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加迪威龍

/總統龍

Sum:美國中年男性白人參議員車內調戲青春美麗好萊塢當紅炸子雞

參議員瓦倫泰打算在政界培植好萊塢演員迪亞哥·布蘭度。為此,擬定了長期策略,為提升媒體曝光度,經常出席慈善活動。 有次晚宴結束,迪亞哥搭議員的順風車,兩人偕同回去,在閃爍的鎂光燈底下鑽進黑麻麻的雙門布加迪威龍,瓦倫泰先進,迪亞哥跟在後頭。 迪亞哥在社交場上笑臉煦人,宛若春風,一個晚上過去,此時嘴角幾乎僵得要神經失調——當然,瓦倫泰也沒比他輕鬆,但他在商政會場打滾已久,老奸巨猾,懂得禮貌而圓滑地拒絕那些無必要的應酬,以及在適當時間避走衛生間,避免那些不必要的,甚至拿不到肖像權的團體照片。

因此,車門一甩,快門聲一滅,迪亞哥·布蘭度立即戲劇性地變臉,堪比川菜館裡的特技表演,從陽光三好青年變身社會老哥,向窗玻璃外跟拍狗仔狠狠一啐,一屁股把自己摔在瓦倫泰邊上,順帶翹起了腿。

後座實在不窄,然而迪亞哥T台出身,身材比例絕佳,一肚子鬱悶又無從宣洩,就恨不得讓平心靜氣的參議員也沾染自己的火氣,因此把膝蓋大剌剌蹭到議員大腿上。對於冒犯,瓦倫泰處之泰然,手擱在扶手上,側臉望窗外,不正面抵抗他遷怒的意圖。迪亞哥自討沒趣,冷笑一聲,外套都沒脫,從昂貴西裝內袋裡掏出廉價香菸和打火機,不料菸頭還沒完全燃燒,瓦倫泰便伸手來掐。 瓦倫泰出手既快又狠,活像連環殺手冷酷地毀屍滅跡,一掐,煙消雲散。迪亞哥冷不防被壞了餘興,一肚子的疲乏竟不能發洩,當下氣得幾近破口大罵,幾個下階層的髒詞,差點要從迸出玫瑰花瓣也似的嘴唇,幸得瓦倫泰即時提醒,向司機背後比作個不溫不不火的手勢,表示不是自己不樂意聞他的菸,而是場所不適當,不能抽。

這個理由,迪亞哥倒能接受,然而瓦倫泰一向也不樂意聞他菸味,平日沒理由管教他,此時倒來了現成的藉口,順理成章地間接侵害他的自由權。 瓦倫泰運籌帷幄,社交手段圓滑幽微,臉色怡人。宣傳台下爾雅溫和,到了台上,便激昂宛如希特勒、斯達林、羅伯斯比再世,用一公頓的話術,三十斤的臉皮,把乙方哄得服服貼貼,暈頭轉向,好像談判桌另一頭的都是他的座上嘉賓。但迪亞哥知道,法尼·瓦倫泰這麼雍容大度,是因為他眼中只有兩種人:一種是他的下屬,一種是他未來的下屬。

就因為迪亞哥對他了解透徹,才感覺長了他的威風,剝奪感特別重。然而他有求於人,不得不依命行事。他反駁不得,最終兇狠地哼聲,心裡把瓦倫泰祖宗十八代從墳墓裡挖出來罵了個狗血淋頭、死去活來,才約束了行為,悻悻把菸蒂揣進口袋裏。

車裏很暗,引擎很勁,聲音很穩,車身如黑色大鳥飛馳,公路上指示燈光乘平行線狀,在議員側臉上劃出一道道冷色傷口。兩人之間一陣弔詭難捱的默然。 迪亞哥撇著頭,兩隻手臂抱在胸口上,長腿翹得很具攻擊性。迪亞哥氣質看似五陵年少,本質上,卻是胼手胝足的努力家,他十四歲就栽進演藝圈染缸,十五歲,頭一次螢光幕上亮相,是在一位法國怪才導演的指導下,飾演一位尚·惹內式的年輕男妓,未經教養,滿口下流的倫敦口音,卻莫可否認地“擁有阿多尼斯一般的美貌”。上映後引起了影評界的軒然大波,天曉得有多少人家的丈夫瞞著太太,偷偷拷貝他的盜版倩影,把照片藏在馬桶水箱後邊,上廁所的時候才放膽拿出來,對準低清彩色印刷的護貝膜打手槍,射在迪亞哥的燦燦金髮和水潤碧眼上。

後來,他認識了野心勃勃的參議員法尼·瓦倫泰,兩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他首先勸他處理這段不光彩的經歷——“處理”,和“利用”同義。其實不必待他暗示,迪亞哥自己早有此意。這種事情,做起來,往往容易操之過急,但迪亞哥添了瓦倫泰指點江山,便自信起來——像航海菜鳥掌握定海神針。畢竟作為商業夥伴,瓦倫泰雖油滑奸詐,話留三分,業務能力上還是十分靠譜的。迪亞哥前前後後丟了幾個百萬給主流媒體,成效顯著,也不心疼那些鈔票。把自己的昔日洗得乾乾淨淨,等清得差不多,便編了個悲慘的童年故事進去——出生奧克拉荷馬州偏遠農莊,沙崙的玫瑰,母親溫柔早逝,父親酗酒虐童,諸如此類,等等等等。文字敘述上,時而輕描淡寫,時而濃墨重彩;口述時,將急停、略喻、前言不接後語、哽咽,等等功夫,運用得淋漓盡致。只需十幾分鐘,不只迅速創造了自己在報導文學裡的象徵地位,甚至不著痕跡地將自己搬移到政治正確的近水高臺上去了。

迪亞哥·布蘭度,兼具才華和美貌,是塊含光璞玉,生來就該作舞台動物,曠世巨星:他有政治家的演技,軍事家的膽魄,新聞記者的不擇手段,然而,綜觀人類歷史五千年,一個人有幾分天才,上帝就借世人的手待他幾分嚴苛,迪亞哥也不例外。他落魄的時候很長,遭人非議的時間不算短。頭角崢嶸的年紀,給人擺多了臉色,被迫養成了善察顏色的習性。現在,他飛黃騰達,連腳根的薄繭都金貴了起來,不僅以眼還了眼,更十倍地奉還。他不何止讓人家跪下來觀察自己臉色,就連口紅色號、眼角的一點水光,都有了研究生寫論文的價值。 言而簡之,他紅了,一顆心補償也似提高到十萬八千里上的九霄去。然而,早先這種堪稱卑賤的敏感卻仍在他心裡扎了根,成為他一輩子的痛楚,因此自尊容不得人半點踐踏輕蔑。此時,他情緒鬱悶,映射作用加強。他平日厭惡瓦倫泰向自己說教,此時卻感覺瓦倫泰不吭聲,是特意找自己麻煩。

他心裡責怪瓦倫泰陰陽怪氣,同時暗恨自己的敏感,更惱自己潛意識竟然在意參議員的體貼。因此焦躁難安,渾身不對勁。迪亞哥抱著胸,翹著腳,臉色鐵青,最終沒耐力忍受這種焦灼,撇過頸項壓著喉嚨粗聲粗氣地問——你又哪裡不滿意了。瓦倫泰說,沒有啊。話聲中,卻沒有對迪亞哥無中生有的質疑表達任何訝異——顯然心裡有鬼。迪亞哥這下證明他的確對自己不滿,高傲地哼了一聲,決定先聲奪人地挑釁道:你平常不是最好發表議論——怎麼現在又不干不脆了,嗯? 瓦倫泰不愧是交涉老手,並不為這句話的兇惡震懾,反而參透了迪亞哥的心思,頃刻明白他是外強中乾——紙老虎。瓦倫泰短促瞥了他一眼,攤了攤手,和緩似地回道,那好吧,那你以為我要說甚麼呢?

這是極聰明的一著:反拋質問、示其矛盾、避之鋒芒。實在無愧乎他混跡參議院沙場十年的經驗。其實瓦倫泰就在等他這句話。迪亞哥知道自己又著他的道,然而懊悔無濟於事,也只好將勢就勢,迎人來踩自己腳趾頭。 瓦倫泰見他姿態不那麼剛硬了,也不願欺人尊嚴太甚,免得到時候狗急跳牆,反倒了自己的勢。

他端坐在後座左側,先是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膝頭上的摺子,一會兒開口短評道:你今天其實表現不錯,就是有點太明顯了。

瓦倫泰氣定神閒。他這是挑戰自己的專業——迪亞哥難以置信,眉頭緊鎖,不禁提高聲調反駁:我哪——說了兩個字,又意識到車內不算私人空間,司機和保鏢都在前座。只好強制壓下了聲音。迪亞哥給他含蓄地切中了病徵,噎了一下——他其實清楚自己今晚表現的確不算完美。瓦倫泰又瞟他一眼,見他咬牙切齒,聽聲音後,卻發現他姿態大幅度地放軟了,因此寬慰又得意。迪亞哥是明白人,好漢不吃眼前虧。瓦倫泰惡劣的統治者心理獲得了程度上的滿足,便不再玩弄他,隨即將態度放得親切了一些,不再那麼高深莫測,嘆了口氣,長驅直入道:你是不是不喜歡戴恩議員。

迪亞哥目光毫無波瀾,他盯著後視鏡看,直直地望,並不和瓦倫泰相交一分。黑暗裡,只露出輪廓的影子,像一座冰冷的雕像。久久才突兀又漠然地發問: 你甚麼時候注意到我們?

瓦倫泰回答,珍妮佛·羅斯福在台上致辭的時候。 他是在找我麻煩。 瓦倫泰說,我知道。 迪亞哥默了一會,又問,我看起來怎麼樣? 你看起來想把他扔進非洲鬣狗群裡碎屍萬段再挫骨揚灰灑進波多馬克河。瓦倫泰這麼想,不過出於禮貌,他僅僅保守形容道:你看起來想吃了他。 迪亞哥聳了聳肩,不予否認:那議員看我怎麼樣? 我不清楚他有沒有受到你的威脅,但他顯然不是太瞧得起你。瓦倫泰說道。 迪亞哥短促乾笑一聲,哈。狠惡得令人寒毛直豎。他滿不在乎地喃喃說。操他娘的戴恩。

瓦倫泰不動聲色地歎氣,卻有些安撫的意味。他放低了聲調,向迪亞哥說:我知道你和他有些十分不愉快的過往。但他目前頗具聲望,如果你想要曼哈頓島,他在民主黨間的斡旋會成為你不可輕忽的助力——或著阻礙。瓦倫泰頓了一頓,又坦承道:性格上,戴恩的確有些易于常人的惡劣,不過他沒有想像中的難纏,目光短淺,易於得意忘形。你餵他一些甜頭,或著說難聽點——舔他的靴子,他就是你的私人說客。

我不相信他不會說出去。迪亞哥忽地說道,一瞬間,面色猙獰可怖。他說:我和他…… 我知道。 你知道? 放心吧,你們那段異色的風流韻事鮮為人知。顧及隱私,瓦倫泰壓低聲音說道。如果戴恩還算明理,他就只會把它用於私人間的羞辱,不會公諸於眾。畢竟你當時未成年。

那下次你能不能尊重我一點,探人底細前知會一聲?不名譽的過往蒙受曝光的威脅,迪亞哥難免有些惱怒,再加上上車後不得解的菸癮,此時,一齊氾濫起來。他洩憤似地向前座踹了踹,力道並不重,卻藏不住地煩躁。瓦倫泰心知肚明,這種行為有理卻不道德,便也直爽地說:抱歉。

算了。迪亞哥冷笑。反正你下次還是不會告訴我。

瓦倫泰挑了挑眉,沒有反駁,像是溫和地責備迪亞哥道破水晶殼下的事實——關在展覽廳裏的文物,關在玻璃罩子裡,大家都能看清楚,因此把殼子砸碎後,除了容易水泥地上滾得乒乒乓乓,一點實質功用也沒有,誰也沒有好處可取。 你等一下要回家嗎?

還不一定。 夫人在府上? 不。北方州太冷了。她每年冬天會待在佛羅里達。 跟誰過? 通常是她的友人。

女性朋友?迪亞哥提高聲音,誇張地複述,這是他少數握住的瓦倫泰把柄,即刻便忍不住惡毒地刻薄,說道:你確定她不是偷你的——

他說話時,瓦倫泰眉頭漸漸緊蹙起來,不斷手勢他放低聲量,迪亞哥卻猖狂地忽視。此時預料到他即將口不擇言。非常時期,使用非常手段,瓦倫泰顧不得那麼多君子風度,當機立斷,趁迪亞哥沒防備,反手捂了他的嘴。他手套上竟還殘留著適才掐斷的那根菸的香氣。迪亞哥不肯就範,反而因為這樣的限制,更急迫地想吐出些甚麼,使他難堪,因此掙扎,要揮開他的手。

這下,瓦倫泰也難得被壞了從容,心裡叫急,但參議員不愧是精明狡獪之徒,想起強自取柱的道理,一下便善柔如水起來。瓦倫泰摸索到迪亞哥擱在隔柄上的手,位置大約碰在手腕上一點的地方——那麼精準地柔和,好像蛇盯著青蛙,眼神裡麻醉劑的功效,訝異卻不能反抗。瓦倫泰手心裏攛著他的手腕,快速地湊近了說:現在安靜一下,回酒店房間再談,好嗎。他貼著他耳廓說話,那麼輕,那麼低沉,像黑色枝椏裏顫動的羽毛。迪亞哥一時有些錯愕,卻茫然地服從了命令,瓦倫泰放開了他。他們相畔而坐,各懷心思,在後座上不約而同地靜默下來。

夜色不明,布加迪威龍在通往輝煌未來的大道上莽撞飛馳,引擎聲沉悶地隆隆作響。迪亞哥一回過神,便覺得諷刺,驀地又複雜地欽佩起了瓦倫泰——瓦倫泰也不禁不佩服自己的舞台才華——為了利益,他竟然能演得這麼逼真,就連他自己也差點相信了,好像他真是屬於誰的,世故、溫柔又體貼的老情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