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井乾]是时候

#九井乾 #东京复仇者

每个人都可能会恨错,只有爱才是永远不会错的。


是时候去拔牙了,九井一下定决心。

拖了又拖,智齿长得异常茁壮,俨然成了他这个社畜疲惫身体里最富生机的部分。消炎药开了一次又一次,刷脸刷得诊所上下都认识他,医生每每问起怎么还不来拔掉,他都推说工作太忙,抽不出住院的时间。

医生摇头,说我看了片子,你这颗不是阻生,不用住院。

九井一打了个哈哈混过去。

他不是害怕拔牙,而是厌恶拔牙前道步骤——打麻药。

人总是有改不掉的毛病或者爱好,前者体现在九井一身上就是他打小讨厌注射,到了二十几岁依然如此——他觉得那种感觉很恶心。一想到医生捏着注射器,缓缓推动栓塞,将不知名的药剂打入自己体内的情景,鸡皮疙瘩就瞬间爬满了手臂。

从前和阿乾一起去打针,他往往要身边的人按着自己作乱的手臂,护士才好选中血管,扎进皮下。后来没人可陪,他能逃则逃,实在躲不过的,靠一些回忆硬挨。

牙疼也是医生和同事三催四请,这才跑来解决一桩大事。所谓牙疼不是病,痛起来要人命,梵天干部也不愿意见到平时就不好惹的九井一记仇程度更上一层楼。部分爱挪用资金的尤其。

“九井你还没去拔牙啊,现在拔牙用不了多久,别这么害怕。”

“哦?你蛀了几颗了,全拔了?经验之谈。”

“我可没有蛀牙。”三途大人有大量,他刚吃过奶酪蛋糕,心情不错,便懒得计较常年牙疼患者的气话。

“话说——”手搭着桌沿,三途半坐在桌上,晃了晃头问他,“最近怎么不去看你前男友了?”

又来。同事绝对是职场最大的不安定要素,三番五次调侃自己和竹马的关系,感觉糟糕透顶。九井一被烦得不行,出言反驳:我和阿乾真不是那种关系,不然我名字倒过来写。

三途春千夜哼笑,你少来,一倒过来写也是一。

头疼得更厉害了,九井一分不清这份烦躁是因为三途打扰了他工作,还是因为让人戳破了心事。

前者也好后者也罢,眼不见为净,他当即站起来,拎起包冲向门外。

“我去拔牙了,剩下工作你看着点。”

“喂,你这是报复。”三途气得站直了,朝九井一的背影喊道。

和诊所预约的确实是在今天,但时间还没到,九井一放缓了步伐,准备去哪里消磨一下时间。街头CM是即将发售的专辑,他抬头看了会,上面的名字很熟悉。

啊,原来还在活动啊,这些乐队。

默默感慨了一番,九井一在人来人往的路口微微出神。

一生中的时间流速恐怕是有分别的,至少九井一认为自己前十年的人生都很缓慢,而后的年岁,回忆起来却浮光掠影一般看不真切。小学生的他觉得日子长得看不到尽头,长大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时至今日还能记起那份焦灼。

人要怎样才能成为大人呢?他不知道。小时候周围的大人夸他聪明,沉稳,有小大人的样子。但九井一知道自己不是,因为赤音眼里的自己是小孩子,那么他就一定还是小孩子。

那时候是90年代,视觉系的黄金时代,现在大部分人所熟知的乐队都已经闯出名堂。电视节目不断报道,专辑销量节节攀升,登上武道馆的也不在少数。他会和阿乾一起听CD,问对方喜欢哪首。

仿佛能一直这样无忧无虑下去。

然而千禧年往后,九井一的世界剧变。

初恋死亡,竹马烧伤,自己进入不良的社会。

同一时间,曾经大红大紫的视觉系也落入了冰河期。

原来变成大人不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他反应和准备。他没有选择,也没法反抗,就这样硬生生地成为了过去向往的大人。

乾赤音死后,九井一连同和乾青宗的关系也复杂起来。他看着他,有时候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谁。接触暴走族、黑社会久了,九井一忙得脚不沾地,满脑子都是赚钱,已经很久没和阿乾好好相处,坐下来听同一张CD。

十三岁的时候乾青宗加入了黑龙,九井一没有。各方势力尚且互相制衡,他中立的身份能赚取更多的钱。当时暴走族流行穿高跟鞋,阿乾拉着他参考意见,问他这双怎么样,正想着手上这一单的事情,九井一下意识说:“你穿应该很好看。”

“可可,你想看吗。”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是在问我,想看不像乾青宗的乾青宗吗。

——是在问我,想看更符合想象的乾赤音吗。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此后看不见的时间洪流汹涌而静默,绵密地包围裹挟着他们,推向不可知的未来。

平成25年,和乾青宗分道扬镳的第七年,九井一拿出手机检索,翻找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这些乐队是怎么宣布解散或者休止,又再次结成继而重新活动。

诚然岁月更迭,然而无形的音符连成线,轻易地将演出者和听众联系起来。陌生而熟悉的曲调遥遥地传来,他恍惚间回到青涩的思春期。

他以为自己忘了。

原来还没有。



“不要紧张,我推得很慢。”

麻醉发挥效力还要一段时间。医生这样告诉他。

刚才在路口听了很久的歌,现在耳边仍是同样的旋律。也许是因为这个,他竟然没注意到医生是何时打完麻药的。本应该很抗拒的注射,现在看来似乎不过如此。

自从梵天成立,他习惯了多线程并行,处理各种杂事,很少有这种放空自己的机会,因此安然自得地躺着,任由思维随意发散。

为什么一度解散的乐队,成员间能再聚首,重新活动呢,九井一漫无目的地想。

天时、地利、人和,又或者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单纯是时候。

“看清楚了,是这一颗智齿,哎呀要是拔错了,我可赔不起啊……”

怎么前几次来就没发现医生话这么多,九井一的头开始隐隐作痛。理性告诉他医生这是在转移病患的注意力,情绪上他想打断对方说你太吵了,可惜客观条件不允许。

任他堂堂梵天干部,躺在无影灯下,也只能张着嘴任人宰割。

他只得茫然地接受医生的催眠式灌输,在脑内自言自语。智齿就在那里,确确实实地长了出来,哪有认错的道理?医生真是。

饶舌的医生拿着叫不上名字的医疗器具,在他暂时失去痛觉的口腔里大动干戈,咔嚓咔嚓。

三途说的没错,的确花不了多少时间。

往他齿间新空缺出来的位置填入棉球,医生示意他咬住,便于止血,去旁边等待一会,再换新的棉球。九井一听从医生指示,咬着棉球缓缓起身。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医生轻轻地“啊”了一声。

“九井先生。”

世界上的牙医或许都有这样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面前的医生也不能免俗,他和蔼地询问,这颗牙,你要吗。好大一颗呢。

我要牙齿做什么,又不能换钱。

他当然不会和医生这么说话,九井一从小到大混迹江湖,学得最人精的一点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于是他很有礼貌地对一般市民牙医先生表示,好的请您帮我包起来,我要带回去纪念。

医生大手一挥,很是豪横地抽了几张纸,喏,拿走吧。

梵天干部九井一配合地把牙齿卷好,放进自己外套口袋。

“谢谢医生。”

九井一咬着棉球,倚在诊所的沙发上休息。他是一个很谨慎的男人,第一次拔牙,医生没有说的,他一律不做。含着满口的唾液等了十几分钟,导致医生给他换上新的棉球时,咋舌说道,哎呀你可以吐掉的嘛,这都拉丝了。

又听了一串繁复冗长的医嘱,九井一惊讶地发现自己完美闪避了这些注意事项。剧烈运动轮不到他,自己只负责梵天大部分文职工作。这么想着,他告别医生,正要往外走去,却隔着玻璃看到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九井一脑子发懵,时隔多年听到从前喜欢的歌,猝不及防又撞见许久未见的乾青宗。

对面的人也看见了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显出一副惊喜万分的样子来。那人大约是刚刚下班,还穿着工作服,正朝他挥手:可可!

而他口中的可可硬着头皮走出了诊所,第一反应是装不认识走人。天知道九井一设想过多少次他俩再相逢的场景,没有一个像这样措手不及,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这是什么电影情节,他忍不住怀疑附近有电视节目的摄像头。

“可可,好久不见。”阿乾不像他心思多,见他从牙科诊所出来便问,“你牙怎么了?”

谢天谢地没问他为什么是这个发型,这个纹身——否则九井一更加找不到应答的话来。

“我拔智齿。”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也有可能是乾青宗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成长了许多,被半拉着踏进乾家大门时九井一想。阿乾说拔牙术后适合流质食物,煮软了的粥或者面条之类的,他家很近,“做一个人的饭也是做,两人份也是做,可可就来我家吃吧。”

九井一还没从尴尬气氛中脱身,便错过了最佳的拒绝时机。等到落座,他才惊觉,自己很久没来乾家了——这是废话。他和乾青宗分别,向左走,向右走,足有七年。

阿乾说家很近倒不是作假的,一路无话,转眼即达。然而大概是进入了私人领域,回到家里的主人就瞬间释放了天性,三两下换掉外面的工作服,一边翻找冰箱里的食材,一边不停地向九井搭话。

“那家摩托汽修店,我和Draken君一起盘下来了。”九井一知道他说哪家,小时候的秘密基地。后来他自己也去看过几次,碰到忙得走不脱的时候,就让梵天的手下时不时向自己回传消息。

这种行为简直愚蠢至极,活像跟踪狂,九井一自己都唾弃,所以他没再继续。

吩咐手下不用再监视的那天,他想,是时候放弃了。

我和阿乾,这辈子大概到此为止。

这几年九井一经常去东山桥旧地重游。线路记得滚瓜烂熟,乘东急于池尻大桥站东口出站,再走六分钟就到了。左右两岸樱花满开的春天,他会在桥上停下来驻足欣赏片刻。微风摇动着两岸的樱树树枝,像互相吻着颈侧的恋人一般亲密,几乎要彼此交连。

晴日暖风,落花流水。

……不,这个词用在他和他身上不合适。九井一嘲弄起自己的学识起来。

脚下这段目黑川河道不宽,因而桥很短,只要十六步,就可以走到尽头。

从这端,到那端。和记忆中的画面重叠起来。

七年里九井一一个人在这走过无数个十六步,一遍一遍地反刍当时心境。火场救下阿乾的那一年他没有后悔,在这里和阿乾分开他也没有后悔。

经济学假设人总是理性人,会选择最优方案。七年前九井一便是如此抉择的,他选了“正确”的路。自己的能力已到了树大招风的地步,谈何濯足。天竺败后,东京剩下的强力组织寥寥,日后势必会爆发冲突,而Mikey毫无疑问是足以登顶东京,甚至日本的男人,跟着Mikey,借以庇荫,才是对的。

另一方面,将赤音的话题摆到台面上来,摊开讲白,就像抽掉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积木,使得九井一没有再缠着乾青宗的理由——

对啊,他是乾青宗,不是乾赤音。

九井一喜欢的是乾赤音

无懈可击的理由,两个人达成共识,诀别时的样子也很体面。

只是九井一偶尔会想,阿乾那时候,为什么不试着挽留我呢?



他这样想着,面对阿乾絮絮叨叨的自述,只含糊地嗯了几句,很是敷衍。

估计对方还咬着棉球,乾青宗在长篇大论的间隙里停下来,好心地和可可说了垃圾桶的位置,也没在意对方对自己的话没什么反应。他甚至还抽空帮九井一倒了一杯漱口水。

后者当场气结。

你知不知道你没话找话,还努力挑起话头的样子实在够笨拙的,像叼着牵引绳拼命摇尾,试图引起主人注意的狗。他很想斥责乾青宗,谁要听你讲摩托汽修店有多少根本不在乎车,而是冲着店员来的客人啊。我一分钟几百万的身价,不计报酬,免费坐下来陪你吃饭,你不能说些我爱听的吗。

自己一定是被三途那家伙传染了,暴躁程度有增无减。动怒会不会让牙槽窝内的血凝块破裂啊。

从Draken和自己创业不易,乾青宗已经讲到某些女子高中生常客平时放学也不去补习班,直冲D&D motors而来,目标明确,行动规律。九井一忿忿地想,那是你不知道我从前怎么对你的。

正在内心抱怨乾青宗没见识,这也要夸,当事人已经煮好了面,端到九井一面前。他拉开椅子在九井面前坐下,露出一个相当满足的笑容。

“今天见到可可,我很开心。”

……笨蛋。

然而这个笨蛋只一句话就叫赚钱天才九井一防线崩溃了。后者无法理解一场偶遇为什么就能让对方高兴成这样,自己见到他说了总共一句话,对应极度干涩,几乎称得上没礼貌。

为什么。

九井一扪心自问,如果现在再重来一次,他未必能再狠心撇下这样的乾青宗。

很多问题的答案都昭然若揭,不证自明,只是长久以来,九井一都逃避似的不去想。他告诉自己,这样就好,阿乾认为自己与他同路只因为他是赤音的弟弟,只因为曾经的那个约定。

所以阿乾尊重了可可的决定,没有开口要求可可为自己留下。

头脑好过对方许多,九井一早该明白乾青宗在想什么。

口袋里的智齿乖乖地待在那里。

原本紧绷的身体陡然松懈下来,九井一顿感自己过去的坚持都是一些无用功。他忽然感谢起自己的智齿来。如果不是拔牙,今天就不会在诊所门口遇见阿乾。

还要感谢智齿给他的勇气。这颗硕大无比的牙或许是冥冥中上天降下的启示,它所带来的活力,让九井一麻木的身体都为之精神一振。

注射没什么大不了的,坦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明明就在那里,如此不同,如此鲜明,又怎么会错认呢?

“今天有个附近高中的学生问我,初吻是什么感觉,真的是柠檬味的吗。我说不好意思,我也没试过。那个孩子很吃惊,阿乾你都这么大了还没有接过吻。”乾青宗吃着面,还在孜孜不倦地朝九井一灌输自己的日常生活碎片。

啊啊受不了了。

初吻也好,阿乾也好,全部都是我的。

梵天内部九井一的风评不怎么好。他不算能打(实际上就是倒数),但心眼和手段都足够多,一双眼又尤其细长,加上笑起来往往逢场作戏,皮笑肉不笑,十足十的阴险狡猾。

眼下他脸上就布满了促狭的笑。

倘若有梵天成员在场,一见他这副模样,定是逃得飞快。开玩笑,九井一要作弄人起来,比其他几个干部还要可怕得多,是万万承受不起的。

拉长了语调,仍旧是从前常念的那句,九井一说出今天见到乾青宗的第二句话:“笨——蛋。”

“?”乾青宗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平白挨了一句骂,茫然地抬起头看他。

“你的初吻,早就没有了。”

“啊??”

熟悉的曲调仿佛又在耳畔回响。它见证了漫长的光阴里,两个少年从并肩分享同一首歌,到共享同一个秘密的吻,也见证了九井一模糊褪色的青春里唯一不变的青宗。

原来确乎是落花流水

来年和阿乾一起去东山桥赏樱吧,牙齿也得好好保存起来,毕竟是复缘的契机。不知不觉地,捉弄人的笑柔和下来,九井一看着乾青宗:“以后再告诉你。”

大约这世上总有道理或理性解释不了的事情,无关回报收益,只因为是时候。



Fin.

落花流水:
〘名〙
① 散り落ちる花と流れる水。
② (落花は流水のままに流れたいと思い、流水は落花をのせて流れたいと思う意から) 男に女を慕う心があれば、女も思う情を生じて受け入れること。男女が互いに思い合う情のあることをい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