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光之战士生气了。
这可真是难得一见。毕竟,可露儿小姐喜欢叫他“艾欧泽亚的好学生”,大抵是因为他那种比起“英雄”的名头,多少显得勤勉端正的做派。“拯救艾欧泽亚”就是他勤勤恳恳的学院课题了。而且确实有一段时间,可露儿教过他写字。他们的英雄阁下出身淳朴、勤学好问,好说话得很。惹这样的他生气,总归要比让他笑难上很多。
然而这就是事实,哪怕是阿尔菲诺也注意到了。冒险者沉默的时间更长、用咒杖戳地的力道更大、咏唱爆炎的速度也更快了,但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生气。若是问他,年轻的猫魅只会露出苦笑……怎么说呢,显得他脸色更差了。阿尔菲诺几乎想要捂住妹妹的脸:那种神情,可不是能给少女看的啊。
别人无从得知,本人是不会不明白的。渡过红玉海的时候,赫卡特不断反思自己的言行。不管怎么说,最近生的气都太多,连胃口也一起增大了。可愤怒还是源源不断地在他心里积蓄,虽说不至于失去控制,却搅得他心神不宁的,而能解决问题的人则远在天边。阿泽玛在上,鬼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到眼前来。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总来说,这事和埃斯蒂尼安有关。
最初遇到埃斯蒂尼安的时候,赫卡特还只是单纯觉得他很强。如果要加上什么修饰,那就是“高傲”吧——虽说他更愿意称之为“骄傲”:那种强者的自持。这样的印象持续了很长时间,苍天之龙骑士被他简单地归类于同故乡的森林之民一般傲慢固执的类型,直到他因为诬陷不得不去了伊修加德,随后又为了和平,和埃斯蒂尼安(还有阿尔菲诺)一道踏上旅途。
埃斯蒂尼安,出乎意料地是个粗糙却细致的人。就好像他总会抱怨“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却又好好做完了一样,矛盾微妙地自洽着。至于他本人,勉强能和冰之巫女和平共处,又对自己的坚持坚定不移,就像他说的那样,他是为了结束战争而来的。赫卡特只觉得相当了不起。
说实话,冒险者没想到会被他关心,更没想到会被他轻松地称为“伙伴”。认识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人也好,经历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也罢,一路走来,自己其实也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不是吗。讨伐诸如罗波那的这类蛮神……也只是因为“能做”又“没有其他人”了,所以就去做了而已。毕竟,总不能放着任凭别人遭殃吧?
就算被他揭露其实也不必如此身先士卒、理所当然地挡在前面,赫卡特还是会继续那么做。该说是责任感呢,还是只是习惯了呢。只不过听了他的话,心态稍微有些不太一样了。
光之战士忽然开始希望,自己是不是也能为他做点什么了。
所以说、本以为他是足够负责任的人,至少也不会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伊修加德,可他就是走了。赫卡特知道这其实是个好抉择。在人龙和平的未来,山岳之都不再需要能杀死龙的士兵,无论象征还是本人,苍天之龙骑士都应该成为旧日的幻影。但——
多少,还是希望他能和自己告别。
本来是没有生气的。不如说,赫卡特劝慰了自己,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对埃斯蒂尼安生气。对方也许都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在乎自己,又或者也是有别的事情要去忙……期间光之战士也进行过反省,是不是将那声“伙伴”听得太重。但要说终于下定决心再去探望时,空无一人的病房没给他带来打击,这只会是假话。也是被人提议,战争结束后的闲暇时光里,他没能忍住,重新走了一遍这趟旅程。而看到那放在魔大陆尽头的妮美雅百合时,赫卡特忽然就有点不是滋味,也微妙地满心绮念。
那肯定是埃斯蒂尼安放的。
说真的,救了他真是太好了。龙诗战争结束后,赫卡特还是一遍一遍地想,大概是因为很少有这样的朋友。被亲口拜托过“杀死我”,有时候梦到了,他还是会后怕。
还好有阿尔菲诺带头,如果是自己可能就想不到办法了。毕竟从一开始,做冒险者的原因只不过是为了补贴家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英雄”,自己也完全不清楚那种事。就像是埃斯蒂尼安,在他口中零散出现的牧羊时期的童年里,大概也从不曾想过能够成为“苍天之龙骑士”。
到了现在,苍天之龙骑士的生涯走向了尽头,英雄的旅程似乎才刚刚开始。虽说多多少少赫卡特都有那么点羡慕他,但活着到达的结局已经比什么都要圆满了。
只是自己做的真的足够好吗?偶尔前去探望病人的时候,光之战士会坐在安睡的龙骑士的床头这么想。是不是曾经有更好的选择,有可以失去更少的同伴的选择,自己却走错了方向。而他们所期待的,到底是不是我所带来的结局呢。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和疗养的伤者聊别人的事。忽然间,埃斯蒂尼安的话头转到了他身上。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他说,“但是你已经做得比任何人都好了,伙伴。”
他大概不会明白,这句话令光之战士感到了多少宽慰。
赫卡特真的很想再见他一面。但自从伊修加德的不辞而别,除了重走那段旅程,他忙于新的事件,更何况即使脱得开身,他也不知道要如何下手去找。一开始他还庆幸于不必与人尴尬相对,现在才觉得,更难受的是见不到埃斯蒂尼安。
怎么说呢。
他或许是很喜欢那个人吧。
他不想用太重的字眼,好像担心自己这么想了,就有什么会逃跑一样。可赫卡特也不清楚还有什么能形容自己的这种心情,最开始,他连想都不敢想。怎么能对称呼自己为伙伴的人有这种想法呢,但欲望还是不断滋长了,缠绕到他自己都无从应对的地步。
嘛,毕竟是第一次,对象还是那种男人,就算有点不熟练,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至于生气么,当然是无论对方在很遥远的地方、还是近到了可以帮忙毁掉帝国的加农炮的地步——却都不愿意来看他一眼、给个交代呀。
以及为了所有死去的人,也为了所有还活着的人,和未能说出的话。
所以说,本来是没打算要说的。
是什么时候呢,大概是遇到热情的人,被硬是灌了所谓的“庆功酒”吧。喝醉后走上伊修加德的街头,被冷风一吹,他忽然就很想见埃斯蒂尼安了。
真是莫名其妙吧?可是偶尔也想要和他聊聊别人以外的自己,还想再多听听听他说自己的事。他也有想要保护但没能保护的人,也有不想杀生却杀了什么的时候吧。而到如今,“苍天之龙骑士”的故事已经结束,“英雄”却远远没到完结的时候,他还要、也必须继续战斗。
想要被谁称赞或是肯定,也想要去保护和守护,还想要对很多人说对不起。即使已经被他肯定过,也还是想再听一次、两次、更多次。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那个人永远都会是埃斯蒂尼安。
赫卡特几乎是气喘吁吁地推开了病房的门,一言不发地走近了。那时龙骑士还乖乖地躺在床上修养身体。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不知为何,总有种想哭的冲动。
“搭档?”他听到埃斯蒂尼安发出惊讶的声音。因为他上前吻了他。生涩却猛烈,门牙碰到了门牙。
好痛。
赫卡特想要保护他。可以的话,能从过去开始就好了。永远见不到自己也好,当一个傻乎乎的和弟弟一起放羊的小孩,就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赶着羊群回家吃饭去吧,桌子上不会少掉任何一个他重要的人,永远都幸福。然后,要是再贪心一点的话,希望自己也能在那里。
如果他没有经历过这一切,自己就不会那么喜欢他。可是,真希望他不必受苦。
能够回到一千年前,去保护龙族,保护拉塔托斯克就好了。明明是七大天龙的名字,听上去却莫名像是只小松鼠。如果不行的话,至少也想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自己到底忘记说了多少没几乎再说的话,没能救有多少没有救下来的人,又犯了多少错啊。
他像个傻子一样,接完吻,就在龙骑士的怀抱里哭了出来。
没有泪水的哭泣。埃斯蒂尼安是不知所措的。可即使在伊修加德的漫长冬夜里,那也是异常温暖的一个吻。
也是因为酒醒后想起来自己做了什么的尴尬,他没有再去探望病人,也因此直到现在也再没见过龙骑士。对方或许只是尊重他才选择了同样避免会面,可现在,他又任性地想要获得一个答案。
他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赫卡特不知道。他只希望埃斯蒂尼安能够好好回答,再不济,能够好好拒绝也好。可是他连问都没有问过,单方面地就希望对方可以理解,真是太过分了。
那么首先,还是先去找机会见一面吧。比如,龙眼。
埃斯蒂尼安会继续作为龙骑士活动,大概就是因为无法放下那个不管,即使已经成了空壳,也一定会去收拾残局。毕竟他就是那样令人意外的男人,也因此他才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急匆匆地从天营门赶回了阿拉米格皇宫。就在顶上的露天花园里,刚刚好、碰到了正打算离开的埃斯蒂尼安。
对方显然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几乎要撒手丢下紧握的魔枪。赫卡特意识到他的慌乱,忽然间,他有了那么点的勇气。不会有比这种猜想更美好的事了,至少现在还不存在。幻觉也好,真想再停留一会。
所以他大喊了那个人的名字,然后问:你是怎么看我的?
“……搭档?”
赫卡特不知道他是在用疑问句答复疑问句,还是真的在回答自己的问题,于是他握紧了自己的咒杖,一边走,一边再次喊了。
“不是那个!”
所谓的拼尽毕生全力大概就是这种东西。在他奋力的喊声中,龙骑士似乎也有些手足无措了,仿佛正极力控制着后退的欲望。
“不、我是……”他勉勉强强地回应,难得连声音也变小了,“你是我重要的……伙伴?”
“都说了不是那个啊?!”
英雄大踏着步,提着他那根首尾都尖锐得有些危险的魔杖走上前来,埃斯蒂尼安几乎以为他要用那东西戳死自己了。对了,他就是用它杀死无数的蛮神和敌人,连同被附身的自己也一同打败……埃斯蒂尼安毫无疑问地尊敬他。可此时为自己敬重的伙伴却不知为何非常难以直视,让他有些神思恍惚。他总是想起那天晚上的猫魅,看上去小小的、软软的。埃斯蒂尼安曾经以为他在哭,可他不过是在轻微地颤抖。但那些无形的眼泪还像是烫到了他的胸膛,一直浸透去了肋骨的深处;蚌张开了柔软的内里,用安静的吻夹伤了他。埃斯蒂尼安有点希望他不要再那么哭泣,那种感受,大概是……怜爱……吧?可这种心情放在值得尊敬的“伙伴”的身上,是不是有点……十分……不对劲、呢?
在他思来想去的时候,猫魅已经走得非常之近了,所以他只好拼命往后退,好像被什么追着赶着,比如令他脸颊发热的什么东西威逼至前一样。不敢直视对方。一直没有再和他见面,应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大概是终于退到了不能再退的屋顶的边缘,只能涨红着脸,喊了“所以说是重要的!”之类的话,便头也不回地、拼尽自己前苍天之龙骑士的称号奋力一跃,堪称狼狈地逃离了现场。而在他身后,赫卡特有点傻眼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随后——
他弓着腰,捂上肚子,笑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