢?”

他后仰起身子,双臂后撑在身后的石面上,十分放松的样子。他仰着头,似乎被树叶剪影后被染成绯红色的流云和天空吸引了注意。

没有去注意纪哀声是否有不耐烦的神色,公良朔继续说着:

“静影就曾见过你一面,你的朋友和氤氤是本家,江湖也就这么大,我们迟早会见面,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

他虽然状态放松,但语气却十分认真,并不像是随在口开玩笑。

他是真的认为两人是因为有缘相识的。

“公良朔,有人说过你不适合呆在武林盟吗?”

纪哀声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用突兀的问题打断了公良朔的思路。

他本已走近潭水边,此时也停下了步子,回过头,格外郑重地看向公良朔。

公良朔转头看他,他第一次见纪哀声这么严肃的表情,有点发楞,但随即便是爽朗一笑:

“现在又多一人这么说了。”

纪哀声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并不认同这个回答,但不知是否是被公良朔影响,他向来在外习惯紧绷的身体却显得放松起来。

纪哀声后背倚上了树干,单手从腰间接下酒囊,扭开软木塞,仰头便灌了两口下去。

公良朔看着纪哀声动作。

此刻纪哀声随意地倚在湖边,他的影子正好清晰地倒映在身旁的湖水中,夕阳在他的背后缓缓落下,一时间,面前的景色宛如画一般梦幻,公良朔竟看得有些发怔。

他一直以来看到的纪哀声,是个过于保守自持,且多疑的人,而此刻仰着头大口饮酒的纪哀声却显得恣意且放肆。

纪哀声自然向来是恣意狂妄的,但他从来会选择把它隐藏于自身的冷漠、盛气凌人之下。如今这样的纪哀声,令公良朔感受到了热情和亲密。 放肆、热情、亲密。

这些都是乍一看和纪哀声八杆子都打不着的词语。

他正在这想着,纪哀声喝完,又回身向他伸出手,将酒囊递到他面前:

“饮酒吗?”

那语气也是公良朔在纪哀声身上前所未见过的随性与慵懒。

公良朔不是爱酒之人,但方子明却一直对浏阳郡当地的陈年佳酿钟爱有加,他自然免不了常陪他多饮几口,酒量很过得去。

他们几个人里,他不爱这口,方静影身体又不好,方子明大多时间里一直都是一人独酌,晌午见纪哀声从来去楼结账时多打了一壶酒时,他还在想方子明今后大概可以有酒友了……

他不由想起此刻正远在晋阳的方子明,他此刻是否也在家中的池塘边同方静影讨论着自己,又饮着酒呢?

公良朔的眼睛一亮,夕阳的余辉映在他眼中,更显晶莹无比。

他抬手接过酒囊,他冲纪哀声挤挤眼睛,却不知这句问候到底是在对谁说:

“千江共一月,乐意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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