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兵]阶下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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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定收录于CP28合志的稿。 架空古风武侠趴,我流中的我流。 下篇大概还是武侠XD

现今锦衣卫之首,人都道他利指挥使。外界久闻其做派——据说此人狠辣决绝,雷厉风行,飞鱼服所到之处,幼儿噤声。两件事穿凿附会,不知底细的人便以为是厉指挥使。

利威尔习惯了,和他有关的风言风语数不胜数,没必要逐个解释,以正视听。本朝武官,大抵世袭,据说当年利威尔能坐上北镇抚司的位置,亦是如此。其舅乃前代指挥使肯尼·阿卡曼,恐怕也是因着这个缘故,利威尔晋升速度可谓羡煞旁人。阿卡曼与王家关系密切,这段因缘可追溯至百年前,前者原为王族亲卫,后锦衣卫成立,其统领之位几乎从无旁落。

身形远不如前代指挥使,利威尔尚是百户时常被人轻忽。阿卡曼之名不过如此,说话人往往会在演练场吃到苦头。三白眼,小身量,这些特征迅速在锦衣卫中传开。由于武官以世袭制为主,称呼某一人时,更多用其名字,于是利威尔之名很早便响彻世家之中。那人迟早是要着飞鱼服的,周遭都这么议论。

然而没人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更不曾想过会是这种事由——时任北镇抚司镇抚使,利威尔·阿卡曼彻查谋逆一案有功,故特别擢升,命其接替锦衣卫指挥使一职。

朝内无数官员卷入风波,格局动荡,堪称洗牌。

所里新进的杂役也知道锦衣卫的厉害,打扫卫所,尽职尽责,断不敢多言半句。老乡介绍的工作,只说是能挣大钱的,来了才知道是干什么。也是实在没本事,当场落跑怕是要遭乡亲白眼,否则他早早逃回老家,何苦在这硬着头皮。处理死尸,哪能做得长久。上次从殓房拖走的那具,死得苦状万分,他压根没胆细看,就草草用白布裹了。

北镇抚司主掌诏狱,此处尸体数目居高不下。殓房只是暂时收置,死尸最终由专人定期丢弃。杂役初次上路,推着车哆哆嗦嗦,在荒野路上念了数十遍天灵灵地灵灵,生怕冤魂前来索命。犹恐日后半夜相见,轻慢不得,他好人做到底,小心翼翼把那具新死的尸体搬下推车。

“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就、就找利威尔大人吧……听说是他亲自审你……”北镇抚司镇抚使的手段,都城外来的杂役算是见识了。再攒几个月的工钱,就告病回乡,不然还不晓得会有什么危险。难保哪天上面那位大人一个不快,发难下来,连累无辜。他暗自下定决心。

出发时天刚破晓,等他返回卫所,已有往来走动的校尉。穿过回廊,杂役在归还推车的路上,无意间听到一旁三两人的谈话。

“听说了吗?”

“嗯。埃尔文大人可惜了啊……年纪轻轻就……”

“谁知会落到他手里,这两人向来水火不容。”

“你现在是帮着死人说话?”

“哪敢,以后恐怕就成利指挥使了。”

“难说不是公报私仇,上刑一夜——”

“嘘!不要命了?”

只当自己眼盲耳聋,杂役低着头匆匆而行。看来刚才送走的那具尸体生前是位大人物,或许还是遭受冤罪而死的可怜人。

小小一名新入仆役,自然不知方才几名校尉所谈之事细节始末。北镇抚亲自提审主谋,镇夜不眠,未至拂晓,披血衣而出,宣告犯人惶骇伏罪,自刎于锦衣狱中。此夜中惊变,牵连甚广,波及之大,其后数月仍未停歇。

而一切的开端都要从三日前说起。北镇抚接到密令,内中言及,名单上数人有起兵造反之意,交由锦衣卫负责查明此事。又细细看过一遍,利威尔将纸默默燃了,吩咐手下准备分头行动。查,自然要查,审,自然也要审。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立即动身。

那张纸上所暗示的主谋,正是埃尔文。利威尔当然认识此人。不同于世家子弟,埃尔文·史密斯算是背无靠山的典型,也从不站队,其他几大家族拉拢其失败,现在对伊的态度不冷不热。阿卡曼倒是没试着与其接触过,他们家不用做这种事情。

都城内的关系网十分复杂,利威尔天然优势,位居高位看得越发清楚,盘根错节,互相牵制。倘若有哪一方势力衰落下去,剩下几方,也不会安分。

那么……这回是谁伸手破坏了平衡呢?北镇抚思索一路,不知不觉,已到达了目的地。

见到利威尔,那人并未惊慌失措,像是早有心理准备。此时此刻仍能从容不迫,气定神闲——以前抓捕的当事人,大部分战战兢兢恐慌不已,利威尔不禁多看了对方两眼。是硬骨头。

因而北镇抚起了兴致,极为难得,他微微笑起来,弯腰客气道:“锦衣卫奉命,问话关系人等。劳驾大人,跟我走一趟吧。”论官职,埃尔文比他尚且高出几阶,利威尔依然保持着十分恭敬的态度。

他眉眼锐利,这时候却低下头去,仿佛归剑入鞘。

一瞬的沉默。

气氛紧绷,无人胆敢擅自动作。

未得答复,利威尔没有起身,暗暗握紧了腰间的佩刀。先礼后兵,他不介意动武。然而埃尔文说话了。声音从北镇抚头顶传来,听不出任何动摇与胆怯。

“如此,便辛苦北镇抚带路了。”

不反抗,不辩驳,埃尔文的举动堪称得体。缓缓直起身来,利威尔抬手示意:“请。”

将人带入地牢,换上囚服,落上门锁。他嘱咐左右仔细看顾,谨防犯人自杀。“暂时委屈大人。我会再来。”同去的千户此时应该已经搜查完毕,料想其府内总该有所收获,利威尔正打算去听取报告。没有也不要紧,再从有关系的人查起,何愁找不到定罪证据。

抓捕当天,埃尔文家中所持的书信便全都搬到了镇抚司。倒不是指望从这里面找直接罪证,利威尔仅仅是大致把握其人的关系网。若真是想要谋逆,想必能毁去的通信记录也都会毁去,然而活人是很容易撬开嘴的。锦衣卫的行事准则有这么一条,世上没有绝对不会泄密的人,死人除外。

既然已经被猜忌至此,只怕不反也会——

看来是自己抢占了先机。利威尔很久没遇上过这样的好事,终于啊终于,他等这一刻等了多年。真正抓住机会时,竟无法冷静下来。埃尔文与他旧相识,算是仇敌,外界都道他们不和。个中秘辛却只有少数当事人知道。其父病逝,只是对外的说辞,真正死因却是亡于北镇抚司的拷问。

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是肯尼·阿卡曼。

事发时,利威尔年纪尚小,自然不甚清楚原因与主犯。按道理,埃尔文作为罪人幼子,是很难活下来的。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竟然也从最底层的小兵做起,回到了都城。“大概是想回来报仇的吧。”肯尼查过对方的底细,把猜测连同陈年往事,一起讲给了利威尔听。

而如今埃尔文也落到了北镇抚的手里。宿命般的再会,思及此,利威尔忍俊不禁。

是我们锦衣卫更胜一筹啊。

查案本是苦差事,但利威尔现在精神极好,效率也高。起兵叛乱所需甚繁,调动的兵马粮草,武器弓矢,他拿着地图,勾画可能藏匿于此的地点。将军此次返回都城,本是受赏,并无太多随行。利威尔本想从其谋士下手,但很快又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

哪有什么谋士,埃尔文自己就是。

在旁人看来,将军与锦衣卫势不两立,利威尔却不否认自己欣赏对方的才情。当然这话不能同肯尼讲,免得麻烦。埃尔文没有特别交好的武官世家,若是造反,大约也是孤军作战,可用之人并不算多。

真是可怜啊,将军。

这般过了两日,理清头绪,利威尔再次回到地牢。

“久见了,大人。”

阴森潮湿的牢狱里,那声音听来格外冰冷刺骨。来人自石阶缓步而下,浑身都带着浓重血腥气,显然是从其他牢房刚出来。地牢火光照亮他半边面孔,竟是此处掌握诏狱的主事,北镇抚司镇抚使。角落里待命的百户看清是谁,立即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牢犯被拘束着,闻言却笑起来:“北镇抚亲自动手么?鄙人幸甚。”利威尔不答,抬手开锁,动作优雅,丝毫不像是要残忍动刑的样子。仿佛是特意来问候久别重逢的旧友,见到故人一身囚衣,他叹了一口气。

“数年前一别,没想到再遇会是这般情景。”抓捕现场人数甚多,公事公办,利威尔没来得及说些别的。身着锦衣,与囚室格格不入,他缓缓靠近阶下囚。这里的一切,利威尔都极其熟悉,每一块石砖,每一样刑具,每一种用法。只不过他并不着急,有的是时间,说着,便自顾自坐了下来。

“北镇抚是来跟我叙旧?不如收起寒暄,直奔主题。”

“何必这么着急呢?赶着去死么,大人。我既然出现于此,想必你也心知肚明,你已经无法活着离开,这恐怕是大人最后一夜了啊。”利威尔一副胜券在握,志在必得的模样。他轻轻抛下审判的结语,“我都找到了。所有证据。”

改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利威尔靠着椅背:“大人还是坚称自己无罪么?”刚刚他已经陈述完物证人证,等待埃尔文的回答。然而囚室幽暗,只听得火把燃烧之声。

或许是连日奔波,他也倦怠乏力起来,又轻叹一声。

“为何不肯画押呢?”

一旁的人手第一次听见头领这种语气,花了许多力气才忍住,没有侧目相向。利威尔浑然不觉手下的心思,继续对囚犯说道。

“难道是偏爱经受刑罚?”他说着,走向了角落的刑具。依次抚过,像是在精心挑选接下来要用什么。考虑片刻,却是什么也没有拿,径自转向埃尔文。

手按上囚犯的脸庞,他不顾对方狼狈脏污,直接贴紧了皮肉。利威尔盯着这张陌生而熟悉的面孔。阶下囚没有什么待遇可言,每日给的口粮分量,不至于将其饿死的程度而已。短短两日,形容枯槁。微微用力,锦衣卫再次开口:

“还是大人顾忌面子,不愿意在其他人面前示弱?既然如此……”他转头,百户极有眼色,默默离开地牢。上面的人见他出来,好奇道:“里面怎样了?”锦衣卫内部也知道此二人极不对付,故有此问。百户摇头:“北镇抚要亲自用刑逼供,几年未有这种待遇。”利威尔到地牢来,多半只是例行巡视手下拷问犯人的进度,并不直接插手。这位北镇抚喜爱洁净,不轻易沾手。两人面面相觑,皆是惊惶之色,怕是要变天了。

地牢内暗潮涌动。“好了,现在只剩你我二人。”撤回手,利威尔见埃尔文实在不配合,调整方向,“也许大人饿得茫了,那换个话题,转换心情,来讲点轻松的事吧。就从那年比武讲起如何?”

由几大家族牵头,武官内部会定期举行比武大会,各个卫所军营分别派代表参加。名义上讲着友好交流,谁都清楚,输赢是关系到门面的大事,这些心性好动的选手与看客自然一个比一个看重。

彼时利威尔还只是千户,尚未执掌北镇抚司。官职较高的武官通常不会轻易参加比武,输给下级太失排面,锦衣卫这头便选了利威尔上去。禁军众人都道本届魁首已毫无疑问,必定是由锦衣卫拿下。前面几轮都很顺利,利威尔轻松取胜,一如先前猜测。正当周围都抱怨起打得太快,没有看头,比赛的观赏性大大降低之时,新的对手出现了。

是边军。

此队伍常年戍守边镇重地,由被贬的罪人与当地人组成。都内的武官基本世家出身,眼界甚高,对伊们不以为意。然而场内方过数十招,场外便忍不住惊呼出声——与利威尔堪堪战至平手?怎么可能!锦衣卫内一片哗然,大部分都是在校场上见识过阿卡曼身手的,没想到边军中竟有如此人物。

战局中的双方各自也是吃了一惊。

许是之前交战的人与自己实力悬殊,反而衬得现下这位格外能扛一般。利威尔起了胜负心,他本是领命上阵,以完成任务为主。而对面的人,埃尔文·史密斯则没有上几轮保留实力的余裕了。这是自那件事以来他第一次回城,以收集情报为主,原本并无过分招摇之意。

甫一交手,埃尔文心下微动。对面人看起来弱小,打起来才发现,不单单力气惊人,更精于格斗技巧。出拳抬腿时机全都恰到好处,进攻防守更是滴水不漏,近身作战能力实属上乘。比武是交流为主,不准携带武器,只可徒手对打。不免庆幸起这条规定,埃尔文一边分身思索策略,一边感叹——以对方现在表现出的好勇斗狠,若是短兵器在手,自己恐怕已经多处受伤。

“换成肯尼·阿卡曼,想必战况不会如此胶着。现下这两位的体格差距实在是……”百余来回已过,全场大部分人都屏息凝神,专注于赛事,一两句插嘴便格外刺耳。场内两人耳力皆是极好,自然没有漏听这句话。

原来他就是阿卡曼。

利威尔却只想,笑话,我同肯尼过招之时,你们这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恐怕都还在牙牙学语。这点分别,又怎么可能拦得了我。

变故陡生。

对手弓身出招的同时,埃尔文暗道不好,却也已晚。

本次比武的场地放在了锦衣卫常用的校场,地形是利威尔最为熟悉的。他故意引导对方往土质松散的边缘缠斗,落地翻滚间隙,握了一把干泥。用内劲震碎,看准时机,扬手散出,待黄沙迷眼,只取对方要害。闭眼,后倾,都无法躲过接下来的一招,阿卡曼有这样的自信。他的战斗直觉,异于常人,乃天然优势。

见分晓了!

锦衣卫中登时有叫嚷出声的,惊叹渐渐蔓延至全场。

胜负既出,攻势堪堪停住,利威尔面不改色:“承让。”

“阿卡曼果真名不虚传。”同样回了一个礼,因地制宜自然也是战略的一环,埃尔文输得心服口服。

“我道边军不常在都城,未承想这般清楚卑职之事。”

“说笑了。”

不容小觑,这是两人结束切磋后的共同感想。后续无甚惊喜,利威尔稳定发挥,轻松取胜。按照惯例,本该参与接下来的宴席,但他不怎么喜欢这种场面,便趁乱离开。来到相熟的酒楼店家,却发现自己常坐的位置上已经有客,正是今日交手过的埃尔文·史密斯。

“是你。”对方也抬起头来看他,示意不妨同席。利威尔想了想,坐了下来。

他承认自己对其感兴趣。

初出茅庐,利威尔尚且称得上年少轻狂。这时候撞上旗鼓相当的对手,时机正正好。锦衣卫的身份所限,他大多只在都城内活动,对边军日常事务以及塞外风光不免有几分好奇。恰好借此机会,与对方交流一番。

“都城之外,是何种景色?”

楼下歌女还在卖力唱曲,那声音却已经传不进他耳朵。利威尔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三言两语,勾勒出的世界就足够让他心向神往,甚至想同对方并肩见证。他彻底折服,再度开口。

“看来一时半会无法言尽,要夜宿酒楼了。”

直白坦荡,毫不遮掩。

分别时已是翌日。回到卫所恰巧遇见肯尼。利威尔与指挥使并无直接工作交集,然而肯尼却示意他跟上。走到无人之处,千户简洁发问:“何事。”他一向是这个态度,肯尼早已习惯,没有在意这点,只是提点道:“小心埃尔文。”

“理由。”

听完当年旧案,利威尔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分寸。指挥使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青年,想着他过往表现,也稍稍放心了些。倒是不用自己太费心,肯尼随后几年便不再插手利威尔的晋升事宜,全靠千户自己过分出挑的事迹。他用事实证明了,其人果真明白事理,晓得深浅。数年来未曾再与埃尔文有过联系,没有明面上的冲突,也没有私底下的交情。

一步一步爬上来,利威尔·阿卡曼如今已是北镇抚司镇抚使,锦衣卫中掌控诏狱的危险人物。不同于三法司,北镇抚拥有极大的特权。而现在,他正在使用这种权力。“叫出声无妨。”这里是最深最暗的牢房,邻近也无其他关押于此的囚犯,利威尔行事尤为放肆。北镇抚是此地的主人,他即规则,他便是准条。

“坦白吧。埃尔文。吃苦有什么好处呢?”力道由轻到重,利威尔几乎算是在对方身上发泄,“早认罪,多点痛快。”埃尔文吃痛,依然默不作声,仿佛早就认命心死。这样子没由来地叫利威尔火大,他揪住对方粗劣囚衣,将人扯近几分,快速出腿,用膝盖狠击了两下那人胸口。

“主谋者是你,没错吧?意图以下犯上,夺权乱政——好大的胆子。”

刚才那几下非同小可,埃尔文咳出一口血,喘息着回答:“即便我……并未行不轨之事,也还是落到了大人手里。”那只手拎着犯人,发力时肌肉紧绷,裹在制服之下,看不分明。外面的锦绣丝线因他动作而晃动起来,沾上了脏污的鲜血。

“大人这是指责下官办案不利,未能查明事实真相,肆意罗织罪名了?”锦衣卫,加上其阿卡曼的出身,他利威尔确实可以胡作非为。考虑了一会,北镇抚不再劝说对方画押认罪,一改先前态度。

“这条路可是大人自己选的。既然如此,莫怪我心狠,不念旧情。”

“我从未后悔。”听到最后二字,原本奄奄一息的人忽然睁开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利威尔。后者并没有露怯。死到临头的人往往口出恶言,大声疾呼,下最阴毒诅咒。利威尔知道那些人都是虚张声势,他不在乎。所以他笑起来,极为快活一般。

“到最后,竟是我亲手杀你。”埃尔文并未央求利威尔,记着从前的情谊放过自己。他心下微叹,没有沿着方才话题继续,只是颇为感慨地说了一句结语。拿出准备好的药物,手指探入对方的嘴,轻轻往里一推。

“再见了,埃尔文。”失去意识前,他听见利威尔和他告别。

外面的人不知道地牢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最终结果——主犯被拖去殓房,再配上死者的认罪书,案子就算结了。身边的百户跟着利威尔忙前忙后,眼看着北镇抚大人连日来都不曾好好休息,现下的样子却是说不出的快意,竟没有察觉自己衣服上的血迹。他忍不住出声提醒。

“大人,衣服脏了。”

“……无碍。”

北镇抚今日反常之处甚多,连一向讨厌的血污都无所谓了。想来大约是,总算解决了心头大患,现在正一身轻松,百户暗自为其找好了合适的理由。

何况此案已毕,升职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不过数日,任令已至,赐飞鱼服,佩绣春刀。“这身真衬利指挥使。”飞鱼服是高阶官服,品阶不够的锦衣卫没有资格穿着,它等同于地位的象征。百户常年跟随利威尔做事,自家大人晋升,他也与有荣焉,真心实意地称赞道。

利威尔却不甚在意一般,仍旧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换个杂役吧,打扫得未免太不仔细。”新晋指挥使瞥了瞥廊下,忽然出声。

“是!”

此后的发展是百户万万没有想到的。趁着人心动荡,早就不满雷斯一族的世家举兵攻入大殿,罗德·雷斯被斩于刀下。在一片混乱之中,蛰伏于暗处的埃尔文旧部配合禁军中的锦衣卫,力保希斯殿下,平叛后扶新君即位。不知是出于谁的授意,当时主审此案的北镇抚司镇抚使并未受到任何处罚,仍旧做着他的锦衣卫统领。

又三年,利指挥使在外执行任务后离奇失踪,待下属察觉不对,为时已晚,客栈房内只余一身飞鱼服。众人遍寻无果,此后不复得见。

一月后,边陲小镇。

“今朝诸位真是好运,接下来小人要讲的是一代传奇人物,厉指挥使——”轻叩书案,说书人续道,“这厉指挥使,单听名字就知道不一般。此人眼神如刀匕,寒光慑人。行事狠厉毒辣,恶事做尽,丧尽天良……”

“锦衣卫这些鹰犬走狗,个个都是武力高强,这厉指挥使尤甚。”他正滔滔不绝,准备表演拿手好戏,“相传厉指挥使身高七尺,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犹自讲着,突然被一阵笑声打断了。

他不由得停下来,循声望去。方才出声那人,头戴斗笠,网纱密织,看不清是何种样貌。站着的地方离人群中心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不好判断对方是一时路过的侠客,还是真心来听自己卖弄,单纯没能赶早的观众,说书人打量片刻,奇道:“阁下笑什么?”

“这利……厉指挥使听着好不真实。”

“莫忙,小人下面这段要讲的,更为精彩……哎——阁下!阁下且留步!”不待说书人挽留,那斗笠客却已走远了。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约定之地。门前站立,他正想敲门,却犹豫起来。然而房内的人似有感应,朗声道:“来了?”

便不好再等。

埃尔文推门而入。客栈厢房内,一人正享用着本地出名的点心。他还记得他嗜甜,特意提前订了不少,都在今日送至。为避免暴露,这三年来往来通信几乎断绝,所谓约定,全靠当日口述。

吞下利威尔喂的药丸,本以为命丧他手,却再度睁开了眼睛。埃尔文隐约感到旁边有人,身上的伤仍旧作痛,他挣扎着转过头去。朝阳落在那个人身上,有几分梦幻。埃尔文疑心自己到底是在地府还是人间。

利威尔为何会在此处。

他想开口发问,却只发出了一声呻吟。

“还痛?当时在气头上,但我有留手。”锦衣卫俯下身来看他的伤处,“应该不妨事。”利威尔说的留手,是指没有一时冲动,打断对方的双腿。他气对方自始自终都当他陌生人。动刑,不是目的,只是手段。做戏是一部分。锦衣卫中可能有其他世家势力的眼线耳目,他不得不防。那亦是试探。利威尔也在确认,埃尔文是否仍和当年一样,还拥有着能吸引他的赤子之心。若是,他甘愿冒险,如飞蛾扑火。

于是他问,假如我认罪了呢?

那我便真正送你上路。北镇抚司镇抚使,我做了五年,还没有哪个有这种运气,也算不负你我相识一场。

我知你洁癖,极少亲自动手。

不用替我脱罪,我是什么人,我自己清楚。大约没遇上你,利威尔•阿卡曼会很享受那种生活吧。

良久的沉默。

收拾好心情,埃尔文终于还是对利威尔交代了他的计划。北镇抚一一记下,也同他讲他的后手。

一别三年。

然而未敢相忘。

利威尔冒极大风险,偷天换日,是他也料不到的一意孤行。北镇抚的身份,享职权之便,再合理不过。埃尔文只是没算到对方会做到此种地步,竟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他与利威尔,三年不见,前尘往事又错综复杂,一时不知用什么语气交谈才合适。常年打胜仗所依赖的心思,本是沉稳冷静,也不自觉地迟钝起来。

既然他依照誓言,在此处出现,那便是——

“外面说书的,道你身高颀长,体格健壮。”摘掉斗笠,随意搁置在桌上,埃尔文入座,拣了句客套话。

利威尔乜他一眼:“倒像是讲你。”

“不敢与指挥使大人相提并论。”

“埃尔文,我已经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了。”

这是要挑明一切。还是来了,他不免暗自叹气,还是走到这一步。平生算无遗策,利威尔是他唯一失手。阿卡曼一如当年,出其不意,永远能在胜负游戏中占得上风。

“本就是要引爆的火药,迟早而已。只是你……”他迟疑道,“救我已是冒险,现在更和我一道出走,不值当。”

“熬了多年,你以为我喜欢朝堂,喜欢都城?”桌对面的人,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点心。他留在那边,只是为了给埃尔文收尾,安抚其旧部。当初定下的三年之约,也算是他的私心,利威尔不想做得太明显。埃尔文还活着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指挥使大人不必因我自毁前程,再如何,阿卡曼也能庇你平安无忧。”他仍旧称他指挥使,保持克制的距离。事到如今,负隅顽抗,利威尔恐怕要笑他。埃尔文却还是犹豫,“你又是何必……”

“知道我为什么留在都城,还做了北镇抚么。”

“想来是肯尼……”

“——因为你还在。”他一字一顿,极为郑重。

“……”他怔住,像重新认识了利威尔一般。

“埃尔文,不要说你怕了。”那个人微微仰起头,目光灼灼。

“我确实怕指挥使大人。”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当年为什么不找我商量。怕连累我?”那日时间所限,两人只来得及互通后续计划,其余的一概未提。

“……是。避嫌这么久,不能因为你我的关系,反在最后拖累。”他想护他,他何尝不是。埃尔文·史密斯是罪人之子,隐去姓氏存活至今,却再次因为能力出众而遭到猜疑。不与其他人交好,是怕未来可能清算时害了对方。利威尔却不像他那样束手束脚,他要的,从来都是自己去抓——哪怕千难万险,也不会畏惧不前。

“蠢人。如果提审你的不是我,而是三法司,你就真的没命了。连伪证你都做好,赌命之事,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他知道此行凶险,多半有去无回。朝内有涌动的暗流,自己却因为不常在都城无法轻易辨明,势单力薄,极难成事。只能将计就计,配合布局,提前料准对方动态,布置下即便身亡也能稳固局势的计划。

同雷斯家的仇怨,也就到此为止。阿卡曼却是个意外。

“抱歉。”在地牢里,他没有向利威尔求救,是不敢。两人的联系,只有年少时的一次相会,他再怎么聪明机敏,也算不到人心变化。那个人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态度,埃尔文没有把握,也就没有伸手。

“不必道歉。你这条命是我救下的,从今往后都归我所有。缓期三年已过,现在我来行刑。”

“利威尔——”到了现在,他终于确认,终于不再多虑。

“肯叫我名字了?”

“我确实怕你,没有说谎——怕承情太重,我还不起。”劫后余生,这是多出来的人生,是埃尔文没有算到的另一种结果。所以他也学着坦率,学着回应对方。

“我要的不是偿情。”

“大人非逼我至此。”

“埃尔文,现在还不说吗。”利威尔佯怒。

“好、好,我告饶。不够坦诚,是我不对。我待利威尔的情谊,始终如一。”如同当年初遇,利威尔能为他做到如此,埃尔文也不曾动摇,尽管一直收敛压抑至今。

“日后必不再欺你瞒你,从此任由利威尔发落。”

“说完了?”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利威尔又抓起一块点心。

“利威尔还想听什么?恕我愚钝。”

“胡闹什么,当我不知你的身份。”没想到还是不肯好好告白,利威尔哑然失笑,若说埃尔文也是愚钝之人,那天底下便没有称得上聪慧的了。

“是了,是阶下囚,从未逃脱。”利威尔闻言笑起来,倒不用画地为牢。

一言既出,荒漠野岭,江湖山川,此后未知道路,都将携手同行。

Fin.


支线结局回收,退隐江湖。

应该是今年上半年最喜欢的一篇了吧……唯爱武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