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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安放的ego

距离托尔芬离开刚好满两周了,库努特正在学习适应失去自己的一部分,那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守护的。刚好两周了,他已经做好了计划解散整支军队,除了他的海军,它的一部分也解散了,用约姆战士作为后备,并且支付了交换服务的贡税。刚好两周了,他正在学着变聪明,而他想如果自己再次拥有托尔芬,也许就知道该如何留住他了。

在他们的房间里,他藏了一小堆可能会让托尔芬感兴趣的书和卷轴——一本绘有陌生动物的寓言集,一张东方的地图,以及他们谁也没有去过的地方的历史记录。

刚好两周了,当他起来然后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床尾,书本在他手中。

他走进房间,看到托尔芬的轮廓勾勒在烛光下,马上想到自己终于疯了。看到他的父亲,看到阿谢拉特——看见死者是他赢得并将为此赎罪的一项古老的权利,直到他加入他们。但如果所有漫长年岁在他面前延伸,这只鬼魂也缠着他——

“你把我丢下了。”托尔芬说。他没有笑,但话说回来,他几乎从来不笑。

它们不是库努特期待的话语,来自鬼魂或来自他本人。书啪地一声合上,托尔芬把它放到一边,向库努特走去,仿佛追踪猎物一样。“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声音极其之轻。感觉就像话语在托尔芬的嘴里。不,你把我丢下了。但某种像是真正的冒犯的东西流露在托尔芬的脸上,几乎就像最初那种打碎了一切的表情,就像是背叛。“你这个混蛋,”托尔芬咆哮道,“你真的把我丢在那儿了。在他妈的整个丹麦中部!你知道我花了多久才找到一艘回来的船吗?我不得不换掉我的弓。”托尔芬停下脚步。库努特克制本能不去奔跑,或者用一个拥抱把他扫起来,或者更糟——亲上他的嘴,像丈夫和妻子和爱人们做的那样。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库努特低声说。

他的身体为多年前就愈合的旧伤而生疼。甚至他的脸颊似乎也在刺痛。他的一部分仍然不敢相信它就在那里;他的脑海为他描绘了太多美丽的、苦涩的托尔芬在某处探险的新生活的画面。如果他回来,没过多久,如果他再次离去,当他离开的时候,库努特会剪掉头发并留起胡子并忘记他曾经有过这些。否则他会死的。

托尔芬叹了口气并翻了翻眼睛,似乎在寻找库努特的重点,然后又带着怀疑和某种温暖的东西定睛到库努特身上。“我看到了农场。”

“它怎么样?”库努特呼吸着。

“很平静。我弄到了一顿饭吃。”

“很好。”库努特说,并且发现自己是认真的,托尔芬能在任何人的餐桌上吃到一顿热腾腾的饭菜是个美好的想法。在此刻,如果托尔芬问他煮一整窝兔子,他也会煮的,然后把其他人从厨房都驱逐出去直到它做完。吃上一个星期。什么也不做,除了吃和睡还有——

“为什么你不杀了他们?”

库努特收起笑意。“没法用尸体建成天堂。”他自嘲地说。

托尔芬凝视着他,毫不动摇;无法判断这个答案对他来讲是否可以接受,但也许这不重要,因为从他口中说出的下一句话是:“和我决斗。”

天刚刚破晓。很快整座城就会苏醒忙碌起来。即使战争不迫在眉睫,生活仍然是忙碌的。托尔芬说过这句话多少次,他想知道。挪威和瑞典已经看到了他的威胁,而现在不仅仅是他的军队解散了,他们从两国之间的海水中嗅到了鲜血的腥味。过不了多久,船队就会准备好迎接一场真正的战争,无论他如何努力反对,但他忽然发现,独自面对无尽的战斗的前途太沉重了。所有这般的漫长岁月,没有人了解他,也许有一连串王后和继承人和封臣,他们都有自己的议程。

“好。”他听见自己说。

像一个幽灵穿过人类的世界,他从床上爬起来,把头发扎到后面,套上一件宽松的外衣和裤子,从靠墙的位置抓过他的剑——托尔芬全程注视着他。他从库努特的身后跟上步调,在他们走出建筑的时候。大多数人已经起床了。

托鲁克尔坐在正厅外面,在他们经过时盯着看,然后他挥手喊道:“祝你们好运!我才不会在你们两个傻瓜身上下注呢!”

库努特转过身,对上他的独眼——他挥着的手是那只缺了指头的——然后不得不咽下他还没有吃的早餐。想必托尔芬不会摧残他。他讲效率,而不是残忍。这是种仁慈,他告诉自己,当他们走出城楼,经过那些震惊地噤声的值班的守卫,来到他们曾经在外面躺了一夜的田野。

早晨的空气很新鲜。草地上有露水,所以他们找了一片小树林和远处一块空地,它满是夏日的甜美。

如果有办法能把它永远拖下去,他会的,但他已经跑累了。他们相隔几码站立,就像他们曾经无数次为同样的目的这么做一样。库努特虚弱地举起他的剑,然后吸了一口气,定下神来,告诉自己这次是算数的;他最好全力以赴。

下一次呼气,托尔芬就不见了。

库努特在为时已晚的半秒前察觉自己的失误,及时转向挡住了托尔芬对着他脖子的一击。很快;他一直这么快。多少次他曾经为之惊叹了?而他意识到,当他躲过另一击然后勉强让他的刀刃及时调整过来挡住下一击,而托尔芬把匕首从一只手丢到另一只手,他从来没有认真过。他从来没有真正尽力过。托尔芬已经耍了他很多年,如果这就是他的速度,而这是一场战斗。一场真正的战斗。他是来真的。库努特也许是一名战士了,一名优秀的战士,托他的训练所赐——但托尔芬更优秀。托尔芬的强悍是被提炼过的,无人可以比拟,纯粹的杀意。

它拼到了一起;他再也不想战斗的原因就是这个。在战斗中能找到什么乐趣,如果它永远是殊死搏斗——如果每一场战斗都是生或死,杀或被杀。

对阿谢拉特的时候,他太过愤怒无法专注在策略上。现在不是。他激怒托尔芬的能力已经耗尽;库努特在各个方面都远拜下风,他荣幸地想这个特别的托尔芬可以在一念之间击败阿谢拉特。阿谢拉特会感到骄傲的。

库努特退了一步,又一步,托尔芬已经在他的地盘里了。他成功作出的抵挡偏转了瞄准他脖子的猛击,但它的声音,它的速度,震动了他的手臂和耳膜。已经,托尔芬又移动起来了,横扫过他,来得很低。库努特凭本能踢过去。它触到托尔芬的膝盖侧面,但他误算了。

托尔芬滑行起来,同时抓住库努特的腿,天哪,他真强壮。库努特的平衡失灵了,这是致命的。他被扔到地上,如此之重以至于他的视野变成了白色,舌头在嘴里尝到了铁味。

起来,站起来,他对自己大喊。至少让它打得漂亮。至少让托尔芬为此付出努力。

他睁开眼睛,试图眨去它们之中漂浮的黑质,一边在地上挣扎,但已经太迟了。托尔芬低头盯着他,匕首在手中,静止不动。

他们之前来过这里,上百次,而他从未看起来像这样。这就是战士的样子,库努特恍惚地想。在他心里,他总是打算赢得这次战斗,用某种方法;找到某种狡猾的方法穿过托尔芬的防御,不流血地结束它。这是一个梦,他发现,而且是一个可笑的梦。和托尔芬在一起,他总是那个傻瓜。

他试图把自己推起来的动作逊极了;托尔芬轻轻地把他踢回去,然后把他的脚放上库努特的胸口中央,把他固定在地上,用足够的重量挤出他肺里的空气。

阳光穿过树林在他的发间和肩膀上跳跃。匕首在落下时闪闪发亮,一瞬的光芒在最后一刻晃了他的眼睛——

库努特听见刀刃击中远比感到的更多,一记沉闷的撞击声在他的耳边,但随后他吸了一口气,再一口,疼痛却没有到来。他把头转向一边,刀刃在那里,直到刀柄都深深地埋在树叶中。他不得不抬起一只手到脖子上让自己相信没有流血,但它没有一点划伤。

红色在某种浅色的东西之上,吸引了他的视线,然后他注意到这把他见过上千次的匕首有些奇怪的地方。剑柄用布包裹着,而且纺着金色,颜色和库努特散开的头发相匹配,现在它从发带中解放出来。托尔芬从他那里带走的那绺头发,还有——那是他那件旧的红斗篷上的一小块布料,他意识到,好奇托尔芬是什么时候有机会拿走它的。

托尔芬的脚抬起来,然后他跪到库努特身上重新安顿下来,坐在他的猎物上,好像库努特是一个特别舒适的枕头,而今天是漫长的一天。对他来说,也许是的。也许是漫长的一生。他的脸颊投下阴影,头发垂在他的脸前,遮掩了他的眼睛。寂静笼罩着这片空地,像冬季将尽的冰封,随时可能碎裂。

“你知道真正的战士是什么了吗?”托尔芬问。

不。但也许他开始明白了。也许他认识一个——就一个。库努特摇摇头,贴着泥土的晃动。

“我也不知道。”托尔芬继续说。他的手攥住库努特柔软的衬衣。“我以为我现在应该知道了。我以为这很简单——”

他的声音中断了。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打在库努特的脖子上,然后滑走了。接着又一滴,托尔芬大口喘着气,声音低微而沙哑,好像他也被自己吓到了,而且既然已经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库努特胸口的手紧握成拳头。他发出一种痛苦的声音,刺耳的动物的声音,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库努特发现自己在配合他的呼吸,就像他的一部分寄宿在托尔芬的某处,和他的悲伤与疼痛捆绑在一起。

当他的最后一点决意散尽,感觉不像是崩溃,而像是某种东西终于归位了。他把自己推起来,一只手捧上托尔芬的脸。他的脸颊上有胡茬,被那条割裂脸的疤痕打断。他在回到耶林之前休息了吗?还是说他一路走过来的。快速计算一下距离和时间,花两个星期返程一点都不算久。库努特得喂他一星期的双倍口粮,天亮过后至少再让他呆在床上一小时。

他凑过去亲吻了托尔芬。这很简单。是他做过最简单的事,他的嘴贴着的冰冷的嘴唇,紧邻他脸颊惊讶的吸气,还有他指间滑落的头发。

当他拉开距离时,托尔芬震惊地盯着他。也许这就对了,也许这会是一劳永逸地赶走他的方式,但至少他不再哭了。太好了。也许这是长久以来他为托尔芬做过的唯一正确的事。

这个想法落定,他一边对它认命,一边让自己端详托尔芬的脸。

他看起来有点像库努特曾经想象过的托尔兹,浑身散发着荣耀与自信。但他也有一点像阿谢拉特,他锐利的双眼边角终有一天会生出皱纹,一张为微笑而生的嘴。库努特记住了它——每一根线条,他目光所及的每一处阴影,并为这个机会感到高兴,因为在下一刻托尔芬移动了,太近了让他看不清。

他的吻就不那么小心了。他咬上来,而胡茬刮人,这就是托尔芬一直以来的方式:逃不掉,但库努特发现他不介意如果这把他整个吞下。他任由它,在那一刻。

喘口气后,托尔芬抽身离开。“我赢了。”他说。

“当然,你赢了。”这是无可置疑的,不管他的梦有多傻。只是,他并没有想到托尔芬获胜的方式会是这样。

笼罩在托尔芬脸上的那种失落的神情消失了。之前在清晨的寒风中他没有注意到,但现在对比很容易。他终于长大了,完整地,而这个托尔芬是库努特自夸即使托尔兹也会感到尊敬的,而他还有空间去变得更伟大。

托尔芬向后靠了靠,站起来,然后伸出他的手。库努特让自己被拉着站了起来,尽管刚起身就踉跄了一下,多亏了托尔芬紧握的手让他免于再一次摔个屁股墩。

他们就这样站了一会儿,而库努特试着决定该怎么处理自己,既然所有的迷失和悔恨都被付之一炬并燃烧殆尽,让位于更好的东西。它们仍然在他的心底燃烧,让他感到晕眩。托尔芬眼睛深处仍然湿漉漉的,尽管眼泪短暂而稀少,来自熟悉的深深的挫败感。没有什么比不知道如何成为你一开始就觉得自己该成为的那种人更难的了。库努特伸出一只手到他眼睛下方想擦去它,但托尔芬在他碰到之前虚弱地打开了他的手,然后用袖子擦擦自己的脸,这擦得不够干净。

他没有哪部分是干净的,事实上。

库努特嗅了嗅。“你得洗个澡。”

“哦。”托尔芬低头看了看自己,好像第一次见到他溅满泥浆的旅行皮衣,然后拉起他的半身斗篷闻了闻,眼睛瞪大了。“我觉得,我能吃下一匹马。”

“别。她很想你。”而如果库努特难过地在马厩里呆了几个小时,和托尔芬的马在一起哀悼他们共同的损失,没有人需要知道。

托尔芬开始朝田野的边缘走去,那里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驱散了迷雾,但库努特不能这么轻易让他走。“你知道……还是会有战争的。我不可能全部避开。”不是为了他们两个。

但托尔芬只是用清澈的眼睛看着他说。“我知道。总得有人保证你不会让自己被杀掉。”

释然让库努特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下来;如果有即将到来的战斗,至少他不会一个人去应战。

他几步追上托尔芬。“我没那么不熟练,你知道的。”

“不,一点也不。”托尔芬伸出手,帮他掸掉背后的一点灰尘,这个动作一时间令人太过震撼无法理解,但稍后体现为迟来的不平。“我想了很长时间。如果你这么想要一个农场,为什么你不干脆去建一个呢?你还有船,对吧?”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库努特开始想——但是,或许它可以。或许他可以让它成真。或许王冠还有战争以外的用处,而或许托尔芬的地图上有一些地方——或者更甚,地图上没有的地方——他们可以在那里为所欲为,如果这种生活再次威胁要分开他们的话。

“我们还不用回去。”库努特提出,当他们登上一个坡顶,看到耶林城在前方,已经熙熙攘攘,炊烟升起在这里和那里。

“我确定你有一场重要的接见礼要熬完。”托尔芬说得对,但可以不要用那种口吻。“而且我想看看弗洛基脸上的表情。”

库努特张开嘴想提醒托尔芬弗洛基是个长官,至少值得假装尊敬一下,但出口的却是:“你真该在柯提尔农场看看他的。我想沃尔夫不得不把他扛回船上,他气得要命。”

托尔芬的脸亮了起来。

他们浪费了整个回程在田野里蜿蜒穿行,他用海滩上的故事来交换托尔芬在农场里遇到的奴隶的故事,还有他是怎样以物易物换得回家的路,尽管他用到家这个词的时候目光并不在耶林。

这就是爱的模样,库努特想,终归,在它所有自私的要求、小小的牺牲和盛大的欢乐中。它一直在他身边。

END

他醒来看到的是冰冷的床铺,王冠仍然躺在地上,嘲笑着他。当他试图戴上它时,它的位置并不合适。头发一直垂到他的脸前,然后他意识到自己的刘海是歪斜的——有人从它最长的地方剪掉了宽大的一绺头发,不值得去猜是谁。托尔芬的背包、斗篷和弓跟他一起不见了,这些就是他从库努特这里带走的东西。

有一个疯狂的瞬间,他想把剑从鞘里拔出来,剪掉剩下的然后就搁在那里,一滩等托尔芬回来的时候发现的金子。如果他回来的话。

但是他没有。

等到上午,海面上的雾气已经蒸发了,而库努特连不让他们上船的理由都没有了。没有人提及托尔芬的缺席。这一半是幸事,一半是证实昨晚在帐篷里说的任何话都不是秘密。他把自己摆在甲板上的小屋里,和他的书本、卷轴和无尽的账本在一起,试图让这一切变得有意义,用托尔芬可以理解的方式。也许假使托尔芬能读懂,会算数,他本来可以找出一些完美的答案——但他已经走了。库努特扼杀这个念头,脑子里盘旋着这个的代价,那个的代价。这一切都归结于他无法放手的一件事:权力。他的军队就是他的权力,他统治的合理性;王冠索求它。

他们在目的地海滩抛锚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士兵们在扎营,而他呆在船上,和他的文件和懊悔和一千个缺点在一起,唾弃被单仍然闻起来有太多托尔芬的味道。

他们在早上叫醒他,他感到头昏眼花,对这一切。为在椅子上度过的一夜而酸痛,为自怨自艾而酸痛。他的思绪一直在为托尔芬曾经占据的空间而忧虑,好像它是一个不断撕开自己的伤口。在白天,书页上的所有数字已经跑到一块儿,而一想到不得不为这些数字发动一场小型战争,他就觉得自己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托尔芬没有提到但应该提到的一点是,它不会止于这一个农场——它会拿走更多。永远,更多,而这个念头突然让人疲惫不堪。如果没有人和他一起度过,就会更加无限地累。

你是国王。意味着你可以为所欲为。

一个癫狂的微笑绽开在他的脸上,几近痛苦,不确定接下来爆发出的是大笑还是哭泣。托尔芬说得对: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而他不想在今天打一场战争,心酸又难过。

敲门声再次传来,他让自己的表情调整到正常,重新戴好头上的王冠,不去理会那一绺现在还拒绝垂下来的飞扬的头发,终于打开了门。

黎明的光线耀眼。

稍后,站在海滩上,俯视着一群由半武装的农民和努力和他们零星的佣兵,一切都显得渺小。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他想知道,阿谢拉特会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然后他让自己向聚集的人们微笑了,试图塑造出阿谢拉特在这种场合下会露出的笑容。

“我是来表彰你的。这个农场值得赞扬。”他说。

这是值得的,为了惊讶的嘀咕声和弗洛基脸上蒙上的特别的红晕。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托尔芬没能在那里亲眼见证。

***

他对托鲁克尔的猜想是对的。他们在库努特回到耶林时举办了一场盛宴,用他带回来的东西做了一顿大餐,大家都认为这是一种恩惠,也是一种巧妙的外交手段。他承受着部下的每一次赞美和恭维,尽管每一次都觉得有点丢脸。这种感觉得到了巩固,当托鲁克尔在夜晚的中程递给他一角麦酒,眼神背后流露出同情和幽默。

库努特深吸一口气然后摇摇头。如果他开始为此喝酒,他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托鲁克尔只是对他叹了口气,好像他才是那个不讲理的人。“他会回来的。”托鲁克尔说,安慰道。

“不,他不会了。”库努特让自己从盘子里挑了一块涂了黄油的面包,咀嚼着,咽下去,托鲁克尔在一旁看着,眼里满是惊讶。

“我都忘了你们俩有多年轻了,”他嘟哝着,又深深地喝了一口,然后擦了擦嘴,揶揄地笑了,“托尔兹离开的时候,我哭了好几个星期。”

库努特开口。“但你们两个没有——”

他大笑。“不!不,没有那样的事。但他是我的朋友,我爱他。”

朋友。

这个词像一只铃铛在他的脑袋里,库努特发现:这就是为什么它会倍加疼痛的原因。

这不再是一种遥远的、自私的爱。他告诉自己它是一个男孩的激情,但它还有更多——它是信任的悄悄话、当阳光洒在他们的背上的时候一起骑马、无声的交谈、平静的早晨、共享的饭菜、不必等话说出来就知道托尔芬在想什么。

他正在失去这一切。失去一个在他犯傻的时候还能关心到与他争论的人,失去一个可以看见他的王冠,但注视的只是它之下的人。失去这一切,因为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经拥有并开始过,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他胡思乱想出来的。

不管是哪者,损失都严重到让他窒息。他已经厌倦了这样软弱。

这一定表现在了他的脸上,因为托鲁克尔假作温柔地哼唱着“哦,天哪,哦,天哪”,并拍着他的背,仿佛他是一个孩子或者一只特别悲伤的动物,重复这句话能安抚他——一位国王。这是如此令人震惊,除了托尔芬以外的其他人胆敢这样碰他,以至于把他甩出了短暂的旋涡。

“你没有听见,”库努特解释,“你没有看见他。我从未见过他的眼睛像那样。他不会回来了。”他顶着胸口的重量呼吸,因为他必须这么做。“他告诉我一个真正的战士是不带剑的。这是什么意思?”

托鲁克尔从浓密的眉毛下打量他。眼角的鱼尾纹皱了起来。“不知道。”

“我想……我想知道。”王冠不曾戴在他的头上了,自从托尔芬离开的那个夜晚,而即使此刻它看来也不算什么——冰冷的重量和金子然后仅此而已。他依旧指挥他的军队,仍然拥有海洋,即使他没有——

这种想法是禁忌。小木屋,共享的食物,或者船头的托尔芬。一千种他们可能过着的其他生活,共同或者分离。

“如果你弄明白了,告诉我。”托鲁克尔说。

他再一次伸出了角杯。这一次,库努特接过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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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像是一个糟糕的预言。像一种必然。

问题是这样:他的王国辽阔,而他的敌人无处不在。他的父亲曾经告诉他,不那么像一个警告,而更像是一个承诺,说王冠是指挥军队的东西,但忘了提到王冠也会反过来,指挥他。放弃他的军队即是放弃权力。这不是一件可以选择的事。他可以制造更多战争,对新征服的地方提税来保住以前的,用从一群人那里抢来的东西偿还另一群人,一个无休止的掠取再掠取的循环,使他的王国膨胀直到它开始自内腐烂,就像他的父亲终结前的样子——但这时他们接到了一个使者。一个简朴的农民,来自一个不那么简朴的农场,带来的贡品足以作为一场盛宴。

一切都明朗了。一切都简单了。如果他需要什么东西给他的军队,没有什么能阻止他拿走。贡纳同意了,弗洛基垂涎欲滴,那些曾经是哈拉尔德手下的人对此至少保持沉默。再也没有反对他的权威了。

没有人,除了托尔芬。

让他呆在会议厅是个错误,库努特意识到。托尔芬的翻滚白眼或者低声评论是一回事——当场和国王争论是另一回事。每个人都在看着,在托尔芬困惑的神情从无辜转变成铁青的时候,而他们的对话不再是大厅里的其他人可以假装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他们站在那里——这些日子里托尔芬一直在他身边,但这意味着没有空间、没有距离他可以争取来缓冲托尔芬的愤怒。“你拥有整个英格兰。你拥有丹麦。你拥有一切。为什么你还需要一个——一个无聊的农场?”但这不关乎需要。这里面没有一点是需要的。那才是问题的关键。

库努特从桌子后面退了几步,指向门——“我们可以稍后再讨论这个。”他说,但托尔芬无视了他并跟上,踏进来填满了他让出的空间,即使当库努特试图转过身去。

“我以为你很谨慎,我以为你不会让人们死在毫无意义的战争里。”

他是这么做的。仍然在这么做,而这是坏选择中最好的一个。王冠之下没有简单的选择;托尔芬只是不懂这一点。也许永远不会懂。库努特的受伤随即又让他感到愤怒,他带着勉强控制住的怒气低语道,“阿谢拉特死了,我才能拥有这些。”

他说了错的话。

托尔芬的眼睛睁大了,坚硬的下颚软化了片刻,然后一切都变成了地狱。只带着一声纯粹愤怒的声音,他把库努特向后推到墙上,匕首陷进库努特脑袋旁边的木头里。库努特甚至没有看见它出鞘的动作。“你再敢说一遍他的名字。”

库努特懂得那种眼神,或者自以为懂得。原始的愤怒。但现在不那么原始了。它是克制过的。这是那种从前的失望,它让人疼痛。

“他不是为这个而死的,”托尔芬小声说,他的嗓音沙哑如石,他的话语在他们之间幽幽地回旋,也许太轻了,房间里的其他人听不见。“他不会希望你变成这种人——”

库努特没有让自己退缩,而是把双手放到托尔芬的胸膛中央,把他推了回去,用力地。他们有相近的力量,但库努特总是比他高。现在他利用它来盯着托尔芬身后的人们,他们全都目瞪口呆。

“托尔芬,滚出去。”

这次托尔芬的眼睛里没有背叛。

托尔芬咕哝着,从墙上扯下匕首,然后不带一字或一瞥地走出了门。

那天库努特没有让自己再想起托尔芬。没有想起他飘逸的金发,没有想起他离开时骄傲地展开的双肩,也没有想起那天早晨黎明前他的手指划过颈后的触感,在他们训练之前。一点也没有。哪怕是一刻。哪怕是一息之间。

***

两天来,托尔芬几乎不跟他说话。船已经备好并装上了货物,所有的人员各就各位。一百人对付这么一个小小的农场足够了。库努特需要做的全部就是放他们去战斗。弗洛基的人会处理好剩下的事情,然后他的帝国可以安然度过下一个冬天。一个农场,又一个农场。偷来支付一支军队,用它获得又一支军队。这是一个完美的连锁,一条没有终结的道路。他拥有这么多,但他还将拥有更多。如果还有别的办法,他也不知道。

他们出航的那天,托尔芬在那里。他安静地登上甲板。在船头,他眺望着大海,斗篷在他的肩膀上拍打,坚定写在他脸上的每一道线条,比起库努特他更像一个维京人。

他们在一个勉强称得上是海湾的地方停泊,不过是一点儿岩石还有树林,还有一条清澈的小溪从中穿过,注入大海。有足够的空间来扎营,足够的水来洗澡。人们安营扎寨,而库努特在溪边清洗头发,并借着水面反射的夕阳光线来刮胡子,景象不可思议地平静,对于即将发生什么而言。即便他保持沉默,托尔芬还是坐在附近,时不时注意他,在摆弄自己弓箭的间隙。不是第一次,库努特发现自己在想象另一种生活,一间小木屋而不是一座城堡,炖兔子而不是盛宴,几千里内唯一的黄金是晚上身边散开在枕头上的头发。

简单。而且愚蠢。他的喉咙发紧。

托尔芬还是没有和他说话。所有的搭话都被各种各样的单音节搪塞,挫败,或者最糟糕的,顺从。他想他应该庆幸托尔芬没有在船上和他斗上一整天。相反他站在船头,看起来就像他是这艘船的一部分,就像他和它一起属于那里,在最后一块船板被弯曲和捶打到位的时候就冒出来了,这什么也没有改变,只是让不安在库努特的胃里翻腾。

当库努特完成以后,他在平静的水面中审视自己的脸,溪水潺潺而过。他看起来不再像个男孩——也不像个女孩了。托尔芬是对的;他终于和他的头发融为一体了,和那双有着长长的睫毛的眼睛,但他无法确定自己看起来像个国王还是彻底的其他什么东西。他在哈拉尔德的葬礼上穿的斗篷现在是他最喜欢的一件,通身漆黑。它冲淡了他的颜色,让他的眼睛变成了冰屑,头发从小麦变成了雪。

身后靴子在草地上踏过的声音打破了完美的寂静。“想要谈谈了?”库努特问。托尔芬脚步声的节奏就像他自己的心跳一样熟悉。

“决斗。”

这就是托尔芬的回答。库努特精心堆积起来的挫败感全都咆哮起来了,它的热度让胸口发烫。

“我不想对打。”不是在一天的航行之后。不是当它是托尔芬的某些借口,来发泄他的愤怒,或者,更有可能,为了满足他自己,为了在快乐中释放自己的挫败感,而不用承认这就是他正在做的事情。他可以在黑暗中让手指穿过库努特的头发,可以把嘴唇贴在裸露的喉咙上,可以在他们四肢纠缠的情况下睡着,让身体的压迫来抚平自己的噩梦,但他不会承认自己的需求。在光天化日下,他仍然是那只狼,完全属于他自己。

库努特从来没有指望能从中得到一个爱人,但至少是一个伙伴。他站起来,从溪边的青苔上取来王冠,把它安放回自己潮湿的头发上,没有看向托尔芬。他能感觉到此刻他身后的存在,一步之遥,如果没错的话。他的接近让库努特的血液跳动了,然后又跳动了一下,当托尔芬压低声音说:“不,一场真正的决斗。你欠我的。”

这不值得回答。库努特感到绝望悄悄溜进来,冻结了他血管里的血液,霜冻从门下结起。他已经拖了好几年;再多一点点,就足够了。为了什么,他不确定,但他的心脏跳动着在说不行,不是今天

“别傻了。”库努特喃喃道,因为他必须得说些什么,然后他从对方身边擦过,朝营地的声音走回去,不为聆听身后托尔芬的脚步而停留。他会跟上来的。他一直在这么做。托尔芬是他的第一个追随者,他意识到,在他们甚至还不知道彼此眼睛的颜色的时候,他就被命令去保护他。

在营地的边缘,托尔芬追上了他,隔着厚重的斗篷拽住他的手臂。库努特甩开了它。“托尔芬——

“如果你能听我说句话——”托尔芬甚至没有在落后他一步的位置。他们必须做出的假象。

库努特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听。他的帐篷搭在营地的另一侧,离海滩最近。他走得尽可能地快,而又不至于看起来像他在躲着一个名义上是他的护卫长的人,尽管这个想法让库努特自己都忍俊不禁。他试图做出庄重的样子,但没有效果,而即使是弗洛基手下冷酷的约姆战士也喜欢听一点有意思的八卦。他们带着公然的好奇看着,如果这发生在其他人身上,那就太滑稽了。至少托鲁克尔不在那里。库努特向做出这个决定的无论哪个神送出一份啼笑皆非的感谢,但这算不上是慰藉。帐篷的墙不比纸厚,这会是一场战斗——真正的战斗。这些人在回去以后会争先恐后地抢着对托鲁克尔一拳又一拳,不管它如何告终。

弗洛基在他们经过的时候投去了一个眼神,其中的兴趣并没有被他的假意关心掩盖。他总是比其他人更讨厌托尔芬一点,那是以后需要清理的又一个烂摊子。库努特推开帐篷的门帘,而托尔芬再一次抓住了他。

“你真他妈的顽固。”他说。大胆的发言,但话说回来,它们总是出自他那里。如果托尔芬不能用行动、信念和真正的技巧使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信服,烦人的事会是两倍还多。

“而你真会说话。”库努特终于在帐篷里相对隐蔽的地方转过身来,反咬一口。“我不会和你决斗的。而且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我的统治方式了?”这些话在冲口而出的时候,把自己绊倒了。“你现在是不是也要开始给我税务方面的建议?只要你有机会对决我,你就不在乎。你从来都不在乎。”

他尽量让它像一个低语,但最后他几乎是喊出来了,这些话语在离开的时候找到了自己的生命,像挖掘出一口潜藏的悲伤之井。

托尔芬像被扇了一巴掌似的向后退去。库努特让自己长长地深呼吸,一个接一个,托尔芬什么都没说。

“我在乎。”他最后说。

库努特等着他详细说明,但他没有,现在库努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竟然两次以为自己可以假装他们在谈论农场这样乏味的事情。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都快没有血色了。对托尔芬而言一切都那么简单,每个决定都是一条直线,一个行动或不行动的问题,而库努特在权衡忠诚和细小的争端,还有最重要的金钱。

一次深呼吸。再一次。然后在托尔芬发出一阵介于呻吟和咆哮之间的声音时,这场谈话无疾而终的最后希望也消失了,这是他说不出话时的默认状态,尽管已经大半年的时间库努特没有被托尔芬这种特殊的愤怒对待过了。他一直在好转,库努特想。何其愚蠢的想法。

他没有看托尔芬,但低下头,感到自己的头发垂落肩膀上,那里没有被王冠挡住。“我有一支常备军要养一整个冬天。我可以向所有的英格兰人征税,直到他们买不起一块面包,或者我可以释放这些人,让一支没有报酬的军队在乡间游荡,寻找工作和食物——或者愿意去抢它。你和阿谢拉——和一帮雇佣兵曾经生活在一起。你觉得会怎样?”他现在呼吸艰难。他把声音压低然后结束,“或者,我可以这么做。这些是我的选择,托尔芬。”

托尔芬抬起手,就像他可能——什么?再次抓住库努特,或者摸摸他的头发——然后他把它放下了。

“你一直这么说。”他说。库努特无法看向他。托尔芬已经很久没有真正恨过他了。“你一直表现得好像杀人是为了救人一样。至少不要骗你自己,公——”

公主。他是最后一个使用它的人,而且只在带着古怪的感情的时候才会用。现在,它听起来像曾经的侮辱。就像他们不知怎么失去了此刻和初次见面之间的每一分钟,而他在托尔芬眼里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累赘和傻瓜。

库努特让自己站了起来。“我现在是国王。而且阿谢拉特已经不在了。”他坚定地说出了阿谢拉特的名字,因为那个身影仍然像幽灵一样坐在他们之间,而托尔芬的全身颤抖也是他今天唯一的胜利,尽管这一样伤到了他自己。“我必须自己做出这些决定。”你也是,他没有说。在某些时候,托尔芬必须在没有复仇作借口的情况下行动。他必须决定去追随谁,为何追随——或者干脆不追随任何人。为了得到某样东西,他必须想要它。

这个念头让库努特付出了代价,因为其中没有任何位置让他可以看到自己。他本来以为如果不让托尔芬的手沾上血,那就足够了,但污秽终于还是会蔓延到他身上,只要他们还在共享此生。即使是托尔芬追随王冠的想法也是可笑的,但这就是库努特能给他的一切。这就是他现在的全部。余下的所有话语都在喉咙里升起又死去;他无法在它们周围呼吸。

“是,你说得对。你是国王。意味着你可以为所欲为。你一直说的是什么——天堂?这就是你的天堂?”

他说得这个词像个笑话,而且不是个好笑话。

“你要我做什么?我不能。我不能就这么走了。”库努特被笑声噎了一下。“我的人会怎么说?”

“你很聪明。你会想到办法的。”好像就这么简单似的。

这是托尔芬第一次赞美他。作为理由还不赖,而库努特站在那里指着他,带着孩童的愤怒大喊大叫起来,从来没有人敢对他这样说话,因为从来没有人。直至今天,仍然没有。没有别人敢。静默主宰着一切;对夏夜来说,这是没由来的寒冷。他无话可说。他总是对托尔芬说出错误的话,总是找到最糟糕的事情说,总是得到一模一样的扔回来给他的眼神。他的嘴巴动了动,直到咬紧牙关,决定如果找不到那句正确的话,就什么也不会讲。

托尔芬一动不动,仍然在观察,仍然在等待,然后他轻声地,带着坚定说:“真正的战士不需要剑。”

这句话疯狂的乐观听起来应该像孩子气,但它不是。这种确信在他脸上是如此陌生,又是如此美丽。光线透过帐篷的帆布,他的眼睛中闪烁着赤色的夕阳。

库努特竟然傻到认为自己可以站在这里什么都不说,面对这幅画面。“但我并不是战士。记得吗?我们都不是。这是你说的。”

他一口咬住这句话,因为他是国王,他拥有海洋、城市和所有他曾经踏足过的土地,但在这个人眼里的落差让他感觉自己是个乞丐。

托尔芬的眼睛睁大了然后——就是它,最后一次,那个他向自己承诺了多年再也不会在那张脸上看到的表情。他想把王冠扯下来,扔到地上,因为它为他做过的所有好事。

至少他坚持到了托尔芬走出去才这么做。

之后,他坐在那里用手指刮过长发,然后把掌后跟推向眼睛,直到颜色在他的眼皮后面跳动,而眼角的刺痛停止。

第二天早上,托尔芬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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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没有举办加冕礼。不为了这个,不是在严冬的时候。这场悄然的胜利没有改变任何事,但英格兰军队现在别无选择,除了投靠库努特——或者迎战他,但事实证明,没有人想在严冬里做这么累的事情。等到春天的时候,他的军队在规模上扩张了三倍,而且加上从哈拉尔德那里借来的战力,它还在扩张。

但一如既往地,王冠索求更多。

他们所在的远离麦西亚的南部地区回暖的第一天,埃尔德里克去世的消息传来了。托尔芬在那里迎接了信使,再一次,但这一次他没有抗议。他的目光充满了理解,而当他稍后看向库努特的时候,割伤人的是其中的惊讶之少。失望的托尔芬正在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成千的地图和对战和让他们安逸又满足的随便的性交,不过是让托尔芬留在他身边的贿赂。

“我听说你哥哥病了。”有一天他们在屋外等雨停的时候,托尔芬简单地说。其他的人都在大厅的火炉周围打了地铺,他们的声音透过窗户传到库努特和托尔芬所站的地方。不用问他是从哪里或者从谁哪里听到的——这是在营地周围。哈拉尔德,卧病在床,失却力气,而现在人们带着一种新的尊敬看着库努特。他们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

但托尔芬从不关心宫廷政治。更让人震惊的是,托尔芬居然知道他还有一个哥哥。他的话语不是指责,但命中得像是一句,因为他知道:折磨着哈拉尔德的是他弟弟的野心。

“那样能救多少人?”见他没有回应,托尔芬问。

托尔芬的声音现在已经不是失望,而是某种带着锋芒的东西。库努特从自己的斗篷兜帽下看着他,目瞪口呆。托尔芬开始转过身去,但库努特几乎是无意识地抓住了他背面的衣服,这至少足以让托尔芬重新看向他,满是灰尘的金发半掩住了他那张带着伤疤的脸。

“这有关系吗?”库努特孤注一掷地问。这不是他想说的意思,但它是诚实的。托尔芬从来没有这样质问过阿谢拉特;阿谢拉特命令他杀了多少人?他想知道,托尔芬争论过吗?他试着去救过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吗?这个问题忽然变得莫名其妙地重要,但他没有问。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拉着托尔芬,而随着一声不能再轻的叹息,托尔芬回到了他旁边。

至少他离得够近,能感觉到热度。比之前还近。“我希望这是值得的。”他喃喃地说。

“会的。”库努特说。然后,无意识地,“我现在不能收手了。”

托尔芬转了转眼睛。他的吐息使他们面前的空间充满了雾气。“我知道。”他带着分量说,带着从生活中夺走了多到不知该如何背负的东西的沉重,而这一次库努特感觉它像一块裹尸布包在自己的肩上。这么久以来,他一点点地尝试把这份重量带在身上——但现在又在添上了。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他想知道为什么托尔芬会在这里。他已经几个月没有提过决斗了;更久地没有战斗过了。人们仍然争抢着和他一起训练的机会,而他剩下的所有时间都花在打猎或探险,跑到很远的地方,然后回来,吃一顿热饭,睡一张暖床。

这只是残缺的生活。他永远不会像托鲁克尔那样沉迷于战斗。这不是他应得的生活。

那晚无声的黑暗中,托尔芬把他推到他们借来的房间的墙上,然后抵在他脖子上的呼吸变成了一张嘴,紧紧地咬着。总是有点凶。库努特拥抱它;疼痛的边缘感觉是自己赢来的。他举起手放到托尔芬的颈后,攥住他的头发,尽可能紧地抱着他,越久越好。

***

托尔芬穿着蓝色的衣服去他的加冕礼,染得很深,几乎与库努特斗篷的黑色相配。黑色献给哈拉尔德,黑色献给哀悼,这是大陆上的传统,因为他通常的红色似乎不适合这个场合,不适合他现在的身份,也不适合他为取得今天的地位所做的一切。

算不上什么仪式。但足以让它正统,让这个头衔的重量更稳一点地落在他的肩膀上。更像是为了紧接的酒宴的借口,而他为了维护自己的位置和手下的好感所要做的全部就是向他们举杯,带着点头和微笑,然后让他们的杯子斟得满满的。而当然,这些都不是免费的。要用钱来维持他们的满足;他的思绪拨弄着这个问题,把它翻来倒去一遍又一遍,当庆典持续到凌晨的时候。

就连托尔芬那晚也喝酒了。在濒临早晨而仍然喧闹的时候,库努特找了个理由,然后他们两个走进温暖的黑暗,找到一片除了牛以外无人占据的田野,那里唯一的声响就是蟋蟀和远处的庆典。一个共有的理由:他们两人在屋里的任何地方都睡不着觉,而出门没有护卫也不太合适。

一开始是安静的,然后托尔芬指向上空,开始说一些关于星星,还有测量方向与距离的事情——谁也猜不到他是从哪里听来的,但他这么说的时候,嗓音远比厅堂更温暖。

他也剃过胡子,剪了头发,不可能是为了这个场合,因为库努特的王冠对他来说不值那么多,但这仍然感觉像一份礼物。库努特看着他在黑暗中看着星辰,想让手指流连过他光滑的下巴和现在已经陈旧了的伤疤,也许尝一下。

但所有的这些欲望仍然是单向的,而且仍然是被禁止的。他们共有的东西不是那么温柔。不是一个年轻人的迷恋。他让自己看着,想象着,然后没有更多了。

***

头上戴着英格兰和丹麦的王冠,新的传言出现了。他的参谋们谈论着他们希望他迎娶的北方王后,还有库努特从未见过的土地上的王后。埃塞尔雷德的遗孀是个不错的女人,他们说。很漂亮,已经有了儿子,而且承认了他的王权,做出了正确的提议。那么,也是一个聪明的女人。

“您会和她很般配的。”弗洛基在他旁边低声说,在他们审阅着她精致的书信的时候。也许是她亲笔写的。库努特想到继承人和遗产,想到最终将托尔芬从他们之间的东西解脱出来,想到那颗时不时从角落里向他咧嘴笑的黑头发的脑袋。他看了看他所有聚集在一起的参谋们,然后想到前一天朴素的仪式中越过大厅的托尔芬目光的重量,还有今天早上醒来时身上那只手臂的重量,不禁想要大笑。

至今他所做的一切都不遵循任何人的意愿,除了他自己的。他是国王,不听从任何人——即使是上帝。他给了王冠很多,但不要这个。“不,”他简单地说,披风和王冠的所有重量都落下来,“但我们对她的损失感到遗憾。”

他没有。也不全是。不是那么遗憾。他已经拥有了她失去的东西,所以不会那么疏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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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雪多得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朝廷军在盖恩斯伯勒连续被困了数周。

托尔芬有种躁动,一整个秋天。在王冠允许的时候,他把它释放在库努特身上;在库努特太忙而天气允许的时候,释放在训练场上,对前来请求的任何一个人,然后是任何一群人。托鲁克尔的手下在季节结束之前加入了他们,并且带来贡品——托鲁克尔的原话,尽管这很可能是他从库努特那里偷来的东西,或者从埃尔德里克,或者从埃德蒙。金子和毛皮以及,令人好奇地,一箱书和卷轴,它们被库努特送到自己的房间,因为他手下识字的人寥寥无几,而且他相当担心放在公共区域的话,它们会被当做柴火。

没有比托鲁克尔的到来更隆重的原因了,他们举办了一场盛宴。蜂蜜蛋糕,盐渍的肉,还有在酒里煮得软烂的根菜。每个人都喝了一点,或者喝很多,到了午夜的时候连托尔芬都加入了他们在大厅里的掷刀比赛,然后从任何一个押他的人身上赢到钱。他在天快亮的时候吸引了库努特的目光,新的伤疤下脸颊潮红,眼睛深沉。早早离开宴会不太好,但那时食物已经被吃光好几个小时了,而库努特自己喝下去的东西在胃底暖乎乎的。他们在走廊上互相扒拉着对方,几乎没能回成房间,不理会任何可能经过的人。被人需要的感觉真好,而且这开始变得像是一种他可以留下的东西。像是他赢来的。

但黎明时分,托尔芬又在他的床脚了,赤裸的肩膀上只有库努特的毛皮斗篷,但手里没有刀和石头。取而代之地,一张纸铺开在他的腿上。库努特不得不坐起来,揉掉眼睛里的睡意,才看清它是什么。一张地图。

他伸了伸懒腰,打个哈欠,试图扯开头发的一些缠结,尽管一会儿就放弃了。他的皮肤仍然因出汗而发黏。在毛皮和精纺的床布下,他用脚推了推托尔芬。“你看得懂吗?”

托尔芬发出一声鼻息。“不能。但我认得出我们在哪里。”他的眼睛扫视着,找到了,然后把纸页转过来让库努特可以看到它,果然,他完全正确。伦敦在纸页的底部,它的河流从这里流过,然后沿着海岸线往上走许多天,在墨迹里仅仅是几英寸,沿着另一个河湾,他们在那里。

但是不认识任何符号就把它指出来……“你很聪明,托尔芬。”库努特说,只有一点点调侃。

托尔芬微笑了,但不是对着他。他仍然看着地图,视线在上面游移,仿佛他能在眼前看到每一处河流和港口和山脉。一种熟悉的不安在库努特的脑后升起。他永远也说不清,但没有人能像托尔芬那样把它从他内部牵出来。

回到床上吧,他想说,但那不是他的位置,所以他只是伸手把那张地图从托尔芬手中抽出来。它很美,用能被染成墨水的每一种颜色来装饰,上面画着精美的手迹和漂亮的文字。“你想学着怎么读它吗?”库努特提出。

托尔芬看他的样子好像这可能是个骗局。“为什么你在乎?”

库努特几乎叹息了。托尔芬是个傻瓜。他没有回答,只是从温暖的床铺钻出来,坐到托尔芬旁边,手指沿着字母划过,它们和他一起长大的那些字母不同,但毫不逊色地美丽,他在经过时读出它们。这让托尔芬的目光点燃起来。很快他就跟上,重复着名字,询问地图上没有被填满的那些部分,询问越过边缘之外有什么,越过巨蟒在水里穿行、陌生的人们在海面上吹着微风的地方。

“我不知道,”库努特告诉他,“也许你会发现的。”

托尔芬咧嘴而笑的弧度几乎让他的心都碎了。

***

战斗结束了,但战争还没有。而托尔芬和托鲁克尔不知道的事情不会伤害他们。他用酒和食物把托鲁克尔堆起来,在冬天悄悄爬到他们的小城市的边缘的时候。托尔芬只需要他的地图,他的疑问得到解答,还有去他想去的地方的自由。让他游荡吧。让他去梦见世界的边缘吧。库努特梦见王冠,还有账簿,上面统计着食物和人员和费用,它们无穷无尽。梦见死者,有时他们会在阴暗的角落和寂静的大厅里找到他。阿谢拉特的微笑,和他父亲的大笑——哪个都不愉快。

他有自己的方法来和他们保持距离。

他们听到埃德蒙死讯的那个早上,他在马厩里,缠着托尔芬,而不是在城堡里闲坐,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比冬天的大雪还要忙。当然,可能还有无限的工作等着,但没有哪件像骑行前和托尔芬打趣一样惬意。

也许他的一小部分仍然在担忧有一天,托尔芬会骑着马离去,认定再也没有理由回来,而库努特没有在那里目送他离开的遗憾将伴随他度过余生。他打住这个念头,因为托尔芬谈起前一天某个还是其他在院子里看到他就跑的年轻英格兰士兵。

“我没那么吓人。”托尔芬争辩道。

库努特忍住了笑声,但它足够地泄露了出来,让托尔芬朝他怒呼一声,转身回去面对马儿,仿佛她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听众。

某种程度上,托尔芬不知道自己看起来什么样也就不奇怪了。也许库努特该投资让他时不时照照镜子——托尔芬的新胡子很漂亮,但也可以修剪一下,尽管这可能不值得暗示,人体的某些部位在被胡须刮到的时候反应不佳。不管怎么说,他留得挺好看的。

库努特叉起靠在马厩墙上的双腿。“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记得吗?你骑着一匹燃烧的马。那时你个子还小,我至今还以为你是被派来偷走我灵魂的魔鬼呢。”或者一个天使,但他不打算大声说出来,尽管托尔芬看起来的确像是,在圣经的意义上——某种凶狠的,不可知的,一心想降怒的生物。

托尔芬在马鬃里卷起手指,用刷子挑开她的缠结。“那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那么做。”

这是新鲜的。或者不是。或许这是托尔芬最古老的一部分,从黑土里被挖掘出来,几乎不在那里了,尽管库努特不这么认为。当他的这部分表现出来,总是表现得很深。当然他为那匹马感到抱歉。

库努特试图缓和他的笑容。“你对我印象不深。”他的提议减轻了托尔芬眉间的皱纹。

这是有用的。托尔芬哼一声,专注于一个特别难缠的结,努力解开它,好像他担心扯得太用力,她会不高兴似的。“没什么好留下印象的。”

很公平。如果这话语刺人,那只是因为库努特现在还不确定什么才能打动托尔芬,而且不确定他有没有这样的东西。几乎可以肯定他没有。

“我不明白那么漂亮的东西怎么会是真的。我是说,你的头发——”托尔芬瞥了一眼库努特,对方意识到自己的嘴已经张开了,然后他重新看向马,耳朵带上了红色。“——我只是不懂。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库努特把它留长是因为曾经拉格纳让他这么做,那种让他花整天呆在田野、在新的小狗出生时窝在马厩,或者在他父亲更希望他去学剑的时候带他去打猎的方式。或许头发也是一种防御。很难想象任何长得这么像女孩的东西是一件值得制服的威胁。

现在头发是另一回事了,而唯一可以逃脱起小名的惩罚的人是托尔芬。

“在冰岛我们没有那种颜色的东西,”托尔芬继续说,“你没法在那里照样种小麦。我以前经常想象小麦田会是什么样子,因为它也是——”

“小麦。”

托尔芬没有看向他,但拿着梳子的手滑了一下,马转过来冲他嘶鸣了一声。“是啊,小麦?从地里长出来,变成——面包。”他把梳子放到一边,用的力气比需要的更大,然后拿出一把更粗糙的刷子开始刷它其他的部位,就像这些全部都是寻常的对话。库努特不知道自己想冒出的是笑声还是愤慨。多年来的第一次,他让自己拽了一绺头发到肩膀上审视。托尔芬说得没错。它真的是小麦的颜色。

不是第一次,他想知道托尔芬在冰岛的童年是什么样子,如果小麦足够让他感到惊奇的话。“那你们吃什么?”

“鱼。每天都吃,鱼。”托尔芬做了一张臭脸。

库努特在他的红斗篷上叠起手臂,向后一靠,微笑了。“这就是你现在拒绝吃它的原因?”只有在最饥饿的时候,托尔芬才会咬一口海鱼;库努特不得不确认送到他们房间的食物里没有任何能在海里找到的东西。他从未认定托尔芬是个挑食的人,但这是他又一块不可能不让人好奇的碎片。

托尔芬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不。它们只是在这里煮得不对。”他让目光掠过库努特的脸。“虽然,打赌你可以。”

已经一年左右,托尔芬没有尝过他煮的东西了,听起来比他没有机会的一年要好。有时候这是他皮肤下一种痒痒的感觉——只是食物,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但做国王就是把任务派给别人去做,时时刻刻。能煮点东西的话会很不错,一回也好,没有更重要的原因,仅仅因为某个他爱的人可能会享用它。

在接下来的静默里,库努特让自己沿着托尔芬手臂上束紧的肌肉望去,晒黑的皮肤和金色的头发,然后往上到托尔芬的脸,新伤疤是从下颌往上延伸到脸颊的一条粉红色的线。就托尔芬没让他们做清洁以外的处理而言,它已经愈合得很好了。第一个月它看起来很糟糕,但库努特无法因此纠缠他,因为他对自己脸上的伤口也是这么干的,而现在它们很相称。

他一时说不出话。提些什么。或者也许询问,但除了冲动以外,他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即使这样的时间,在王座外也是宝贵的。

而且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宝贵,因为脚步声吸引了他的目光。贡纳走了进来,双手忙碌的方式是他有什么重要新闻迫不及待要分享的样子。

托尔芬的变化是即刻的。他的笑容消散去,全身的肌肉难以察觉地绷紧;库努特几乎像了解自己的身体一样了解那副身体,如果不是这样,他就不会注意到这些变化,但他注意到了,而这令人疼痛。托尔芬信任到可以在他们面前放下防备的人员名单短到可以忽略不计。有那么疯狂的一刻,库努特想象把他们都赶走,换掉每一个托尔芬无法忍受的狡猾的顾问……

贡纳在他们之间看了看,而且一定从库努特的脸上读出了什么,因为他鞠的躬比必要的更深了几英寸。“我有消息。重大消息。”他看看托尔芬,又看了看库努特,但他还没有笨到会暗示托尔芬应该被打发走的地步,只是侧过头,用清晰的声音说:“埃德蒙国王去世了。”

世界在库努特脚下旋转。有一刻他感觉自己好像掉下去了,但他仍然倚靠在原来的地方,而一切都在它们该在的位置。贡纳和托尔芬都盯着他看,贡纳带着现在他认出来是兴奋的东西,但只是模糊的,因为突然拉住了他的是托尔芬的注视。他带着公然的震惊看着库努特。

“他死了?”托尔芬问,然后是愤愤不平,“怎么死了?”

贡纳瞟了他一眼。“似乎是一场疾病带走了他。”

世界仍然在库努特的脚下旋转,一刻也不停。埃德蒙死了,而如果埃德蒙死了,整个英格兰都是他的。剩下没有人可以挑战他,没有人可以争夺它。埃德蒙最大的儿子不过是个小孩,被隔绝在很远的地方。英格兰是他的了。它的一切,毫无疑问。权力尝起来像舌尖上某种真实的东西,他可以尽情地饮用、可以把自己淹死在里边——

托尔芬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库努特的脸,并喃喃道,“一场疾病。”了解渐渐遮盖了惊讶,某种无名而谴责的东西紧随其后。

贡纳在他们之间又看了看,这一次他的紧张不是装出来的。库努特同情他。“召集听众。我马上就到。”他说,然后看着这个人在匆忙逃走时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

托尔芬看着他离开,然后转身走进马厩。

他知道。或者他怀疑。埃德蒙还没有虚弱到咳嗽会在一个月之内夺走他的命。他受的伤也没有那么严重。但如果说王冠教会了库努特一件事,那就是没有什么比碰运气更好的了,而国将不成国,如果它有两个国王。

托尔芬回来了,手中拿着马鞍。他们之间的空气如烟一样浓稠。“死了。他当然死了。”托尔芬说,“那很容易。”

胜利在库努特的胃里变酸了。“一死来救一千人。”他说,尽管这话听起来更像儿童的押韵,而不是警句,面对托尔芬的蔑视。

托尔芬没有从马鞍的系带上抬起头,他把它们围着马儿勒紧,轻轻地说:“我不觉得它可以这样。”

库努特叹了口气,听到这声音托尔芬终于朝他看了一眼,目光锋利。“我杀过的人比你多,公主,而我从来没见过哪具尸体能救人。” 他半耸了耸肩,然后把脚在马镫放好,翻上了马鞍。他的马嘶鸣起来。她很漂亮,精神又年轻。和托尔芬很相配,库努特想,在他准备这件礼物的时候,在他抓到托尔芬在闲暇时间给她刷毛,还有在长途骑行时偷偷带给她一些苹果的时候。库努特一只手握住她的缰绳,用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摩挲她的脸颊。她又鸣叫起来,希望得到一些对待。他可以感觉到托尔芬的凝视,但他没有看。不想读平摊在他眼睛里的任何东西。他记得自己想过那双眼睛就像蜂蜜一样,对那张脸来说太甜了。不再是那样,因为与此同时他的眉毛浓密,脸颊上有疤痕,下巴上有胡子。

这是托尔芬从未想要理解的战争的一部分。有策略,牺牲,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难。绝不是杀了眼前的某个人那么简单。绝不是复仇那么简单。他的一部分想和托尔芬争论这个问题,但他仍然在小心。托尔芬会永远是他用食物和温暖的被褥引诱到身边的某只动物,准备好了逃跑,在麻烦乍现的时候。

如果他问得太多,托尔芬将离开他。曾经将他们束缚在一起的承诺之战现在是一个细如蛛丝的破旧的前提。可笑,回想起来。

“我不明白,”托尔芬问,“为什么你不直接让我杀了他?”

这就是问题所在。库努特没有松开缰绳,也没有回答。他的手指不能很好地控制它,脑袋也不能很好地把问题包裹起来。在树林里的那一刻,唯一比没能拿到王冠更糟糕的事就是让托尔芬为了它而杀人。

他始终没有应答,但最终还是微笑了,走到一旁。“打猎愉快。”他说。“带点值得吃的东西回来。我腻了兔子。”

这为他赢得了一个幽灵般的微笑,哀伤而真诚。“为什么?要做给我吃吗?”

“可能吧。”在另一个世界,他会的。即使在这一个,他也想这么做。

托尔芬又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过方向,踢下马让它前进。库努特看着他离开,试图想出一个叫他回来的理由——一些借口,一个问题,一句道歉,任何话语——但他什么也没有。只有对托尔芬会回来的希望,还有对这希望还没有背叛他的微弱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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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他更优秀的国王可能会陶醉在公开战斗的荣耀中,但对他来说它一直就是它本身:刺激的声音,狂热的行动夹杂着混乱的平静,和对一切的浪费。浪费时间、人手、金钱、善意。

血的气味和兵马尖叫的声音在他周围起起伏伏。人数相当,意味着埃德蒙的大部分兵力都在这里了,由此推之,国王自己也一定在不远的地方。这是他最后的赌博:一发急袭把库努特干掉,借某种特殊的机会。

但不会这么容易。

库努特的护卫是他亲自挑选的。所有人都冷静,毫不动摇;他们在他周围组成一道墙。后方的卫兵已经派出人去弗洛基的分队了。他们需要做的全部就是在那之前不让他们的国王死掉。除了攻击以外,没有别的命令下达,而他也没有愚蠢到仅仅为了荣誉就一头扎进战斗中。相反,他是风暴平静的中心,尽自己所能保持平静和做好准备,尽力在脑海中记住托尔芬在他们上百次的对战里每一次卑鄙的攻击。但不是任何人都能靠得足够近。最初几个试图接近他的人被可笑得轻松地砍倒了,但随着战局在他们周围转变,他意识到为什么——这些人根本不关注他。相反,他们在一步一步地把他的护卫从剩下的军队切下来。

分裂然后攻克,这是有效的。托尔芬在同一注意到了。就在库努特要下达一道命令的时候,他的马在他身下抽搐起来;托尔芬仍然握着缰绳,库努特意识到,而且他的目光正带着一种不是恐慌但几乎在恐慌边缘的东西投向道路。

“长官。”卫兵中的一员开口,他们似乎同时看见了它。埃德蒙头上的那顶王冠的库努特的并不相配。它精致得多,庄重得多——反正库努特没有戴。只有一根带子往后束起他的头发。这是他对自己做出的承诺;在他完全赢下来、在英格兰属于他之前,他不会在场上佩戴它。埃德蒙骑着一匹红色的马,还有几十码外他的卫队。

然后,在他旁边,两个他自己的人骑上前来。不是卫兵,而是弓箭手,箭已经绷紧在弦上。

哦。他的意思是要用这种方式赢。这个念头像恐怖一样在他脑海里沉下来然后,毫无征兆地,托尔芬向他跳去。他很快;库努特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一直这么快,而他们所有的对战都是一场儿戏,因为在第一支箭射到家之前,他已经倒在地上喘不过气来了。

一支射偏了。另一支射中了一个卫兵的肩膀——也许他还能活着。库努特从地上看着这一幕,大口喘着气,即使当托尔芬起身,把他拽回站立的状态,在他的脚着地的那一刻支撑着他的手握得像铁一样紧。不光彩,但暗杀也不。

托尔芬站在他们之间。他的姿势紧张,弓着,还渗出某种熟悉的东西。感觉像冷油从背上浇下,这种不适,看着他那天早晨在床上看到的慵懒的东西变成这个——只有人类的形状,而如果库努特能看到他的眼睛,他知道会在那里找到什么。全然的陌生。

“托尔芬,等——”

这个名字被置若罔闻。恍惚地,他想知道是否有任何情况下托尔芬会听他的。他们身后战斗的声音随着向前奔跑而远去,而追上他是个挑战。

埃德蒙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已经晚了。他试图让他的马转向,弓箭手中的一人朝托尔芬大致的方向放出一支只上了一半的箭,并因为添麻烦在手上中了一刀,脖子上再一刀。第二个弓箭手也想跑,但他和埃德蒙转到了同一个方向——他们的马相撞了,然后他们都在尖叫声中摔下来。

有一瞬间,也许,他确信自己战争可以是优雅的。他可以让它有意义。

埃德蒙现在在地上,他的卫队围绕着——库努特的呼吸还是消失的,这只过了几秒钟,但他投出手,下达无声的攻击命令,因为托尔芬正在中心,和另一个弓箭手在地上搏斗,那不是一个可以接受的损失。在埃德蒙试图站起来的时候,库努特拔出了自己的剑,但剑还没有拔到一半。

托尔芬以残忍的效率把那个人解决在地上,然后转向倒下的国王。王冠在他身后地上的某个地方。托尔芬在他试图抓住他的剑之前踢开了它,埃德蒙在树叶和泥土中向后爬去。

没有人为库努特而来。他是他开启的混乱的平静中心,而且将永远如此,他意识到,当托尔芬用膝盖堵在埃德蒙胸前,把他压下去,然后转过来一半看着库努特的时候。

几乎就像他在请求许可一样。他的匕首已经被血染红,而他的眼睛看起来就像那只被弄脏的匕首一样昏暗。

他是一个库努特已经认识多年的灵魂。除了他自己以外,已经比任何人都要久,他发现。所有那些共享的时刻,所有的日常。他头发间的手指,贴着他的阳光般温暖的皮肤;托尔芬从他的盘子里偷走东西,尽管有自己的份;一句喃喃的话语让他笑了出来,就像是偶然一样。他眼睛里幽默的火花最近才显现出来,揭露它自己。

如果托尔芬这么做了,如果库努特允许他,那么他把王冠放在头上的每一天,他会连同这一起戴上——托尔芬,悲惨而浴血,他的王国的代价是牺牲再多一点托尔芬本已支离破碎的和平。匕首在透过树冠的光线中闪烁着红色。

上帝,那把匕首。他死的时候会拿着它,忽然间库努特的恐慌庞大得超出身体。

“不!”他听到自己大喊。

他的嗓子在这个词上破了音,尽管传过去仍然像一个命令。托尔芬的头朝他完全地转过来,拿着匕首的手茫然地落下。一种疯狂的绝望在托尔芬的眼中跳动——然后就出事了。

鲜血在托尔芬的脸颊上开出一条直线,从下巴到眼角。

库努特听到他自己的尖叫声。不是一个国王应该发出的声音,尽管只在事后才被想起。这一切在开始之前就结束了——托尔芬猛然转过身,用他的匕首刺穿新来的袭击者的下巴,刀刃在那个人倒下之前一直陷进去到刀柄,在喷射的血液中用劲撕开,它和托尔芬脸上已经有的东西混合在一起。

这正是他一直试图摆脱的噩梦的镜像。他无法呼吸。

托尔芬从埃德蒙身上起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睁大了眼睛。他头发上的血,金色上的红色。库努特已经站起来了,已经朝他走到一半,剑还在手中。他从托尔芬身边走过,但是在经过时抓下他的手腕,不管他手指下流淌的血液。他把目光和剑指向埃德蒙。

“你投降了。”库努特说,这不是要求或询问,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

埃德蒙的笑容带着血腥。“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会成为国王。真的不会。”

另一个简单的事实,而他是对的。他是对的,但扣在手里的手腕在微微颤抖,托尔芬的皮肤滚烫,如果他转过身,他知道他会在托尔芬的眼睛里看到空洞的形状。符合意料得在他的胸口刻下位置。战斗的声音朝他回来了,越来越近。这只是又一次胜利——他们可以施舍一些乞丐的条约,让它维持一个季度的和平。把所有倒下的尸体留给将至的冬天。铺在地上的所有金色的树叶此刻都变成了红色,一具具尸体脸上和盔甲上的血看起来不过是扭曲的树叶——但托尔芬还活着,而且温暖,库努特也一样。

“我们走着瞧。”

埃德蒙的眼睛睁大。如果他还有什么要说,可以留到谈判的时候。

库努特转回托尔芬的方向,并没有松开他的手腕,只是把匕首从他紧握的手中拔出来,用自己红色的斗篷擦了擦,然后伸手把它收回鞘中。

托尔芬几乎没眨眼就任他这么做了,但他的呼吸终于回来了,紧到快要折断的关节也在一分一秒地放松。这感觉不像是他能感谢托尔芬的事情——这不是第一次托尔芬救他的命,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而它背后的原因在结果面前似乎没有多大意义。如释重负,看到托尔芬这样,再一次,仿佛一场长征,在不得不跋涉完所有路途以后,回头看发现他们已经走了这么远。

但也许不是。托尔芬吸了一口气,谨慎而缓慢地,然后摇摇头呼出来,好像在清空脑袋。他离得很近,近到呼出的气拂过库努特的脸颊。他还没有平定下来,但快了。库努特再次挤了一下他的手腕,松开它,然后迈步离开,这时号角响起,意味着弗洛基的人终于到了。

之后的一切都发生得很快。

会有争论和侧目,他的顾问们会想知道为什么埃德蒙还活着,但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代价,库努特在终于找到一个理由去托尔芬接受照料的帐篷的时候想。照料,仿佛他会允许任何人这么做一样。他派出了一个慌乱的医生,一个中年男人,他看起来宁愿治疗一头熊也不愿意治疗托尔芬,后者的脸色黑到能把薪火点燃。

库努特手里拿着一块布,轻轻地擦去托尔芬脸上的血迹。托尔芬时不时地瑟缩,但他似乎为伤口感到最多的是尴尬。

“你想缝起来吗?”库努特没有这样的手艺,但他们可以找到一个有的人。不缝的话,留下的疤会比库努特自己脸上的更严重。

托尔芬在库努特观察他的时候摇了摇头。他的衣服与其说溅上血,不如说被血浸透了,但他的眼睛是清澈的。比它们以往都清澈。是它们从来不常出现的样子。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托尔芬问。关心的样子不像他。

库努特放下清洁的工作,挨着他在长凳上坐下。这里有其他的帐篷,满是伤员,但他们也几乎不能做什么。这一间是给王室准备的,而他简单地想知道托尔芬首先被带到这里意味着什么。

“一个岛屿,”他回应道,“在中立的地区签署条约。我们得先起草文件。”这为他赢得了一个微笑。稍后,托尔芬会端详着条约,指尖追着蜘蛛网般的手稿,问这些字是什么意思,而库努特会想如果,在另一个世界,他也许会是那些最不拘小节的学者之一。或者是一个农夫,如果他的童年是战争以外的其他东西的话。

“但你还不是——”托尔芬一定意识到了告诉库努特他现在实际上还不是国王,并不是最好的表达,于是他改口道:“你还没有拿到他的王冠。”这措辞几乎是精致的,库努特几乎因为他足够关心到去尝试而受宠若惊。

他说得对。但还有其他办法来拿到它——这种办法不会以堆积成山的尸体结束,不会以空气中刺鼻的血腥味,或者让托尔芬的双手浸泡在血中。人们开始生火过夜,不久以后就会有食物了,但在那之前与之后将是埋葬尸体。永远不会结束。不会的,只要他戴着这顶王冠,但他至少可以保证大部分的血沾在他的手上,而且是他一个人的。有比浪费生命更容易的获胜方法。托尔芬如果知道的话,绝不会同意,所以他不会知道。

库努特抬起手,手掌放上他的脸颊,拇指在伤口的边缘,让托尔芬缩了一下。这将是一件提醒的东西。他每天都将看着它。他想知道它会提醒托尔芬什么,或者他到底会不会想起它。

“战斗已经结束了。”库努特回答。

一种危险地近乎解脱的东西在托尔芬脸上闪过,但只是一瞬间。这一次,他没有意见,没有否认,也没有尖刻的评价。

在其他任何一个世界,库努特会把嘴唇压上他的嘴角,感谢他那天救下来的生命。这是一个梦,他只让自己娱乐了一小会儿,然后起身离开。

其他任何世界,但不是这个。也许在另一个世界,托尔芬已经远去并消失了。只要能留住他已经有的东西,他告诉自己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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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库努特压低声音说,视线落在托尔芬身上。所有人都因长途跋涉,因狩猎而疲倦了,尽管托尔芬的状态比剩下的人要好,他也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

最近一个季度,他们一直在追击英格兰军队。或者它残余的部分。跨越中部,穿越原野,经过尸体和烧毁的村庄。库努特的手下在第三轮处决以后停止了劫掠。埃塞尔雷德国王已经死去并成为了——决策无方的人,他们现在这么叫他,为他被多么彻底地打垮了——然后现在他的儿子埃德蒙受了伤并处于绝望之中。

士兵们都累了,但一股奇怪的活力洋溢在这块准备作最终战舞台的空地之中。一种兴奋,像饥肠辘辘的动物。他们已经把猎物赶到世界森林边缘的这里,而这一天似乎太祥和了,对即将发生什么、已经发生了什么而言。最后一只溃败的部队正在前方某处逃命。

只消看一眼托尔芬,他的兴奋之情就镇定下来,胜过火上浇水。他的头发现在长到可以在脑后满当当地扎起来了,他也长出了库努特永远长不出来的一脸胡子。这让他想起威利鲍尔德,他看起来比他大三十岁,直到他们刮了他的脸。神父回到了大本营,把自己喝到死,而库努特希望过他们可以把托尔芬留在那里和他在一起,或者和托鲁克尔的分队,在那里他至少可以惹毛托鲁克尔,通过拒绝给他对战的乐趣来取乐。

但是,就像托尔芬乐意提醒他的那样,他不从库努特或者他头上的王冠那里接受任何命令。托尔芬半耸了耸肩作为回答。国王其他的职责,他都十分乐意让库努特自己来,或者仅仅加上他狡黠的目光,滚动眼睛,以及之后在他们房间里一句打趣的评论。

库努特对此没有说什么,没有说托尔芬已经半年以上没有和任何人厮杀过了,也没有说尽管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与距离,他的梦魇仍然在大多数晚上将他们唤醒,但那种时候,要对托尔芬说任何话语都太沉重了。他不再追究,然后从刘海底下看着托尔芬。

他的姿势哪里有点奇怪,肩膀收紧,两手不安分地检查、再检查着背上的匕首。他的视线一直围绕着那些树木打转,它们披着红色或金色的衣装,在清晨的微风中摇曳。

“什么事?”库努特问。托尔芬的不安是会传染的。会传染给他,然后传染给他的其他部下。

托尔芬看着他,然后压低声音提议道。“我可以直接杀了他。这很容易。非常快。”

他的第一个请命。库努特的大脑在接收这句话时一片空白,然后向两条路奔去。托尔芬为他扑杀猎物的画面,金色的皮毛,比长了翅膀的鹰还要快,残忍中带着美丽——然后压倒它的是另一幅画面,托尔芬双手沾满鲜血,冰冷在他的眼中。托尔芬在睡梦中大汗淋漓,喃喃并哭泣。

不。耐心,库努特已经学会了,这远比黄金更有价值。

他走近托尔芬身边,让马匹暂时为他们挡住视线。不管托尔芬在跟什么搏斗,不管他在作什么抗争,有一个人可以为他赢下来,让他没有余地去对付任何对手。库努特如果让他上战场,那就是个傻瓜。说实话,他不想让托尔芬靠近任何一场真正的战斗附近一英里以内——不仅是因为这感觉就像锯掉了自己的一部分,然后把它扔向敌人。

“托尔芬……”

“什么?你想告诉我你不想让他死吗?”他问,某种程度上这比库努特想说的话要好一点。我不需要你为我战斗。

他的确是。现在,他可以自己战斗了。也许不是为了打败托尔芬,但他现在有了茧,有了肌肉,还有充分到可以让自己不被杀的战场意识。

“我去了。”托尔芬在他再次开口之前说,用一种不容辩驳的口吻。如今,他常常这样做。结束了怠惰和躲藏,不再过着像是犯人或是出笼的动物一样的生活。他变了。不知怎么,在看不见的地方,托尔芬变成了某种不同的东西。尽管,还不是一个伟大的人。但他能成为的那种人的影子就在那里,而库努特想把秘密从他里面倒出来——不战斗怎么能让一个人变得伟大呢?作为国王,他从他得名的这片土地和他的人身上绞出每一滴尊敬和名望,从石头里绞出鲜血,然后为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而战。托尔芬只是释放着这种气息,不去做,也不会失败。

现在他做了,即使只装束了一件棕色的皮衣和一件薄斗篷。

如果只有他们在,他会让自己赞美它,但他们短暂的谈话已经赢得了一些人的视线。不怪他们,但他们有点太感兴趣了。托尔芬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存在,他拒绝战斗的行为现在不被当做懦夫的选择,而被当做一种仁慈。他得有多强?这甚至不成一种挑衅。

库努特走开几步,深吸一口气然后低声说。“弗洛基。”

他的将军点点头然后开始发布命令;士兵们沉默地翻上他们的马,不带一道多余的目光。库努特怀念那些日子,那时候托尔芬最爱的消遣就是用眼神几乎字面意义地捅向错误地看了他的任何人。这为双方都省去麻烦。

托尔芬来到队伍前头他旁边的位置,尽管前方有三支斥候的队伍已经去了,追踪他们的猎物。

感觉有点太容易了。

他察觉到自己身上托尔芬的目光,转过去看到他托尔芬半皱着眉头,把目光投到周围的树木上。它们掩盖了声音,让一切都太安静了。有一刻,他希望托鲁克尔在这里而不是远在半个国家以外,拖住剩下的英格兰军队。分裂它,然后也许不攻克,但已经够忙了。这已经是至少一半的战役,要让成千上万的丹麦人和皈依的英格兰人高兴,他已经知道——而剩下的就是让他们填饱肚子。

他们在一个岔路口停下,尽管很明显埃德蒙的部队走的是哪条路。这里几乎都不算一个岔路——其中一条仅仅是小径,而另一条已经被成千的脚印踏过。丢弃的盔甲,破布的碎片,一个烧焦的锅,有人在那里升起过一堆绝望的火,烹煮他们能在路上抓到的任何猎物。库努特曾经是逃亡军队的一员,托尔芬也是。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托尔芬点点头。

“我们在这里分头行动。”库努特命令其余的人。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只从一个方向攻击是不合理的,当从两个方向做同样容易的时候,而被逼至角落的动物最为危险。森林隐藏了太多,人数在这样一个地方是没有优势的。奇袭是埃德蒙唯一的胜算,但他只有在真正走投无路的时候才能这么做。逃跑是他活着离开这里的唯一希望。

至少,库努特希望如此。他不是阿谢拉特那样的战略家。他可以听到这个雇佣兵在每个选择点为他斟酌,他犯的每个错误为他送上一幅阿谢拉特狡猾微笑的画面。永远是个傻瓜。他的一部分感激托尔芬在那里,尽管这是种自私的想法。

无意识地,他已经把他的马和托尔芬的牵得更近了,托尔芬向他投去一个虚张声势的眼神。怕了?它问道,如果库努特哪怕减少一分专注来保持庄严的样子,他可能会为此踹向托尔芬的腿。

他并不害怕。他很谨慎。他一直很谨慎。

托尔芬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上下打量着他,仍然半带微笑,只露出牙齿的边缘。他并不常被逗乐。当然,看着库努特被惹恼并无所适从的时候是的。

至少他有逗乐托尔芬的能力,如果其他不行的话。

但半个钟头以来,他已经厌倦了克制自己的笑,厌倦了胸口那熟悉的怦怦声,它提醒他这样不是他想要的。他已经停止在脑里给它定义,停止让自己想它太深,太多或太频繁,因为如果他这么做,它总会归结到同一个问题上:在这一切过去之后,托尔芬会决定成为怎样的人?会是一个为国王效劳的人吗?

他害怕答案是不,也希望答案是不,然后恨自己每一次想起这个问题。

库努特挣脱他的视线,踢了踢他的马让它进入一阵小跑,来越过自己的思绪——但托尔芬没有放过他。他骑到库努特的前方,抓过他手中的缰绳,为库努特猛然刹住他的马。

“怎么了?”他开口,却在托尔芬的眼神里捕捉到其余的信息。他拉住自己的方式有点熟悉。

库努特抬起一只手,让队伍的其他人彻底停下。这是期待的寂静。属于一群屏住的呼吸。寂静之中,箭从弦上射出的声音回荡。一支箭杆着床在一个库努特不知道名字的人的脖子里,他倒下了。沉默在一瞬间是完美的,然后他的部下在大喊,树丛中有更多拿着剑的人向他们走出来,彻底的混乱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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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一个多季度以来最后一次见到托尔芬。

距离使他头脑清醒,然后一步接一步,整个中部地区落入了他的手中。秋天开始的时候,麦西亚提出停战。库努特命令托鲁克尔的部队撤退,然后很快他就站在一堆麦西亚的财宝之上,捡起金币然后让它们从指间滑落,好像世上的所有黄金都不过是沙子一样。他告诉领主这还不够,然后在乡间点燃柴堆展示他还可以点燃更多。他看到男人眼里的恐惧,然后微笑了。

而如果他在晚上醒来没有听到托尔芬不安分的声音,如果他让自己和随便遇到的哪个人训练到筋疲力尽,如果他在大厅里寻找一道疲倦、讽刺的目光,却发现它不在了。那和胜利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王冠索要一切并乞求更多。库努特很乐意给它。

***

“托尔芬呢?”他在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偷得片刻清闲的时候问。托鲁克尔勉强原谅了库努特命令他在战斗结束之前撤退,但今晚的盛宴和豪饮已经抚平了他的一些愤怒。一种痒痒的感觉蛰伏在库努特的皮肤底下。他的头发垂落,衣服是他的士兵所期待和尊敬的那种红色。王冠仍然在他头上,尽管此刻他希望它在别的什么地方。

托鲁克尔转了转眼睛,目光都没有离开过盘子。“好像我在乎似的。”

他气得很奇怪。如果他被托尔芬切断两根指头、叉起一只眼珠都能玩得愉快,那么托尔芬要干什么才能真正惹毛他呢?库努特看着他,感到一丝担忧爬上脊骨。“发生了什么吗?”

“不。什么事也没有。”

“没有?”

托鲁克尔捅了他的肉一下,拳头团着他的餐刀。“我以为能看到他打架,但相反,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他等着库努特皱起眉头,然后再次捅向那块肉,更加用力,让食物的碎屑飞到桌子上。“什么也没有。他不肯打。我对他说如果你做逃兵,我会把你的脑袋砍下来。他说我可以试试。说他没有被支付去那里的报酬。”

而……他的确没有,库努特意识到。食宿,是的。新衣服,上个春天的一把新弓,上个冬天他自己的一匹马。一条被子,因为库努特无法说服他睡在地板以外的任何地方。他想要的其他任何东西,他需要但决不会请求库努特的关心,快乐,和一切闲暇思考的东西,还有在遥远某天的一个决斗——这就是他效劳的代价。同样,库努特没有想过要给他一份报酬。

库努特大笑。这声音在他自己的耳朵听来陌生极了。“他说得对,”库努特说,“你上次见着他是什么时候?”

“三天前。”库努特花了一会儿才发觉对方脸上的表情是什么。嘟嘴对这样一个巨大,可怕的男人而言是种奇怪的表情,不过,托尔芬总是有这种效果。剥夺他想要的战争结局并没有用。托鲁克尔在哲学层面上并不相信停战。

只不过三天。库努特尽量不让自己的失望流露出来。一个阴险的声音低语着这很好,他马上要拿下英格兰了,他经不起分心,但这个想法没有坚持下去。他让一只垒满宴会上夹来的各种食物的盘子送到自己的房间,以防他有一个拜访者,而他恨自己的乐观。

但它没有送错。托尔芬怎么找到他借来的房间是一个谜,但他一向如此,今晚也不例外。库努特推辞离开去睡觉的时候,已经过了日落很久了。踏进房间的那一刻,他知道那里不是一个人。兴奋在他内心深处冒出火花。

“你在这里。”在他来得及扼制之前,这些话语就像一句询问溜了出来。

对方靠着墙,和炉火离得足够近来取暖,仍然站在阴影中。戏剧性的一幕,但是不为所动。

“我在宴会上很想你。”

托尔芬的脸色有点奇怪,看起来像同时在三种表情之间扭曲,然后他只是看向炉火。“我不想再被吼了。他很烦。”

托鲁克尔。“他……很难缠。”库努特说。

就像谈话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一样。太过平淡,太过友好。托尔芬的眉间有一种崭新的平静,为他的五官增添了些从前没有的优雅,不再挤满他压抑住的所有重量。虽然,他仍然压抑着什么。他叠在胸前的双臂有点紧张,他看库努特的时间也不超过一会儿。

库努特走向墙边的桌子,解开他的长袍和腰带,还有今天只是用来摆摆样子的锁子甲,它太沉了,刚开始穿它的时候他身上都留下了伤痕。“吃的在那里。”他说,示意佣人们留在那里的盘子,没有看它一眼。托尔芬没有动也没有开口,但库努特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

就像刚开始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颠倒过来。他在那辆马车里情不自禁地向旁边的托尔芬看去,试图挑出他哪里与众不同,他怎么能同时保持漠不关心和自信满满,像一只颌上沾着血的狼,上帝的完美创造。托尔芬今晚在找的,在看的任何东西,都不是那样。库努特的手在把王冠放到一边的时候几乎颤抖了,这是他最后一件盔甲,然后他转过身来。

托尔芬仍然背靠着墙,脸在阴影中,注视着他。他们之间的空气紧绷,如此粘稠,如果想的话他会把它切开。他会的。他可以命令托尔芬出去然后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托尔芬真的会离开,不管去不去战斗。但王冠现在在枕头上,它所有的索求仅仅是建议,随着分秒流逝越发微弱。血液在他的血管里跳动,随着托尔芬向他走来,然后站到已经打开为他腾出一点位置的两腿之间,随着他伸出手,手指触摸上库努特脸颊的疤痕然后沿着它划过,库努特有个疯狂的愿望是接过他的手掌然后亲吻那粗糙的、满是伤痕的皮肤。

尽管,托尔芬的动作并不深情。几乎就像检查那个印记是否还在那里。

库努特想摸摸他的头发和下颌线条,但这就像打破了某些心照不宣的承诺。他可以触摸托尔芬的一些部分;那不在它们之中。那是给情人和妻子的。他不知道哪些是第一件,但知道哪些不是。很久之前,在他是国王之前,甚至在他是一个够分量的王子之前,他担心托尔芬会找到一个女孩。这是微不足道的嫉妒,属于一种单向的、遥远的爱。

但现在他不担心了。托尔芬咬上他的脖子,库努特叹了口气,然后让他的手滑进托尔芬的衬衫,从臀部把他拉过来,把他抱在那里。这就像训练,他告诉自己。更少的衣服。更好的回报。

第一次是匆忙的,他们中的哪个都没有坚持很久,但之后,夜色延伸,缓慢而慵懒。他低估了自己有多么思念它,尽管在托尔芬不在的时候他思考的全部都是他古怪的点点滴滴:他结满胼胝的手在裸露的皮肤上是什么感觉,他刚洗完一场他不想洗的澡时肉体闻起来是什么味道,他凑近的时候是多么温暖。不是第一次地,库努特希望自己更加明白该在这里做什么,但这点上他还是很青涩。托尔芬可能知道,但无论阿谢拉特手下的战士们对女人做了什么,那都不是他们两个想要的。

他们在彼此身上倾尽全力,直到仅仅是抚摸和共享的呼吸就让库努特感觉醉了,然后安宁沉入他的每一处肢体和骨骼。后来,托尔芬呆在他身边的床上,一个温暖的存在。不近,不深情,只是在那里,仿佛不值得费力挪到其他地方。那盘食物在他的手中找到了位置,然后库努特不作评论地接受了托尔芬递给他的一角面包,疲倦到不会再对这一天内的任何事情感到惊讶。

“托鲁克尔说你不肯战斗。”

托尔芬从弓着吃东西的姿势抬起头。“为什么我要!?”

“但是——”但我以为你喜欢战斗。我以为你为它而活。即使这么想的时候,他知道这是错的。托尔芬不是为战斗而活;他是为了活着而战斗。“你为阿谢拉特战斗。”

托尔芬没有回答。

“我想我不能命令你这么做。”库努特说道,其中有一点点叹息。他不会,如果可以的话。托尔芬是战场上的一抹荣光,但这就像看着一栋建筑在火焰中拔地而起。难以移开视线,即使温度灼伤。

托尔芬哼了一下,然后小声说,“你不能命令我吃屎。我不是你的狗,公主。”

疼痛刺穿他的中央,这句话是一记完美瞄准的射击,即便这就是他想要的,即便这就是库努特为什么送走他的原因。“我知道你不是。”库努特小声说,声音很细。

托尔芬看着他。库努特几乎可以看到他的心思在转动。以前,他是一根生生的神经暴露在世界之上,只有作用和反射。现在,他在说话和行动之前开始思考了。这是一种胜利,而且是可怕的。

“如果你真的想让我战斗,”托尔芬开始说,转回到他的盘子,“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有一会儿,库努特以为他指的是性,但稍后他猛然意识到。一场决斗。他们承诺好的战斗。如果你死了,很难在地上建造一个天堂,他带着苍凉的幽默想,然后靠上枕头,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比斯韦恩最后看起来的样子还要老。

几分钟后,他听到盘子和石头磕碰的声音,它被放到地板上,然后毯子和毛皮移了位,一双坚实的手滑过他的皮肤,在黑暗中把他翻过来,然后拉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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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努特从来不擅长欺骗自己。对一个在喋血的家庭中长大的体弱多病的孩子而言,这从来不是一个选项。命运很早就注定了。被送去守伦敦桥,在无经验的情况下,对抗约姆战士,这是一种必然。他从来没有期待能回家,也没有给自己讲一个漂亮的故事解释为什么,不管拉格纳始终多么乐观。所以当第二天,托尔芬在他们还没吃早饭的时候就把他拖去训练,坚持他们将不用武器对战,然后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带着狂热的关注把他推到地上,接下来发生什么也就不足为奇了。库努特开始感到那道目光在一天剩余的时间里盯着他,不比王冠轻,并对他索要不比它少的注意力。训练的假象一直持续着,直到夏天升温的时候。他们仍然这么做,只是在行军和小领主求见的间隙,以及在哈拉尔德的援军到来前、频繁的战争演习期间,他们找时间去更偏远,更安静的地方。他们一起出去,一个人会带头,就在前面一点,就在那些树后面,库努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这不是爱,但感觉很好,这就够了。

贡纳首先对此做出了评论——这说明了一些问题,考虑到托尔芬的存在本身对他已经是一个持续的恐惧点。当库努特想要片刻的安宁,他需要的全部就是叫托尔芬到身边,然后看着其他人像老鼠撞见猫那样逃走。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贡纳问他托尔芬还好吗。库努特觉得用这种方式来问托尔芬有没有在计划着任何谋杀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尤其当这是贡纳问的。他回答不起;他也几乎不知道答案。

他们之间存在的东西现在在他的皮肤下发痒,一种持续的不适,一种持续的欲望。

“你对他做了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后一天的晚饭桌上问他,声音太大了。托鲁克尔在任何房间里都是显眼的存在。

“对谁?”好像库努特不知道似的。

托鲁克尔向屋子对面点点头,托尔芬已经在那里的入口做好了窝。“卡尔塞夫尼。他看起来想把你生吃了。”

库努特被他的葡萄酒噎了一下。“没事吧。反正他想杀我。总有一天他会的。”

现在轮到托鲁克尔大笑了。“杀。这是那种表情的意思,嗯哼?”他靠过来然后重重地拍了一下库努特的肩膀,让他坐的椅子都嘎吱作响,桌子也是。“好吧,据说这个冬天会很冷。没有人会怪你保持着一张温暖的床。人各有口味,对不对?”仿佛这是一个很好的笑话,他又大笑起来。

是的,各有口味。在大厅的热气中,托尔芬脱掉了外套,其下的深蓝色衣服紧贴着他的身体。他喉咙处的系带正在松开,袖子用皮革扎着。这一次,他不是自己一个人。他最近开始和约姆战士们低声交谈,在他们接受询问时回答,而且以不止一个音节。他一直皱着的眉头舒缓了。以前,他有一种忧郁的美,就像库努特为之祈祷的圣像之一,如此受伤,如此热忱。现在,他仅仅是英俊。这更好,也更糟糕了。

“你不介意吗?”库努特问。

托鲁克尔挠了挠胡子,然后说,“不会。但我想带他一起去麦西亚。我能用上他。”

很快他就要出征了。托鲁克尔会从东边攻破麦西亚。哈拉尔德的人会从北边加入。库努特会和他们一起去,清理残局,接受停战并达成谈判。麦西亚,然后埃塞尔雷德,然后英格兰。然后是所有地方。一旦他们拿到中部地区,一切就将顺其自然,那位弱小的国王的权力将会崩溃,他可以听到它的声响。

“如果你更想留下他……”托鲁克尔开口,其中的暗示再明显不过。留下托尔芬,像一只猛兽。不。

热量从他身上飘走,被吸出去,然后头上戴着的金子的寒意冲刷过他。托尔芬不是能被留住的东西。库努特也不是会在战士身后叹息的少女。一年前,他放弃了抵抗;即使那时他也知道自己的感觉,知道这是他不能满意或掌控的世界的一部分,但之后神父向他解释了爱。它是自私自利的,他说。冰是爱,死是爱。这是欲望,而库努特接纳了它。他会让托尔芬在自己的床上。他会浪费整个夏天和他在一起,把麦西亚抛到脑后,而托尔芬会成为他的东西,直到有一天他露出獠牙,展示他其实是一只狼。

或者更糟:托尔芬会被驯服,然后束缚在他身边,就像曾经对阿谢拉特一样,除了渺茫的复仇的希望以外再没有任何食粮。他们可以从彼此身上获得快感,但从未谈论这个。从未让它更多。

最近,在战场上,他用这样一种眼神看着他。屈服而变味的。他去侦察,脸上带着血迹回来,而且完美地报告了谁在那里,在干什么,但之后他不再向库努特要求一次对决或者一顿饭或者任何东西。他走向被窝,然后什么也没说。

库努特想起那天雪中阿谢拉特痛苦的疲惫,他把托尔芬打到差点死掉的时候,每个词、每个动作里明显是挫败,终于厌倦了他制造的生物。

“带走他。”库努特喃喃地说,戳着他的盘子,尽管胃口已经没有了。“但要留心一点。你知道他很鲁莽。”

托鲁克尔看了他一会儿,眼睛震惊地睁大了,然后表情转变成一种狡黠的喜悦。只要是关于战斗的事情。但库努特让目光保持坚定。把他带回来给我,他希望它看起来在说。

托鲁克尔对他碰了碰杯,微笑了。

***

托尔芬向他抗议这件事。很吵,用了很久。

“我们说好了的。你不能反悔。”他在过去的十分钟里一直喊着,嗓子在裂开的边缘。

“我没有反悔。你——”库努特开始说,但随后又不确定该说什么。他对托尔芬总是讲错话。我不会在你离开的时候死的;你可以晚点再回来然后杀我。他脑海里完全能捏出托尔芬脸上受伤的表情,尽管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知道为什么,而库努特气自己,气托尔芬,也气这个世界,为他们之间的东西是多么虚无。

所以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托尔芬在走开时发出一声太接近吼叫的声音,沿着过道走进夜里朝树扔刀子,对月亮尖叫,或者做当他的人生变得难以一件件处理时他会做的任何事情。

晚点他又回来了;在凌晨时分钻进库努特的房间,栖息在他的床尾,什么也不做,只是盯着壁炉里低矮的火焰。

这就是他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确决定的时候。随着王冠的重量从头顶卸下,宴厅的热气散去,他知道,只有喉咙深处永远的痛楚提醒他,他自私的爱仍然属于他,仍然珍贵。他可以为托尔芬负责,可以照顾他,喂养他,陪他训练和抱他,但他无法拥有他。这与托尔芬对阿谢拉特执迷的关心别无二致,而他自欺欺人直到这终结。

无论他对托尔芬来说是什么,他不希望它是一个谎言。

托尔芬所有的争辩到了早上就沉寂了。他栖息到库努特给他的那匹黑色的马上,仅仅皱着眉头,库努特备用的一件毛皮斗篷裹着他,以抵御他们两人心中将至的寒意。托鲁克尔在托尔芬旁边像一座山;在一支涣散的队伍打头的位置,他们在太阳刚升起的时候出发,约姆战士们为战争的前景而大声欢呼。在他们走之前,托尔芬回头看了一眼,在前方田野的薄雾中只露出半张脸。

那表情难以辨认。某种像是渴望的东西在库努特内心深处翻腾着。他推开它,用他越来越熟练的方式,那种推开所有提醒他从前柔软的部分的东西的方式。到现在,只剩这一件。

他的父亲会感到骄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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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这是一个转折点。他在心里抗拒——假装这意味着什么,不意味着什么,并且欺骗自己哪种都不在乎。

五天后的晚上,他被床尾一具身体的重量和黑暗中的磨刀声惊醒,但他假装没醒,直到睡眠把他带回去。第二天早上他跌跌撞撞地从马背上下来的时候,托尔芬在看。吃不下晚饭的时候,稍后他会在房间里发现一盘面包,托尔芬期待地盯着它和他。问他也没有什么好处。库努特已经能听到答案了:你太弱了。我不想和一个可怜虫打架。

一个月后,一个中部地区的小官员来乞求忠诚和宽恕,比起人民更多地是为了他的土地。他年轻英俊,在鞠躬前看了库努特太久,鞠躬后又看了很久。之后,在他们的房间里,托尔芬提出要割了这男人的喉咙。无谓的暴力不像他的风格,这已经很奇怪,但当库努特问托尔芬为什么他想让这个人死,他得到的唯一答案不是冷笑,而是真诚的困惑。库努特怀疑他提出这个请求是当真的。

春季结束之前,他已经强壮到可以独自留在马上,在战斗中发号施令了。他需要在那里。他的部下看见他穿着红色的斗篷,银色的头盔,浅色的头发在身后飘拂,而他们看他像看一块试金石。侍奉高贵的人很容易,在战斗胜利的时候甚至更容易,事后还有免费的口粮和啤酒。托尔芬以前是一个不情不愿的影子,但现在他跟在库努特的脚步后面,好像他真的是某种被驯服的野兽。他看起来对此不高兴,或者像是不想呆在那里——更像是他不相信库努特在差点死于一个轻微的箭伤以后还能靠自己活着。病中说了什么,他不记得了,尽管有时,他发现托尔芬盯着他看的眼神带着某种除了厌恶以外的东西时,他想问问看。

一场对战会让他恢复安定,库努特想。一旦他们打过,他会回归那个冷淡的自我。直到几乎暖春时节,他才有足够的力气这么做。

早饭以后,他向托尔芬点了下头,然后转向佣人的通道。库努特已经把头发盘起来,并穿上宽松的训练服。托尔芬读懂他的意思,跟着他走进明亮的早晨。

托尔芬看起来状态不错。少了一点点坚硬,一点点绝望。也许一个冬天的饱饭就是他需要的东西。库努特有一个疯狂的想象,在小木屋里过冬,托尔芬肩上扛着一对兔子走进门,在一张朴素的桌子上共享食物和悄悄的话语。

自从病了以后,他的脑子就一直很奇怪;他摇摇头把这些清除掉,他们到达了附近的一片树林,这对他们的训练而言会是足够隐蔽的地方。如果他在第一分钟就倒下,见证者只要有托尔芬就足够了。

一个半月疏于练习,库努特已经准备输了。他没有想到的是托尔芬的谨慎。托尔芬的第一击没有打中——他完全扑空了。第二次也是,然后第三次,根本没有近到移动库努特脸旁边散落的发丝。

“你真的要和我打吗?”库努特扬起眉毛,按托尔芬教他不要那么做的方式举起匕首。“我可以去请教别人。”

这奏效了。托尔芬的目光笼上阴云。

他径直过来。下次攻击之后他来了一脚,劈砍很容易挡住,但冲着膝盖的这一记横扫就不是了。库努特踉跄地后退,但让自己的脚步拉得足够长来让刀划一个弧线抬起,这是纯粹的本能,最糟糕的就是——动作大而草率。他真的生疏了。托尔芬把它打飞到一边,剩下的劲头把库努特带翻在地上。

托尔芬从上方逼近了一会儿,两人都喘着粗气,库努特除了抬头盯着他以外什么也做不了。他长大了。长高了,高了几英寸。他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库努特让自己的视线徘徊在他宽阔的肩膀线条和脖子处宛若暗示的一块裸露、潮湿的皮肤,知道这是他永远也摆脱不了的。现在他像迎接一位老朋友一样迎接扭曲的渴望,然后毫无愧疚地接过托尔芬递过来的手。

“你需要学会战斗。”

库努特擦了擦额头,开始挑出夹在发间的树叶。“这不就是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吗?”

托尔芬哼道。“不。用你的手。”他挤了挤还被他握着的那只手,力道足以一并把他的骨头碾碎。啊。这个姿势还是太大方了,同时,库努特的一部分仍然为这种粗暴的触碰而狂喜。

“好吧。教我怎么战斗。”库努特最后认命地说。这不会比他们的匕首对战好多少,但是,重点从来不是去学。

而是在这里,和托尔芬,像这样。

他们相隔几英尺站着,托尔芬的双手放在身旁,库努特不确定该怎么做,但又不愿意举起手来,像拙劣模仿某些厮杀的动物。当托尔芬动起来时,即使没有优雅,那也是用他一贯的速度。攻击正中库努特的中心,然后他们扭打起来。体型是库努特唯一的优势,但这仍然是一件尴尬的事;他们在几秒钟之内就滚到了地上,哼哼着争夺上面的位置。库努特的发绳一会儿就散开了,然后衬衣也是。在托尔芬试图钉住他的手的时候,他试图反抓住托尔芬,但这只是推迟了必然的结局。他想自己应该感到幸运,因为托尔芬没有直接冲着他的脸来。如果像托鲁克尔那样失去一只眼睛,那就太可惜了。

孤注一掷地,为了不至于彻底输掉,他举起自己的全部体重去对抗托尔芬。

这行得通。库努特滚到他上面,毫无美感地把他压在地上,用的仅仅是自己的体重。托尔芬在翻转的时候看起来惊呆了,抬头盯着他,睁大的眼睛因为愤怒而暗沉。他可能真的会拿下一只眼睛,库努特想。想到这里,他的手松开了。

托尔芬咆哮着把他们的腿绞在一起,找到了翻转位置的发力点。他的压制就不那么温柔了。他困住库努特的手腕,把它们压到他头部两侧的地面上。尽管库努特试图再次利用体型强迫他离开,托尔芬发出一声轻微的咕哝把他固定在那里,胜利让他的眼睛变得明亮。库努特可以投降,应该投降了,但他不想这么做。这,和被匕首抵着喉咙或者背而输掉,有点不一样。这太近,太私人了。总有一天,他会赢得这场战斗,他向自己承诺,但他还不够强大。托尔芬的所有棱角都让他变得更脆弱。

“够了。”他喘息着,再一次撑起肩膀,避免臀部有任何的起伏,因为被托尔芬压在身下让他的身体感到太过惬意。

但托尔芬没有动。他脸上的表情比平时更加野性,呼吸更加沉重。对他来说这是件好事;如果托尔芬再不下来,就要有麻烦了。已经有了。

“投降吧。”托尔芬告诉他。

好像他需要过这句话似的。再一次地,库努特试图挪动他,但这回托尔芬预见到了。他哼一声,把他推回落叶和草丛中,而这一次,他用上了全部的力量。他很小,但仍然很重。仍然很强。托尔芬的大腿轧在他两腿之间,库努特被这种原始的快感刺激得惊呼——太多,太快了。他没有祈祷过能掩饰它。而现在托尔芬用一种全然不同的表情盯着他了。

“你——”他开口。他再次压下去,更轻,而这一次也没有过火。库努特吸了一口气。他不懂托尔芬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愤怒还是困惑。他真的从没做过这种事吗?库努特做过一次,在抛弃了神以后。讽刺的是,所有神父对他禁止触碰身体的警告,都是一种指引,让他知道从哪里开始罪恶的生活。这感觉很好,但他在峰顶时脑海里看到的只是一张露出嘲笑的嘴,以及太阳般灼热的眼睛。他想犯下罪,但他还不想了解自己到那种程度。还不到时候。

托尔芬从来没有书本和老师来警告他不要走上这条特殊的路。很难想象和阿谢拉特的佣兵在一起的生活没有教给他关于这个世界的某些东西,但是,也很难想象他坐在他们的篝火旁边,分享下流的故事。他总是一根筋。

他也是为此才这么做。库努特分开他们的腿,然后抬起膝盖,把托尔芬圈进来,他不确定自己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但不想让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机会错过考验。托尔芬捏了他一下,而他也一样硬了。它简单而混乱,笨拙,并且是他很长、很长时间以来拥有过的最好的东西。

神会因此羞辱他的,他想。但神已经抛弃了他们所有人。这种想法只让感觉更好了。快感升起来,陌生而铺天盖地,随着托尔芬挤压着他。

他不再试图把库努特的手腕固定在原位,因为他们一起动起来。他把脸埋在库努特的脖颈,掩饰他正在做的任何表情,急促而大声地呼吸。一旦手自由了,库努特不知道该拿它们做什么,不知道托尔芬的哪些部分会允许他以想要的方式触摸。他脸颊的曲线,也许吧,或者他的头发。但他伸向托尔芬的衬衫,用手在托尔芬的背上扒拉了一下,然后再一下,当这为他赢得了脖子上一次更响的喘息。

他想倒过来,轮到他钉住托尔芬,自己来追逐快乐,但峰顶来得太快,他完全措手不及地被带走了。这种方式比他自己做的时候要好,好太多,闭上眼还能看到星星。他身上所有疼痛的部位都进入漫长的麻木,随着托尔芬在他耳边发出一记受伤的声音,他近乎疯狂的动作也停止了。

然后他们两个男孩满身是汗和树叶和泥土,和甚至更糟糕的东西。

库努特试着坐起来,但托尔芬仍然很重,仍然在那里,而且仍然致力于证明些什么。“起来。”库努特命令道,尽管所有的威严都被他的声音有多么沙哑给毁了。他斗胆认为他可以命令托尔芬做任何事情,可托尔芬只听了一次。他抬起头,有点战战兢兢地坐回去,盯着库努特的大腿看,直到库努特想为他的放肆而扇他一巴掌。

“哈。”他说。

仅此而已。然后他站起来,从泥土中捡起他的匕首,留下库努特同样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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