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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安放的ego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必然的。第一次在战场上受伤的时候,他自己的预言就在面前实现了。这是他的错误,他的傲慢,认为自己可以成为某个更显赫的人物。王冠向他索求这个,然后他,这个傻瓜,听从了它。

箭刺穿他肩膀下方,卡在布料和锁子甲之间,埋得很深。没有多想,他抓住它然后拔了出来,在弗洛基甚至还没来得及假装担心的时候。一个插满了箭的国王成不了什么气候。

它流了血,一小时内就让他的手臂浸湿在红色里,但是血……到现在他已经熟悉了。比较少从他自己的血管里流出,但也不罕见。在托尔芬手下几个月的辛苦课程已经教会他如何接下一次或者二十次的冲击。这个伤口简直不值一提。在第一天是的。回到营地以后,他在帐篷外用雪把它擦干净。在视野边缘,托尔芬的眼睛像闪烁的火焰跟着他,始终明亮而警惕。

库努特幻想那眼神是关切,他在别人手上流血的画面能困扰到托尔芬,然后让这种幻想和门边被窝里托尔芬安静的呼吸声一起,带着他进入不安宁的睡眠。

白天,伤口用清洁的布包扎起来。再一天的辛苦骑行后,它还会疼,但仅此而已了。

一天过去。他睡得不好,身体感到迟钝和笨重,每一次思考都比上一次更慢。他以为这是连日的战斗造成的。平均每天,他第一个起,最后一个睡,尽管已经接受了几个月的训练,但他的身体是在僻静的教堂和隐蔽的房间里被抚养大的。他养成的微乎其微的耐力只是偶尔说服哥哥哈拉尔德让他加入打球游戏的裨益。

晚上他们回到了根据地。他没吃饭就准备睡了,并将没有在路上跌倒算作一场胜利。

托尔芬跟在他后面回到房间。“你不饿?”他问,仿佛一个人并不饥饿的概念陌生得无法理解。

库努特耸耸肩,瑟缩了一下;他的手臂有些僵硬。“不。你去吃饭吧。今晚我不会在睡着的时候被杀的。”这点讽刺式的幽默是他们之间除了交易和训练以外存在的全部。托尔芬以哼声回答,没说一句话就离开了。不错。他们中至少一个人有胃口。

他脱下衣服,不管仍然在身上的尘土,钻进被窝。起初,睡眠无法企及,但它最后肯定还是降临了,因为他记得的下一件事是睁眼醒来,看到托尔芬盯着自己,眉头紧锁。他的脸颊刺痛;从光线来判断,已经过了早上,接近中午了。

当他想把自己撑起来的时候,他的手臂塌了。

“你是怎么了?”托尔芬问道,挫败让他的声音染上了点色彩——也许库努特这样做只是专门为了捉弄他。

我不是故意的,他试图反驳,但声音虚弱无力,哪里不对劲。他的手臂现在不疼了;它近乎麻木,这是更糟糕的。他的牙齿在打颤。

“叫——叫贡纳来。”他努力说出,但即使是这么一点点,也让房间旋转了起来。

不,它一直在旋转。他眼前的这张脸是唯一静止的物体,而即使是这也开始变幻得面目可憎。恐惧在他胃里发酵。他可能病了。

但托尔芬没有任何遵从的动作。他靠得更近了点,眉头从厌烦加深成困惑。“干嘛?我不是你的仆人。”

仿佛他会把托尔芬当作那么顺从的人。他和托鲁克尔真是般配,库努特想。

然后房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

那一天后来只留下碎片的记忆。

人们挤进他的房间,时而震耳欲聋,时而沉默如墓,就是他们等待着把他埋进去的那座。他们拆开他的伤口,切开它,这让他醒来,尽管他没让自己尖叫。有人试着把汤舀进他嘴里,但几分钟以后汤又流出来了。房间另一头,王冠坐在那里嘲笑他的脆弱,而他开始想它是不是真的会说话。唯一一样清晰的东西是托尔芬的金发在视野的边缘,永远在那里。

在这期间,托尔芬呆在他身边。当他们再来处理他的伤口,他坐在库努特的床边,手臂环着他如钢箍一般,然后疼痛和错乱开始混合,这根本不是托尔芬而是在那里的王冠,紧紧收紧他的胸膛,夺走他的呼吸。

当他还有力气的时候,他反抗。

他叫喊,抓挠,拳打脚踢,而他耳边的声音说,“妈的,我还以为你醒着,”但在那之后,话语变得小声而持续,好像库努特是某种需要安抚的动物。

他最后一次清醒的时候,影子开始爬上屋里的墙壁,光线随着落日变成橘红色。托尔芬仍然在那里。看到库努特醒了,他俯下来,黯淡的眼睛盯着他,仿佛已经过去了一周而不是一天,而他和库努特一样疲惫。

库努特为他尽力了。无休止地,怀着私心的自豪感,尽力把托尔芬变成某种不止是愤怒的东西,但他现在意识到,那只是傲慢。

“对不起。”库努特说。

托尔芬的眼睛睁大了。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他以为那是夕阳。它不是。它闪烁得太亮了。这是夜晚,屋里遍布着蜡烛和灯火。托尔芬的嘴张了张,但库努特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这很重要。这是现在他必须给托尔芬的全部。

“对不起。我很抱歉我杀了他。我很抱歉我把他从你身边夺走了。”库努特告诉他,知道自己听起来很疯狂。过去几个月里他在自己身上培养出的所有强硬,都在恐惧和某种更庞大的东西边缘逝去。在托尔芬的身后,一个亡灵闪现,金色的短发,胸前黑色的铠甲——哦不,是白色的,包围着身体,如一块裹尸布。视觉不断变幻,但不变的是,它向他微笑。它看透他的灵魂,笑出声来。

他的头发被汗水湿粘着;他马上感到比他们行军途中所有寒冷的早晨加在一起还要冷,缩在那件斗篷下,在马车后或者坟墓边,这些坟墓属于死去的村民,死去的战士,雪到了膝盖那么深。

托尔芬抵在他额头上的手像一块烙铁。库努特无意识地靠过去,身体脱离了控制。

“这一切结束以后,你应该离开。远走高飞,横渡大海。”他的声音发出来并不像他期望的样子,但他继续说着,尽力把词句吐出来,因为这就是他想要的。托尔芬掌舵着某艘宏伟的龙头船的画面,破开海浪驶向某种更美好、干净、明亮而幸福的东西。

“别说了。”托尔芬咬了咬牙。

额头上的手换成了一块湿毛巾。托尔芬的眼睛让人读不懂;现在库努特只能一块块来理解他的表情。紧蹙的眉头,两眼间的皱起,褴褛的头发与褴褛的灵魂。

照顾好你自己,库努特想命令他。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要是在神的眼皮底下什么事情都这么简单就好了,但没有一件是,没有一件会是,至少在这里。破碎的东西不会自己修复。库努特的手做不了这件事。托尔芬需要治疗。他需要去远方。

他的思绪盘旋着,直到无法抓住哪怕一个有意义的想法。

他可以听到托尔芬说着什么新的事情。一个问题,尽管库努特无法摸清它的边缘。

他们并不孤单。侍者和熟悉的面孔聚集在他的床铺周围,幽灵和魔鬼。一个黑发的脑袋,戴着金冠,身首分离地坐在他的床尾,喋喋不休说着废话。一个秃顶的男人,带着慈祥,亲切,耐心的笑容,他的手放在库努特的膝盖上。托鲁克尔和弗洛基也在,带着同样的遗憾表情,尽管只有一个人脸上的是真的。

托尔芬在冲他们大喊大叫,他意识到,对他们所有人大喊,双臂打开。永远充满了愤怒。

库努特胡乱伸出手,从后面抓住他的衬衫。一个命令。他要下一个命令,某些需要被传达或者讨论的东西。看起来它是如此重要。所有的喧哗都停止了。托尔芬转身低头看向他,他的眼睛——啊。库努特以前见过那双眼睛。那时一把剑在他手中,一具尸体在他脚下,为什么他只有在背叛了这份信任的同时才能得到它?

一遍又一遍,往事重提。

***

影子和冰雪的梦境。

这是梦,因为它是温暖的。村民们在积雪的白色背景里流淌鲜血,但阿谢拉特的人已经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狼群,在雪地上跳跃,起舞,做着它们疯狂的工作。远处传来剑的碰撞声,如钟声般鸣响。这应该寒冷,应该可怕,但它并不,因为他头上的王冠就是自己的盔甲。他一点也不害怕。他盯着村民的尸体,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手下是温暖的皮毛。这是一只狼,又不是了,它变成了托尔芬用仇恨的眼睛盯着他,然后两者都不是,他独自一人,暴风雪正将他席卷而去,模糊了他的视野,将他沉入黑暗。

***

他醒来的时候每个毛孔都在酸痛,就好像已经打了好几天的仗,赶了好几天的路,有一瞬间他真的希望自己已经死在某片白色的原野上,成为狼群和乌鸦的饵料。有什么重物压住了他的腿,而在梦里他记得像钟声一般的声音是钢铁在磨刀石上敲击的声音。

他想擦去眼前的雾气,手不听使唤。整条手臂像石头一样沉重。“呃。”他试着开口,几乎就发出声音了。

敲击声停止了。

一只粗糙的手毫无预兆地抓上他的脸,把它这样拧,那样拧,本来库努特可以攒足力气用那只好的胳膊打掉他的手,但那只手下一秒又回来了,带着像是咆哮的声音,然后一块湿布擦上他的眼睛,抹过眼角和眼底,然后是额头、脸颊和嘴巴。库努特任其发生,因为没有力气对它去做任何事情。

然后它停下来,他变成盯着一双蜂蜜色的眼睛。这总是很有趣——不协调感,像托尔芬这样,由盐和醋做成的人,有一双颜色如此甜美的眼睛。与表面所有的镇定相反,他内部的某种东西如释重负地裂开了一条缝。这不是弗洛基站在他床边拿着一把剑或者顾问们准备解释他这几天——几周?——的病情带来了什么,不是托鲁克尔把他从床上拖起来,也不是鬼魂最终把他拖到别的地方。不。只是托尔芬,对他而言从始至终只意味着一件事的人。

他的眼睛蒙上了雾,所以他闭上它们——

托尔芬打了他一巴掌。只是轻轻的,几乎是在他脸上拍了一下。“别再睡了。”

“喂——”

这次托尔芬把一只杯子挤到他嘴边,试图真的把水倒进库努特张开的嘴里,好像水就是这么喝的。但它冰凉而新鲜,让他的脑袋清醒了一些。现在是白天。托尔芬是干净的。库努特不是——他可以感到干了的汗水让睡衣变得僵硬,黏在他的皮肤上,几乎可以闻到味道。

他从来没有像那一刻一样迫切地需要解手。

“我需要——”库努特四下环顾,动作太快,脑袋也转动起来。

“哦。那个。你一直在用夜壶。”托尔芬说,好像这没什么,也不是库努特脆弱的人生里最尴尬的时刻,并把他从床上扶起来,走到角落里屏风后面的壶前。如果他不是被困在死后的梦魇里,不是被判入神的地狱,他现在是了。但托尔芬对此并不比做任何事要羞耻,看起来是这样,而且当库努特回到床上时,托尔芬几乎是背着他。

“他们去哪儿了?”库努特问,以此来掩盖他虚弱的身体不能接受的脸红。

托尔芬回到他的位置上,盘着腿坐在床尾,靠在床的一根柱子上,短剑、布和磨刀石已经重新回到了手上。“谁?”

“每个人——我的部下,托鲁克尔,佣人们,还有——”

“把他们赶走了。”

他不再说话。甚至不再抬头看一眼。

然后他们听从了?库努特想问,不确定自己是被打动了还是被冒犯了。托尔芬算什么东西,有人会在垂死的国王的卧室里听他说话?即使是王后也没有那样的权力,而托尔芬还差得远呢。库努特擦了一把额头。它在痛,就像他的全身都在痛,但现在头痛已经演变成某种牙齿间的东西。

“你……把他们赶走了。”库努特重复。

“他们像野兽,对着你的身体流口水。”托尔芬简单地说,带着公然的厌恶。他从石头上再次举起匕首,擦去上面的水和残留物然后沿着刀刃瞄准着库努特,“但你是我的。”

在朦胧中,他的眼睛看起来真的很像动物,而刀刃把他的面孔拉长成非人的样子。库努特闭上眼睛。全然的喜悦在他烧坏了的身体中升起。但你是我的。他是。托尔芬指的更多的是他的死而不是他的生,但两者之间没有缝隙,而托尔芬已经拥有了其余的部分,不管他想不想要。

库努特是个傻瓜。一个疯狂的傻瓜。

粗糙的手指再次刮过他的脸颊,然后他被推回枕头里。“好了。睡吧。我会把他们拦在外面的。”

库努特说不出一句谢谢,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

又在行军的路上了,而且过了才不到一天,而且没有人需要知道国王被绑在马镫上。托尔芬和托鲁克尔一边斗嘴一边骑行,库努特为这种吸引注意力的东西而高兴,在维持姿势的痛苦变得难以忍受的时候。

“如果我病了,你会照顾我吗?喂我吃东西,帮我擦掉屁股上的汗水——”

“不会。”

“你会让我死吗?”托鲁克尔问,好像这是一场悲剧。

“不,”托尔芬说,“我会帮你解脱。老家伙。”

他有自己的说话方式,如此平实,听起来只是一个人在陈述冬天很冷,泥土很潮湿。

“他真的会。”托鲁克尔嘀咕着。“只给库努特,嗯?是头发的问题吗?我可以把我的留长。”

“不是头发。”托尔芬咆哮道。库努特一定又在做梦了,在病房里困在错乱中。这对他来说是件新鲜事,尽管它不应该是,而他仍然不确定他们最开始谈论的是什么。他拉过一绺自己的头发,就像曾经他会因为紧张而这么做一样。它很细,淡而且长,这让他想起那天早上他洗完澡以后,发现解开它的结并不困难,如果他烧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个星期,本应是那样的。

你梳了我的头发吗?问题到了他的舌尖上,但到那里又灭了。托尔芬在哪里能学会梳头?他有很多技能;那不是其中之一。

“啊,”托鲁克尔假作悲伤地哀叹,“我就知道是头发。看得出来。”

库努特在托尔芬再次咆哮起来并朝对方扭打过去的时候祈求耐心和力量。

“别逗他了,拜托。”库努特开口,他的声音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而他俩又开始了。托鲁克尔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惹毛托尔芬。他们彼此真是般配。库努特都比不上。

“他睡着的时候,你没有没看着他?我看见你在里面——”

托尔芬踢了一脚他的马,库努特以为他要去前方处理这些天的什么工作,就像他想干任何事情的时候告诉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但托尔芬掉头过来对着托鲁克尔。

“立刻闭嘴,不然我就在你睡着的时候剃光你的头。”

托鲁克尔噤声了。“好吧,好吧。”

那一整天,托尔芬几乎没有离开他身边超过几英尺的距离。极度地令人不安。

库努特那天晚上的围火特意坐在托鲁克尔旁边,知道托尔芬黏人的新习惯只是暂时的,不会赢过他对人群的恐惧。火堆周围的人群永远紧贴而吵闹,一旦寒冷降临。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库努特压低嗓音问托鲁克尔。在事后,没有人愿意承认他们以为国王快死了。没有人告诉他在他离开的时候发生的任何事情。

托鲁克尔皱着眉,直到他发现库努特捻着自己的头发,他的脸上滑过一丝笑容。“那个顽固的小鬼不让一个人进你的房间。即使是女仆也不行。”他哼哼鼻子。“我们打赌他在里面吃你,一次一口,像条野狗。”

他金黄的眼睛闪过一道钢铁般的光芒。“你们赌了多少?”

“哈。”托鲁克尔伸手摸上他厚重的皮衣缝着的口袋,沉甸甸的全是硬币。“我从来没给陛下下注。”

“那是谁照顾我的呢?”他突然想到要问。

“他做的。”托鲁克尔耸了下肩膀。“给你擦洗,喂食和喂水。你能挨下来真是个奇迹,但我对结果没有异议。”他向库努特举起他的麦芽酒,嘲弄地敬了一杯,然后他们都喝了一口。“我们的小护士,卡尔塞夫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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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他不太对劲。”一个卫兵小声说。

他们在观看托尔芬和别人对打。至少,库努特在看,因为他已经和托鲁克尔训练到磨破了手,现在唯一的消遣就是观察托尔芬的动作有多迅速,观察他从场地对面的树下接近的方式有多不留情。阿谢拉特说过他的战斗毫无策略。现在,库努特知道这句话是正确的了。托尔芬以极致的野性,以及被逼至绝境的动物的速度制胜。这种战斗方式看起来,不适和美感几乎并存。

王不该叹息,如果不是如此,他会叹息的。那个卫兵说得对,但他不应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托尔芬内部破碎的部分无法修补,而库努特是打碎它的那个人。

托鲁克尔替他叹息了。“他的父亲是个伟大的人。”

其中的暗示显然而尖锐:托尔芬现在并不伟大,而且他永远也不会伟大。他仍然是一个小鬼,由冲动做成。“嗯。你认识他。托尔兹吗?”

“曾经认识。是的。托尔兹是一个伟大的战士。我认识的唯一真正的战士。”托鲁克尔喜欢作夸张的形容,但不是这样。不被承认地,没有夸耀或挑战的意味。“不过他长得更像赫尔加。”

在他们看着的时候,托尔芬从更高大的对手身下闪过,就在手臂下方,刀背自一侧压进男人的脖子。它会淤青的。托鲁克尔的一只眼睛眯起,摇了摇头。维京人、丹麦人和英格兰人一样,在酒、食物和女人够多的时候并不热衷于打架,但有一种叫战士的荣誉的东西在他召集的士兵们的心中。他们一看见托鲁克尔的高度,还有他的独眼和他被削了一半的手指,就想会一会托尔芬·卡尔塞夫尼,打倒了巨人的人。

而一旦他们见到身材矮小、头发凌乱、孩子气地瞪着他们的托尔芬,挑战就不远了。库努特宁愿他不要接受他们的挑战,但他的期望什么时候能影响托尔芬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了?比阻止海浪更难。

“那他怎么会和阿谢拉特在一起?”库努特问。

他们相遇那天,托尔芬把他吓坏了。他是一个脏兮兮的男孩,手上的指甲由于关节常受撞击而发黑,皮肤在积雪反射的日光下看起来粗糙并晒伤。同样,他也很美。就像看着与库努特相反的东西。完全是另一个物种。无雕琢的野性,不在乎谁瞄准自己,只有一个目标,与库努特的胆小与谨慎比肩。

他们都是在血雨腥风中长大的。托尔芬只是选择了不同的方式来应对,库努特推断道——但如果他父亲是一个解甲归田的传奇战士,这一点也说不通。

“哦,”托鲁克尔应了一声然后转过来,这样他可以看着库努特,树叶在他身上打下斑驳的阳光。他的目光中有种东西让库努特的脊背凉飕飕的。“托尔兹死了。”他简单地说。

死了。

而维京人不会简单地死去,暮年时倒在农田里,或者躺在温暖的床铺上,满脸皱纹,头发灰白,安详而幸福地在亲爱的家人环绕下离去。维京人死于战争。死得血淋淋,武器在手中,而如果托尔兹曾经是一名约姆战士,那结局比什么都肯定。

托鲁克尔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在场上,托尔芬还没有结束,他的对手也是。也许自从库努特让他吃全餐起托尔芬就开始长个了,他被喂养得颇有起色,已经比他的对手要高了。那个倒地的家伙在泥里滚个身去抓托尔芬的腿,但他往后一跳没被够着。这给了对方足够的距离重新站起来拿起剑。不会太久。托尔芬迎头而上,这招库努特认得。阿谢拉特在他们的决斗中对他用过。没有武器,没有怜悯,一点不花哨——凶猛的一拳打在男人的下巴上,然后又一拳。这一次男人没有再站起来。托尔芬一瞥也没给他,只是从泥土里捞起他的短剑,用衬衫把它擦拭干净。那件带绣的软纺衬衫,是一周前他得到的。

库努特几乎再次叹息了。

托尔芬以阿谢拉特的方式扫视着整个训练场。他正在长出阿谢拉特的眼神和余裕,尽管那个人还活着的时候他毫无迹象。他就像阿谢拉特的儿子,就像是这个神话般的托尔兹的儿子,或者更像。托尔兹死时他多大?不会超过七八岁。

一个本来更适合阿谢拉特的微笑在托尔芬的嘴唇旁边幽幽地浮现,然后又被他熄灭了,就这样,一切的答案在库努特的脑海里尘埃落定。

阿谢拉特杀了托尔兹。

当然是他杀的。然后他让这个愤怒的流浪儿跟着他,依靠残羹剩饭过活。因此他在身高和心智都发育不良。阿谢拉特的手下可能试过把他养得更好,但如果说他了解托尔芬哪点,那就是他会把所有送上来的关怀扔回他们的脸上。他们可能也试过把他丢在路上,但托尔芬会跟上来。表伦可能尝试过与他交流,但托尔芬会无视他。而当托尔芬显然成为他们战争边境永久的一名固定成员,阿谢拉特会利用他。利用他,用到崩溃的边缘。

库努特胃里的早餐在发酸,想到阿谢拉特被他的剑找到心脏前那一刻的眼神。他看着的不是库努特,不是死去的国王,也不是他正在交战的人。

他在看托尔芬。双眼睁大,嘴巴张开。在那一刻,他想的不是拯救威尔士,不是库努特,或者库努特的王位。他想的是救托尔芬。他最后的话语是给托尔芬的。他在这世上最后的想法是那个被他卷进战争的男孩。

失去两个父亲会是什么感觉?库努特只失去了一个。斯韦恩几乎不算数。

现在,倒地的家伙站了起来,试图对托尔芬说些什么。也许是钦佩,也许是请求再打一场。无论是什么,托尔芬都没有理睬。他环顾四周,看见了库努特和托鲁克尔,然后从相反的方向走下场。

托鲁克尔发出一阵小小的、伤心的声音。

还是让他走吧,不管他要去做什么。库努特从来没有问过;他能让托尔芬和他们一起在室内吃饭已经是个奇迹。尽管如此,他并不是阿谢拉特。他是阿谢拉特寄予了全部信念的东西,如果阿谢拉特信任他来统治这个国家,作为最后的复仇,他可能也会信任他来接手这份责任。库努特无论如何都会为他这么做,为了阿谢拉特,也为了托尔芬。

他想起一只放在头发上的手,然后想这可能也是为了他自己。

“你觉得托尔芬会愿意教我怎么使用短剑吗?”库努特用一只手比了一个随意的捅的动作,然后在托鲁克尔的笑声回荡在训练场上空时哭笑不得。

***

“第一课——”

“你不用教我怎么握住它。”自从拿下王冠他就一直在向托鲁克尔学习,因为一个不懂使剑的国王是做不长久的。现在他有一些肌肉了,至少挡得下那个大块头的一次直击。如果他那样学会了握住一把剑,他也能握住一把匕首——

托尔芬用他自己的刀柄捅向库努特的手腕。疼痛爆发开来,他后退几步,刀片如他想象中落地。

“好痛,”库努特哀怨道,“你应该教我,而不是伤害我。”

托尔芬冷笑了。“对不起,公主。”

哦。又是这个。库努特阖上眼睛,因为如果不这么做他也是翻个白眼、瞪着他或者脸红,他从地上找到他的匕首,再试一次。这一次他显然做得更差了,因为托尔芬不得不掰开他的手指再把它们按回刀柄周围,动作一点不温柔,让库努特觉得如果下次再做不对的话,他会过来把它们折断再摆到正确的位置上。

“不要像握剑一样拿着它。”托尔芬说着。他的声音总是听起来更像低吼。“你还没有高大到能像那头怪物一样战斗,所以不要尝试。”这些大胆的发言来自一个不得不仰头看向他的人,但库努特点了点头。

他花了出奇少的说教就让托尔芬同意教他点什么。库努特在晚餐后提出,在那之后托尔芬可以潜入夜中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直到爬回库努特的房间,在门边占据一块小小的空间;用一句话抓住他,“如果我不知道如何战斗,那就称不上胜利”,点一点托尔芬背上的剑鞘,它别在库努特赏给他的那件刺绣毛皮里衬的夹克上,代替了他以前那件血迹斑斑、光秃秃的皮革。

托尔芬皱了皱眉,看向他的样子好像他以为库努特会就近取出一把匕首来捅他——不要在意剑从来都别在他胯上——然后点头了。

托尔芬第四次撞上他的背的时候,库努特才后悔了。他可能有身高优势,但托尔芬速度很快并擅长把他放倒然后跪到他身上,每次的嘲讽的表情都如此来劲,看起来几乎变得像一个笑容。库努特的头发在第一个小时就变得乱七八糟,而在第二个小时,让他坚持站着的原因只有固执了。双手都是擦伤,脖子上还有一处,正是致命的位置,如果托尔芬真的那么做的话——但是他没有。这与其说是怜悯,更像是偷懒,好像库努特根本不值得他发挥全部的力量和速度。

他不是一个好老师,但库努特是一个好学生。重新再站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迎接冲击了。最困难的部分是对刀刃的恐惧,但早些时候托鲁克尔已经把这种恐惧从他里面敲出来了,托尔芬也有份。

库努特用拇指划过颧骨上的伤疤,沉下气来。

这次当托尔芬向他冲来时,他闪向一边,让托尔芬被势头带过去。他很快;半秒、半步然后托尔芬就意识到失误,转过来面对他然后——这是阿谢拉特会做的事,库努特发觉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因为托尔芬兴致缺缺的表情扭曲成了愤怒。

那天阿谢拉特在雪中对他说了什么?

一旦你热血上头,你就输定了。

输定了,也许,面对阿谢拉特这样的战士。但对库努特而言不是。托尔芬的进攻快速但杂乱无章;库努特开始凭借本能抵挡。

到那天结束他几乎已经知道如何避免一个伤口,如果不是知道了如何制造一个的话。

“够了吗?”托尔芬在最后一次把他放倒在地上以后问道。他的屁股在接连的摔倒中麻木了,所以他点了点头并伸出一只想被拉起来的手,然后才意识到他在向谁请求、请求什么,他改用颤抖的手臂把自己撑起来。

一小撮观众聚集在他们临时训练区的边缘。他强迫自己的手臂停止颤抖,然后低头看向托尔芬,带着站起来带给他的尊严,或者至少是比每次面对自己弱点时刻骨的疲惫好一些的东西。没有人比托尔芬更能引出他的弱点。“今天到此为止。”他蓄足力气说。

托尔芬的嘴巴定格成一条平坦的线。“你都站不起来了。”他说,但声音没有大到让其他人听得见。

“我们明天继续。”

“你真是逊爆了。”托尔芬告诉他,但其中没有真正的气愤。

至少还有人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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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所有人都像托鲁克尔一样对他的决定抱持乐观。他立刻希望阿谢拉特还活着,在右耳边私语,明智的王能把一位敌人化为己用,但真相是想起阿谢拉特的智慧是一件痛苦多于帮助的事。贡纳搓着双手,好像托尔芬是一只准备跳起来的野兽。同样的表情反应在他的士兵们的脸上,而弗洛基是最严厉的。这不会是这个指挥官的第一次挑衅,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库努特预见了之后的年月,充满了无用的建议与谗言,直到弗洛基失去利用价值或者决定真诚侍奉他为止。

“他不过是一条疯狗。”弗洛基说着,压低声音,好像托尔芬在几步以外就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当然,他听得见。“我不能对殿下陷于危险之中坐视不管。如果您想要一名贴身护卫,让我从我的人当中挑选——”

没人知道他和托尔芬之间的交易。但不知怎么他觉得跟他认识的野兽在一起会比跟一个响应弗洛基号召的人更安全。

“够了。这已经讨论过了。你在怀疑王冠的判断吗?”

王冠,而不是国王。这是一个口误。如今人们在看向他之前会先看向它——然后他们看向他,带上了尊敬。

弗洛基退下了。他鞠躬,但目光仍然在托尔芬身上,他在讥讽的沉默中挨过了整段对话。至少他们中有一个能公开地表达厌恶。事实上,他问得好。冷静过后,库努特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不敢相信他用什么束缚住了托尔芬。食物,热水和他手臂上新的绷带不足以掩盖他的野性。看着他是艰难的,看着这个破碎的、库努特用飘渺的复仇希望锁住的疯狂的家伙。

但是,就像所有年轻人一样,他并不知错就改。恰恰相反。他可以听到阿谢拉特在坟墓里为他大笑。

***

英格兰军队正如他害怕和预想的那样叛变了。这给了他一场战斗,但战斗正是他现在需要的。在他建立权威的时候,一些给托鲁克尔和丹人消遣的东西。库努特带着他,还有,带着托尔芬。他为托尔芬制定了一个专门的计划,让他吃上真正的饭,穿上去年缝制好或洗过的衣服。他的头发无药可救,但至少其他部分是可行的,特别是当托尔芬认识到库努特会从晚上挤出时间来擦掉他脸上的尘土,如果他不自己解决的话。

一个月不到,他看起来差不多有个人样了。叛逃者一个接一个,爬了回来,库努特知道他制造的这幅画面:托鲁克尔在一侧,弗洛基在另一侧,而怒火的鬼影托尔芬在前方——不像其他人那样有名,但仍然是卡尔塞夫尼。仍然是强有力的威慑。

夹板从他手上撤下了,瘀伤也已经痊愈。这就是全部。在这个月里,库努特从他那里只榨出零星的语言,并把它们看作一种祝福。总比一觉醒来喉咙插着匕首好得多。或者更糟:托尔芬走了。

最识时务的领主们早早地回到了他身边并紧紧跟随,库努特认为,精明的做法是等到每次开饭之前才把食物碎片喂给狗吃。但是当第一次生命威胁来临,就不是这么游刃有余的事了。

在丹麦区边缘的一个小村庄,他在一天的骑行后下马。卫队的人正前往当地人准备的宴会,托鲁克尔也去了。托尔芬已经离开去了某个角落。太多的人还在四周转悠,库努特没有注意到那个正在冲他跑来的人,直到根本来不及躲避,而他以为他已经比较擅长应对这个了,以为托鲁克尔的训练和王冠的谨慎已经教会了他一切——

这个人的体重全力撞在他身上。大块头,深色头发,简陋的皮甲,然后他倒下了,困在陌生人的重量之下,等待着痛苦来袭,因为那人的手中一定有一把刀,而库努特的锁子甲承受不住这样的直击。

他的手下冲他大喊;一个女人在尖叫。重量移开了。

库努特向托尔芬眨了眨眼,对方正低头看着他,手中拿着短剑。那个陌生人堆在他旁边,尸体周围积起血泊。撞他的不是那个人;是托尔芬,他意识到。

“下次躲开,白痴。”托尔芬说完转身离开。

库努特点点头。人群集聚回广场,托鲁克尔在他们的前头,斧头在手准备打架。一看到库努特没有流血,他耸了耸肩。弗洛基至少有点风度,看起来是关心而不是失望。

王冠躺在库努特身后的泥土里。他捡起它,掸掉灰尘,重新把它戴在头上。“总有一天我还会流血的。”他对旁边的人说,摩挲着脸颊上已经愈合的伤口。只要王冠索求更多,他就会为之献上。公平的交换。但当他注视着托尔芬走远,人群为他让出一条宽阔的路,目送他前行,那一刻充满了讽刺意味。

王冠可以给他任何东西,但不是这个。不是畏惧,不是尊敬。

也永远不会是托尔芬。

***

那天之后,没有人争论托尔芬在他身边的位置了。但他们仍然争论着别的事情。埃塞尔雷德要回来为他的王位而战,先发制人是最好的,他们说,为什么不向他的哥哥哈拉尔德,丹麦国王请求援助?为什么不征服威尔士,趁着时机允许。在冬天之前,这是明智之举,殿下,这样做好,而那样做更好。一千条低语日复一日在他耳边,因为耳朵是长在王冠底下的。

他一天中最美好的时间就是在宁静的房间或帐篷里,没有人打搅他,只有托尔芬沉默而固执地存在着,像一剂慰藉。

最糟糕的都来自他的手下。托鲁克尔的约姆斯维京人在乏味的行军午后无意听到了托尔芬的嘲讽,那当然是,公主,然后这像火一样烧了起来。

公主这,公主那的。现在,甚至不是女王,因为他头上是王冠而脚下是王座,身后是一支军队。最要命的是,它是会传染的。他不小心听到大厅里,两个士兵在议论他的统治方法,尽管与其说是议论不如说是在为他们今晚喝死自己的计划而大笑,为成全了它的公主而干杯。

公主。

如果用命令制止这些人,只能确保他得到闭塞和自怜的永久称号,倒是能终止它的传播。不行。如果他想要赢得尊敬,他就得看上去像那样的人。他放弃了留胡子的野心,因为他努力长出来的那点可怜的胡茬除了让贡纳结结巴巴地询问他是否需要别人帮忙刮胡子以外,什么也没有得到。

但他至少可以剪掉头发。

当然了,这些对托尔芬来说都不重要。至少有一个人在坚持——即使库努特留了十英寸长的胡子,长了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他也不会尊敬他。

“你在干什么?”

身后传来平静的话语比托尔芬这几天劳烦对他讲的总和还要多。库努特尽量不表现出自己的惊讶,坐在他的——他们的帐篷里的矮椅上,手里是刀片。“剪我的头发。”

“你——为什么?”这听起来比起询问更像是训斥。一个愚蠢的贵族在做愚蠢的事情。这就是他在托尔芬眼里一直的样子。

他在托尔芬那里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尊重了,所以库努特以事实来回答。“它让我看起来很弱。像个女人。公主,我想,是你用的词吧。”而现在每个人都在用。

他重新梳理头发让自己有东西可剪的时候过去了几分种。他知道自己是傻才会希望能展开一场对话,但随后托尔芬再次开口。“那不是你从前软弱的原因。”

从前,而不是现在。这种区别危险而珍贵。库努特的手停住了。“所以呢?”他从铸打成的金属镜子里观察自己:精致的五官,苍白的皮肤,新鲜的伤疤现在才长成明亮的粉色。印记周围的头发被割断了。“反正大部分你已经解决了。”他嘀咕着,把刀子重新举起到编好的辫子旁边。

一只手叠上了他的。

库努特僵住了,呼吸停滞在喉咙里。一只手,一把刀,他的喉咙就在旁边。他们的交易仍然成立,但这种事情对托尔芬来说有什么意义呢?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托尔芬想要阿谢拉特的脑袋。犯傻地认为他能掌控一个这样的家伙。

但接着是一段新的触感。一只手放上他的头发,把那束辫子拉回他的肩膀。在他的头顶,王冠上方的呼吸。

他就快因缺氧而头晕目眩。托尔芬自己的呼吸简直太响了,安静的环境中,这么近。他记得他第一次发现其他生物也有呼吸的时候——何其珍贵。他背后的这具身体活着。尽管托尔芬平日生活里像一只行走的亡灵,他还活着,而且他叠上来的手充满了温暖。这是几周来托尔芬第一次要求什么,但库努特对他想要的是什么毫无头绪,也不知道该如何给他。

一次呼吸,他让自己这么做,短而浅,希望自己放松下来。感觉过了一分钟,但也可能只是寂静中几次心跳的间隔。最后,托尔芬放下他然后走开了。他听见门开了又关,除了一声轻响再无其他。

库努特剧烈地吸了一口气,转回镜子前,刀子扔到桌上。镜子里的人红着脸,慌乱非常。他已经几个月没有看起来像这样过了——不是国王,不是王子,仅仅是一个男孩。

他还是没有剪掉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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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rahir 原文地址:https://archiveofourown.org/works/21874267 译文AO3地址:https://archiveofourown.org/works/26317573

授权: Comment on neither sword nor crown arahir on Chapter 4 Wed 19 Aug 2020 07:22PM EDT Oh my gosh this is one of the sweetest comments I've ever gotten!! Yes! You're welcome to translate it to Chinese and post it! I would be so flattered and I really hope more people have the chance to enjoy it. Thank you for your effort and for the lovely words <333333

neither sword nor crown 无需剑与冠

1

“我不会求你原谅我,”库努特告诉他,“想必你也不愿在我手下做事了。去你想去的地方吧。”库努特告诉他,佯装出全部他能汇聚的王冠的威严。

但是失败了。用王冠发出的第一条命令,完全是个错误。他的本意是一种安慰;他从托尔芬那里夺走了一切,但至少有一样东西可以还给他。自由并非一无是处。这串话语离开齿间,他仍然感到它们沉甸甸地系在肺腑,仿佛他会把它们再收回来似的。这顶王冠的又一份代价,他意识到。

他们的手都沾满了阿谢拉特的鲜血,托尔芬在盛宴的废墟中转过头来,半张脸在阴影中,双眼放大,其中显然有着库努特无法辨认的、某些除了恐慌以外的情感。今后,他会记得现在的每一拍心跳——蓬乱的金色脑袋因他的声音转过来,缓慢地露出一张凝固的脸,眼睛震惊地睁大,不认输的嘴张开而无言。

托尔芬的预兆太少了。紧接的背叛几乎是一场意外。尽管他们损失得如此惨重,库努特并未意识到他们之间没有建起足够的信任。

库努特还没有时间来记住这点,托尔芬就移动了。刀片闪烁空中,向库努特划出一道弧线。看见它的同一瞬间,托鲁克尔把他挥向旁边,然后金属割裂脸颊,掠过骨头。托尔芬的速度是传奇的;库努特钦佩他这点,非常钦佩。这本该是致命的一击,他倒在地上想,即使看清它袭来,他也没法祈祷自己能躲过,因为托尔芬的表情仍然在眼前跃动,犹如迈进暗处后仍然适应日光,一个幽灵在他的视野中穿行。

下一刻便是混乱。

他的人把托尔芬钉在地上。他挣扎并尖叫,抠着地面仿佛他会爬到库努特脚边把他从脚到头撕碎,而库努特仅剩的意识就是告诉他们不要伤害托尔芬。命令的声音太高,太急了,他试着在起身拾起王冠的时候重整自己。一切都太急了。

阿谢拉特的血,父亲的头颅在地面上,托尔芬被拖出房间,依然尖叫着,短剑从他的指间掉落。库努特没有发觉他也一样,浸润在自己的血里,直到讲话结束然后死者们被搬走,于大厅曾经精美的地板上留下条条血痕。

即使到了这时,他闭上眼睛,浮现的不是死者,而是托尔芬的脸。

“我要怎么处置他?”库努特不是在向谁发出询问,但托鲁克尔的手仍然搭在他肩膀上。

“他会挨一顿打,”托鲁克尔向他担保,“然后你可以杀了他。或者卖掉。可惜了。”

库努特伸手掖紧了礼服厚重的门襟,抵御突如其来的寒意。挨打。杀掉。或者贬为奴隶。阿谢拉特,死在他手上,倒在他脚边。没有一件事在预料之中。他用力地点了点头,不觉得自己能开口。

他手边一个侍从低语:“殿下,我们该处理一下这个。”对方指着横贯他脸上的开放性伤口。疼痛开始恢复,但感觉很遥远,仿佛它属于别的人。

脖子上的血迹几乎在发痒。“不,”他说着,指尖触碰上皮肉暴露的边缘,“这是我应得的。”

地面一闪而过的光亮吸引了他的视线。那柄短剑,刀刃镀满他自己的血。

稍后他捡起它,趁没人看到的时候——尽管每个人都在看,一直在看,永远会在看。他把战利品藏进披风,一只手紧握着它,紧到剑柄的绑带在柔软的手上留下印记。

如果他值得托尔芬哪怕一个指头的支持,他也许也能做一个值得拥戴的国王。

***

他过了一天才让自己去见托尔芬。晚上去的,带着一盏蜡烛照明,也没有护卫,探路去他们把托尔芬扔进去的牢房。托鲁克尔不经意间提起过。他把炖肉的碗放在铁门边,透过栏杆端详托尔芬这团破烂。

他看起来很糟,但是,他也从来没有看起来快乐,健康或清洁过。“托尔芬。”库努特轻轻地说。

那团东西搅动了一下。金色的脑袋从泥泞里抬起时,库努特忍住没倒抽一口凉气。脸上的淤青和血迹如此之多,容貌在摇曳的烛光下难以辨认。他的眼睛至少是清澈的,在黑暗中发出微光。

“我——我给你带了食物。”

托尔芬唯一的回应是把头倒回泥地上。库努特恨自己舌头打结,说不出正确的话,恨自己正在做的所有事情。

“这是阿谢拉特的选择。我不想他那样。”

库努特压上栏杆。“他让我这么做的。你要相信我。”

这是世界上库努特唯一一个愿意乞求的人,但托尔芬对言语充耳不闻。在他决定反悔之前,库努特从口袋里抽出钥匙让它滑进生锈的锁里。它卡住了,但片刻的使劲后,在一声吱呀声中打开了。现在,托尔芬坐起来了,或者说试图起来。

库努特没有挪动。只是让门开着,然后把那碗肉推进去。“给你。”他说。

国王是不被允许烹饪的。那段时光已经在他身后,但托尔芬在他们短暂分享过的小木屋里咬下第一口热食的表情是他为数不多的珍贵记忆。他从厨房里偷了一碗,不顾这为他引来的目光。简而言之,这个夜晚是一连串错误的决定,一件接一件,完美的连续。现在只是又一件,他意识到,因为托尔芬空洞的眼睛里满溢着恶意。

即使挨了揍,他的动作还是很快。库努特该记住的。

眼前迸射出金星,托尔芬把他推倒在牢房的栏杆上,手勒上他的脖颈。这不是一场赢得了的打斗,所以他没有争取。相反,他只是脱力在对方的手中,专注于抓握的力道有多弱。仍然足以让呼吸变成一种挣扎。“住手,”他想说,但被掐得更紧了,“这不是……一个战士该杀人的方式……托尔芬——”这些字句几乎没有流出嘴唇,在喉咙处就被扼住了。

听到战士这个词,托尔芬松开了他。他仍然蜷伏在库努特身上,这么近的距离看来他真是邋遢,他久未清洗的气味,还有脸、头发与衣服上干涸结层的血迹几乎令人想要流泪。

“你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库努特悄声说。“本来是阿谢拉特的错,现在是我的了。你由我来负责吧。”

托尔芬如此沉默,只有他不自然的呼吸暴露了他里面仍然活着,打乱了他们之间的空气。他的视线移到库努特的脸上,看到那条已经清洗过但还未缝合的伤口,最后在厌恶的声音中放开他。

那碗炖肉打翻在泥里了。托尔芬回到角落的时候,被它绊了一下,然后像一只受伤的动物重新蜷缩起来。这是他能挽救剩下的东西的最后的机会,库努特意识到。到了白天,他们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丢弃他。作为奴隶卖到海外,托鲁克尔说。那会是最安全的选择。

库努特无法想象再失去一件东西。爱是无情的范畴。这是差别待遇——老神父告诉他的。这种感觉除了私念再无其他,但他没有理由不去保留。至少,没有理由不去尝试。

而且,他的一部分认识到,没有人能像托尔芬那样惹恼自己,像他自开始就表现的那样。王冠已经是一份痛苦的重量,分秒间改变着他。托尔芬可能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不在乎它的人。

他还有没有在乎的东西则是另一个问题了。库努特太害怕答案,尽管那瞬间他想到了一个,如启示一般。

“我跟你做个交易,”他提出,“你现在想杀了我。”这句话偷走了他的呼吸,因为千真万确。托尔芬从脏兮兮的刘海底下看着他,眼睛淤青但锐利。库努特胸口的某种东西翻滚了一下,为那目光,为他伤得有多重。一个破碎的人。从他们见面的第一刻起他就是破碎的,但如今他甚至失去了阿谢拉特来维持他的形状。“你这样和我打的话,不公平。你必须等我变得更强。在那之前做我的护卫,然后我会和你决斗,以战士对战士的方式。”

托尔芬的目光没有退缩。

“或者,你今天就可以杀了我。现在,就在这里。”

库努特手伸到背后,从斗篷的毛皮衬里中掏出那把短剑。剑是托尔芬的一部分,就像现在,王冠是库努特的一部分。他递出它,刀柄朝外。

托尔芬没有要接过来的意思。

憎恨。这就是占据托尔芬眼底的感情。库努特把它加入托尔芬在共处的时间里对他展示过的面孔清单中,曾经它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不屑、得意、愤怒、决心、背叛,然后憎恨。完美的组合,他苦涩地想。他遇见托尔芬时把脸埋在拉格纳背后发出不安的喃喃的那部分发出抗拒。他试图平息它,但马上,托尔芬合拢在刀柄的手指牵走了他剩余的每一条神经,使眼睛睁大并聚焦在那上面。

“好。”

这就是他唯一说的话,唯一发出的声响。

库努特不记得要如何呼吸了。“你同意吗?”

托尔芬什么也没说,但已经够了。这个决定很可能会被证明是他短暂的国王生涯中最为错误的一个,但也是他不忍去质疑或后悔的一个。至少,不会是今晚最糟糕的一个。他起身,示意开着的门,从地上拿起烛台然后带路去他的住所。他不去管托尔芬一瘸一拐的脚步声和门口碍事的守卫的眼神。

他没有准备好的是托鲁克尔就在门内。他带着他那不协调的笑容观察着两个人,几乎像威胁。“托尔芬。”他说,一个词的问句。

“之前,他失去理智了。他已经同意再次受佣做我的贴身护卫。”库努特的声音有点颤抖,但托鲁克尔并未留意;他仅仅让目光落在托尔芬身上,叹息了然后挠起脖子根。

“你要保护他。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侄子。”

托尔芬哼一声,尽管声音太潮湿,太动物化了,几乎像在咆哮。“好像你做得到似的。”没有通常的咬牙切齿;这个事实让库努特即使在斗篷下也打了个寒战。

托鲁克尔笑了。“也许吧。”他说道,指引他们穿过门,“至少不要把泥巴弄得到处都是。”

好像他关心过似的。库努特忍不住去想他指的是国王也是到处的一部分,而现在想这个已经太迟了。他的衣服一团糟,脖子上还印着一个泥手印。“拿点热水和布过来,”库努特命令他,试图用这个举动凝聚起一点点威严,“把它们带到我的住处。”

至少他拥有使对方惊讶的能力。托鲁克尔对他眨眨眼,看起来简直像一只巨大的、困惑的猫头鹰。“我不是你的仆人,还有你不能把他带进——”

“托鲁克尔。”

驳回是不容置疑的。他甚至不用再看一眼就知道想法已经被传达,然后再也没有询问了。这个人只是又一声叹息就放他们走了,尽管他的目光就像他搭在库努特肩上的那只手一样沉重,阿谢拉特死在脚下的画面,亲手杀死,超过了他的膝盖所能承受的。

那是几个小时前的事了,他想起。只是几小时。脸上的伤口又开始发作了。

进到房间,他关上门,让自己呼了口气。托尔芬呆在入口,仿佛在努力把自己变作一座雕像。他在战斗以外的时间从不活跃,但这是不同的事情。我真的把他毁了,库努特想。在脑中,他想象凑近,低头看进清澈的眼睛,然后找到某些能够理解的东西。一个傻瓜的想象。

敲门声惊动了他们俩。

他把托尔芬推到门后,接过一盆水与一叠细纺布。应该提前说明它们的用途的,他在侍女离开关上门后,转向托尔芬时才想起。“脱掉。”他命令道。

托尔芬没有动。

“你要一直这么固执下去吗?”尽管这么问,他知道答案是显著的肯定。没有哪个世界的托尔芬不会犟到荒唐的地步。即使在乐园的入口,托尔芬也会拒绝守门人的基本礼仪。也许这就是库努特如此欣赏他的原因。

但,意料之外的是,托尔芬开始层层剥去他的衣服,吃力而缓慢地。也许他只是累得不想抵抗了。他污秽的衣服下面,是一塌糊涂。库努特问自己在期待什么——这男孩满身都是瘀伤。他的手臂是最糟的,颜色表明它坏了又坏,而且愈合得很差。阿谢拉特不得不在一周前打断它,再让它以能使用的方式重新固定住,但毫无疑问,又被新的战斗毁了。被那天下午宴厅门口人群的战斗毁了,然后又被什么人惩罚的殴打毁了一次。库努特手里的湿布差点掉下来,猛然感到自己像踏进一片水洼,却发现海水已经及颈。

托尔芬并不漂亮,但当库努特鼓起勇气凑近他,开始擦拭苍白皮肤上的血迹和污垢,他无法克服自己浮现的尴尬。来到托尔芬的脸时,尴尬变成更多的好奇,更少的傲慢。他用布按上他的下颌和脸颊,然后是他整张嘴。这花了很久。他的鼻子又被打破了;五官就没有哪里不流血的,头发简直沾满了灰。托尔芬没有展现任何表情,但时不时地瑟缩,这是种与其说疼痛不如说是被触碰的反射,库努特意识到。

完工以后,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正注视着一个和他同龄的年轻人,相貌平凡,但也有着一副结实的下巴,高挑的颧骨,和一双也许曾经是大而善良的眼睛。他的婴儿脂肪保留在脸颊周围,尽管在跟随阿谢拉特的兵团度过众多寒冬、靠残羹剩饭过活以后,他还能留下一丁点儿都是个谜。他的其他部分都是皮包骨头的单薄肌肉。库努特不忍心再看一会儿。

“拿着,”他说道,递去大概是仆人们为他铺在床上的睡衣。

托尔芬盯着它,像被递了一条活蛇。他让它掉落地板上,穿回他的脏衣服取而代之。至少,他没有要求离开。库努特带着肩上灼热的视线准备就寝,并提醒自己这是他自找的。国王最好不要介意别人盯着他看。终于,他们在尴尬的位置安顿下来:库努特躺在床上,无法安宁入睡,而托尔芬背对着门躺在地上。

当托尔芬开口,他的嗓音仅仅是一丝的声响。“我们并不是战士。”

库努特深吸一口气。

“你说会和我以战士对战士的方式较量。但我们并不是战士。”

这就是他作为国王的第一天结尾:和一个想杀了他的人待在一间屋子里。在一间屋子里,还有世界上最后一个他也许能够,以他有缺陷的方式,真正去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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