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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岸流 (深海猎人大乱炖三部曲之第一部分)

本篇cp:乌尔比安x斯卡蒂 有R18

“呼吸,斯卡蒂。”他说。 她点点头,顺着暴风雨来的方向抬起下颌,深吸一口气,体内外的冷热气旋在鼻腔里交锋,激起某种湿且咸的酸楚。然后她屏住气,雷暴和狂风都安静了,她向着浪潮一跃而下。 而他紧随其后,于水下凝视着那团绽放开来的银白发丝,猎人的双足只消上下一个来回,她已经朝着更深的地方潜去。他们并行着,背向昏暗天光,朝风暴所不能及的地方去。 这里仍是浅海,大片海草驯服地伏卧于他们的身下,阴影随水流在其上滚动,灰白岩块上的褐藻被携裹着,向这一双猎人低头臣服,而两人也趁着离岸流提供的动力,像是乘风从草坡上跃起,再顺着生物骨骸的沉积物俯冲而下,掠过那些起伏温柔的沙丘和沟壑,无声滑入浅海的边缘。 “再快些,”他催促道,“全力加速,别停。” 斯卡蒂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加快了下潜的速度,在暗流中劈开一道间隙,向着远海泅去。 其实目的地并没有那么明确,乌尔比安只是要求她保持全速前进,刺向海洋的深处,远离大地,在那里他们将展开一场模拟的追逐。 斯卡蒂知道,有时候当巨型猎物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至,就会靠难以想象的蛮力和耐力挣脱重围,拼命甩开狩猎者,带着全身各处嵌入的巨大武器,拱开汹涌的洋流,一路撞碎礁石和它遇到的所有东西,向深海全力溃逃,逃向能碾碎骨血的巨大水压,逃向嗷嗷待哺的兽群。 而他们的任务就是紧紧地、紧紧地跟住它,跟住它流失的血,将它驱赶向孤立无援的海域。他们三两结对,巡游在巨物的身侧,不与它正面冲突,也不让它逃脱,而是避开致命的重击,用游击型的战术消耗它的体力,撕咬它的精神。一队疲劳了便由另一队补上,直到猎物体力耗尽,无法突破身下的防线,他们便将猎物赶到海面,开始集中攻击猎物身体上的薄弱部位。猎人们的帽尖在浪涛中起伏,像是掠食动物的背鳍,他们站立在怪物宽阔的背脊上,牢牢地握住林立在它血肉中的剑或枪,像是掌着风暴之中的大船的舵,一次次沉下又浮起,但绝不松手。那些武器犁出的深沟,被海水泡得泛白的洞口,遍身被撞断的骨头,让巨物在咆哮和挣扎中一点点流尽了血,最终永远地沉没。 “这种追击的过程有时能持续十几个小时,甚至几天。这是只能被深海猎人使用的战术。”他说。它需要坚如磐石的意志,一往无前的决心,更要能与巨型目标角逐的耐心与体能。

这样的训练并不是第一次了。 最开始,乌尔比安让斯卡蒂呆在他的身后,要她拼尽全力追上自己的速度,一口气不停地游上数十海里。他还记得第一次的训练,他甚至到折返时才发现斯卡蒂不见了,这也不能完全怪他,毕竟斯卡蒂回答他的要求时往往只是简单地“嗯”一声,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说,他也习惯了。他一边在海中叫着斯卡蒂的名字,一边用最快的速度往回游,终于在空空荡荡的海面中间看到了自闭的斯卡蒂。她那时脸色很白,浮在洋流中间大口喘息,勉强还能留在原地:“对不起,队长,我这就跟上来。” “还能游吗?” 她点点头,帽子和睫毛湿漉漉地滴着水。 乌尔比安叹气:“能不能你心里没数吗。”然后他拎着斯卡蒂的后领,一路把人从外海拖了回去。 那天,看着洋流飞速从眼前后退的小斯卡蒂学到了一个道理:你觉得你行的时候,你可能真不行。 后来乌尔比安发现了一种更行之有效的方式,就是他跟在斯卡蒂的身后,他可以更方便地观察她的状态,她潜游的姿势,呼吸的调整,并且在适当的时候给予训诫。现在,他们已经可以共同跨越一百海里以上的海峡。 他会提前规划好路线,他们大多时候避开危险的海域,从一条不会惊扰到海怪的航线走。等斯卡蒂对路上的风景了熟于心,他们又开辟一条新的。遥遥无望的长途奔袭在她的心里一点点缩短,不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甚至偶尔路遇成群的恐鱼,她还有余裕飞快地从它们之中掠过,翻起一道巨大的漩涡,搅得那些低级生物被涡流吸住,滑稽地直打转。 别分心,他总会这么说,然后毫不留情地抽打漩涡,让那些透明水母状的生物被水流撕成碎片。 于是她只好闷头向前,再快些,再快些——乌尔比安很懂得压榨她的极限,这样下一次她总会发现自己的极限又远了一点。 可有一瞬她会觉得自己成了那匹走投无路的孤独巨物,一路横冲直撞,炮弹一般粉碎掉周遭的海潮,却又不知要向何处去。四肢沉重坠着她下沉,肺部因为持续超限工作而疼痛,血液在体内如雷鸣滚动,心脏蓬勃粗鲁地狂跳,他会听到吗?她想。直到乌尔比安轻而易举地从她身侧超越过去,她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强……不、是洋流,她身不由己地被扯过去,就像那些被吸入漩涡的水母一样,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被卷入其中。她意识到自己离怪物还差得远。

“就到这种地步吗?”乌尔比安停下来,在距离她五米的距离,回过身问她,表情隐没在帽檐的阴影和面罩之下,语气里倒也没什么责难的意思。 斯卡蒂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其实已经在有意识地避免这么做了,要不然总觉得在学他),心想:当然不是!她觉得心里像有一个升不起来的巨大气泡,让她觉得憋屈,于是她决定闭上嘴做给他看,实践一下三队实干比什么都强的原则。 她以斩杀一头海怪的气势向他冲了过去,不过他比她更快,拉开了距离,但又不至于太远。他嘴角没忍住翘了一下又很快收住——他太熟悉自己的猎人了。斯卡蒂不服气地盯着他看了两秒,调整好了姿势,像是挥舞起那柄巨剑一样伸手就去抓他,没想到乌尔比安轻巧一躲,瞟了她一眼就向着斜上方退去了。

追逐者与被追逐者的角色调换了。 他们一前一后朝着海面游去。

上升,上升,直到黑暗逐渐退却,幽蓝的水体上方透出一丝光亮,然后扩大成片,脉脉含情地摆动着它的尾鳍,搅散了一直包裹着他们的浓郁水色。那些水色逐渐溶解,在越过某个点之后,视野里璀璨明艳的蓝色骤然炸开,整个海洋突然对着她敞开了自己的帷幕。 就像某个气泡震颤上升的过程中突然“啪”地破掉一样,斯卡蒂感到一阵轻微的目眩,不知道是水压的急剧减少还是光线的骤然增加导致的,她的视野里许多星光闪烁着。 等她的眼睛逐渐适应,她看到上方光晕中的阴影,那是乌尔比安。他仍在向上游,光线切割着他的长斗篷的不规则下摆,银白色的发梢在洋流中一闪而逝。 他们的上方,竟然还有一片奇迹般的、还未被污染的鳞兽群,它们聚集又分散,她觉得它们在跳舞,为她遮蔽了过于耀目的天光。她出神地想着,它们要去哪儿呢,它们能去哪儿呢,但愿队长不要像对待那群恐鱼一样将它们打碎。 鳞兽群逡巡着、摇曳着,它们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将猎人们当做成对的掠食者,忽然如舞者的裙摆一样撒开一个大圆环,乌尔比安就从那个空洞中穿了过去,然后是斯卡蒂。她视野边界中鳞兽们头尾相接,组成一道深蓝的川流,川流上银光粼粼闪烁,流星群似的追逐彼此。她想,他们应该已经远离暴雨云盘旋的岸边,到了雨后初晴的大海中央。大海很快回应了她的猜想,围绕在她身边的水流温柔又暖和,托着她飞快地越过那些银光闪闪的环流,升向天空。 在离海面咫尺之近的地方,他们停下来上升的势头,许多细小的气泡在他们身边萦绕,头顶则是旖旎的水波和被阳光染上金色的泡沫。乌尔比安有意地掌控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让她介于追不上和追得上之间,每当她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他就冲刺出一小段,而当她有点丧气地减缓了势头,他又停下来,将毫无防备的背后露给她。他们游过的距离远不到斯卡蒂的极限,但是持续地全速前进消耗体力更快,斯卡蒂有点生气地想:难道他完全不觉得累? 或许确实如此,每次小队出击时他都是领航者,永远在最前方。领航者的体力消耗是最大的,所至之处,海洋为他豁然洞开,剩下的猎人们则跟在他身后,从被分开的水流中穿行而过。她在队尾看着他的船锚牢牢嵌在海怪的背上,她就知道他们不会跟丢。 “斯卡蒂,你的速度又变慢了。虽然协同作战的时候可以交替追击,但独自追踪猎物的情况也不少见。或许你离耗尽它们的体力只有一步之遥,你要在这种时候放弃?” 斯卡蒂说不出来“等我一下”或者“我想休息”这样的话,她悬停在水中,胸廓起伏,也不想回答,只是一直盯着他。 见她不说话,乌尔比安终于也停了下来,靠近了她一点,看着她因为气血翻涌而显得格外殷红的眼睛:“实在不行的话就下次,但是下次航程得加倍——” ……面对强大的猎物时偶尔可以假装受伤,诱敌深入。她默念着,学以致用算不上犯规。斯卡蒂看准了这个机会,猛地从水中跃起——如果是在地面上,那实在是非常漂亮的击剑跃步——她的指尖还是和乌尔比安的衣角失之交臂。落空了,但是还没完!斯卡蒂吃准了他面对着自己后退快不到哪里去,整个人向他怀里撞去。 乌尔比安惊诧了一瞬,向后一仰,巧妙地近距离躲开了,斯卡蒂从他的正上方跃了过去。他在水中翻了个身,向侧前方逃去。但两人的距离已经无可挽回地拉近了,斯卡蒂没给他逃远的机会,狩猎的本能从肌肉中迸发,她打算就此紧紧贴在他身边,一鼓作气抓住他。两人几乎是一路平行地飞快游动,在海中拖出两道悠长的白线,那两道线时不时彼此靠近和旋转,但从未真正交汇,有时是斯卡蒂在前,有时是乌尔比安在前。她时而沉下身子,向着乌尔比安的背脊俯冲,时而又是在下方,试图阻拦他越过自己遁入海底。 他们靠得太近了。有几次斯卡蒂觉得自己几乎要撞上他的小腿或是下巴,但不知道为什么乌尔比安都躲开了,她只撞上了他掀起的水流。 那些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海流将她一整个攫住了,擦过她的身体,从额头到鼻尖到嘴唇,从脖颈,到乳间,再到下腹,到她腿间才逸散开,摩擦得她觉得脊背麻酥酥的。 而洋流中,有他的味道。 她平时不太有机会近距离闻到,也没有那么熟悉。但现在那种若隐若现的味道,或者说荷尔蒙,正在逐渐变得明晰,让她觉得那些划过体表的水流像他的衣服,像他的身体……他们不断擦身而过,在蔚蓝的海中交错起伏,有好几次她甚至难以分辨清掠过自己身体的究竟是水,还是别的。 斯卡蒂为此跃起又落下。她想要抓住那种味道。 不是柔软的,不是熟悉的,不是温暖的,而是原始得近乎粗暴的,坚硬的,粗粝的,蕴藏着难以计量的力量,像是她在海面下听到过的沉闷的雷声,像她所能抵达过的最深的深海,像起航前拍碎在礁石上雪白的巨浪,又或是海蚀过后依然屹立不倒的礁石本身。她甚至想起了整个阿戈尔最宏大巍峨的那座雕像,她站在下面拼命地抬头去看,一种既辽阔又厚重的感想从她的下腹上升到胸膛,就像被次声波当胸一击,寂静无声却又让耳膜嗡嗡战栗。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髓中轰鸣,在她的脊柱中流动,然后在腿间融化。 她在追逐的间隙里偷看着乌尔比安。直到他们四目相对,斯卡蒂干脆游到他身下,仰面望上去,他的面容依然藏在口罩下,黑色布料包裹着鼻梁和嘴唇冷峻的轮廓,她猜不到乌尔比安的表情,更想不到他此刻也正感受着携裹在斯卡蒂周身、被她汗水的味道浸透的水流。 乌尔比安有些局促,他已经失去了拉开距离的先机,只能侧身对着她,找机会沉下去,没想到她又不依不饶地缠上来,带着那副茫然又固执的神情。他们这么上下了几个回合,他率先移开目光,绝不是心虚,只是在确认接下来的航路,没想到背后传来一阵微风吹拂般的洋流,随后她的乳房结结实实撞在了他背上,柔软的乳肉挤压在坚硬的肩胛骨上,他听到斯卡蒂小小地闷哼了一声。 当然那只是一瞬间,他们马上就分开了。他打算就这么告诉她,好了就这样,算你赢了。但是她好像还没尽兴,微仰着下巴撇下了他,仍然在朝更远处前进,茂密的银白色长发如水藻漂浮,手臂伸长了拨开海中的光线,像是抚摸一只竖琴的光弦,然后她蜷起腿,大腿内侧的皮肤在阳光下闪耀如大理石,随着她蹬水的动作,一晃又沉入发尾当中。她又把头发撩开,低下头回头静静看着他,细小的浪潮在她的长发上投下摇晃的阴影。 乌尔比安向她游去,将人纳入自己的阴影之下,而她仰面枕在人的身下,用着全部的注意力去感受那股与自己迥然不同的水流,用鼻尖去拼命捕捉他的味道,几乎埋进了人的颈侧。两人的呼吸还没有完全缓和过来,她终于有机会近距离看他,发现他的头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硬,他的眉毛拧起来的样子也很好看,她感到上浮过快的那种目眩感再度来袭,于是她微微闭上眼睛——成熟雄性的气息挤满了她的颅腔,让她莫名有些恐惧、却又忍不住想靠近,她娇小的鼻尖几乎抵在了乌尔比安的鼻尖上。 乌尔比安握住她的肩膀,将她向后推了一点,斯卡蒂不满地张开眼睛,好像在说:我不是已经抓住你了吗?她猛地向前一凑,乌尔比安试图故技重施,仰头就要躲,却被斯卡蒂直接揪住了领口,她整个人都贴了上去。乌尔比安这个时候才注意到斯卡蒂的手指和肩头都在发抖,她的身体那么柔软,就像一条小毛毯搭在他怀里,而他当然很清楚如今正压在他胸膛上的是什么。 ……实在是太软了。他艰难地低喘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眉心又下意识地拧起来,自暴自弃地后仰着头,喉结动了动,下身的反应再如何也藏不住了。他感觉到斯卡蒂松开了他的领口,正抚摸着他的眉心,她的腰肢摇晃着,双腿正一点点缠上他的。斯卡蒂的脚尖勾着他的小腿,慢慢地移上移下,好奇地探索着。 她小腹下沉,压在了他勃起的阴茎上,缓慢地磨蹭着,试图解开自己体内的谜团。乌尔比安猛地睁开眼睛,一双大手掐住了她的腰,把她整个提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上,盯着她那双漂亮得好像什么都不懂的眼睛,几乎是以一种恶狠狠的语气吼她:“斯卡蒂……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斯卡蒂似乎被吓到了一点,停住了几秒,她咬住嘴唇,眉毛也拧了起来,抬起头,然后狠狠用额头撞了他的脸。 砰——虽然有水流的缓冲,乌尔比安也被这意料之外的头槌给砸蒙了,差点没叫出声来,他痛苦地伸手去捂自己的鼻梁,揉了几揉,从手指的缝隙里看到斯卡蒂向下滑去,摸索着去扯他的裤裆拉链,又被性器凸起的形状卡住了(毕竟他自己也能感觉到,下身被束缚得发疼)。她使劲往下一拽,乌尔比安连忙伸手护住下身,连声道:我自己来。他把阴茎摁在小腹上,然后把拉链拉到底,在她的注视下费了点劲把它拿出来。 斯卡蒂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根差不多有她小臂三分之二长度的性器,它顶部的黏膜因为充血而紧绷着,看上去很光滑又圆润,伞缘下的系带被勃起的力量扯紧了,柱体上盘踞的经络似乎和通识课本上的相去甚远。她嗅着浓郁的雄性的气息,伸手像抓住剑柄一样一握。 “呃……,”上方传来乌尔比安憋屈的呻吟声,他尽量把声音压低了,颤抖嘶哑地挤出两个字,“轻——点。” 她感受着那根东西在她手心里一跳一跳地发烫,就暂时放开了,指尖从根部一点一点地摸到伞缘下方,带着点安抚和道歉的意思,目光也一点一点向上,顺着他的皮带移到里衣勾勒的肌肉轮廓,到斜跨胸腹的武器束带,到破损的领巾,到衣领和面罩,再到他眼神复杂的双目。乌尔比安正盯着她被撞红了的额头。 她的脸颊这时候才想起来发烫。斯卡蒂没想到自己真的做到了,或者说,在她决定要这么做之前,体内的本能已经一路推着她这么做了。但是接下来要怎么做,她又不太清楚。她有点挫败地重新低下头,下意识将发烫的脸颊贴在他烫得更厉害的阳具上。 她感到头顶微微一重。好像是第一次,乌尔比安伸手抚摸着她的头顶,有些生疏地给她顺顺头发——两个人的帽子早不知道在追逐中掉到哪里去了。乌尔比安俯身,双手伸到斯卡蒂的腋下,把她托起来,举到和自己视线齐平的高度,然后把她一整个紧紧圈进了怀里。 说实话武器束带有点硌人,他又抱得太紧,斯卡蒂觉得自己的肋骨都在吱吱作响,但是更震耳欲聋的是砰砰的心跳声,她意识到他们的心脏奇妙地保持着一致的频率。她贴在乌尔比安胸口,鼻子里哼哼了几声,细弱的“队长”两个字被淹没在心跳声里面。 斯卡蒂能感觉到他的性器被压在两个人之间,她手臂的活动范围有限,还是努力伸手下去,握住那根硬挺的东西,塞到自己的腿间。作战裤装内侧溢出的丰腴腿根夹住了他,大腿微凉又柔软的肌肤紧紧压迫在阴茎上,随着她本能的动作一下下绞紧又放松,逐渐染上温度。乌尔比安的手掌托住她的小屁股,指节用力陷在软肉里面,狠狠揉搓了几下,把她摁在自己的阳具上。斯卡蒂学得很快,主动用鼓鼓的阴部小幅度快速磨蹭着,她体内的炙热似乎终于有处可去。 乌尔比安的下巴就压在她的头顶,她能听到他浑厚胸腔里压抑的低吟,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但确实是舒服的意思。浪潮拍打着他们紧紧依偎的身体,他们终于失去了目的地,只是任洋流推动他们的身体,忽然浮上海面。 斯卡蒂情不自禁深吸了一口气,从他怀里抬头。她瞥到斜阳和晚霞映照的流云,旖旎缱绻的天色,还有染上粉红的、辽阔无边的海面。她发现乌尔比安也抬头了,橙调的夕照把他的耳廓涂抹得通红,他一直紧皱的眉展开了。 “很舒服……。”她嘀嘀咕咕地说。 “继续?”他低头。 “队长,不是还硬着吗?”她故意又夹了他一下,他环抱着她的手臂没控制住抖了几抖,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射出来。斯卡蒂微微歪着头:“不教教我怎么做吗……” 确实,这在阿戈尔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他想。深海猎人教授彼此战斗的技巧,自然也交流性爱的技巧,性启蒙对象是战友或者队长很常见,有人用这种游戏互相抚慰和巩固感情并不奇怪。只是他没想到斯卡蒂长大得这么快,身心都是(她今年多大了?),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难以自持。 “……那,我只教一次。”他都不知道这句话是对她还是对自己说的。 他的虎口卡在斯卡蒂的衣衫下摆,向上推到胸部以上。那对年轻的乳房挺翘着,乳头在海风中立了起来,海水沿着湿漉漉的山丘滚落,被太阳映照得像一滴金色的乳汁。白色的肌肤在手套的粗糙抚弄下颤抖着,她呼吸急促,也主动褪掉自己的裤装,然后将双腿缠在乌尔比安的腰上。她下身的肉瓣翕张着,饱满的阴唇是营养充足和发育健壮的证明,她的阴蒂从来没有这么肿胀过,就像海底温柔起伏的矮丘忽然被证明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她无师自通地用手指分开肉瓣,翻出内侧浅红的黏膜,挤压在他的阳具上,不管不顾地上下摩擦,那颗凸起的小肉球一下下蹭着龟头下方的系带。 乌尔比安这才想起脱掉手套,手掌从她的臀缝抚摸下去,寻到湿软的穴口,试着将指节一点点摁进去。娇嫩的穴肉挤压着他的手指,他勾起指节按住某处褶皱,指尖画圆摩挲着,忽然感到她的内里痉挛似的猛烈收缩起来,他听到斯卡蒂发出短促的尖叫,应该是高潮了一次。他低头看着她,发现斯卡蒂看上去有点委屈,一边喘息一边在他怀里发着抖:“不要手指……要队长的阴茎插进来……” 那个课本上学到的词从她嘴里说出来那么自然,却更让他耳尖发烫,下身也硬得发疼,肉棒不能自控地跳动了好几下,拍打在她的阴核上。“咳,要我教就好好学……。”他努力喘匀了气息,他倒是很想一口气插进去,直捣她身体最深最隐秘的地方,把里面操得天翻地覆,但是他说:“不放松点,待会儿有你疼的。” “我准备好了。”斯卡蒂点点头,表情认真,就像他们第一次行动前集合时一样。 乌尔比安啊乌尔比安,你真是混蛋。他一边这么想,一边握住斯卡蒂的臀肉和腿根连接处,将她的阴道口向两侧拉开,挺身就想进入。没想到龟头气势汹汹地擦过入口,直接滑到一边去了,柱体被主动沉腰的斯卡蒂坐个正着。 ……好悬没听到咔吧一声,乌尔比安额上疼出了一层冷汗,他不得不埋头到水里去,握住性器的中段,抵在穴口一点点往里面挤。斯卡蒂的内侧紧紧捆缚着他的前端,肉壁过于分明地勾勒出龟头和伞缘的形状,要不是刚才来那一下,百分之百就要当场缴械,他有点庆幸地想——决不能让自己的队员产生误解。他一边抬头,一边握着斯卡蒂的腰肢往下送,刚钻出水面就听到她细细的呜咽声。她亲吻他的头顶,却又去抓扯他的头发,显然还是有点疼的。斯卡蒂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哈啊……呜,队长,我做得好吗……” “做得好,斯卡蒂。”他俯身将人压回海中,一点缓慢地沉腰,将那根粗长的东西慢慢顶进软肉里面。 斯卡蒂的眼里天海仿佛倒悬,她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置身于水面还是天空,那些细碎的闪光的波纹让她头脑发沉,身体却好像要随着海浪飘走,唯有下身被彻底塞满撑开的胀痛紧紧地抓住了她,异物入侵的恐惧和狂喜从两个方向碾压着她的神经。在无法动弹的僵直中,她看到他的面容也沉入水里,贴近她。然后,那种让人发疯的饱胀和快感开始以海潮的节律缓慢律动起来。 “呼吸,斯卡蒂。”他说。 她像终于得到许可一样,喘上一大口气,呻吟声不由自主地泄露。她看上去对自己发出的声音充满疑惑,又有些不安。于是他又说:“叫出来,海上没人听得见。” 怎么会没人听得见呢,那些洋流,那些潮骚,那些温柔呜咽的海风,那些粼粼跃动的鳞兽群,那些奔流翻卷的火烧云,都在他们身边环绕,都见证着他们以天为被以海为床的野合。更重要的是,他能听见。她在他血红的瞳中里看到某种隐忍的、近乎痛苦的欲望,像幽深海底里静静沸腾的熔岩,让她也莫名地鼻尖发酸。她无法解释这种感情,只能用额头去贴他的额头。 她听到乌尔比安混杂在低喘中的一声呻吟,他猛地一挺腰,坚硬的阳具粗暴地挤开穴肉,一路直直碾到她的子宫口。斯卡蒂整个人被顶得腾出水面,长发甩出一片水雾,韧性的腰肢向后弯倒下去,像一道跨越天和水的白色拱桥,乳房高高翘起在空气里,摇摇欲坠的夕阳就悬在她的乳尖上。他拉住她的手腕,抓得极紧,好像怕她逃走一样,她的上身重量都挂在他肌肉紧绷的手臂上。这一拉,让她从无声的尖叫中缓了过来,她似乎重新找回了猎人的自信,扑回他的怀里,在一大群升腾起来的金色气泡中,像他们互相追逐时一样,上下起伏地贴近和撞击他的身体。 乌尔比安胸中某根弦绷断了。他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与人亲密接触了,他只能把那些令人烦躁的欲望发泄在与怪物的角力之中,发泄在猎杀上,杀戮与性交在某些方面一体两面。他比往常更激进苛刻地要求队员,而他对自己要求更甚,总是带着比谁都要浓重的血腥味归航,回到宿舍洗完澡就潦草睡去,偶尔一边冲淋一边对着冰冷的墙壁自渎。因此,他害怕自己弄伤斯卡蒂,让她的初体验不够完美,但显然她不允许他有所保留。 他嘶哑地轻轻喊她的名字,每喊一次都觉得自己的欲望更强一分,原始的渴求让他头脑发胀,阴茎硬得像铁棍一样,龟头勾着她的宫口一边搏动一边上翘,阴囊不断地裹紧上提着、在沉甸甸的睾丸之间绷出褶皱,提醒着他精液已经满得装不下了。他死死抓住斯卡蒂的腰部,不许她再扭动,而是一次次将她向自己的胯下按去,像是要顶进她的子宫一样凶狠地抽插操弄着。两人几乎同时到达了绝顶,龟头前端的细缝抵在宫口窄小的孔洞上拼命地往里面射着精,斯卡蒂几乎能感受到精液一股股凶猛地打在内壁上的冲击感。 她靠在他怀里喘息着,在一片餍足又放松的情绪里等待着他漫长的射精过程。她不知道原来他的量会超过自己常识那么多,撑得她的小腹隆起,微微胀痛。乌尔比安又紧紧抱了她好一会儿才放开,阴茎慢慢从她体内退出来。 斯卡蒂突然抖了一下,她还以为自己尿出来了,连忙低头一看,原来是那些粘稠滑腻的爱液不受控制地从她软熟的穴里溢出,咕噜咕噜地涌进海里。浓浊的精浆漂浮在海水中,竟然将他们周围的海水都染浑了,那些碧蓝的水流带上一股暧昧的乳色,又隐约透出太阳余晖最后一点金黄与粉红的天光,竟有几分像欧珀。 乌尔比安有些尴尬地转过头,无济于事地拍了拍水,好像漫不经心似的问她:“怎么样?” “挺好看的。” “……我不是说这个!”他差点大喊起来,又很快压低了声音,拉着斯卡蒂往旁边游了一小段,“我是想说……” “很舒服,可以再教我一次吗?”她脸上还带着潮红的余韵,话却很直白,“现在。” “……。”乌尔比安停下了试图把还没完全软下去的阴茎塞回裤子的手。 斯卡蒂垂下眼眉:“你经常说,要趁着手感最好的时候巩固练习,不是吗。我觉得我只要再休息一分钟…不,三十秒左右,就可以再次出击了。” “要不我们先回去把帽子捡了?”

…… 当然,在捡帽子和回程的路上,他们又没忍住来了几次一对一练习,直到彼此都彻底精疲力竭。 群星闪耀在阿戈尔的海,斯卡蒂和乌尔比安漂浮在海面上。 她盯着夜色温柔的天幕,喃喃自语:“星星在看着我们呢。”

(TBC)

少女小说 (深海猎人大乱炖之第二部分)

本篇cp: 幽灵鲨(深海猎人时期)x斯卡蒂 ,少量乌蒂、歌鲨前提 少量成人内容(可能?) Warning: 1. 此篇建立在第一篇《离岸流》的前提上,时间为第一篇之后,请确保能接受再阅读 2. 会提及乌尔比安x斯卡蒂、歌蕾蒂娅x幽灵鲨的全龄和成人向内容 3. 内含:女寝夜谈,非常我流的鲨鲸理解,鲨鲨锐评乌尔比安强度

斯卡蒂回到宿舍已经很晚了,她倒在床上抱着毛绒玩偶,想着再过五分钟就去洗澡,再过五分钟……。直到她意识到入侵者潜进了自己的卧室,反射性地抓住那条红色虎鲸挥过去的时候,她都不确定自己到底是真的洗过了还是在梦里洗过了。

柔软的武器被一双手抱住,玩偶背后露出劳伦缇娜的笑脸:“哎呀,原来你还没睡着!”

“呼……原来是你。我以为我把门锁上了。”斯卡蒂松懈下来,她实在太困又太累,眼皮直打架,看上去有点木木的。

友人在她床上坐下来,顺手捋着玩偶的绒毛:“没有哦,你的门开了好——大一个缝,我帮你带上了。”

斯卡蒂重新躺下去,伸手等她把虎鲸还回来。

而劳伦缇娜还在自顾自地把玩着战利品:“我见过这个的同款,但是红色的还是第一次……你从哪儿买来的?”

“……队内竞速赛的奖品。”她老老实实地答了。

不过现在她不太想说它本来该是蓝色,结果颁奖时某个人才发现自己忘了采购,带着她去商场临时买了一只,只剩红色的了——好吧,是乌尔比安买的。她伸手拉住玩偶的尾巴,劳伦缇娜终于放松了一点力气,狡黠地笑着顺势在她身边躺下来,然后又往她身上凑凑,似乎在嗅闻和辨认着什么。

斯卡蒂顿时紧张起来。

“你和他做过了吧?”

“?!”斯卡蒂一下子脸红了。

劳伦缇娜笑眯眯地伸出手指点在她脸边:“身上全是你家队长的味道啊——”

“我明明洗过澡了……”而且还游了那么远才回来!斯卡蒂反射性地往旁边挪了一点,用玩偶挡住自己的脸,结果脸变得更红了:“你怎么知道是他的…味道……”

对方立刻露出得逞的表情:“我真的说中了?好吧——不骗你,我看见他送你回来了,好像你们解散后一般都独自行动的吧?”

斯卡蒂背过身去不说话:她还没打算告诉任何人呢!结果还没想好怎么解释迟归,当晚就被抓了现行。狡猾的鲨鱼!

但是劳伦缇娜从来不会善罢甘休,贴到她的枕边继续问:“他怎么样?”

斯卡蒂固执地抱紧了自己的小虎鲸,一言不发。

劳伦缇娜叹了一口气:“队长说过,别太指望男人,哪怕看上去挺能干的,实际上有时候——”

“他一点也不差——”从虎鲸玩偶的里侧发出闷闷的声音。

“是吗?”劳伦缇娜饶有兴趣地提高了一点声音,凑到她颈窝里: “看来他也没有那么——哼哼~我还以为……。“

斯卡蒂忽然转过来一点,从玩偶后面露出眼睛看着她:“你该不会对他——?”

劳伦缇娜躺了回去:“完全不会哦,而且比起他,我对你更感兴趣。”

“……又拿这种话糊弄我。”斯卡蒂早就听惯了这种话术,最开始她还会害羞,现在只会撇撇嘴。“你还……没有和男性有过经验吧。”

劳伦缇娜舒展了一下身体,表情得意:“暂时没什么能让我提起兴致的猎物。不过说真的,我和我家队长之前就做过了。”

斯卡蒂整个脸都转过来,睁大眼睛看着她:“什么时候的事,我完全不知道……”

“嘿嘿,你们三队在情报方面不一直都是这样吗?唔,大概……一两个月之前?”

……前半段好像反驳不了,斯卡蒂把重点放在后半句上,眨眨眼睛望着劳伦缇娜,试图锻炼下自己的情报能力,从同龄人那里旁敲侧击出一点经验:“那……那,也没比我早多少。她来你的宿舍了,还是你去了她的哈德良执政官行宫?”

劳伦缇娜支着侧脸的那只手滑下去,仰躺在她的枕头上,微微侧过眼睛看她,斯卡蒂在她的眼睛里读到一些柔软的情绪。“那也太没情调啦!我们一起庆祝了我的成人仪式,喝了一点酒,然后她带我去了埃利乌斯区那个最有名的酒店,据说是我们城市里最高的建筑,她订了顶层的套房,从落地窗能看到整个城市的夜景。”

劳伦缇娜朝上伸出手,在空白单调的天花板上比划着:“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最顶层的房间里有那么大的方形天窗,能透过穹顶看到海底,那天晚上很晴朗,海也安静,能看到海下的月光。”当然,她没有讲,当月光照在歌蕾蒂娅雪白而瘦削的背脊上,她看到她背上的旧伤痕,那么冰凉,又美得近乎残酷。

“你们呢?你们去哪儿了?”劳伦缇娜重新趴到她的身边,枕着自己的胳膊看她。

斯卡蒂也压在玩偶趴下去,嘀嘀咕咕地说:“在别的地方,但是也能看到星星。”

“噢?我都不知道还有视野那么好的酒店,你们总不会去天文馆了吧。”

斯卡蒂赶紧把这个话题岔过去:“你觉得和二队长做怎么样?你一个劲儿地拷问我,现在该你坦白了吧!”

“你很好奇?我可以现在演示给你看一遍。”

劳伦缇娜伸出手,撩开斯卡蒂的鬓发,帮她别到耳后,然后再向她凑近了一些,再近一些,鼻尖蹭过鼻尖,温柔的鼻息扫过斯卡蒂颊上细小的绒毛,像安抚一只小动物那样,碰碰唇峰。再然后她轻轻叼住斯卡蒂的下唇,一点点地吮,慢悠悠地伸出小舌尖,向着柔软的口腔进发,跃过齿列,着陆在她无处安放的舌头上。

“唔。”斯卡蒂退后了一点,在她更深入之前停下来,视线局促地向下垂,盯着她娇小的鼻尖,盯着她舔嘴唇。

“你啊——他没和你接吻过吧?”劳伦缇娜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她毫无底气地扭过头,这是她今天晚上第二次说这句话了,“不许再说什么他身上的味道了!”

“因为你的嘴唇尝起来就像没被人吃过的味道嘛——”鲨鱼巧妙地绕过她设置的障碍,伸手抱过她的腰,整个人压在她身上。

斯卡蒂愤愤的声音埋在枕头里:“鲨鱼,好重。”

劳伦缇娜愉快的声音则埋在她的发丛里:“队长说,上个月的总队体检报告里,我的肌肉和骨骼密度都长势喜人哦。”

“上个月还有体检?”

“呵呵呵,他忘了通知你去做吧。”

“是我自己忘了……。”斯卡蒂想用点劲把她掀下来,没想到锻炼过度的肌肉酸痛现在才开始袭击她。劳伦缇娜敏锐地察觉了并利用起这一点,轻轻地咬她的耳垂,齿尖夹住软肉碾磨着:“做得太厉害了,所以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斯卡蒂觉得耳根发烫,觉得似乎又有一点暖流从下身溢出来,她害怕那是她想象中的那种东西(忘了洗澡实在太失策了),暗自夹紧了腿。而劳伦缇娜伸手下去,掌心轻轻盖在她的小腹上,斯卡蒂身体一颤,这才意识到脐下越来越分明的酸胀,甚至腿间还有轻微的痛感。可恶,被她说中了,是后遗症。虽然不甘心——“我,我认输可以吗?”

胜利的小鲨鱼放开了对猎物的钳制,从她身上爬下来,还安抚地亲了一下她的耳朵,但依然抱着她。这次她乖乖地把脸贴在斯卡蒂背后,脸颊挨着人柔顺的长发,有点好奇地问:“斯卡蒂,小鲸鱼——。你想要他的小孩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我完全没想过这件事……”

“噗,就是突然想到,你们说不定可以生下不错的小孩。我们的身体可以把雄性的精子储存起来,等到想要孩子的时候再拿出来用——你们的通识课也讲过这个吧?”

两个人入队的时间不同,劳伦缇娜在外界接受通识教育的时候,斯卡蒂就读的是深海猎人的初级士官学校,后者学制比前者短一些。

斯卡蒂努力伸过手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这个我当然知道,可是……”

“而且在阿戈尔,你也不一定需要去结婚。如果你以后有小孩了,一定要让我给小孩取名字哦!”

“你想得太远啦——,”斯卡蒂的声音变得小下去,“而且我们是猎人,猎人的话,有机会有自己的家庭吗?”

两人都不知道答案。或许直到深海猎人彻底消失的时候,无论是葬身海底那天,还是因为取得了最终的胜利所以从历史上消亡的那天,也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停在她小腹上的那只手慢慢上移,牵上斯卡蒂的手,指尖滑进她的指缝,摩挲着扣紧了:“真是的,我一点都不想你死掉!当然,我也不想自己太快死掉啦,队长和其他的猎人也是……”

斯卡蒂的拇指轻轻磨蹭着友人的指侧:“那我努力一点,嗯,我们都努力一点。”

“试试勾小指发誓?歃血为盟也可以。”

“……你知道那没什么用吧。”

“要是你在二队,剑鱼绝对不会让你变成这么不浪漫的人。”劳伦缇娜将责任按到了某个人身上,他也绝对难辞其咎。

不浪漫吗?不,她一点也不觉得,只是他们的方式不太一样。

“唔,不喜欢我这么说?”

其实她还挺开心的,被说像那个人。“不是,只是有点困了。……今晚要在我这边睡吗?”

“要!我懒得大半夜再回去了,反正在你的床上过夜也不是第一次了。庆祝小虎鲸斯卡蒂迈向成人桃色世界的第一晚——异想天开的少女们令人心跳不已的深闺密谈!”

“二队长真该让你少看点那些奇怪的小说。”斯卡蒂没忍住笑出来了一点,起身把外衣一股脑脱下来扔在椅子上,换好睡裙,再把堆在床尾的被子拉上来,盖在两个人身上。劳伦缇娜往下缩了缩,然后她们就像洞穴里的两头小动物一样挨在一起了,这时候她才接上话头:

“对这种陆上的小说,我只是浅尝辄止,毕竟要‘看不起’一样东西,首先得真正地‘看’过才能下结论。——我可以悄悄地带几本过来给你看,只要你不告诉别人。”

“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些书啊?我从来没在公共图书馆里见过。”

“垃圾当然是从垃圾堆里找来的~好吧,是以前在通识教育学院里的学姐们当中偷偷流传的,传到我这里时被老师抓住没收了,毕业之后我找准机会偷了回来,但是没机会再还给她们了。”

斯卡蒂侧躺着对着她:“那些书里到底都讲了些什么?”

于是劳伦缇娜开始讲起她看过的第一本少女小说。她遇到过一些名词解释方面的问题,不过半是查询半是猜测,总归还是磕磕绊绊地读了下来。

故事是这么讲的:在一个叫维多利亚的国家,有一位出身落魄贵族家庭的少女,她的后母与姐姐都对她十分刻薄,好在父亲为了家族颜面依然供养她去贵族学校念书。少女在学校里交上了朋友,也遇到了一位家境显赫的真正的贵族公子,但对方十分傲慢无礼,拒人千里之外(劳伦缇娜评价:真是被他的追求者们惯坏了)。少女的心思纤细而敏锐,对那位贵族少爷抱有恶感,但两人却因为机缘巧合,不得不时常接触,包括且不限于:因为成绩优异而被老师指定为文化节舞台剧负责人,少女意外损坏了乐器(后来被证明是心生嫉妒的好友故意为之)所以放学后一起在琴房偷偷合练,深夜归家遭遇的英雄救美桥段,第二天开始传遍学校的绯闻等等。后续出场人物还有贵族公子的病弱未婚妻——一位名门大小姐,以及他那个性格温和体贴但暗中想要排除掉其他继承人的哥哥(男二号)。不知为何,男主角和女主角在一连串的误会和巧合中升温,少女在少年和哥哥之间痛苦地做出抉择,在少女决定告白的当天,他们的国家与邻国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波及到他们平静的城邦,男主角在其哥哥的推波助澜之下被征召入伍。结局就是他们在临别的前夜幽会接吻,许下誓言等战争结束的时候就回来结婚,第二天少女目送自己的恋人去车站。

斯卡蒂中途听得直打瞌睡,不过还是努力支撑着听完了,为了表示自己没有睡着,中间还提出了几个问题,比如说,既然她反感那个少年,为什么不在他把自己摁在墙角并企图强吻的时候对他兜脸一拳?为什么被误会和冤枉的时候什么也不解释,而是冲出去淋雨让自己生病晕倒(陆上人有那么脆弱吗)?此外还有“他们的学校怎么要交那么高的学费”、“陆上诸国之间为什么要打仗”之类的。

她们得出一致结论:陆上人真奇怪。

“不过临行前的誓约这一点倒算是比较感人。”斯卡蒂评价道。

劳伦缇娜笑了笑,小虎牙闪过一点微光:“我听学姐说这本小说还有续作,是那个作者在完成本篇后好几年写的,续作里面女主角因为战乱的缘故举家逃离维多利亚,在路上被劫匪抢劫而和家人失散,感染上了……什么病来着?啊源石病,总之经历了许多可怜的事,辗转许多年逃到了一个叫哥伦比亚的国家,被封锁在感染者聚居区,在感染者专用的酒吧里打工。你猜她遇到了谁?”

“也感染上了那个病的男主角?”

“可惜——是男主角的哥哥。她没想到他已经移民到哥伦比亚并且刚刚上任检察官,正在为竞选议员——你就当作执政官候补吧——走访街头拉票。他带她离开了感染者区,给了她一个身份,她也顺理成章地做了他的情人,她后来才知道他已经和当初那个男主角的未婚妻结婚了。”

“哇……。”斯卡蒂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不过他的妻子身体一直不好,很快就要去世了。女主角在那个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顺带一提,我发现陆上的女性好像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要不要怀孕……。”

“好可怕。然后呢?”

“这个检察官被人弹劾私自运输感染者离开封锁区啦!”

“举报人不会是当年的男主吧……”

“你怎么还念着那个男主!不过,你也学会小说的套路了。原来男主角在战场上的情报被人泄露遭了埋伏,失去了一只手和一条腿,被俘虏之后又被麾下的残部救了出来,这些逃兵组织成了黑帮——应该是一种民营的暴力组织——然后也跑去哥伦比亚复仇了。”

斯卡蒂吐槽道:“这展开已经不是少女小说了。”

“恭喜你学会抢答了——。要说还有什么少女的要素的话,大概就是他们最后展开了决斗。男主绑架挟持了女主,而他的哥哥带着军警去救援,两人在天台上展开了战斗,最后女主因为帮人挡住了,唔,源石技艺,死掉了。”

“她是帮哪一方挡的呢……?”

“哎呀,这个我忘记了。只记得男主的哥哥也因为这次战斗失去了一只手和一条腿,还蛮对称的!你希望她是帮哪一方挡的呢?”劳伦缇娜依稀记得当初学姐们也分成了两派,一派希望那个少女与浪漫又危险的黑帮头目逃离这个混乱的国家,另一派希望她跟温柔又扭曲的检察官正视现实共同走下去。

斯卡蒂蜷在被子里:“我不知道,她一直在被推着走……说不定她最后那样就是因为,走不下去了,哪一边也不想选择呢。”

“是哦,陆上的生活听起来好辛苦。”

“总是一副‘不得不’的样子,说不定故事停留在车站送行那里还好点。”

两个人同时点点头。彼时她们还没认识到自己未来也有许多的“不得不”。

劳伦缇娜望着斯卡蒂垂下去的银白色睫毛,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等下次出战之前,我也要试试跟你说等战争结束我们就结——”

“然后我在哥伦比亚见到缺胳膊少腿的你?”斯卡蒂打断了她,“别用小说里的台词诅咒自己,劳伦缇娜,我会有点害怕的。”

“放心,我不可能变得那么狼狈。就算是战死,也会是用最漂亮最英勇、最像深海猎人的方式。”

“是谁刚才要跟我发誓一起活下去的……。”

劳伦缇娜看到那些银白色睫毛间有氤氲的水汽,像细细月牙下的结霜。她将额头碰了一下斯卡蒂的额头:“那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就唱歌吧,就像每一次战斗结束时归航那样,我们唱歌,跳舞,喝许多许多的酒,到时候你要做我的舞伴,我们在星星下面一直唱啊跳啊,一直到天亮。”

斯卡蒂以十指交扣的方式牵紧她的手,点点头,将前额贴在她们交扣的指节上。

劳伦缇娜用只能有她们俩听见的声音,轻轻唱:

“当她祈祷/星星停止闪烁/当她流泪/夜晚露出微笑/当她悲叹/痛苦蔓延在她的疯狂”

然后斯卡蒂的声音也悄无痕迹地合进去:

“当我祈祷/星星攀上夜幕/当我舞蹈/双月褪去黑纱/当我微笑/大海要见证我的喜悦”

斯卡蒂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但她确乎记得那晚的梦。

海洋如晚妆的新娘,持着曳尾的白裙走向大地。她不再需要呼吸,也不再需要战斗了,她手中的巨剑上缠上了怎么也扯不尽的海藻,剑柄和剑身开始溶解于海水,文明的光辉随着金属一道腐朽,露出了剑的内核——那是一只巨大的海兽的脊骨。她的手指从剑的脊椎中穿了过去,穿过海藻和白骨,以一种怪异的怀恋感抚摸它,直到自己的手指也一点点变得透明。许多的细小的气泡从她的衣摆下升了起来,和她的发梢一起上升。

她不能再发出一丝声音,但是她的身体和灵魂都变得很轻,海浪吹拂的时候她便扔下剑随着恐鱼一起离开。所有生物的意识和躯壳都栖息在温暖的羊水中,那样亲密无间。因此,她见到海沟如同一双温柔的大掌缓缓合十,她听到城市宏伟的透明穹顶像小小的气泡一样破碎,她的自我溶解成一片金色的泡沫,铺满一整片大洋,洋流是她的脉搏,海风是她的吐息。她“明白”了自己即是庞大的海洋本身。太阳在入夜时被她吞入咽喉,又在黎明时从她的下部出生。她吞吐着所有的生命和死亡。

她不应该觉得悲伤的。但是为什么当她想要歌唱,她唱出的是那么孤独的一首歌。

她的喉咙在疼,如果她还有喉咙的话,那柄剑的残骸就像鱼刺一样卡在那里。她俯身往下看去,看到有人正紧紧握住那柄剑,将它从她的伤口中袯除。随着那个人举起剑的一瞬,她在骤然轰鸣的雷霆中见到她的脸。她念出那个名字,劳伦缇娜。对方也喊出了她的名字。她们早就起过誓了。随后潮汐涌动,海水重新向她来的方向跌倒了回去,她身体沉重,她重新拥有了躯体,那具躯体像雪花一样在深海中飘落,被捡拾入那个人的怀中。她回家了。

斯卡蒂又一次从那些梦中醒过来了。

早安,鲨鱼。

早安,斯卡蒂。

(TBC)

暗涌(上) (深海猎人大乱炖之第三部分)

本篇cp: 乌尔比安x歌蕾蒂娅 有少量成人描写

Warning: 1. 本篇和第一部分《离岸流》(乌蒂)、第二部分《少女小说》(鲨鲸)为同一世界线。(上)的时间在他们成为深海猎人之前。请确保能接受再阅读。 2. 大量关于两人过去的捏造。我本人对乌歌的评价是:没结过婚,但是已经离了。 3. 标题那首歌并不能确切形容乌歌的关系,甚至在某些地方相去甚远。但是作者是取名废+懒狗,就拿来用了。

乌尔比安在大学院的时候对歌剧并不感兴趣。

他只是陪室友去瞧他暗恋的姑娘,听他那个蛮有诗人气质的室友一讲歌剧部又有排练了,他就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又被安排了。

室友总把他推出去说:我朋友就爱看这个,我陪他来的!他已经习惯了当挡箭牌,反正排演厅的丝绒座椅和宿舍的床没多大差别,睡不着的时候他会中途溜走,在外面转悠几圈再回去。等室友抓住演出结束的机会跟那个姑娘聊上几句的时候,乌尔比安就站在一边,盯着地板,偶尔敷衍应付一句他的高妙评论。

有一次他又中途开溜,转悠到排演厅背后僻静的树林,忽然发现有个高个子女生正在靠着墙偷偷抽烟。她仰着脖子,微微眯着眼睛,再慢慢地把烟气吐出去。从他们大学的校规来说,学校及周边地区是禁烟的,不过这种明面上的规则没多少人遵守,大家包括老师都在心照不宣地偷偷干,毕竟谁也不想为了这个来回半个小时。她拿的不是常见的金属管电子烟,而是少见的纸烟。

他在犹豫是绕道还是装作没看见的时候,对方倒是先开了口:“要不要试一支?这种上等货色不容易在市面上买到。”

乌尔比安第一反应是“我不抽”,但是想到她可能只是想拉他下水,防止告密,也就点点头。那个女生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珐琅掐丝的扁盒,在轻轻的咔哒声里打开,里面整齐排列着剩下的几根白色纸烟。她把烟盒递过来,他随便拿了一支。看她又拿了点烟器,他就说:“我回去了再抽。”

女生见他收受了贿赂也就不再勉强,重新靠回墙上,突然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很喜欢歌剧呢,还是说你只是对这一出感到不满?是觉得演员的演绎稍欠火候,还是器材方面不及国家剧院里那些真材实料?”

乌尔比安在心里快速过了一遍他草草看过的舞台上演员们的脸,没有她。“我陪朋友来的,我对歌剧实在没什么兴趣。”

“抱歉,我可能误解了你的意思,你所说的没有兴趣是指?”

“就是单纯的看不进去。”

她似乎笑得更明显了,不知为何那种笑容让他觉得有点不太舒服。

“原来如此,真为你感到遗憾。”

“没事,大家都有这种朋友。”

她小叹了一口气,掸了一下烟灰,不再多言。

后来他回去跟室友说了这一茬,省去了抽烟那一段,描述了一下那个女生的长相。室友大惊:“你遇到歌蕾蒂娅了!”

经过室友介绍,他才知道歌蕾蒂娅不是什么令人闻之色变的校园怪谈,而是更近乎于校园传奇。歌蕾蒂娅十五岁进入国立大学院,此后一直是学院的首席,一年级末的时候竟然破格成为了学生会长,目前也是歌剧部的部长,兼剧本编剧,甚至在校园杂志上有一块艺术评论专栏。其他的传闻还包括歌蕾蒂娅曾为学生权益和校理事会据理力争,说服财政部拨款全面翻修排演厅,还有因为冷酷高傲被男生们背后叫做高岭之花,令无数异性同性倾倒,但追求她的人似乎全部遭受了沉重的精神打击等等。

“你真是命大,乌尔比安,在人家面前大放厥词还活着回来了!不过你卖我卖得好干脆啊,我都不知道下次再去人家还会不会让我进歌剧部的大门。”

乌尔比安心里想着的只是原来她还没成年,背地里还是个叛逆小孩,自己真不该接那支烟。至于室友后面说的更离谱的小道消息,比如歌蕾蒂娅神秘的家庭出身、其生母不可言说的身份之类的,他根本没在听。

后来乌尔比安在学校都绕着排演厅走,好在他的室友和那个歌剧部的姑娘成了,也不用再拉上他,他就搬了出去。他们吃散伙饭的时候聊到歌蕾蒂娅,那个女孩笑得不行:“原来那天是你啊,你没认出部长也不奇怪,她很少上台演出。我记得上次还是去年年末的一出,她饰演一位因病毁容而戴着铁面具的国王,他守护着圣城,统帅王军与异教的军队作战,一生都没有取下过面具,可惜因为疾病英年早逝。我记得国王在弥留之际亲吻十字架祈祷,好多女生都哭得不能自已,结果她们事后来歌剧部,并没能找到心中的那个他。”

这就是乌尔比安和歌蕾蒂娅的第一次见面。

再下一次见到的时候,他的前室友短达两个月的恋情已经告吹,据说是因为被乌尔比安传染了看歌剧睡着的毛病,他又不得不陪失恋的哥们去喝酒。

两个人凌晨从酒吧出来,这位已经喝到胡言乱语哭喊着“乌尔比安你要对我负责”的朋友突然露出了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喊着“帮我挡一下!”就钻到花坛下面去了,他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就看到歌蕾蒂娅正从一辆长长的高级轿车上下来,面色难看,似乎出来之后又低着头对车后座的人弯腰说了些什么。

天色太暗他看不清里面的人是谁,只见到一只森白细弱好像没有骨头似的手从车门伸出来,宛若幽灵,又戴着金色的手钏和戒指,那只手里似乎拿着什么纸质的东西。歌蕾蒂娅压根没有在意那只手,猛地将车门合上。那只幽灵似的手飞快地缩回去了。

歌蕾蒂娅没等那辆车开走就径直朝他快步走过来,乌尔比安很确定她是冲着自己来的,因为她走过来一把牵住了他的手,以一种很可怕的脸色,然后在他身边站定了,回头看向那辆车。她的手指很冰,带着汗,像镣铐一样。车终于开走了。

歌蕾蒂娅立刻把他的手放开。他能感觉到她紧绷的肩膀稍许放松了一些。

“为什么我每次遇到你都得是在这种时候?”

乌尔比安疑惑地皱起眉头,他觉得她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潮气。

歌蕾蒂娅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又睁开,她平复情绪只用了三秒:“首先,我为刚才的鲁莽行为向你道歉,未经允许和你发生肢体接触实非我的本意。”

“没事。”

“其次,我可能需要为把你卷入一些之后的意外事故而道歉。”

“啊?”

“好吧,我想也没有什么可对你隐瞒的了,”歌蕾蒂娅看着他,“如果你听说过学校里某些关于我的传言,那是真的。”

“什么,关于你很受欢迎的事?你是想说我会你的追求者被做掉?”

“前者不是,但后者有一部分可能是真的。”歌蕾蒂娅脸上嘲讽的笑容出现了一瞬,又很快消失,乌尔比安注意到她的脸色看起来苍白里透着铁青。“关于我的原生家庭的传闻是真的。从今晚开始,你可能会落入和我一样被监视的境地。他们无处不在,绝大多数时候又远非你的观察力可以察觉。”

乌尔比安沉默了片刻,说:“你需要帮助吗?我可以替你向保卫科报告。”

歌蕾蒂娅笑了,但是那种笑声远比她的嘲讽来得让他难受:“不得不说,你能产生这种可笑的想法让我羡慕。我不需要帮助,你多保重,还有,为了你身边人的安危,请你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任何人,包括花坛下面的那个。再见。”

等她走后,乌尔比安把已经倒地睡着的室友捞起来扛走,第二天和室友确认,他在花坛下坐下之后就断片了。此后乌尔比安会逐渐认识到歌蕾蒂娅所说的意外事故是怎么回事,但那都是后话了。

那天他在大学园图书馆外面的草坪躺椅上看书,戴着无线耳机,无意识地哼哼唱唱,一侧耳机突然被取了下来。他一转头看到歌蕾蒂娅正拿着他的耳机戴上,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歌蕾蒂娅:“我没想到你在看《热兵器的历史》的时候会听这么……品味古早到令人吃惊的情歌。”

觉得老土可以直说的。乌尔比安还是面不改色:“播放器里随机到的。……你站在这里多久了?”

“从第137页开始。”歌蕾蒂娅把耳机还给他:“你的警惕性太差了。”

乌尔比安把那首单曲循环了很久的歌暂停掉:“他们在校园里做不了什么。但是我一直不懂,你说的监视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止是监视。你的运气太好了。上周那个因为储物柜里的大量违禁药物被退学的学生本来应该是你。是我借用学生会的权限抹掉了系统里你原来的储物柜和当天晚上学生卡的使用记录。”

他上周三晚上莫名奇妙弄丢了钱包和学生卡,第二天补办之后被系统重新分配了新的储物柜,想到他本就不怎么用储物柜,就没有再管是谁分配到了他原来的柜子,结果当天就有警车开进学校。他没有想到那些人可以带着违禁药物进到教学楼里。

“……”

“还有,你搬去的那栋房子是新建的,但上个月的凌晨是不是发生过一次能源循环液暴露事件,而雾态警报器刚好坏了?”

“当时我正在地下室找维修警报器的工具箱,没有被波及到。……我怎么觉得是你在监视我。“

歌蕾蒂娅在他斜对面的另一张躺椅上坐下来:“那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算是我的补偿。我说过了我很抱歉。”

“你还没有解释过为什么。”

“简言之,他们需要你从我身边消失。”如果无法从她身边消失,恐怕就要从阿戈尔消失了。

她继续讲:“那个女人的控制欲实在强得令人恶心,她现在姑且算我法律上的监护人。如果我不愿意重新加入我的原生家庭,继承她汲汲营营积累下来的‘人脉’和手段,再在毕业后和现任那个科学执政官联姻,她愿意也能够将我身边人彻底毁掉。”

在歌蕾蒂娅刚刚跳级进入初级通识学院的时候,那个女人专程驱车来她的养父母家看她。那个时候她的养父母还在世,歌蕾蒂娅在二楼的书房看一本先驱艺术评论杂志,她听到高跟鞋咄咄走上楼的声音,她转回头。女人的声音好像从很高的云端垂下来,那双柔软苍白的手卡住歌蕾蒂娅细细的脖子,她说:你已经长这么大、这么优秀了,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如果你再逊色一点我就会后悔当初留下你。

歌蕾蒂娅当时激烈地拒绝了跟她走,看上去教养良好的女人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带走她买给歌蕾蒂娅的裙子。

大约半年后,她的养父母双双死于查不出肇事者的车祸。她刚下了舞蹈课就接到通知,一个人去殡仪馆认领尸体。办完死亡证明之后回到家,发现家附近有几辆形迹可疑的车,她不敢再回去,穿着练功服躲在城市垃圾处理管道里一整晚。她不知道管道里有循环冷凝系统,第二天被警察找到时已经接近冻死。

这一段成为了笼罩她整个青春期的噩梦。

“所以,”歌蕾蒂娅身体前倾,看向他,“你可以选择搬过来和我一起住,节省一下我浪费在保护你上的精力。或者我们演一出决裂的戏码,以后不再见面。”

乌尔比安静静地看着她说完,看着她脸上再次浮上那天晚上的那种苍白又倔强的神情,他对现代的阿戈尔仍能发生这种事情感到惊讶,但是他相信她。“我不擅长演戏,”他将摊在膝盖上的书合拢,然后也向她靠过去,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的地址在哪儿?”

而且我也不想以后再也见不到你。

“所以你是打算和我站在同一战线上了?以后别怪我没有预警过这样做的下场,而且我的屋子很窄。”

他点点头,向她伸出手。两人的手郑重地交握。

他不介意谁在看着,他们想看就让他们看好了。

他搬去歌蕾蒂娅的单身公寓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带了被子、几件换洗衣服、他的吉他和音箱,但是房屋的面积还是让他沉默了。歌蕾蒂娅把悬挂在简易衣橱里的衣服叠起来一些,给他腾出地方放吉他和音箱,而他自己只能在卧室外面狭窄的走道上打地铺,左边是简易灶台和冰箱,右边是浴室兼洗手间。就算这样每月租金也比乌尔比安的生活费高上不少,因为地段和交通都非常好。

也难怪,毕竟她从那么小就失去了家庭的经济支持,通识学院期间估计都在住校,储金和打工所得恐怕大半都用来补贴歌剧部的服装道具了,再加上她日常所穿的那些质感上乘的衣服。房子唯一可圈可点的地方就是床边的大落地窗,歌蕾蒂娅走过去按下墙壁内镶的按钮,遮光幕帘缓缓升起,可以俯瞰他们城市里最大的中央花园,旁边就是阿戈尔国家剧院。

歌蕾蒂娅坐在床上,他就只能坐在地板上,他们就日常生活作息约法三章:

最重要的是不能被同学们看到两人同进同出;其次灶台不能开火,只能用来切熟食和制作饮料,因为冰箱里已经没有放生鲜食物的空间,里面都是速食和饮料,有一些酒;第三,乌尔比安任何时候都不能在房子里练琴,因为房子隔音很差。还有,用完马桶记得把坐垫放下去。乌尔比安说这种基本常识我还是有的。

乌尔比安同意了她的全部要求,两人的同居生活过得相安无事,像上下楼的邻居,偶尔打照面但不用寒暄那种。乌尔比安选课的时间特意和她错开,这样他们早上就不用一起出门。要说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就是睡觉的过道实在太窄又太短。有的时候半夜歌蕾蒂娅去开冰箱拿水,他睡得迷迷糊糊被她蹬了一脚示意翻身,他老老实实面向墙壁,从来没有在她从他身上跨过去的时候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歌蕾蒂娅拒绝让他分摊房租,他想着既然蹭住那就包揽一部分家务吧,反正房子也够小,这一点歌蕾蒂娅倒是不反对,只是提醒他两个人的衣服得分开拿去楼下洗衣房洗,分开烘干,而且有的需要送干洗店,所以不建议他碰。尽管如此,两个人挨在一起的脏衣篓偶尔还是不可避免地会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交流。

有一天乌尔比安上课的时候突然觉得卫衣的帽子里有东西,他掏出来展开一看:一条黑色的女式蕾丝内裤。他赶紧团成一团塞回口袋,面红耳赤。他出门前走得太急,直接从烘好的衣服堆里抽走一件就穿上了。同学凑过来问他那是什么,他连忙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

他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去找歌蕾蒂娅坦白。

“……你有没有丢衣服?”

歌蕾蒂娅正在收拾桌上铺开的论文资料:“什么衣服?”

乌尔比安踌躇了一下,低声:“你的内裤在我这儿。”

歌蕾蒂娅:?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混在我的衣服堆里了,我都去上课了才发现……在卫衣帽子里。我发誓我没有……”

他太尴尬了,完全没注意到歌蕾蒂娅正在努力憋笑。“你没有什么?”

“就是说,我没有……,呃……”

他听到歌蕾蒂娅鼻子里发出明显的气声,一抬头看到她正在捂着嘴笑得无声发抖,然后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没有。打算什么时候还给我?”

他们走到没什么人的地方,就像要做一场地下交易,然后乌尔比安以最快的速度掏出那团东西,猛塞进她手里。歌蕾蒂娅将内裤展开,上下对折,再卷起来放进包里:“那样使劲捏布料会皱。请别告诉我你平时叠衣服就是这么揉一团的。”

他想争辩他会叠衣服,然而他所有衣服都是对折两次:上下一次,左右一次。 她又叹气:“你洗衣服也是全混在一起洗?……下次我借你两个洗衣袋吧。”

之后他们难得地一起去学校餐厅用了晚餐,再一起回家。

那天晚上他不可避免地做了些跟歌蕾蒂娅的内裤相关的梦。

在黑暗里醒过来胯间一片黏腻潮湿,似乎还弄在了被子上。他想起身,然而他看到冰箱边缘开了一条细缝,微光勾勒出一双分立在他身体两侧的长腿,足尖踩着他的薄被,稍微张开的腿根隐没在睡裙里。他意识到歌蕾蒂娅正站在他的正上方,看着他。她看了多久……?

他打算装睡,虚虚地合上眼睛。那双腿屈下来,带着凉气的易拉罐放在他头顶上方,他感觉脸两侧的枕头被重量压得凹陷下去,一些长发扫在他的鼻尖。他们的距离很近,他还在可耻地硬着,但是一动也不敢动。歌蕾蒂娅在黑暗里端详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最后又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歌蕾蒂娅已经出门了,乌尔比安有点不确定她俯视着他的那一段到底是梦还是现实,掀开被子一看,一片狼藉……至少最前面那段春梦是真的。他赶紧爬起来把内裤和被套泡进水里,抢救完毕了才赶去上课。

此后几周他们相处像以前一样,那天晚上的事似乎没有发生过。不过在那个小房间里一起吃晚饭的时间变多了,两个人对坐在地板上,吃饭时顺带看看今日阿戈尔新闻频道或者老电影。歌蕾蒂娅指着新闻发布会里那个三十岁上下、衣着考究的男人说:“喏,那个科学执政官就是她为我指定的未婚夫。”

乌尔比安打量着那个家伙,他应该没自己高,打扮得油头粉面,被面怀敬仰的人群簇拥着,正在激情讲解他们在异种细胞融合上的重大发现。他评论道:“过了三十五指定秃顶。”

歌蕾蒂娅笑得差点被冰水呛到,十分不优雅:“我觉得你说得对。”

他感觉到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那些监视似乎都不见了。

直到有一天,歌蕾蒂娅很晚也没有回家,他没忍住担心起她是不是又遇到了什么麻烦,发消息过去问,没有回复。凌晨时分她才回来,乌尔比安正盘腿坐在地上喝一听啤酒,听到密码锁打开的声音,看到她倚在门框上,看上去非常疲惫。“陪我出去散步。”

他点点头,把易拉罐喝光扔进垃圾桶,走到她身边换鞋。歌蕾蒂娅突然毫无征兆地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乌尔比安一只脚踩在拖鞋里,另一只脚在运动鞋里,他等着她,过了十几秒,想抬手拍拍她的背,她又毫无征兆地抬起头:“走吧。”他跟着歌蕾蒂娅从楼梯走下去,穿过小区中庭,穿过没什么人的街道,踏入夜幕下安静的中央公园,沉默地走上了二十几分钟,她才又开口:“早知道换成室外拖鞋再出门,失策。”

乌尔比安低头看了看她那双高跟鞋,她正用一只脚支撑着身体的重心,另一只脚足尖点地休息着,但腰背还是挺拔的。他提议:“去那边的长椅上坐会儿?”

于是他们一人占据长椅的一头坐下来。歌蕾蒂娅又从怀里摸出烟盒,拿出一根衔在唇间,再去拿点烟器。

“你还没成年,不要太沉迷这种玩意。”

点烟器前端的线圈明灭了一下,她已经点上了,两指夹着滤嘴下方一点的位置。“这个能让我想事情的时候清醒一点。……我离成年也不远了,人不是在十八岁生日晚上的一瞬间成长起来的。还是说你担心你要因为未能劝阻未成年公民而负相应的法律责任?”

“好吧,我理解你还在叛逆期。”

“明明自己才成年不到一年,少在我面前用这种语气说话。”

他说不过她,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鞋。身边传来深吸过一口烟再吐气的声音。

“好吧,今天我情绪不太好。”

“看出来了。”他想,这个时候不能问“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因为她肯定会说“我自己能调节”。他半夜偶尔醒来的那几次,见到睡着的歌蕾蒂娅在她的床上蜷作一团,看起来很冷,但第二天,她又会穿上头一天就熨烫好的衣服,化妆盖掉黑眼圈,没事人似的出门。

乌尔比安斟酌了一下:“这周国家剧院好像有什么新剧的首演,要不我们一起去看?”

她的笑脸在路灯的映照下看起来有些落寞:“你看歌剧睡着的毛病不药自愈了?而且现在订票已经来不及了,Photius的剧起码得提前一个月。”

“咳,或者,我们乐队之后的演出你可以来看,从你的专业角度提点意见。”

“我的意见是沉下心去研究艺术提高一下你的听歌品味。……开玩笑的,如果到时候我有空的话。”

“好,一言为定。”

自动清洁机器人路过长椅的时候,歌蕾蒂娅顺手把烟头扔进它的托盘里,她脱掉鞋子,磨出红痕的双足踩上长椅,她抱住膝盖坐在他身边。乌尔比安想了一会儿,又试探着说:“你是不是睡眠不太好,有没有去看过校医?”

“看过,不过是另几家私立医院。但是那些药不是让人思维迟缓就是让我的梦更多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心理访谈更没用,治疗师一个劲地想从我身上挖出情报,还想联系我的家属。你知不知道之前他们引进了AI辅导治疗,在网络上被戏称为脑机接口的那个?我在睡眠舱里试着故意用多套说辞答题,最后居然诊断出潜在解离性身份障碍的风险,哈哈。“

乌尔比安对此可以说是一无所知,除了开学体检的时候,他一次也没踏入过校医院的大门,他干巴巴地说:“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

“相反?有时候你醒过来发现让你汗湿床单的不是噩梦,而是你真实经历过且自以为已经挺过去了的事。甚至现实比起你的梦还要坏一些,你没有办法再醒过来一次。”

残肢和肉泥。多次挤压后像压扁的罐头一样的车。无法调阅的自动驾驶记录。死亡证明。焚化炉的钢床。骨灰保管室。

怪物。苍白的幽灵的手。窗户外面和天花板上密密麻麻的眼。

“……不过你真的已经挺过去了。”他想,你很了不起。

“是的,人总能找到方法让自己活下去,哪怕蝼蚁不如。梦里的我太脆弱了,简直像个小孩。”

他讲不出来做小孩也可以这种话。“我们马上就会成为大人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

“或许吧,谁知道呢。” 她的睫毛垂下去。

乌尔比安靠过去,捧着歌蕾蒂娅的脸,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这个动作包含了阿戈尔人很多的情感,他记得小时候做了噩梦,妈妈有时候会这么做。

歌蕾蒂娅当然也记得,小时候因为第一次参加市级比赛而不安的时候,她的养父母也会轮流这样和她碰一碰额头,温柔地和她说:没事的,你是爸爸妈妈最棒的女儿。她本来以为他会直接吻过来的。

“我们回家吧。”她屏住气,努力不让眼眶变湿。

“行 。你那双高跟鞋要不然还是别穿了?”他站起来。

“对了,你发的信息我有看到,但当时不方便回。”

“没事,你没事就好。”

于是歌蕾蒂娅就光着脚,拎着鞋和他一起回去了。

后来歌蕾蒂娅第一次写了一出在曾经的她看来很幼稚的短剧。其实她在年幼的时候也有过很多绮丽浪漫的幻想,但随着长大,那些东西都逐渐从她身上褪色了,只剩下逃避式的、对宏大叙事的崇拜。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从出生后就被巫婆囚禁在高塔上的公主。她有一头美丽的、极长极长的头发,每天她都把头发从城堡的窗口放下去,让巫婆抓住她的头发爬上来给她送饭。

有一天公主放下头发,看到的却是一位骑着驮兽的年轻人。

公主问:你是来救我的王子吗?

年轻人答:不,我只是路过的骑士。

公主说:你抓着我的头发爬上来吧。

年轻人说:我很抱歉,我打不过那个巫婆。但是你可以从塔上跳下来,我一定会接住你。

于是,公主剪断了自己的长发,从高塔一跃而下,稳稳落入他的怀中。

他们齐心协力打败了巫婆,杀死了恶龙,从此一起踏上冒险的旅程。

不过这是乌尔比安不知道的事,因为那出短剧躺在歌蕾蒂娅的草稿箱里从来没有公演过。

大学院的最后一年,他们从那个小公寓搬出来,两个人终于有了独立的房间。歌蕾蒂娅忙着手头几篇论文发表的事,整天泡在实验室见不到人,乌尔比安的乐队里有人准备正式出道,有人打算继续深造,还有的准备参加政府指派的工作,所以正在筹备告别演唱会,不过他们俩的晚饭还是尽量一起吃,凑不上饭点的话也会喝点啤酒就着夜宵。

饭桌上,今日阿戈尔里多出了一些海嗣进犯邻近城市的消息。除开海嗣和阿戈尔第一次接触导致的重大灾难之外,后续的一些纷争基本都局限在可控范围内——至少主流媒体是这么说的——没有再发生城市覆灭级别的惨案(社会上普遍认为当时执政官的掉以轻心至少占百分之九十责任),但是最近的这些侵扰似乎持续得格外久。乌尔比安感觉电视上那个科学执政官的发际线果然又高了几分,大乐。但是很快他就乐不出来了,他盯着字幕里的一段,招呼正在筹备热红酒材料的歌蕾蒂娅过来看。

歌蕾蒂娅拿着一只插着丁香的橙子凑过来。他们看着那行白字,写着:

前线指挥局研究显示,海嗣可能具备高度的学习能力,战略研究部和司法部就是否立法禁止继续投入热武器召开听证会。

前线斥候小队传回的战场录像里,一团海马样的生物似乎正在使用“毁灭的喷射白光”,在建中的透明城市的穹顶被灼烧出一个洞,海水倒灌。录像到此为止,发言人说好在那个洞后来很快被堵上了。

“不可能,那种生物连像样的思维能力都没有,更不要说定向进化,这绝对只是自然选择下的巧合。”歌蕾蒂娅转头去处理苹果。

“PCRG-17是去年才见报投入使用的新型武器,你不觉得它们看起来实在有点太像吗?”乌尔比安将录像倒回,暂停,放大,按下空气投影键把图像呈现在厨房岛台上,同时检索了军武新闻的截图一并附上。

歌蕾蒂娅停下切苹果的手,两指将图像再放大一些,再往下快速划了几下略读那篇新闻。“单凭肉眼鉴定?不过他们也不可能把武器参数公布给大学院的数据库……”

“一年级选修生物形态学的时候,我解剖过几只‘海马’,那个时候它们的颅腔后侧还普遍不具备这种异形结构,无论是哪个亚种。你觉不觉得它看起来很像——“

“融核炉。”歌蕾蒂娅心领神会,她在流动脉冲系统概论课上看过。

“对,而现在它们已经至少拥有了一整个这种种群。”

太荒谬了,其实他们第一反应一致。

歌蕾蒂娅把橙子、苹果块、八角和冰糖扔进小锅,倒入红酒,加上一个磁转子,设定好温度时间,低头盯着暗红的液面。“你就像在说,我今天在这里煮热红酒,明天AMZ商城的橙子上就会自己长出丁香。”

“不止AMZ商城的,基因文明博物馆里的也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恕我很难相信它们能掌握这种高精度的信息传播技术。”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整个阿戈尔从古至今的知识,用一个载玻片上的DNA就能写完。”

两人陷入沉默,歌蕾蒂娅在厨房里踱步,直到炉子发出叮的一声,热红酒好了。她将酒液舀出来,各盛一杯,乌尔比安的那一杯按他的习惯没放肉桂条。乌尔比安接过来,一口气喝完半杯,开口道:“我今晚看看关于这个物种和相邻种属的最新形态学研究,明天去找教授聊聊。”

歌蕾蒂娅点头:“正好我明天也要去找军事工业学的老师复核我的论文。如果有什么进展,第一时间联系。“

两个人飞快地碰了一下杯,然后就各自坐去沙发的一端,打开那些终端里的数据和论文看起来。就这么过了一整夜,除了中途把锅和杯子放进洗碗机,都没挪动一下。

天快亮的时候乌尔比安的校内软件上突然连续弹出一串叹号,他打开一看,朋友发来好几个链接让他赶紧看看,一个是他们喜欢逛的游戏论坛的帖子,一个是其他城邦他不太熟悉的当地新闻,最后一个是已经访问不了的社交媒体账号,不过他猜内容应该和前两个一样:一个自称是昨天新闻里那座城市的在建项目的工程师发布了一些图像和短视频,并称项目随行驻军完全无力阻挡怪物的攻势,怪物的数量成千上万,并且有着某种“组织性”,城市积水面积超过百分之八十,他们已经随军撤离到海底飞行器附近,但仍有很大一部分人分散在城市各处,处于完全失联的状态,甚至军用频道也没有回应。

“歌蕾蒂娅。”

“你也看见了?那些视频的信源并不可靠,如果那些怪物能够屏蔽掉军用频道,民用频道更不可能上传成功。”

“也有另外两种可能。第一,其他人已经全灭。第二,有人刻意切断了内部通讯。” 歌蕾蒂娅的眼睛下带着一点睡眠不足的青黑,指尖轻敲桌面。乌尔比安已经知道这是她有些不安时自我安慰的动作。两人异口同声:“我们应该现在就出发。”

他们俩顾不上不同进同出的约定,一起匆匆向门口走去。走出房子的时候,蔚蓝穹顶下的人造日光刚刚从东方升起,银白的街道和建筑上笼着一层安宁朦胧的光。歌蕾蒂娅觉得,夜色还未彻底褪去的天幕一角外似乎有什么庞大而未知的存在正窥视着他们。她隐约预感到:许多事情似乎都要从这一个通宵后的清晨开始改变了。

乌尔比安坐进车,开了自动巡航,歌蕾蒂娅从副驾驶位上打开播放器调了几个频道,试图飞快地从一些新研究院今日落成、咖啡的十种哲思之类的消息里揪出关于那个城市的最新报道。然而什么也没有。“那几个链接已经空了。”乌尔比安检查了终端之后说。

中午他们碰头。歌蕾蒂娅先开口:“两件事。”

第一,军事工业学的老师已经邻近退休,没有直接参与PCRG系列的研究开发,但是可以把她引荐给研究院的负责人,他们设计了PCRG1—13序列的能源核心,并且从14版本开始应用融核炉。

第二,她推荐歌蕾蒂娅去材料学院的数据库查询城市穹顶的建材参数,计算在同等时间内造成相应损失需要的功率,运气好的话她还可以借到材料实验室的仪器模拟一下,她会帮她批准研究申请。

乌尔比安点头:“进度不错。我这里也有两件事。”

首先,他们的海洋观测站确实有记录到近两年各类恐鱼的种群数量以不正常的速度增加,其中“海马”的图像基本符合J型曲线而非S型曲线,他跑了统计分析后,确认恐鱼生活范围和城市聚落的重合程度与其种群变异速度高度正相关。

其次,伦理委员会的废案档案库里,十年前有过奇蹄目动物与硬骨鱼纲恐鱼的细胞融合项目,否决原因不明,但最近有报告表明野外一些小数量的恐鱼种群检测出了奇蹄目的基因片段。

歌蕾蒂娅挑起眉毛:“否决原因不明?”

“对,这样的档案不符合规定。顺带一提,废案当时的申请人是你的那个未婚夫。”

“嚯,你还惦记着这茬。”歌蕾蒂娅往身后栏杆上一靠。

乌尔比安的眉毛皱起来:“我没有跟你开玩笑,实验样本污染野生种群是很严重的问题,而这种程度的学术不端已经足够让他被竞争对手弹劾——虽然这两者的联系只是我的猜测。”

歌蕾蒂娅摊手:“说真的,如果不是事关重大,我倒真希望能发生点什么够他喝一壶的事情,让你去'弹劾'一下。”

她没注意到乌尔比安的耳朵飞快地红了起来。他眼神转去一边:“你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吧,要不然我们一起……”

“老师请我在她办公室喝过咖啡吃过闪电泡芙了。”

“噢……”

“但我不介意和你一起吃午饭。”

他们在校园餐厅二楼露台坐下来,今天人不多,乌尔比安一边吃一边拨弄着平板终端,继续看他没看完的那篇废案的申请书。歌蕾蒂娅叼着吸管喝蔬菜汁,看着他眉心中间越来越深的印痕,突然插话:“我好像有点困了。”

“下午没课的话你就先开车回去,补觉,我晚上搭校车。”

“理论上,周末我应该要和他私下吃饭。”

乌尔比安咬住叉子上肉块的动作一顿。

歌蕾蒂娅继续说:“我觉得你之前说的对,可以尝试更迂回的反抗方式,所以我没有直接拒绝。”

他从文章里抬头看向她:“安全吗?”

“只是吃个饭,在埃利乌斯区的酒店餐厅。我会找机会从他那里套些话,验证你的猜测是否成立。”平常学生不太去那个富人区,毕竟消费不起。

“……你不介意的话,到时候把通讯器打开。”

他们满腔热血的间谍计划有点失败。

歌蕾蒂娅在校园里横行无阻的话术在真正的成年人身上碰了壁。乌尔比安倒是从窃听到的谈话间意外获知了一些关于歌蕾蒂娅身世的信息。

她母亲的出生是一次政治阴谋,而歌蕾蒂娅自身也是,所以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养父母家秘密地抚养起来,直到她的母亲发现她成功夺权后生下的其他后代难堪大用,只能把歌蕾蒂娅找回来当继承人。

那个男人说,你这种情况,我本来并不特别想和你见面,你知道我身边有足够多优秀且清白的选项,但是我看过你的舞蹈录像带和成绩单,还有基因检测报告,你看上去也比你的母亲描述中更加美丽、年轻、聪敏,好好努力,应该可以达到妻子的标准。但是,你该注意一下自己的生活作风,你知道你母亲年轻时的名声并不好。

歌蕾蒂娅压抑着呕吐的冲动听他说完,浑身僵硬地等他把自己送到酒店门口,她忽然看到乌尔比安飞快地朝他们走过来——这和计划中的不一样——然后抡圆了胳膊对着他身边的男人脸上猛地一拳。那位执政官直接横飞出去,昏掉了。

“你今天戴口罩混进埃利乌斯区就是为了这一拳?这么做很可能会引起法庭对你的指控。”歌蕾蒂娅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不揍他一拳真他妈憋屈。”

她第一次听到乌尔比安说粗口,也是第一次看他这么生气,他握拳的手背上拧着青筋。

她的声音柔和下来:“希望下次你能用更像受过教育的人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什么方式?书面申请决斗吗?

没容他多想,歌蕾蒂娅伸出一根手指,勾住他的面罩上缘,扯下来,然后凑过去吻了他。

那是他们第一次接吻,结束得很快。很多年后,他会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抱住她再多吻一下,或者哪怕别把嘴唇抿得那么紧呢,但是当时,他整个人愣住什么也没来得及做。

末了,她又把他的口罩拉回去遮住脸,叹了口气,低头从提包里翻出一根蓝管的唇膏扔给他:“买杂志送的,牌子挺好,可惜我对薄荷醇味的唇膏着实不怎么感冒,拿去用吧。”

……真没把我当外人啊。乌尔比安想,他时不时就会从歌蕾蒂娅身上感受到这一点。“……我从来不用这种东西。”

“要不然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给你?你干燥得就像第一次从陆地上来阿戈尔一样。”歌蕾蒂亚的语气听上去有点不满,但他看到她的眼睛里分明闪烁着星星,她甚至小跳了几下从酒店门口的台阶上下去。

两个人飞快地逃离了现场,乘坐城市公共干线回去。在月台上,他有些失意地看向山丘下光芒璀璨的城市,大多数人们依然对头上穹顶以外的事一无所知:“看来我们的计划得变一下了。”

她和他并肩站着:“阿戈尔——不,我们,我们总会找到办法。”

青年们将手紧握在一起,他们相信自己肩上负着责任,手中握着力量。

好在后来乌尔比安并没有等来法庭的指控,原因可能是歌蕾蒂娅当时严格来说并没有成年,和未成年人约会对执政官而言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也是那个人不带随行安保就出来的原因。

时间过得很快。歌蕾蒂亚的论文都顺利见刊,她在教授的极力举荐下拿到了那个军工研究所的实习资格,作为老师的首席弟子被带着参加了好几次城邦之间的顶级会议,结识了生物武器研究方向的领头人物;乌尔比安则是发布了一种分析恐鱼基因片段迭代变化的数学模型,实际应用过后得到了战略指挥部情报分析处的召见。

他们俩私下一聊,发现召见乌尔比安的正是歌蕾蒂亚一直在用邮件和投影会议交流的那位大人物。

两人激动得击掌庆祝。而那时候阿戈尔终于决定不再封锁前线城市战争吃紧的消息,大学院里的气氛不似往日平和,学生们闲暇时间都在不断交流一些焦灼不安的消息,几十年前一些技术人员叛逃至陆地的往事被频频重提,甚至能看到有小团体宣讲他们应当反思阿戈尔对海洋的掠夺和破坏。歌蕾蒂亚提议让他把他们乐队带到歌剧部来,她尝试创作了音乐剧,想试试新的伴奏方式,如果他愿意的话,正好做他们的告别演出。乌尔比安当然同意。

那出音乐剧改编自古阿戈尔史诗中的神话,是最初的先驱们乘风斩浪、冲击大洋,与巨兽和古神搏斗的故事。

这故事背景对任何接受过通识教育的人都很友好,音乐剧的形式又拉低了观看门槛,首演当天座无虚席。歌蕾蒂亚终于愿意登台,乌尔比安则在舞台下方忙着协调各个乐部的配合,没办法看她的表演,然而他听得很清楚,他能听到她咏叹,她悲鸣,她大声疾呼,她嘲笑着命运的软弱。剧目高潮时,阿戈尔的国歌响起,成百上千的热血沸腾的大学生们纷纷站起,与她同唱,声浪如同海潮起伏,带着携手共进坚不可摧的力量,而歌蕾蒂娅的声音就像一艘白色的旗舰,被海潮托起,穿过了数千的日月和暴风雨,永不退缩永不沉没。

最终落幕时,台下是久久不愿止息的雷鸣般的喝彩。

演出结束后,他们回到后台,许多人神采飞扬意犹未尽,乌尔比安招呼其他人收拾着乐器和音箱,快到结束时才看到接受完采访的歌蕾蒂娅捧着好多花束回来,她将花束分发给身边的人、向他们致谢,然后两手空空朝他走来。他不知不觉放下了手里的器材,看着她,歌蕾蒂娅的呼吸还有些急促,她胸膛起伏,向他伸出手。

他跟着她走,从后台一直到灯光昏暗的楼梯间,她转过身,什么也不必说,两人只是眼神一相汇就忍不住紧拥着对方接吻。

血液沸腾,脑中只剩下无尽的满足和欢喜,好像无数管弦同时在耳际奏鸣。乌尔比安紧紧搂着她瘦削单薄的腰和背,恨不得把她按进自己的身体里,吻得既动情又急切,他并不精于此道,却也顾不上牙齿和舌头的些许磕碰。他不知道这个时候歌蕾蒂娅竟也被吻得有些腿脚发软,只能将身体挂在他的臂弯里。她抚摸他的面颊,抚摸他带着一点细汗的额发,眯着眼睛看向他强悍炽热的、带着某种凶兽气势的眼睛,然后她情不自禁地在眩晕和窒息感中闭上眼睛,将自己的脖颈交给她所认可的捕猎者。

乌尔比安亲吻她洁白纤细的脖子,舔舐啃咬,慢慢向下,手掌则是牢牢地托住她酥软下去的背脊。她感觉到他强烈的生理反应,坚硬如铁。“歌蕾蒂娅,我……。”她听到他呼吸中夹杂的粗重喘息。

那句话被通讯终端的响声打断,乌尔比安明显僵了一下,还想继续,歌蕾蒂娅却伸手将他的终端从兜里拿出来:“响好久了,你没听到?”

他是真的一点也没听到,只得平复一下呼吸,接起来。原来所有人都在找他们,歌剧部和乐队合办的庆功宴要开始了。

她的手指隔着布料轻点在他软不下去的某个器官上,他回答通讯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控制的沙哑:“她和我在一起,……我们现在就过去。”

歌蕾蒂娅笑眯眯地看着他挂了电话:“是不是有点来不及了,你需要帮助吗?”

“……不用。”他背过身去,做了几个深呼吸,现在歌蕾蒂娅每说一个字都是对他意志力的折磨。等他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回头看到她早已走出去了。

两个人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免不了被人打趣。“好家伙,你居然背着我们偷跑。”

乌尔比安沉着冷静:“没有的事,商量一下部里结余的账上资金怎么解决而已。”

歌蕾蒂娅则是笑而不语,以她惯用的招数眼神杀让其他人闭嘴。

众人默契举杯:“庆祝我们的毕业演出大获成功!以及部长生日快乐!”

“为阿戈尔的美好明天干杯!”

“为阿戈尔,干杯!”

青春如烈酒一饮而尽。

他们应当拍一张照片的,为了那些以后再也无法见到的脸。只是年轻的人们当时谁也不会想到分别。

……

散伙之后,歌蕾蒂娅提议两个人去中央公园吹吹风醒酒,顺便怀旧一下。他们坐了校车过去,发现最开始同居的那个单身公寓已经粉刷翻新了。歌蕾蒂娅指着其中一扇窗户说:“以前咱们住的是那里对吧?”

乌尔比安抬头,发现窗户里多了几株绿植:“那么小的房间里养花估计够呛。”

“这有什么,养个人不也活了?”

哪有让你养。他想反驳,不过当初自己确实从头到尾没交过房租,存在感约等于盆栽,只好闭上嘴。

经过上次在那件事之后,他们已经相当一段时间没有再遇到过监视和骚扰了,那个科学执政官也许久没有再出现在电视上过,乌尔比安本来以为他是养脸上的伤去了,没想到再次在新闻里看到时,是那家伙因为向外界泄露国家事机密而被军事法庭抓捕,自然也就革职查办了,大快人心。

他们又向前走了一段,草坪上的仿生白鸽群飞旋又落下,夕色温柔的天幕下回荡着《Making love out of nothing at all》,喷泉的水柱随旋律款款摇摆,几个小孩跑来跑去地演出一场追逐战,嘴里互相发射着“破坏死光”“舍身突击”之类的招式。

他突然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你喜欢小孩吗?”

“不喜欢。”歌蕾蒂娅想都没想就回答了。

他只好再度沉默,当他想好了某个需要郑重开头和恰当场景的话题,歌蕾蒂娅却先说话了:

“去年的时候,有个新闻部的低年级女生,因为校报的艺术板块采访过我几次,互相留了联系方式。“

“嗯。然后呢?”

她继续说:“后来她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Phoitus的票,噢就是之前你跟我说有新剧首演的那个,反正呢位置很好,我想着没有必要浪费就去了。”

乌尔比安竖起耳朵。

“我们看完剧她又请我吃饭,邀请我给校报写点什么。我就想:合着请我看戏是为了这个。”

“你写了吗?”

“这个不是重点。我说我考虑一下,她忽然说能不能也考虑一下和她交往。”

“哈哈,勇气可嘉,就是太年轻了。你肯定拒绝了。”

“嗯。我说她根本不了解我,为什么这么唐突地告白。她说,以后还有很多机会了解。而且你知道她还说了什么吗,她说她觉得我是一个灵魂特别孤独的人,表面亲和实质上拒人千里之外,但内心很渴望有一个人能够理解。”

“这算是在你的雷区反复横跳吧。”

“没错,你知道我很讨厌压根不熟的人这么擅自下定义。”

“你不要又把别人弄哭了……”

“我已经尽量温和地拒绝了,那么精致的妆哭花了不太好看。没想到回去之后社交账号被拉黑的是我,而且是我把给校报的文章写好了之后给她发送的时候才发现。”

“……人家小姑娘被当场拒绝应该也挺难受的,可以理解。”

“所以我从很早以前就一直不太希望搅入一段恋爱关系里,这种愚蠢又没有实质约束力的关系,实在很容易让人头脑一热做出蠢事,如果对方足够短视,还会影响到私人关系以外的正事。”

“好吧,也不一定所有的恋爱关系都是这样……。说不定你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不要太早就失去希望。”

“谁知道呢。我见过太多明明什么实质进展都没有、却想靠着告白赌一把的人了。“

“那种事情很普遍,不过确实不好。”

“所以你千万不要哪天也突然做出傻事,那样我就得搬出去住了。你应该不会吧?”

“嗯,不会的。”

乌尔比安把某个暗流汹涌的想法狠狠摁在心底,打上封条,再也没有打开过。他们已经足够好了,足够默契,有聊不完的话题,有共同的目标,他们亲吻和拥抱,守着共同的秘密,一起成长,彼此分享着生命里的艰难和喜悦。他很满足,也很珍惜。

他说:“真希望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

她回答:“我们向前看吧。”

“好,向前看。”

时光就这么温柔地走到两人毕业的时候。

歌蕾蒂娅作为毕业生代表发表全校致辞,她走上大礼堂的中心舞台,穿着一件银色的露背礼裙,是乌尔比安用最开始攒下的那一年房租买下的,送给她的成年礼物,送出之后才发现尺码稍大了一点,又赶紧拿去修改,好歹赶上了典礼。

礼服裹着她高挑颀长的身姿,胸口缀着大学院颁发的至高荣誉奖章,银饰和红宝石衬得她顾盼生辉。她站在主讲台后微微扬首环视人群,舒展的肩颈像海上冰川的断崖。那时候在场的人当中,只有他知道她和她原本家族之间的拉锯战已经胜利在望,她已经成年,法律上的监护权宣告终止,她很快就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乌尔比安忽然觉得,她就如他心中阿戈尔的化身,她即是他的阿戈尔,骄傲,强大,又如此美丽,他愿守护,他愿效忠。

她的演讲就像一场歌剧,有慷慨激昂,也有深邃沉重。所有的师长和后辈,包括毕业生中默默注视着她的乌尔比安,都将她视作广袤深海里即将升起的一颗星辰。

直到他们不久后成为了深海猎人、甚至在成为深海猎人很久很久以后,他才会理解歌蕾蒂娅当时说的那句“未来只属于你们”是什么意思。

毕业典礼之后乌尔比安直接回了公寓,他脱下西装,洗过澡,换上舒服点的T恤短裤,又草草吃了点东西,打开邮箱看着战略指挥部发来的正式邮件。他已经拿到了这份研究员的工作,考虑到之后的通勤时间,他该搬去稍微近些的地方,但是他环顾着客厅,一边走过去把歌蕾蒂娅早上没来得及收的餐盘和咖啡杯放进洗碗机,一边想继续住在这里也不错,大不了再添置一辆车,这样他俩就不需要两人换着开同一辆了。

他重新坐下来,列了个电子清单,音箱可以换套新的了,但是那把吉他想要留下来,她之前想要的落日灯两人之后可以看看,再换个功能更齐全些的清洁机器人,全套VR电影装置又是一笔支出……清理完这些之后,他干脆在沙发上睡了个午觉。 醒来后已经接近晚饭时间,歌蕾蒂娅还没有回来,他发信息问她今天还回不回来吃饭,很快收到了一个“回”字,他又爬起来一边打开音乐一边倒腾厨房。

歌蕾蒂娅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她肩上多了一条小披肩,还穿着那条礼服裙,进门就两下把高跟鞋蹬掉,披肩挂上门边衣架,反手关掉了他的音乐,换上她自己喜欢的爵士乐。然后她走过来,一下坐在乌尔比安身边,脑袋垂到他肩上。

“累了?”

“嗯。”

“先休息一会儿再吃?今天试试我创造的新菜——”

“我对你的品味抱有一丝小小的疑问。”

好吧,她的味蕾一向挑剔。“对了,我今天拿到了战略指挥部研究所的工作,我看了一下工作地点有点远,不过……”

“祝贺你,其实我也拿到了,上上周。”

“那挺好,以后就是同事了,咱们一起搬过去?”

“我和你不在同一个部门。军工部门的工作需要严格保密,所以必须住指定的单人宿舍,其实我连这些都不该和你说……,嘛,之后那些人也不可能再监视你了,你不需要保护了,这是好事,乌尔比安。”

他垂下目光望着靠在自己肩上的她。他几乎已经忘了两个人最开始是为什么住在一起的了,也忘了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不用收拾太多行李,能带去的个人物品有限,我已经预约了清洁公司,后天他们的机器人会上门来处理,你到时候门禁通过一下就行。”

“好,我记住了。”

“那篇关于恐鱼的基因迭代与特异攻击结构分型的合著论文,我之后大概率没有精力再分给它了,一作就给你了。”

“终稿我会发你邮箱,你有空再看。”

“……还有,你的烹饪水平真的令人难以恭维,等以后和女朋友同居的时候就别做了,露怯。”

“哦……”

他低下头。歌蕾蒂娅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向他探过来,他想再和她牵一牵手,没想到她绕开了,手指放在他的大腿上,从短裤宽松的裤管里滑进去,蹭过腿根,精准地攫住了他。

“……唔!”他没忍住叫出了声,抓住她的手腕。但她不打算放过他,指腹隔着布料托住那柔软的、鼓鼓囊囊的一大团,慢条斯理地揉捻着,拇指从阴茎的根部刮到龟头,一下又一下,不出几下他就硬得不能自已,透明的液体不断从撑起的内裤上溢出来。

乌尔比安握住她手腕的力道软下去,最终颤抖地放了手。歌蕾蒂娅这时候又转头去吻他,吻耳垂,吻脸颊,再吻干燥的嘴唇:“给你的唇膏你是一次也没用过啊?”她之前就突击检查过几次了。

“舍不得用……”他在吻中含含糊糊地说,本能地吮吸她窄窄小小的舌尖,焦渴地吞咽着。她的舌头去舔他上颚的软肉,舔到他心尖痒得发狂。

歌蕾蒂娅又将银色礼裙薄薄的下摆掀起来,长腿一跨骑坐在他怀里,他怕把裙子上那些细钻弄掉,就将堆叠在他们之间的裙褶拨去一边,手掌掐住她细腻洁白的腿根,拇指发抖地蹭过腿根里侧一颗不为人知的痣,还有胯间微鼓的布料。

歌蕾蒂娅贴在他耳边轻轻说:“帮我把拉链拉下来,在背后。”乌尔比安忍耐着下身被她挤压的胀痛,摸到她背中的拉链头,急切地拉扯下来。她单薄苍白的身体从礼服中脱壳而出,小巧的乳房挂在胸前盈盈一握,他才忽然意识到她没有穿胸罩——硬得更厉害了。

他埋头下去,叼住乳尖不住吮吸,又舔又咬,放肆地品尝着雪白的柔软和嫣红的挺立,直到她呻吟着抓住他脑后束起的头发把他拉起来。歌蕾蒂娅从上方俯视着他,就像很久以前那个让他梦遗的夜晚。她又捏住他的短裤边缘,将它和内裤一起扯下来,再次抓住他昂立的性器,又将自己的内裤拨到一边。乌尔比安眼睛发红地看着她丰腴的、卡着内裤边沿的阴唇,忽然下身涌起一阵强烈的、接近射精的紧迫感。 他粗喘着抓住自己的性器根部,试图把已经急着要出来的东西扼住,脑子里一秒里转过要去拿安全套之类的说辞,尽管他根本没买:“等……”

“不等。”歌蕾蒂娅笑着,一下坐了下去。

“……啊啊啊!”他腰部蜷缩起来,几乎在她怀里发抖,眉头痛苦又耻辱地皱作一团——确乎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出来了,融化在她高热紧缩的甬道里,他不知道是不是精液。

好在歌蕾蒂娅看上去并没有察觉,她也在等待那种可怕的饱胀感过去,小口地喘着气,抱着他去吻他紧蹙的眉心。等他们都稍微缓过来一些,她眼角有点发红,还是笑着,缓慢地晃起腰来,享受起整根埋在她体内的巨物:“你,还没有和别人做过吧?”

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有多窘迫,仍然嘴硬:“谁、谁说的。这种事情,我……”

“你好可爱。”她第一次这么评价他。她感觉到他的性器又在她身体里搏动了几下,好像又变大了一点。

“哼。”乌尔比安突然暴起,将她重重压到沙发上。

在抽插的间隙里,她手掌扶在他肩上断断续续喘息着:“别那么快……”

“看谁先受不了。”

“我是怕你太快就……唔!”

湿漉漉地交换着亲吻,他们的战场先是在沙发上,然后又是在茶几上,岛台上,没有人再有余裕去管那条被爱液浸湿的礼裙,还有地板和沙发上黏糊糊的白浊。后面那两天的时间里,他们几乎一直在做爱。他拼命地喊着她的名字,一次次射在她的身体里,好像天亮后就是世界末日。

等他被清洁公司的电话叫醒,后腰酸痛地从一片狼藉的床上爬起来,四下看看,才意识到她已经走了。

歌蕾蒂娅留下的东西不多也不少,他看着清洁机器人一样样从她房间里拿出来,也跟进去看。这是他第一次进她房间,他看到她床头挂着毕业演出的宣传海报,下面写着歌剧部和他的乐队的名字,他将海报取下来,卷好收进了自己房间。

乌尔比安又打开通讯终端,他们的信息栏还停在前天。今天还回不回来吃饭?回。 他想再说点什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发出去。

再见,歌蕾蒂娅,祝你一切都好,万事顺遂。

(TBC)

暗涌(下)(1) (深海猎人大乱炖之第三部分)

本篇cp: 乌尔比安x歌蕾蒂娅 有部分成人和暴力描写 Warning: 1. 同上篇。含有少量暗示第二篇《少女小说》和第一篇《离岸流》的成分。 2. 虎鲸出没!鲨鱼出没!

阿戈尔不缺天才,尤其是年轻的那种。

在进入战略指挥部研究所的第一天,乌尔比安的长官就这么对他说了,他只是点点头对这种打压新人的套路表示尊重,但不久后,当阿戈尔最浩渺而精妙的数据库对他敞开,当他能够触摸到最新的应用型研究,他和歌蕾蒂娅发表的那几篇曾经看来具有先锋意义的论文就成了幼稚的纸上谈兵,他开始觉得,他们说的或许是真的。 长官看着他皱起的眉心,语重心长:你不必着急,你在这里大有可为;但你也应该着急,海里的怪物不会等你。

他的邮箱里,和歌蕾蒂娅交流的窗口一直处于置顶,但是终稿发过去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回复过。他尝试用终端给她发消息:“最近入职怎么样,顺利吗?”“终稿发你了,你看看。”石沉大海。

他开始试着用职场上的方法和同事相处,在茶水间的咖啡桌上用全部精力记下他们闲谈中的战争情报,补充自己匮乏得可笑的关于战场的“常识”。工作时间结束之后,他经常会在办公室再留一会儿,从窗户向外望去:军工部门大楼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和研究所隔着半个街区,那幢边缘锋利的建筑傲立在城市中,融不进穹顶上温柔的晚霞。有时候他待到很晚,也能看见上面剩下不少灯火通明的窗口。他下班时顺路经过那里,发现附近一直处在半戒严的状态,他只能在守卫怀疑的眼神里亮出研究所的证件,然后在被放掉后匆匆离开。他一次也没有见到歌蕾蒂娅。 他又尝试在研究所的数据库里按作者名检索,想看看她最近在做些什么。最近的一篇是极体移植介导在生物机械兵器中的应用,她的名字可怜巴巴地呆在整个课题组的末位。他点进去,发现原来她的邮箱地址已经换了,是军工部门的后缀——怪不得不回邮件。

当他试图通过新地址联系她,只收到了“已成功接收,将在稍后联系您”的自动回复,而“稍后联系”再也没有来。

再见到歌蕾蒂娅是几个月之后。

一份由军工部发来的联合项目书送到了研究所,他的长官接手了这个名为“深海猎人”的项目,乌尔比安又像入职时一样签署了一大堆保密协议,终于得以一览这个已经进程过半的项目的全貌:利用恐鱼及海嗣的细胞再分化改造生物兵器。

行使暴力的生物兵器被赋予了一个浪漫的名字,他本来以为它们会被命名为和PCRG系列差不多的东西的。直到他细细看过项目书,意识到那不是“它们”,而是“他们”,甚至是“她”。

“她”,硕果仅存的受试体3号,生理年龄18岁零4个月。

基因组高度符合改造需求,生理检测结果标准,已通过军事心理评估及政治审查,自愿签署改造协议。经极体移植介导术后无排异反应,融合率79.1%,生命体征平稳,已恢复自我意识,并通过心理复核。

3月6日上午10时,进行生理耐受实验,结果如下:

受试体3号可交替进行水下及水上呼吸,水下呼吸实验持续时间13小时,期间血氧及各项生理指标正常。对零下20摄氏度至零上40度环境耐受良好,在水温高于50度后表现出烦躁情绪,水温高于70度后不耐受,实验中止,皮肤、黏膜及呼吸道组织采样未见灼伤。

受试体虹膜及视觉结构变异,能自主调节屈光率,低可见度水域中水下感光能力达到仪器标准的5倍,动态视力达到标准的10倍。同时,受试体的水下化学接收(嗅觉和味觉)和机械接收(触觉和听觉)均达到预期标准。

此外,受试体3号表现出极强的自我修复能力。体表20%面积的三度烧伤在10分钟内恢复;利用液氮进行急冻处理,三度冻伤在30分钟内修复;毒气实验40分钟后,受试体在浓度为3000 mg/m³的氯气中失去意识,呼吸道浅表灼伤未见出血,从环境中移除后5分钟内恢复;移除全部指甲和第一、第二小臼齿后,在24小时内重新长出。经组织提取后验证,受试体3号体表皮肤强度与碳纤维复核材料近似,耐冲击耐磨损,耐腐蚀,耐割裂伤,内部显微结构是否为施雷格线待查。

3月7日上午10时及下午3时,分别进行战场机动与物理强度实验。结果如下:

一、受试体3号水下极限速度为1马赫,缺水环境下最高速度为0.75马赫,由完全静止加速至最高速度需要12秒。二、受试体在水下600米深度保持50节的潜航速度,完成潜航距离50千米。三、受试体在实验极限速度过程中与废弃的A-10型海底飞行器相撞,后者完全解体。四、受试体操纵常规武器时造成武器损毁,并徒手击毁导弹试验靶场的硬目标,需额外开发适应其物理强度与战斗方式的武器。

3月8日中午12时,进行第三次心理复核及精神障碍测试,结果如下:

受试体3号自我认知清晰,人格稳定,意志坚定,智力水平在试验后依然保持在阿戈尔数据库的99%百分位数,能完整回忆及复述个人经历,能区分自我与海嗣的分别(但回答此问题时表现出对测试人员的不耐烦和贬低情绪),对自身使命重要性有极强的认识。建议一:睡眠舱中加载脑波读取系统严密监控,并加强心理建设工作;建议二:招募受试体时应优先考虑此类人员,避免受试体0、1、2、4号的事件重演。

……

0号受试体,男性,政治犯,监禁年限99年,自愿加入实验。改造结束后出现强烈的排异反应,融合率39.9%,头颅磁共振显示急性类脱髓鞘病变,两周后全身多器官衰竭,经一周抢救无效身亡。解剖后发现多个内脏器官出现变异,血液离体48小时后不凝固,依然具备生物活性。遗体及相关物品已无害化处理。

1号受试体,男性,实验人员,自愿加入实验。改造成功,融合率50%,身体机能大幅度强化。此前无精神病史或家族史,改造后三天内出现严重的幻听及幻视症状,诉有人怂恿其攻击其他实验人员,破坏监测仪器,偷窃恐鱼细胞标本,误触遗传毒性试剂后死亡。遗体及相关物品已无害化处理。

2号受试体,女性,实验招募对象,自愿加入实验。改造成功,融合率51%,身体机能未见大幅度强化,但认知能力及人格发生改变,无法正常交流,死亡前三小时恢复清醒,清醒期间强烈要求实验人员“去除我身上的东西”,未果后自杀。解剖后发现胸椎第7段、骶椎出现额外的两套颅神经系统。遗体及相关物品已无害化处理。

4号受试体,男性,实验招募对象,自愿加入实验。改造成功,融合率64%,身体机能大幅度强化,认知能力及人格未发生改变,通过心理复核测试。在战场机动实验中,擅自脱离部队逃往深海,已被3号受试体击毙于62千米以外的恐鱼巢穴,随后3号受试体将其遗骸回收至实验室。遗体、相关物品及环境已无害化处理。

……

受试体出现那种问题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伦理委员会如何批准的这种项目,阿戈尔难道真的已经走到这种地步了吗?乌尔比安的眉心越拧越紧。他检索了项目组成员名单,没有歌蕾蒂娅的名字,那么她是被排除在之外了?还是她也不认可这种方式?那个唯一成功的受试体,和她同年。

他回到项目书的中段,下滑,白发红瞳的女性受试体的照片忽然出现。

“她”长着那张让他朝思暮想的脸,平静地、不带一丝悲喜地望着他,就像他们初次在排演厅背后遇见的那一回。

她说,真为你感到遗憾。她说,为什么我每次遇到你都得是在这种时候。她说,我不需要帮助,你多保重。她说,以后别怪我没有预警过这样做的下场。她说,陪我出去散步。她说,我们回家吧。她说,我们总会找到办法。她说,我们向前看吧。

为什么?

他的眼泪几乎要落下来了。

“乌尔比安,你疯了,你想从实验者变成实验体吗?!”他的同事这么说。

“年轻人,我很钦佩你的决定,阿戈尔会记住你。”他的长官这么说。

“是的,我志愿成为深海猎人。”乌尔比安说。

申请表的批准比任何项目都来得快。

军区的押运车来接他,他被夹在两个荷枪实弹的特种兵之间,坐在押运车的后仓,他们显然对他被押运的原因一无所知,动作相当粗鲁。他坐在后仓,侧头想看一眼铁丝网外面的穹顶,天色已经全暗了,更暗的视觉屏蔽装置压上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好在他们没给他准备一副手铐。

他被蒙着眼睛接受了搜身,接洽的人确认了他的身份之后,将他运送到了一间隔离室,才把他的屏蔽装置取下来,拍拍他的肩膀说:辛苦你了,理解一下,在这儿等一会儿。他的政治审查早在他的申请被批复前就做过了,接下来是心理测试,最后一题让他阐述想要作为受试体加入项目的原因,他不想再将申请表上那些言辞恳切又冠冕堂皇的官方理由再复述一遍,只写了“为了阿戈尔。”

签署保密合同的时候,他望着终端屏幕最后那一段斜体字:

我志愿加入深海猎人。我愿舍弃我将舍弃的声名、私心、权利,我愿守卫我将守卫的戒律、国家、人民,我愿深海猎人的荣耀和生命归于阿戈尔。我愿为我的国家奋战终生,随时准备为阿戈尔牺牲一切,直至死亡,永不背叛。

——正如他们听到排演厅内所有的同辈人一齐愤慨高歌时所想,歌蕾蒂娅必然也看到过这一段了。乌尔比安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随后是严密的身体检查。然后他被转移到一个单人宿舍,他在小小的房间里待了好几天,等待着命运敲定判决书的那一刻,好在这里有洗浴间。

夜里有人敲门,他站起来,门开了,乌尔比安怔怔地看向来人。

“别露出那种在发梦一样的表情,乌尔比安。”歌蕾蒂娅冷笑一声,关上了门。

“……”

“这几天把你关傻了?还是说我现在这副模样,你已经认不出来了?”

她的头发变得森冷如雪,猩红的眼眸带着某种无机质的寒光,她倚在墙壁上,微微抬着下巴看他,神情倨傲,深色的作战服之下完全看不出实验的痕迹。乌尔比安一时觉得自己像在看着某种极其遥远又极其美丽的非人之物。

“……我在项目书里看过你的照片了。”

“噢,那你大可不必像现在这样。”

什么叫大可不必像现在这样?你擅自断了联络,不跟任何人商量就把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然后若无其事地就这么出现。你有什么立场这样说?……我又有什么立场这么说。乌尔比安心情复杂地想完这一通,只能皱眉盯着她表达愤怒。

“你的号码也换了对吧?”

“啊——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歌蕾蒂娅轻轻点了下自己的下巴:“我以为我们没有什么交集的机会了,并且工作号码也需要保密,所以似乎没有特意告诉你的必要,不是吗?”

“……”

“看来你没什么想说的了。我今天来只是走流程,以深海猎人的标准评估一下你的心理状态,我觉得你这个样子也没什么好评估的了,你等通知吧。”

她转身就要走,乌尔比安一把重重按住了门板,另一只手撑在她脸侧的墙壁上,视线微垂看着被自己圈住的人。“你就,一点想说的话也没有?”

歌蕾蒂娅叹了口气,微眯着眼睛,看上去有些疲惫:“你的基因检测结果很好,预期融合率在85%以上,他们对你的背景、经历、心理测验分数也很满意,想在最短时间内开始改造手术,是我站在其他受试体的处决者的角度强烈要求增加一道评估程序……”

乌尔比安盯着她说着话的薄薄的嘴唇,低头就吻下去,却被她的一根手指挡住了。

“好了,保持这个姿势别动。”

凭什么听你的,他这么想着,但是不幸的是,身体好像更听歌蕾蒂娅的使唤。他的双手按在她脸两侧的墙上,掌心紧贴着冰凉墙壁,像被警察搜身的罪犯,而她就那么好整以暇地背靠在墙上,非常随意地伸手去抚摸他,从紧绷的颈侧到上下滑动的喉结,从快速起伏的胸膛到肌肉漂亮的腹部,滑进裤腰,手指很凉。

她听到乌尔比安压抑的吸气声,感到他在颤抖,声音冷下去再次强调:“别动。”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的眉头再次痛苦地皱成一团,双手还是牢牢撑在两边,但是下身还是很不争气地起了反应。

歌蕾蒂娅的睫毛低垂着,表情纹丝不动,他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她三两下就把他的裤子褪掉,掉下来堆在脚踝,然后让他的灰色四角内裤不尴不尬地挂在膝弯上方,她结结实实地握住他,开始慢慢地上下撸动,从根部到膨大的伞缘,再落回去,盯着包皮从圆润的龟头上退下再包住,直到被完全勃起的阴茎拉扯到绷紧。 她用一种极其缓慢的节奏重复着机械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你不该这么做。”

乌尔比安拼命平复着喘息:“……凭什么。”

“你该去做你更擅长的事,搞搞你那生物研究,发发论文,以后在大学院里混个教职,或者弄个执政官当当。”

“说得、好像……你,你不应该这样似的。”

歌蕾蒂娅的手指染上了他的温度,圈成一个环,慢慢照顾着冠状沟附近的部分,左右轻轻旋拧着:“你根本不了解我,乌尔比安。”

他觉得自己眼睛潮湿,胸口发闷。他想伸手抱住她,但动弹不得。他曾经那么想知道她一个人在戒律森严的部门过得好不好,她的个性会不会被同僚和长官排挤打压,那些长夜不灭的窗口里有没有那一扇是她,他曾经那么想告诉她不要着急,他们大有可为,他曾经那么想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要成为受试体,是被逼迫还是自愿,她接受那些生理耐受实验的时候、撞碎海底飞行器的时候、将唯一的同伴杀死的时候,会不会痛。

如果他都不了解,还能有谁了解。他曾经以为他们亲密无间。他不是没想过作为实验人员从技术层面上支持她,好好地看着她,但是他的心太痛了,做不到。而现在他能发出的只有模糊不清的呻吟。

歌蕾蒂娅的嘴角轻轻翘起来,眼睛藏在发梢的阴影里,纤长的手指点点他性器顶端不断溢出滑液的小孔。“呵呵,你这里哭得好厉害哦。”

“你想干什么……。”他焦躁地小幅度动着腰,主动将阴茎往她手心里送,他现在只想快点射出来,结束这种尴尬地局面,但是歌蕾蒂娅偏偏不要他如愿,只是用更轻更慢的手势撩逗他,套住肉棒爱抚两下就收手,转而去搔刮他沉坠的睾丸,里面攒了好多精液全都想要给她。她将那对东西托起来好像十分怜爱似的揉弄着,又把他的上衣撩起来,摩挲他泛红的胸膛,掐捏乳首:“你想成为深海猎人的动机是什么?”

她到底从哪儿学的这些拷问手段?乌尔比安觉得自己的愤怒又加重了几分,但是阴茎硬得要命,涨得通红,直直地向上挺立着,指向歌蕾蒂娅的脸,像要诘问她到底打算怎么样。“我写过了……我认可,这个项目的,呃……部分思想,阿戈尔需要更激进的……一些手段。不是因为你。”

她的手掌贴上他平坦的小腹,慢慢爱抚着里面积蓄的欲望,直到耻骨,把他不知不觉挺起的胯部向后推,再拢起手指若有若无地捋过柱体,指尖飞快地勾了一下敏感至极的伞缘。“如果是因为我,你现在就会被判定为失格。”

“哈啊……唔!”乌尔比安认命地呻吟出声,祈祷单人宿舍的隔音够好,低头又想吻她,“歌蕾蒂娅……歌蕾蒂娅!”

她微微偏过头,躲开那个吻,重重握着他的阴茎撸了几下,感觉到他濒临射精就停下来,手指停在空中。乌尔比安忍不住想伸手下去自己完成最后这段冲刺,歌蕾蒂娅突然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说了,别动,要不然就不和你玩了。两手背到身后去,贴墙站。”

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照做了。作为奖励,她用手掌包住他的根部,慢慢地一路挤压上去,却又在他的欲望达到顶峰的时候精准地中断爱抚,毫不留情。乌尔比安都不知道他能在射精前的弥留状态保持这么久,铃口集聚着一大颗透明的前列腺液,在注视之下晃晃悠悠地悬垂下来拉成一道细丝,好久才终于滴下去。又如此重复了好几次,乌尔比安被折磨得快要发疯,死死抓住背在身后的手,几乎将自己掐出血印,而下身在她的手指离开时拼命地向前顶去,想留住她的爱抚:“差不多够了吧。想射了,受不了了……”

“你求饶的样子真下流。”回答他的是歌蕾蒂娅的浅笑,然后她毫无征兆地扇了一下他的阴茎,柱体激烈地晃动着,乌尔比安的喉头爆发出愤懑又痛苦的怒吼,但他没法对她发火,只能闭眼用后脑猛撞了几下墙壁,似乎是刺激过头了,阴茎无法控制地连续吐出半透明的滑液,在两人之间流了一地。

但这还不算结束,歌蕾蒂娅的手指重新温柔地缠绕上去,圈住他的龟头下方小幅度快速摩擦着,这下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在她手里迎来激烈的高潮、射得一塌糊涂,然而在他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歌蕾蒂娅的手转而死死掐住了阴茎的根部。乌尔比安呻吟着,怒吼着,坚挺到极限的性器在她手里疯狂地搏动着想要挣脱出来,最后还是徒劳无功地射精。那种目眦欲裂的愤怒很快演变成巨大的失落和酸楚。

她倒是很有先见之明地侧身躲开了,安抚性质地给予阴茎明确的抚摸,直到他再也射不出来东西,腹肌痉挛着弓起身子,随着她撸动的节奏小口小口喘息着,双腿发抖地想要夹紧,她还是不肯放手,继续折磨着他射精过后极度敏感的龟头,指尖就着黏液碾磨铃口。

“不、别再弄了……好难受……,啊啊,别碰那儿!”他的喊声里几乎带上了哭腔。 她不依不饶:“希望你没有说谎。”

他摇着头,痛苦地否决了所有曾经存在的私情,几乎要倒进她的怀里。

歌蕾蒂娅声音冷厉:“站直了,乌尔比安!”

她用肩膀顶他的胸口,把他压回墙壁上,旋即就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里,压低的声音里有点发抖:“你的申请已经不可能撤回了……但是我希望你记住今天晚上,记住自己做了什么。”

乌尔比安的视野有些朦胧,他感觉她在他的衣服上蹭干净了手上的东西,似乎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便推门出去了。他费了好大劲才没直接坐倒在自己的精液里面,他狼狈地把内裤扯回去,开始收拾残局,收拾着收拾着便觉得有东西从眼眶里滴落。他一拳砸在床垫上: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来得及说。

受试体5号,男性,20岁。基因组高度符合改造需求,期望融合率大于85%,生理检测结果标准,已通过军事心理评估及政治审查,已通过深海猎人项目专项审查,自愿签署改造协议。

改造手术计划于3月29日上午9点整开始,预计手术时间10小时。请各组注意,本次实验为提高融合率及融合速度,将首次使用未经免疫抑制处理的海嗣细胞。为防止任何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手术当日除手术组及备用组外,其他各组禁止进入实验室S-1层。实验室S-1-ER手术室已装配应急清除手段,输入口令后所有人应于1分钟内撤离手术室,不得逗留。

所谓的应急清除手段其实就是歌蕾蒂娅。“使用未经免疫抑制处理的海嗣细胞”一事她没有太多置喙的余地,但她至少可以进入手术间观察全程,“作为实验失控的最后一道保险”——她曾经的直属上级这么说。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如果发生了当场变异之类的不可控事件,“记住自己做了什么”就是她对乌尔比安说的最后一句话。不过她现在不再隶属军工部门,没有人是她的直属上级了,她效忠的对象只有阿戈尔。

歌蕾蒂娅没有兴趣去看自己当初经历了怎样的手术过程,她只是坐在手术间的地上等着,听着实验人员交流进程,他们也不再是她的同僚,她不在乎他们避忌的眼神。

“不太对劲,怎么这么快就……”

“应激反应?”

“心率持续上升,120,140,180……”

“血压下降,掉到40了!”

“30!”

“α及β受体激动剂静注,M胆碱受体阻断剂静注。”

“20!”

“心跳骤停了!”

“妈的这种剂量的肾上腺素都没用?这种怪物到底得用什么剂量……“

“等下,你看那边的脑波图。怎么回事?!”

歌蕾蒂娅站起身,静静看着生命体征监护仪上归零的数字和脑波仪器上疯狂抖动且无序的波峰波谷,忽然感到一堵不见边际的水墙朝她劈下来,将她裹挟,其中翻涌的波涛让她脚步不稳。——这绝不是单纯的感情上的震动。

她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高速地共振,在悲鸣在欢呼。她不可置信地望着躺在手术台上的乌尔比安,她觉得双目紧闭戴着呼吸面罩的男人在向她说话。

“他在说话。”

那几个手术人员面露惊恐地互相交换着眼神,不自觉地向后退去,给她让出一条道。

歌蕾蒂娅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俯视着。

他在说话,或者说他濒死的大脑正在唱着一首鲸歌,在深不见底的幽海中,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隔着厚重的水墙朝向她,隔着日月和星辰朝向她。

她感到无尽的孤独与悲凉,或者说,她才意识到“他”向“她”开口之前,“她”一直都在这个世界中孤身一人泅泳,没有可以靠近的岸边,没有一个能让“她”停下休息的地方,“她”只能不停地向前、向前游。

歌蕾蒂娅无视了身边人对她阻挠抢救的指控,直接把他的呼吸面罩摘了下来。

“他”不该这么呼吸,你们不觉得“他”喘不过气吗。“我”的血脉相连的眷族不应该这么呼吸。

不等她细想脑中突然冒出的“眷族”这个词,她已经在无形的漩涡中扶住他的身体稳住脚步,然后朝他低下头去,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就像很早以前他所做的那样。

“乌尔比安,该醒过来了。”

乌尔比安,该醒过来了。他想,她说得对。他从那片无边无际的海中上浮,睁开眼睛,看到她眼中倒映出自己如血的眼瞳,她面无表情地流着泪,泪水滴在他的眼睛里,和他的混合在一起。只需要这么一眼,他们就能明白彼此的身体和灵魂已经不可逆转地、永远地改变了。

她的身体潜藏着“她”,柔软的、悲恸的、惴惴不安禹禹独行的“她”。

他的身体潜藏着“他”,拼命向痛哭的“她”伸出手去的“他”。

但他们的身体已经变得如此冷硬而强悍,足够把所有的怯懦犹豫咬碎吞下,再不见天日。

……

5号受试体,男性,实验招募对象,自愿加入实验。

经极体移植介导术后出现排异反应,经急救处理后,现生命体征平稳,已恢复自我意识。认定为改造成功,融合率91%,身体机能大幅度强化,认知能力及人格未发生改变,通过心理复核测试。

5号受试体经过生理耐受,战场机动,物理强度实验后,证实其除水下感光能力和战场机动能力以外,其他方面已达到或超越3号受试体水平,认定为第二例成功改造的深海猎人。

应注意,3号与5号受试体均称他们之间存在某种“血脉引起的感应”,能在相当距离内感知彼此的存在。今后的实验中,应考虑将未经免疫抑制处理的海嗣细胞作为首选素材,并在手术组中配备至少一名现存深海猎人作为应急手段。

经战略指挥部讨论,现下达指示:

深海猎人部队正式成立。

现有深海猎人成员两名,将配合现有先锋部队投入战场使用,直接受战略指挥部第一作战室统辖,并受“巡海者”监管。此外,应大力推进深海猎人改造项目,积极且谨慎地招募受试人员……

4月11日,深海猎人首次作战开始。

目标为废弃城市:华纳海姆。

华纳海姆曾经是一所在建中的近海城市,然而于建成进度80%时受到新种恐鱼入侵(后被证明为一种海嗣),城市穹顶大规模受损,积水率达到99%以上,随后工程队与部分随行军队一同撤离,但仍有大量工程机械和人员不得不被遗弃在原地。现在的华纳海姆已经成为海嗣巢穴,那些被放弃的机械和人员的命运可想而知。

“你记不记得当时新闻里还说穹顶的洞马上就被堵上了?”歌蕾蒂娅在水里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乌尔比安的腰。

乌尔比安往旁边游了点:“那只是权宜之计,普通人知道这个只能徒增恐慌。”

“事实证明隐瞒除了损害信用之外毫无作用。……你脸色摆得那么难看做什么,好不容易成为了深海猎人想耍帅吗。”

“我就长这样,你管不着。”——得到了一句硬邦邦的回答。

歌蕾蒂娅挑挑眉毛看着他,他不会还在为之前见面时的那点小事赌气吧。

无线通讯里传来先锋小队组长的声音:“受试体3号,5号,你们靠得太近了。地图显示我们即将接近华纳海姆,散开阵型准备侦查。”

乌尔比安没好气地回答:“收到。在海里我们比你们看得清楚。”

歌蕾蒂娅更加直接:“比起躲在飞行器里发号施令,不如用你所剩不多的脑容量记住深海猎人们的名字。”她保证以后整个阿戈尔都会记住这两个名字,歌蕾蒂娅和乌尔比安。

通讯器对面沉默了一下,换了个人:“猎人们,请牢记你们的身份和职责。先遣队这次只负责潜入,观测和获取情报,应尽量避免惊动大型恐鱼群……”

没等对方说完,通讯器里已经传来恐鱼巨大的嘶吼声,然后是长槊斩断血肉的轰鸣。“你们可真够坐得住的,它们已经来了,阿戈尔想等到什么时候?”歌蕾蒂娅厌恶地甩掉武器前端的蓝色黏液,和刚用船锚拍飞几只中型恐鱼的乌尔比安对视,他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两人身侧翻搅起迅疾的漩涡,一并向护巢的鱼群发起冲击。

夺回华纳海姆的行动还算顺利,比起战役更像深海猎人单方面的屠杀,他们直取城市中心,一路见者即杀,顺手斩除铺满街道勃勃跃动的血管,再用冷兵器将市政厅废墟里不断繁育子嗣的母体咬碎捣烂,只用了一个小时。美中不足的是,收尾时通讯器里传来先锋小队求救的讯号。他们那艘飞行器被一只巨大的章鱼型海怪缠上了,金属舱体被挤压得扭曲变形,成了一块造价昂贵的废铁,海水里散发着浓郁的弹药、生物制剂和血液的味道。

海怪生满环状獠牙的摄食口已经将飞行器吞噬小半,它伸出一条直径超过两米的触腕,其上无数暗黄流脓的眼珠滴溜转动,在某个瞬间齐齐向他们投来凝视。 “垃圾。”——既是评价眼前的怪物也是评价生死未卜的同僚——歌蕾蒂娅厌恶地皱起鼻尖,忍耐着恶臭,下一刻她已经化身为一把音速突进的长槊,斩断洋流,精准而迅猛地捅入怪物的皮肉,巨大的冲击力直接把章鱼的头部撕开一个大洞,甚至撞得离开了飞行器。

乌尔比安跟上,用船锚的边缘勾住船体,在上面撬开一条深深的缝隙,再抬手将那被腐蚀的保护层整个掀开扔进海底。驾驶舱也整个扭曲了,他不得不用手指插入舱门的窄小裂口中,凭着蛮力生生将变形的舱门拽开:“你们还——”。 白光一闪直突面门,迎接他是整个海底飞行器上搭载的最大功率的舰载炮的蓄能一击。

短暂的失聪和失明之后,他很快找回了知觉。

乌尔比安咳出一些腥咸的血,爬起来,视野还在摇晃,他看向舱室内戴着氧气面罩浑身僵直的几个人,他们显然没有预料到暴力破门的不是海怪,而是比海怪更加顽强的同僚。乌尔比安嗓音嘶哑地继续把刚才那句话说完:“你们还活着,我……带你们走。”

他捂住不断渗血的喉咙,一脚将舱内碍事的操作台踢开,带着几个人去找逃生舱。虽然逃生舱已经破损漏水,但是把他们放进去会让他的搬运更轻松些,他用船锚上的锁链缠紧逃生舱,拖着另一端离开。

这场初次作战被歌蕾蒂娅评价为“丢人现眼,毫无配合”,好在上面经讨论批准了深 海猎人以后不必随普通部队行动。很快,歌蕾蒂娅拿着批复书去找乌尔比安,发现他没在医疗部躺着,而是回了宿舍。

她开门的时候乌尔比安正背对着她坐在椅子上,她故作轻松地开口:“脸接舰载炮,你可真行。”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坐着。歌蕾蒂娅又绕到正面去,把终端递给他看:“唯一的好消息是我们以后不用跟那帮废物一起行动了。”

乌尔比安点点头,声音还哑着:“嗯。倒也不必骂他们是废物,他们只是普通人。” “一个先遣队连自保都做不到,还因为通讯不畅而痛击队友。不是废物还能是什么?……你戴着口罩帮他们开脱真的很滑稽。”歌蕾蒂娅不由分说将他黑色的面罩扯下来,看着他从衣服领口蔓延上去的灼伤痕迹(胸膛上绝对也有),那些可怖的瘢痕遍布整个脖颈,一直到颊侧,他的一侧嘴角也被弹片纵向切割开一道长疤。“我原本听说你恢复得不错。”

“嗯,视力听力嗅觉都没有受损。”

歌蕾蒂娅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捧着他的下巴让他抬头。乌尔比安的视线依然下垂着,没有和她对视,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阿戈尔的大部分药物在我们身上作用不大了,其他移植物和仿生皮肤会被排斥,你以后小心些,变成我这样就没得治了。”

“……蠢货。”她从来就不擅长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能小小声地挤出这一句。

“反正你本来就嫌我脸色难看,以后正好不用再看了。”他说着就准备把口罩戴回去。

歌蕾蒂娅却抓住了他的手:“我没那么说过,我只是……讨厌你装得一副很酷的样子,你从前就是那样,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开始……。你根本不用那样……”她难得地觉得舌头有点打结,话说得自己都心虚。

到底是谁一直都在耍帅啊!乌尔比安想要骂人。但是歌蕾蒂娅低头的样子让他迅速心软下去。

他试探着问:“……你现在还愿意吻我吗?”

“你又不是变成海嗣了。”歌蕾蒂娅仔细地吻过他嘴角被撕裂的伤口,耐心地吻过他干燥一如往常的嘴唇,又和他轻轻地碰一碰鼻尖。

两人又不可避免地在床上滚成一团。

后来这就变成两人之间的一种默契。他们在人前偶尔针锋相对,剑拔弩张,但更多时候是在战场上守护对方的后背,他们在不断的实践中总结出一套只能被深海猎人使用的、紧密协作的战术,一个人清扫障碍,另一个人就浴血厮杀,一个人攻破天险,另一个人就直取咽喉。他们接纳新的猎人,一起将逝去的战友的名字刻上慰灵碑,携手将这个实验性质的部队壮大成阿戈尔最了不起的战略储备之一。他们共同度过许多生死攸关的瞬间,一起立下赫赫战功,宣告深海猎人将带领阿戈尔冲破黑暗,征服大洋。他们在庆功会上把酒畅谈,在深夜的作战室中对着地图标记下一座座前哨、据点、收复的城市,将阵线一寸寸推进深海。

而在做完这些之后,在战事的空隙里,他们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抵死缠绵,爱抚彼此身上的伤疤,拥抱得肌肉和骨骼都吱吱作响,抓紧时间享受着令人发疯的欢爱。她开玩笑让他准备好每次见面清空弹夹。乌尔比安其实不太喜欢歌蕾蒂娅做完之后就躺在床上抽烟的习惯,他们的身体已经对尼古丁不敏感了,那只是一种安慰剂效应,结果歌蕾蒂娅笑眯眯地往他的脸上吐烟圈:“你想让我的房间一直泡在你的精液的味道里面?”他只好红着脸默许。

他又再一次、再一次以为这样的时间会持续下去,他能等到他们全面胜利的那一天,再去想以后。

深海猎人部队成立四年后的某天,乌尔比安又收到通知去接他的下一位猎人。

他盯着躲在实验人员身后低头不语的白发小女孩,几乎当场就想摔门走掉。“你们真是疯了,这么小的小孩也拿来改造,我怎么带?”

实验人员礼貌地表示她的融合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99.9%,而且他们只是来传达命令,不是来请求他的同意的。他只得暂时把那个叫斯卡蒂的小孩带回队,告诉她待在室内哪也别去,然后开始头疼地写起申诉报告。

歌蕾蒂娅也来看那个孩子,看着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敢动,转头提醒乌尔比安:“你这样会害了她。你知道改造成功但无法服役的深海猎人会被怎么处置。”

乌尔比安仍然盯着屏幕上那封申诉报告:“她还不是深海猎人,只是受试体。我会让他们改变主意。”

歌蕾蒂娅冷冷道:“乐观一点她会被人道处理,不乐观的话就是绝佳的实验标本。”

“阿戈尔还没堕落到需要童子军的地步。她有十岁吗?!”

“是不是你当初也以为阿戈尔还不需要人体改造?”

“……这是两个问题。我真的没法带她。”其实他知道这是同一个问题。

“行,那她以后就是二队的猎人了,交给你们三队那帮糙人肯定教不好。斯卡蒂,我们走。”

小女孩从椅子上乖乖跳下来,看了看他,然后就跟着歌蕾蒂娅走了。

当天乌尔比安的申诉报告就被驳回了。没过几天,他就忍不住偷偷跑去二队看她们训练,看到斯卡蒂埋头在一大堆数据分析报告和海底地形图里,桌前卷宗堆了半个人那么高。歌蕾蒂娅让她背诵红边裸胸鳝毒素制备的生化流程,小女孩每说一句就错半句,连续被打了好几下手心。小斯卡蒂露出一副不服输的表情,眼睛还红红的,把手掌背到身后去,继续背。

歌蕾蒂娅捏着眉心直摇头:没救了,拉走吧,舞步笨拙得像只海狮,脑子也不够灵光,你这样只能送回实验室无害化处理了。

小女孩吸吸鼻子,努力把眼泪憋了回去。

乌尔比安看不下去了,在歌蕾蒂娅“我就知道”的笑容里走出来把小孩拎走:“今天开始我来带她。”

“噢?我倒觉得你之前的判断很正确呢,她不是这块料子。”

“你说了不算,斯卡蒂是三队的猎人。”

“就这么个小孩?”

“就这么个小孩。”

他一路拎着斯卡蒂的后颈衣服把她带到三队的营地,才把她放回地面上。小孩圆滚滚的眼睛盯着他:“我不用被处理了吗?”

乌尔比安的手掌放到她小小的肩头上,拍得她一个趔趄。“我会把你教成最强大的深海猎人。……好了,斯卡蒂,洗把脸,再去绕三队营地跑五十圈。”

乌尔比安对斯卡蒂特别定制的体能训练方案让三队里其他被他训哭过的猎人都直呼魔鬼,而他的加油方式是:“斯卡蒂,别停下!别忘了二队长对你说过什么!”小女孩总能在听到这句之后抹抹眼泪爬起来,大声回答:“是!队长!”

好在斯卡蒂对训练适应得飞快,乌尔比安也知道自己需要在最快时间里把她培养成能上战场独当一面的猎人,一边调整她餐食里的营养配比,一边给她的日程表里加上力量训练、耐力训练、爆发力训练。

有一天歌蕾蒂娅来找他商议下次攻坚战的计划,进门就笑着对他说:“你真该看看你的小队员现在在做什么。”

乌尔比安心头涌过一丝不妙,跑到外面一看,斯卡蒂正拖着他的大船锚在军营外面的空地上艰难跑圈,他跑过去一把揪住她的后颈:“我让你做负重训练不是让你在这儿犁地!”

“报告队长,我想变得更强。”双脚离地的斯卡蒂一脸认真。

“斯卡蒂,你是自愿成为深海猎人的吗?”

“是,要给奶奶、妈妈和妹妹报仇。”

她的资料上确实是那么写的,她的全家人都葬身于海嗣之口。他解开她用来固定船锚的武器带,把锚扛上肩头,另一只手抄起斯卡蒂往回走。

回了作战室,歌蕾蒂娅还在等他,她看着脸颊鼓鼓盯着自己的斯卡蒂,无不揶揄地笑了几声:“你指定跟她说了我的坏话。”

你倒是想想自己当初当着孩子面说了什么。乌尔比安叹了口气,从架子上拿过一顶标准制式猎人帽,扣在斯卡蒂头上:“出去把我的武器擦干净,然后等我跟你谈话。”

“是,队长!”斯卡蒂点点头,拖着船锚往外跑,没等他提醒她帽子有点大别被遮住视线,斯卡蒂就像颗小炮弹一样砰地撞上了门框,停了两秒,又咚咚咚地换了个方向跑出去了。

歌蕾蒂娅乐不可支:“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猎人,乌尔比安。”

“至少她现在身体不错,下次肯定能把门框撞掉。”乌尔比安看着摇摇欲坠的大门,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事后,他跟斯卡蒂好好讲了一通“你得保护好你的武器,武器才能在战场上保护好你”的道理,斯卡蒂问她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自己的武器,乌尔比安把她的帽子向后扯一点、让她露出眼睛:“等你能像使用自己的手臂一样轻松挥动它们的时候。” 后来他终于给斯卡蒂找到一项能向上面交代得过去的工作:帮队里的猎人们清理和修整武器——这也是为了让她熟悉各种武器(顺便锻炼锻炼臂力),最后找到合适自己的。再后来,斯卡蒂选择了一把比她自身还高的巨剑,带着一种慎重地挑选唯一一件儿童节礼物的神情。

那场攻坚战之后,深海猎人四支队伍不得不时常分开处理四处起火的战事。他们收复了城市,拓宽了领海,然而其他人守不住他们打下的战果,阿戈尔的边界像潮汐一样时进时退。根据战略指挥部讨论,三队被分到了暂时驻守某座大型城市边缘的任务,他们需要一直待在城市外围,直到防线全面重新建立。

乌尔比安认为那是个不错的让斯卡蒂正式露面的机会。他还不太愿意让她的训练成果直接暴露在其他队伍面前(尤其是二队),必须先经队内检验一回。

朝那座城市前进的时候,他故意将行军速度压慢了一些,就算如此斯卡蒂也是掉在队尾勉勉强强跟上,好在其他的猎人们也默契地没有指出这点。他们在路上杀散了一些零散的恐鱼群,斯卡蒂偶尔能捡到机会补上最后一刀,队员们也有意让给她一些重伤的猎物,当她卯足力气将海怪的头颅斩下时就夸她:“干得不错!小斯卡蒂!”三队集中了深海猎人里将近半数的男性,而二队则几乎只有女性,剩下两队性别分布比较平均,所有人都相当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小孩,尽可能保护着她。

但是他们那个总是蒙着下半张脸的队长从没流露过一点赞许的情绪,每每警示她:

“斯卡蒂,不要杀死几头恐鱼就翘尾巴。”

斯卡蒂:“队长,我没有尾巴……”

“不许顶嘴。”

旁边的队员赶紧给她使眼色:“翘尾巴是骄傲的意思。”

他们在那座城市不远处的观察站驻扎了一个月,和城市里的驻军交流不多,偶尔会有无人机送来粮食补给。最初海嗣来袭的时候,城里还会象征性地派来援护机械,后来发现深海猎人完全用不着帮忙,也就不再管他们。有一天斯卡蒂在军粮包中找到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你们应该尽早撤离,你们来了之后怪物进攻更频繁了。乌尔比安对此懒得做出什么反应,让斯卡蒂将纸条撕碎扔海里。后续三队其他人也收到过几次这种表达不满的纸条,但深海猎人不在乎。

他们终于熬到撤离的那一天,当晚猎人们都松了一口气,不知是谁出的主意,他们在观察站内的空地里架了个火堆,焚烧一些无法带走的物料,有人还干脆在上面架了个锅子,把剩余的军粮和储藏室里翻出来的食物还有调味料炖成一锅。乌尔比安默许了这种行为,他看了一圈,确定斯卡蒂没有离队,她只是待在火堆的外沿远远坐在一旁,他就安心下来跟他们一起围坐在火堆边。她离远点也好,省得听那群家伙插科打诨之间越冒越多的荤段子。

乌尔比安若无其事地将终端拿出来看了一眼,这一个月里他和歌蕾蒂娅几乎没有交流,她在行前也跟他说了,她那边的任务只会更忙,他决定等回去之后再联系她。 不知道谁用口哨起了个头,吹起一首阿戈尔情歌,接下来就有人低低地合着唱,那些旋律像是礁石下低回的波涛,浪潮愿意低下他们不羁的头颅,徘徊在无归的浅湾,只为回归岩石的怀中。驻守任务里没人会带乐器,好在猎人都天生有一副好嗓子,还有人用指节敲着、用手掌拍着武器盒为歌声打着拍子。

我从不畏惧死亡/

只怕不能回到故乡/

扬波之女,做我的情人/

我们本就只为风暴而生/

让我为你征战四方/

让我葬身在你的胸膛/

摇晃的火光照在他们的脸上,在歌声的间隙里轻轻噼啪作响。他们从浪与潮的缠绵,唱到铁与血的战争,唱到日与月的升落,唱到葬身海底的女武神,唱到英雄们的死战与凯旋。持盾者用厚重的盾牌下缘缓缓撞击着地面,持枪者用枪柄跟上他的节奏,猎人们沉重的脚步踏着涛声,连成一片轰鸣的战鼓。连乌尔比安也用指节弹着巨锚的锋刃,为他们伴奏。阿戈尔的情歌与战歌本为一体,她的情人就是她的战士。

斯卡蒂竖起耳朵出神地听着,心跳亦如擂鼓,成年男性们的低沉喉音像一场厚重又雄浑的风暴,轰击着她的胸膛,她不知不觉就朝他们靠过去,想跟着唱。有人叫着:“小斯卡蒂,来跳一个!”他们鼓掌起哄,她犹疑地走到他们中去,看向乌尔比安。乌尔比安用力拍了一下武器箱,箱子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他大喊:“她不会!”

“队长,老实说她是不是你女儿?”

“我看起来有那么老?”

“谁让你从来不取下口罩让我们看看!”

猎人们大笑着,把碗里的羹汤权当热酒,互相碰杯大喝一口。小斯卡蒂也拿过一碗,豪迈地喝上一大口,被烫得直吐舌头。他们围着火堆跳起一种粗犷又易学的舞蹈,小斯卡蒂也被牵着蹦蹦跳跳——他们的步子实在迈得太大了,她就像被洋流席卷着,脚沾不到地。最后他们把她举高高,抛向空中再接住,小斯卡蒂大叫:“我不是队长的女儿!”回答她的是:“你是我们三队的女儿!——”

乌尔比安实在懒得管了,他看着那群家伙让斯卡蒂骑在他们肩头,在观察站的空地上跑来跑去。他们一直闹到后半夜,海里的东西也很识趣地没来打扰,兴许是被猎人们的歌声吓跑了。

斯卡蒂蜷在武器箱上迷迷糊糊地躺着,问他为什么歌里唱海的乳峰而不是波峰。他在“等你长大就懂了”和“别听他们瞎掰”之间选择了后者,并命令斯卡蒂抓紧时间睡觉,明天他们要全速返航。小斯卡蒂一秒就进入熟睡状态,乌尔比安把他的斗篷解下来搭在她身上。他想,得让这小孩接受点正规的通识教育,去不了普通学院去士官学校也行,他没那么多时间教她战斗以外的东西,队里那帮家伙更不行(他不得不同意歌蕾蒂娅说的),下次见面一定要让二队知道她们错过了怎样的好苗子。

第二天,猎人们起航回家。

接下来的数年,深海猎人部队时不时就被拆分为几个小队,四处外勤。

小斯卡蒂在士官学校的老师警告了乌尔比安好几次:再缺勤就要让她退学了。乌尔比安想尽办法,不知道帮斯卡蒂向学校打过多少次病假条。

不过他和歌蕾蒂娅一起行动的机会很快就来了。那是一次对背叛者的处决。

他记得那个擅自离队的猎人,三队的第一例,提尔,当初还是他第一个把小斯卡蒂扛在肩上在观察站跑来跑去。除了他之外,还有二队的拜尔琪雅,歌蕾蒂娅手下最得意的猎人之一,她的名字来源于古阿戈尔语中的“怒浪”,是一位优雅又骁勇的攻坚手。乌尔比安还答应过提尔帮他向三队其他人保密,免得他和二队的姑娘谈恋爱这件事变成全队的乐子。

叛变是深海猎人最大的耻辱,他们违背了自己对阿戈尔的誓言,必须被处决,而有能力和权力独身追杀叛变猎人的只能是他们各自的队长。

歌蕾蒂娅暴怒又耻辱地用长塑抽打着海浪,生生将一座海底的山丘铲平了:“他们故意损毁了定位器,胆子不小。”阿戈尔在最开始的改造术中就将定位装置埋置在深海猎人的身体中了,要用非正常手段将那种装置移除必须付出相当的代价。

他们追索着洋流中猎人的气息,压抑而飞速地并肩航行着。

“等找到了,我去解决提尔,你去解决拜尔琪雅。”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凭着血脉的感应,他们最终还是在一处深海的巢穴找到了那对恋人。

拜尔琪雅已经完全海嗣化了。她,或者说它,以一副巨大的灰白色躯体盘踞在火山口,背后延伸出树杈一般的白色骨殖,像十二对巨大的翅膀,没有头颅,变形放大的复数的五官散落在躯干上,脖颈的断面沸腾着黑红的液泡,气管、喉管和动静脉里丛生着赘生物,那些成串的瘤状物上有叶片随着某种节奏收缩扭动,似乎是它的摄食器官。而已经看不太出人形的躯干正中生着三对饱胀的乳房,腹部皮肤被某种潜藏其中的生物撑得光滑发亮。

而提尔还勉强保持着人类的形态,他甚至还戴着深海猎人的制式帽子,拄着他的武器——一柄楔入海底的阔剑,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拜尔琪雅的身前。但他身体所有裸露出的地方都覆盖着鳞片,包括面部,他的脊髓被一根触肢洞穿,触肢另一端链接在那头小山一样的海嗣身上。

“丑陋之极。”歌蕾蒂娅如此评价。

乌尔比安握着船锚,静静看了他曾经的战友片刻,遥遥地问道:“深海猎人提尔,你还有什么遗言?”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我做好准备了。”那个人形的生物喑哑开口。

歌蕾蒂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果你知道我们会来,最开始就不应该做下这种蠢事。孬种,你配不上你的母亲给你取的那个名字。”

“拜尔琪雅怀孕了,之后就出现了海嗣化的症状,……请你们把这个情报带回阿戈尔。”

“为什么不上报?”

“她不愿放弃这个孩子,我也是。我做不到弃她而去,也做不到背叛阿戈尔。所以我带她尽可能地远离阿戈尔。”

“废物!这种行为本身就是背叛!睁开眼睛看看吧,它把你当作捕食工具,你最后也会被它摄食。”歌蕾蒂娅厉声喝到。

人形生物如她所说,慢慢抬头睁开眼睛。他的帽子滑落了,露出大片的鳞片、脱落的头发、少量直接暴露在海水中的肌肉组织,还有仅剩的一只眼球。

他衣衫褴褛,满身疮痍,用枯瘦的手臂将那柄同样残破的阔剑拔出来:“在她失去人类的意识后,我砍掉了她的头,她同时把那条东西插进了我的脊柱,我终于能听到她说话了。……她还活着,她腹中的胎儿还在长大……我做好准备了,来吧!让我和她死在一起!”

乌尔比安知道提尔连百分之一的胜算也没有,哪怕在他的身体还没有被海嗣蚕食的时候,也不可能扛住两位队长的全力一击。但是那个男人还是对他们拔剑了。

“来吧!”男人高举着剑,朝他大吼。

腐朽的阔剑被巨锚击得粉碎,连带那具残破的身体一起。

山丘大小的海嗣狂乱地甩动着触肢,掀起一场海底的沙尘暴。飞沙走石之间,歌蕾蒂娅和乌尔比安同时听到一声响彻脑髓的、天崩地裂般的悲鸣,不知道是因为分娩的痛苦还是悼亡的悲伤,整片海洋都在震动,在哭泣,竟让两人也涌起一阵不可言喻的悲恸。那只海嗣伸出一只死白的巨掌,抓住尸体的残片,拼命地塞进口器中。

“别插手!”歌蕾蒂娅用她的槊粗暴地挑开乌尔比安的锚,杀了过去。她的周身上下萦绕着一轮洁白而冷冽的水流,宛如皎月,顷刻在海嗣的躯干中央撞出一个大洞,然后那把槊既砍又劈,飞快地撕扯开变异的血肉。海水很快变得浑浊,浊流的中心,那种搅动脑髓的哀鸣很快虚弱下去,直至寂静一片,血肉的碎片飘散如漫天大雪,然后慢慢沉底。

阿戈尔不会下雪,但他想不到更贴切的比喻了。

歌蕾蒂娅在大雪中向他游来,长槊的尖端挑着一只幼小的、已经咽气的海嗣。

“没想到你我的猎人最后生下的是这么低等的东西,我还以为会有多难缠。”她颇为苦涩地嘲笑着。

乌尔比安问:“你要把它带回去?”

“总要拿点什么交差。实验室那边会对这个感兴趣的。”

乌尔比安扫视战场,将提尔落下的那顶帽子捡了起来:“遗体碎片应该带不走了,这座海底火山很快就会喷发。”

“很好,它们不会成为恐鱼的养分,省得我还要想办法无害化处理。”

乌尔比安紧紧攥住那顶帽子,他将这顶猎人帽交到许多同伴手上,最后它们又回到了他手里。

“他们的名字没机会刻在慰灵碑上了,这顶帽子也……”

歌蕾蒂娅瞟了他一眼:“当然,一个叛徒,一匹海嗣,应该写在反面教材的第一页。没必要多愁善感。”

“你打算怎么和队里的人说,说他们因公殉职还是?”

“实话实说,告诉姑娘们离三队的混账东西远点。”歌蕾蒂娅以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那我不是成了混账头子?”乌尔比安皱眉。

“对啊,可不是吗。”她轻哼一声,抓住槊向来时的方向飞快游走了。

乌尔比安跟在她身后,让海浪把他们身上的血腥气吹干净。他们一前一后无言地同游了一段,他低低地开口:“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怪物,我希望你能杀死我。”

“我现在没心思跟你调情。”

“不是,我……”

“你该不会觉得‘杀死对方’这种约定很浪漫吧?我劝你收起这种软弱的想法。”歌蕾蒂娅头也不回。

“除了你,也没人做得到了。”

“别指着我身上。”

“……什么叫别指你身上。”

“你看我们刚处决的那两位不也没做到吗?虽然我很确定我下得了手,但如果真的到了那种地步,谁来杀死你就不再是一件可控的事。”歌蕾蒂娅转过身来,眼神冰冷地望着他:“别指望我,别想着会有人让你从责任中解脱出来,乌尔比安,想都不要想‘变成海嗣’这种事。”

他们归队之后,第一时间上交了任务报告,又接受了心理评估和辅导,才被放回各自的部队。乌尔比安拿着心理辅导资料,再度默念一次那段他们都念过的誓言:

我志愿加入深海猎人。我愿舍弃我将舍弃的声名、私心、权利,我愿守卫我将守卫的戒律、国家、人民,我愿深海猎人的荣耀和生命归于阿戈尔。我愿为我的国家奋战终生,随时准备为阿戈尔牺牲一切,直至死亡,永不背叛。

当年第一次宣誓的时候,他只看到他们将来能为阿戈尔做什么,这些年下来,他才更清楚地看见,猎人们都舍弃了什么。那些再也回不了家的猎人们失散在大洋的各个角落,与他们的武器一起长眠海底。他曾在后来的某次任务中再度路过那片海底火山的遗迹,所有滚烫的熔岩都已经被冰冷的海水凝结,积聚在火山的原址上,像一座巨大的坟墓。而生活在透明穹顶下的人们笑容温暖,他走过街道的时候有穿围裙的小姑娘请他尝一杯新研制的火山岩咖啡。

乌尔比安难得去了一趟士官学校接小斯卡蒂放学。

他以前接小斯卡蒂的时候,问过她学校里教什么,他嫌弃那些理论内容太过时,训练强度又远远不够,唯有通识教育的部分说得过去。斯卡蒂原封不动地把他说的内容转述给了老师,问就是队长教的,害他不得不从工作里抽时间出来跟老师解释他不是这个意思。还有一次,小斯卡蒂说自己终于在学校里交了朋友,他一问,是个男生,两个人偷偷翘课去外面买冷饮,他还会牵她的手,乌尔比安就说:他牵你的手是想跟你比试摔跤,下回给他露一手。后来自然是被学生家长投诉了。

她背着书包、穿着白色校服向他哒哒哒跑过来,敬一个军礼:“队长。”

她的帽子大小现在刚刚好,不会再遮住视线了,她的双眼里洋溢着青春的光芒,让他下意识别过头去。“学校老师教你的?我们猎人不用这套。”

斯卡蒂立刻将手收了回去:“队长,今天有什么任务?”

“没任务。你快毕业了吧,我来是想和你说,毕业之后,你就要开始全职服役了。” 斯卡蒂安安静静地点头,在夕照的余晖里跟他一起走向市内交通的站台。

“你记得我们队的提尔吗?”

“他也牺牲了?”

乌尔比安有点惊讶于她的第一反应,他还在考虑如何妥帖地解释这件事。“是也不是。”

“……?”斯卡蒂有点疑惑,她的队长很少说这么模棱两可的话。

“他……没有经受住大海的考验,还有二队的拜尔琪雅也是,就是叫过你小矮子的那个。所以他们回不来了。”

“我梦到过他们。”

“什么时候的事?”

“前些日子,我梦到他们变成了两只扁平的恐鱼,带着许多小鱼在深海里洄游。虽然是恐鱼,但我能认出他们。”

乌尔比安沉默了,思忖良久,看向她:“他们不会变成恐鱼。如果听到他们叫你的名字,不要回答,也不要跟他们走。明白了吗?”

斯卡蒂认真点头:“我不会跟他们走。”

“你要永远记住,你是阿戈尔的猎人。”

“我是阿戈尔的猎人。”

听她重复了一遍,乌尔比安才安下心来,又觉得自己的叮嘱有点多此一举。

暗涌(下)(2) (我真是服了,超字数了不得不把下篇分两篇发)

阿戈尔国立大学院爆炸案发生在歌蕾蒂娅满二十九岁那年的冬天。

乌尔比安正在归航的途中,忽然看到透明穹顶下有一处聚集起浓烟,灰色的蘑菇云从城市中升腾而起。从他记事起,阿戈尔从没发生过任何大型火灾。

他回到军营,留守的同伴告诉他在大学院所在的街区发生了猛烈的大规模爆炸,并且后续还在发生小规模爆炸,已经有警察和急救队赶过去了,城市内的守卫军也被调度了一部分。爆炸发生时间是白天,事前没有任何预警和疏散,所以伤亡数字恐怕相当惨烈。

他记得今天是歌蕾蒂娅受邀去学校以优秀校友的身份做讲座的日子。

歌蕾蒂娅的通讯很快接通,她那边信号受限,他看不清她,只能听到她在电流的杂音里说她尽可能地保护了一部分师生,把他们送进了校内避难所,剩下的搜救和排查工作会交给守卫军。

“你有受伤吗?”

“你在侮辱我?……把我的槊带过来。”

“……不可能,你是说城市内部凭空出现了那些东西?”

“对,我已经徒手解决了几只,”歌蕾蒂娅的声音有点沙哑,“这次爆炸绝不是什么意外,有人使用了相当数量的高能炸弹,你来看看现场那些建筑废墟就明白。”

“……”

“明白这是什么性质的事了吗?”

什么人能搞到那样数量的高能炸弹,为什么学校完全没能发出预警。他们都暂时无法将那个最坏的猜想说出口。

两人在如同战场的校区见面,情况比乌尔比安想象中还要糟糕,全阿戈尔最大最古老的图书馆只剩残垣,恢弘的钟楼倒塌在街道上噼啪燃烧,被爆炸余波冲击的学生宿舍也瘫毁小半,歌蕾蒂娅做演讲的大礼堂只剩下半个主讲台(据她所说那是第一轮爆炸开始的地方),礼堂门口的绿地上有临时搭建的急救点,不断有学生和职工被送来,其中重伤的那些又被救护车拉走。

空气中弥漫着爆炸物和烧焦人体的味道,焦热的气流携裹着阵阵浓烟,残存的警报系统不断嗡鸣刺激着他们的神经。排爆和搜救机器人在校园中穿梭,他俩则是忙着搜索和解决隐匿在校园各个角落里的怪物,顺手挪开一些搜救机械搬不开的大块建筑残骸,将下面的伤者和死者抱出来——有的时候下面是海嗣和死者。傍晚的时候,两人确保校园里的每一处废墟都被彻底翻找过了,总共干掉了近百只,跟守卫军通话之后,得知数只逃出校园的怪物也已被击毙。

他们终于有时间喘上一口气。

乌尔比安拿出终端,随便调到一个新闻台,想确认一下伤亡人数,他的眉头很快皱了起来。遇难135人,伤者700余人,这两个数字还在不断增加,有大量学生目击了成群海兽啃食人体残肢的场景。主持人严肃地谈到,据悉,国立大学的优秀校友、我们阿戈尔特殊部队的军团长——歌蕾蒂娅女士当日正在校内出席一场大型活动,这不禁让人深思:为何军队未能阻止这场特大事故发生?为何还能让海嗣闯入阿戈尔的城市中?遗憾的是,我们至今未能与她取得联系,请期待本台后续报道。

等他反应过来关掉新闻的时候,歌蕾蒂娅早就听全了。她轻笑了几声,继续用一块窗帘布擦拭长槊的末端:“我向战略指挥部上报城市内发现海嗣的时候,他们还想让我做好对公众的保密工作来着。可惜,这场爆炸本身就是一场为了被看见而上演的垃圾电影。”

“我知道生科院那边前两年引入了活体恐鱼做实验,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达到这个数量,而且今天那些大都是城市周边很少见的新种。你到学校的时候完全没有察觉?”

歌蕾蒂娅将武器拄在地上,表情里流露出直白的憎恶:“我的感官不可能迟钝到那个地步。他们用某种下作的手段掩盖了海嗣的气味,我虽然感知到了复数的恐鱼的存在,但直到讲座开始前它们都处于深度休眠的状态。直到我上台的那一刻,我感知到它们全部被瞬间激活,而我因为这种感知而躲过了最直接的爆炸伤害。“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大礼堂的那场爆炸恐怕贡献了整体死亡人数的70%。我不得不承认,这当中确实有我的失误。“

乌尔比安望着她低垂下去的睫毛。在她少有地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他总是觉得既心软又心痛。“我们救不了所有人。”

“但是我想过救所有人。”

他们在校园的废墟中握着各自的武器并肩行走着。

他们曾经直到毕业都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当时是为了掩人耳目,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没有人说要去哪儿,两人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排演厅附近。那座精致又优雅的音乐厅被炸弹的冲击波撕破了胸膛,里面残存的结构向他们敞开着,地面薄薄的一层水渍证明了火灾喷淋装置曾用尽全力拯救自己。

“我当初还想过把排演厅的天花板做成可开合的结构,打开的时候会更像复古的露天剧场,结果现在它整个天花板都没啦。”歌蕾蒂娅自顾自地走进去,他分不清她脸上淡淡的笑容是感伤还是自嘲。

她用槊拨开砖石,动作几乎可称温柔,走到一小片空地上,那里正是曾经的舞台的中央,她在这里演过终生戴着铁面具的、早逝的君王,也演过带领阿戈尔走向文明、自身永眠海上的先贤。歌蕾蒂娅将长塑立在地上,背靠着它,慢慢仰头看去,人造的月光照着她瘦削高挑的身体,照着她雪白的长发,猎人帽的边檐在她脸上分割出一块边缘尖锐的阴影。

乌尔比安坐在离舞台最近的一处勉强还能坐的椅子上,这是他以前绝对不会选的座位。

歌蕾蒂娅在他和月亮的注视下,拥着她的长槊,跳起一支无声的独舞。

她单足旋转时,宁静的水面也随她旋转,散出又一轮一轮轻浅的漩涡。

她的槊像一面战旗,优雅地划破长空,割裂夜色,最终却指向了虚无。

她的衣角沾上了些血液和灰尘,在冷色的光辉下呈现出一种干涸的黑。

在她孤独地望向夜空的时候,他差点以为她的脸颊挂着一滴泪,然后发现那只是水面的反光。她依然面色沉静:“我们有多长时间没跳过舞了?”

“两年?”在战事尚不那么紧张的时候她教过他一些,到如今他忘了许多。

乌尔比安不自觉地站起身向她走去,歌蕾蒂娅将槊放下了,她牵住他的手,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他们的舞步很慢。短暂的相拥里,她又问:“你以前从来没来过台上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光是看着就会睡着。”

“嗯哼,然后跑出去遛弯被我抓现行?”

“难道不是我正好抓住你抽烟?”

“收了贿赂的你是共犯。”

“好吧我是共犯。”

原来她都记得。

她轻轻笑了两声:“真是共犯一当好多年。”

“是啊,好多年。”他稍微低头,看着摇曳光影之下她的面容,再次生出一种吻她的冲动。

可是歌蕾蒂娅就在这个时候放开了他,转过脸去:“情理上来说,我似乎早该对你道谢,但是总觉得跟你说这个实在有点尴尬。”

“现在道谢是有点晚了。”那你为什么不说点别的呢?他想。 她继续讲:“我在刚才做了一个决定。”

乌尔比安的心悬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毕业演出后他们一起去公园散步的那个傍晚。“你说。”

歌蕾蒂娅又笑起来,去将她的槊捡起来:“不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的事情也太多了!”他终于找到机会说出这句一直想说的话。

“于公,深海猎人只交换必要的情报;于私,我只会告诉你我期望你知道的东西。乌尔比安,穷追不舍会损害男人的魅力哦。”

他们走出去,路上有遇到守卫军向他们点头致意,歌蕾蒂娅远远地挥了挥手算是答复。附近街区也有部分建筑被爆炸波及,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只是隔着一条街就停着一辆军警的车。应该是政府颁布了临时宵禁令,附近的公共交通也停运了,歌蕾蒂娅停在校区停车场的车彻底报废,乌尔比安则是因为来的时候堵车把车停在了另一个街区,两人又沿着街道走了一小段,偶尔有救护车和消防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等歌蕾蒂娅上了他的车,乌尔比安赶紧把播放器里自动响起的那首Bressanone关掉,调成夜间新闻,歌蕾蒂娅却制止了他:“就这首吧,虽然这么些年你的品味一直没有长进,但是今天的新闻现场已经看得够多了。”

等他们回到军区的时候,他才发现歌蕾蒂娅已经累得在副驾上睡着了,她抱着胳膊,细细的脖颈歪到一边去,脑袋斜靠着车窗,眉心微微皱着,双眼紧闭,看上去累坏了。他不知道她这些年还会不会做那些藏身于垃圾处理管道的噩梦,他记得他们刚住在一起的时候,歌蕾蒂娅会在噩梦里无意识地喊妈妈。

等车停好,他没有立刻叫醒她,而是坐在那里又端详了她好久: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在早晨醒来过了,每次急匆匆的幽会之后,总有一个人有事要先走,如果是她先走,他就会像还在大学院时那样,等上至少三十分钟再离开。

乌尔比安认真思考了把她抱回去又不吵醒她的可能性,但当他触碰到她肩头的瞬间,歌蕾蒂娅猛地醒了过来,极其困倦地揉着眉心:“……我竟然睡着了?”

“嗯,就一小会儿。赶紧回去洗澡休息。”

“指挥部要我明早八点去交今天事件的报告书。”

“你不能再熬夜了。”虽然他自己是打算回去就写。

“你以为这是期末考前夜,说不熬就不熬?我们可以一起写。”

乌尔比安深吸了一口气:“行。”

后来,两人因为救灾有功得到了晋升,不过那些虚衔对他们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新成员的年龄越来越小,留给他们训练和适应战场的时间越来越短,深海猎人慰灵碑上刻的名字也越来越多。当然,还有一些无法刻上慰灵碑的名字,那些叛徒的名字被刻在绝密档案的附页里,尸首被悬挂在礁石上。而处决背叛者之后的心理评估和“辅导”总是换汤不换药,后来乌尔比安干脆就真拿躺治疗舱的时间补觉。

有一次他从治疗室出来,看到歌蕾蒂娅站在另一间治疗室门口抽烟。他觉得这场景有点眼熟。

歌蕾蒂娅指指她那边显示“使用中”的睡眠舱:“我发现把生命监测环放进去那玩意儿也能自己运行,真难相信他们把经费浪费在这种垃圾上。”

乌尔比安挑眉:“我记得治疗室这边禁烟。”

“所以我出来抽,走廊的这个烟雾报警器坏掉好几个月了。”

“你看今天出的官方通告了吗,那场爆炸事件的最终结论是实验室重大事故。”

“他们把爆炸完全推给失控的实验动物和泄露的化学试剂,也真觉得会有人信?”

“不信又能如何,生科院的实验部门被责令整改了,负责人是我的学长,他也公开道歉辞职了不是吗。”

歌蕾蒂娅深深地吸烟过肺:“你那边调查结果如何?”

他们俩都被官方调查组排除在外,动用职权和私人关系调查的阻碍并不小。

乌尔比安先说。

他要来了斯卡蒂的背景审核资料,她出生的那座城市位于阿戈尔腹地,邻近的城市在过去数十年间几乎没有被海嗣袭击的记录,但从她入队的那一年开始,那座城市突然开始零星出现海嗣或恐鱼入侵的事件,受灾的都是居民区。

官方记录对海嗣入侵的途径语焉不详,透明穹顶没有损坏,与外界联通的排污管道也没有留下记录。所以他借外勤之便实地走访了一下,找到了个别的幸存者。

幸存者们也无法记起那些怪物是怎么来的,他们只是像往常一样入睡,街道上的警报也没有响,那些怪物就从门窗涌进家中,先从家里的宠物开始吃,然后是小孩,老人,最后是有反抗能力的大人。直到那些啃噬骨头的咯吱声逐渐安静下去,守卫军才姗姗来迟。

歌蕾蒂娅点点头,将烟头扔给清洁机器人,又点上一支新的,开始讲她的发现。

她溜回大学院,绑架了一台自动排爆机器人,把芯片拆了下来读取了里面的程序。她原本只是想根据爆炸物的信息进行溯源,却发现内置程序早就将特定种类炸药作为检测目标,种类是某种军用炸药,而程序被设定的时间是爆炸发生前一周。

“你记不记得我们毕业前最后一年,当时学校里有个宣扬环保和号召反思的学生团体?”

“记得,当时有人来问歌剧部能不能演出他们的宣传物料,你不是把人家骂得狗血淋头吗。他们和这次事件有关?”

“极有可能。我之前检索了一下,渗透进国立大学院和其他学院的只是其中一个小分部,他们总部搭建了一个捐款网站,叫做伊莎玛拉之光,光是已公布的受赠金额就够大学院再建一所最高水准的研究院了。而排爆机器人内置的程序代号,是Isharmla。”

乌尔比安的脸色沉下去:“……这是军方调拨的机器人,你知道。”

“我比你更想相信这是一个巧合。”

正在这时,治疗仓的舱门自动弹开,发出微波炉到时之后的滴滴声,提示本次心理治疗已经结束。歌蕾蒂亚走过去把生命监测环拿起来戴回手腕,他们沿着走廊走出去。

“歌蕾蒂娅,你打算怎么做?”

“对于叛徒,阿戈尔绝不姑息。”

“不要冲动。现在还不到时机,我们必须认清我们的敌人。”

“谁给你的自信对我说教?……但我们确实时间有限,我不能容许国立大学院的事再发生一次。”

很快,两人因为“干涉调查”“擅离职守”而被严肃警告,调查只能到此为止。

再后来,一队和二队被编在一起当作远征军,向海中更深的地方探索,考察海嗣持续变异的原因;三队被拆分为各个小队,派遣去更远的开发中的各个城市无限期驻守;留守阿戈尔腹地的是四队,防范可能的“意外事故”。直到所有人被紧急召回。

猎人们终于有机会交流情报,歌蕾蒂娅提及他们在海的最深处找到了迄今为止最大的海嗣巢穴,护巢的海嗣群有着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攻击性,仿佛训练有素的军队。一二队曾派出数名先遣队员探索周边,然而有去无回,通讯装置里只留下一些模糊而疯狂的呓语,支离破碎的惨叫,再然后就是咀嚼撕扯的声音和长段空白。更可怕的是,所有人在看到巢穴的瞬间都感觉到了不同程度、却又无法忽视的精神影响。两队队长商议后,最终还是艰难地决定先返回阿戈尔,他们没有十足的自信直接端掉那个巢穴。

“看来不当个执政官不行了,不能由着上面想当然地把猎人们的力量分散到无关紧要的事情里去。”作战会议后,歌蕾蒂娅私下里这么对乌尔比安说。她靠到他的床头,不再掩饰疲惫,蹬掉鞋子,双腿收拢蜷在床上,歪头看着他,白发像一条纤细的瀑布垂悬进胸口。“要是你当初继续留在大学院里做研究,说不定现在已经是执政官了,省得我再费那么大劲,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同样的话也送给你。”乌尔比安用一根手指将夹在她乳峰中的那缕头发挑出来,发梢还带着一点温度,他慢慢地抚摸过去。歌蕾蒂娅没有反对,半闭着眼睛轻轻哼了一声,将衬衫的领口解开些,再解开一些。他手从胸罩光滑的边缘滑入,贴着乳肉微凉的弧度一点点摸过去,找到某个熟悉的点,以指尖戳得它微微凹下去,再放开它。往复几次,它弹起来——已经敏感地挺起来了。歌蕾蒂娅对他磨磨蹭蹭的游戏感到有点不满,她只想快点完事然后回去洗澡休息,于是把他的口罩拉下来,将他的脸直接摁进怀里。

乌尔比安却在她怀中敏锐地嗅到一种陌生的气息,停住了动作。从他们保持这种隐秘的关系开始,他从来没在她身上闻到过别人的味道。像动物忽然发现领地边缘入侵者留下的气味,他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如临大敌。是谁?

“还做不做了?不做就放我回去睡觉。”歌蕾蒂娅一脚踩进他的胯间。

“做。”他一秒都没有犹豫。

他一边解开彼此的衣服,一边在脑内勾勒着假想敌的模样——想象不出来,什么样的人能得到她的垂青?什么样的人能让她心甘情愿地敞开自己坚硬的蚌壳?除了他之外还能有谁跟她的身体更契合?他想象不出来。他觉得愤怒,但他说不出口,显然歌蕾蒂娅只会让他知道她“期望他知道”的东西。

乌尔比安紧紧皱着眉头,望着仰躺下去向他露出脖颈的歌蕾蒂娅。她闭着眼睛,对他的表情一无所知,白嫩的足尖还踩着他的阴茎,有一搭没一搭地上下磨蹭,脚趾缝贴着根部慢慢蹭上去,再夹一夹系带的位置。他强硬地抓住她的脚踝,把她的脚腕向两侧拉开,然后便急不可耐地插入。歌蕾蒂娅发出吃痛的闷哼睁开眼,下意识就要起身推拒:“你也没必要饥渴到这种程度吧——”

然而不等她说完,几乎是本能地,他握着她的脖子把她摁下去,开始无言地大幅度操干。歌蕾蒂娅在脖子被扣紧的瞬间忽然猛烈地挣扎起来,指甲深深陷入他的手腕。她厉声呵斥,让他滚开。

她看起来好痛苦。

他停住动作,脸上立刻挨了一脚,鼻腔一热,血液一滴滴掉在她洁白的小腹上。

“……对不起。”他说。

歌蕾蒂娅抬起手臂,交叠起来遮住了自己的脸,胸腔小幅度地起伏。

乌尔比安捂住流血的鼻子,试图解释:“对不起,我太想你了。”

“继续做。”歌蕾蒂娅命令他。

他用颤抖的手去触碰她,试图把滴落在她身上的鼻血擦干净,结果只是抹出更多乱七八糟的血痕。

“继续做。”歌蕾蒂娅的声音发着抖。

鼻腔里逐渐干涸的铁锈味让他再闻不到任何别的气息。已经不用再去想以前她是不是也把别人的气味清理好再来抱他了,他从一开始就没揣度的资格。乌尔比安自暴自弃地伸手下去,用粘着血的手掌撸着自己的性器,把它重新变回一根烧得通红的铁制凶器。

他慢慢俯身下去抱着她,小心翼翼地重新插入,他亲吻她的手,央求她让他看着她的脸。她依然挡着自己的脸,任凭他用自己所能想象的最温柔的方式爱抚她,她只是摇头,过了一会儿有细细的抽泣和呻吟声传出来。“乌尔比安,为什么你这么笨……”你把所有的一切都毁掉了。

“是我不好……还觉得疼吗?”

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不疼了。”她将手臂放下来,带着一种恍惚又坦然的表情,她甚至笑了笑:“再抱我一次吧。”

他的心慢慢沉下去。

他紧紧地抱着她,好像预感到这就是最后一次。

他拼命地去吻她,吻每一寸他能吻到的地方,又仔仔细细看她,记住她薄薄的上翘的唇,记住她小小的还带一点红的鼻尖,记住她穿过他看向很远的地方的眼神。或许你说得对,我一点都不了解你,歌蕾蒂娅。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像在看很远的地方,我不知道你拒绝了那么多东西之后到底在追寻着什么,我不知道再怎样对你好了,到最后,我甚至不知道我们算什么。

他将脸颊埋进她的颈窝,很没出息地湿了眼眶。结束的时候,他想对着她的颈侧咬下去,她在一片昏沉的高潮中抓住他的头发,低低呻吟着说“别咬”,他一边射着精一边转头狠狠咬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他压在她身上又抱了她一会儿才起身,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前线传来一座城市覆灭的消息。然后是第二座。

阿戈尔边境线上的灯塔们在深海中一点点熄灭,一个接一个。

沉没的城市里,人们再也无法歌唱,再也无法回应被剩下的人们的呼唤了。

某个战火纷飞的冬天,阿戈尔国立大学院爆炸案的纪念日里,歌蕾蒂娅还是被加冕为深海猎人执政官。

乌尔比安没赶上她的受封仪式,他甚至连他自己的受封仪式都错过了,仪式的前夜他临时受命支援前线,歌蕾蒂娅加冕的时候他才刚好回来。

歌蕾蒂娅其实已经不太在乎这些事了。纪念日里,尽可能简朴的仪式过后,她戴着勋章,没去哈德良区的执政官行宫,而是一路回了营地,将自己锁进房间,在镜子前拉开作战服的领口,解下领结,视线停留在颈侧的鳞片上。浅灰色的丑陋鳞片像是一条长进她皮肤里的、缺血腐烂的恐鱼,随着她的呼吸,径自张合扭动着。

偏偏是这里。

她是从三周前开始生鳞的。她一度想过就此了结自己,最后又因为这种可笑的懦弱失声笑了出来。她当时用手术刀切下那片皮肤,高温灼烧处理过下面的肌层。现在它们又长了出来,面积扩大了一些。一二队一起远征深海那次考察留下的精神损伤一直盘踞在她的脑中,像一场慢性的、在身体深处愈演愈烈的炎症。她频繁地做梦。梦里,她的养父母活了过来,以恐鱼的形态。

她的指腹贴在鳞片上,缓慢地摩挲过去。她光是碰到它们就想吐,现在这么做为的是记住这种耻辱的粗糙感,在她的精神状态坏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之前。

歌蕾蒂娅点上烟猛抽了一口,然后逆着鳞片生长的方向,将指尖楔入鳞片的缝隙里,再慢慢屈起指节。最开始是令人生厌的黏腻感,越过某个界限后就变得轻松起来,喀哒,一片鱼鳞掉在桌前,喀哒,又是一片。

喀哒,喀哒。

喀哒,喀哒。

她猜想这种痛感不会比剥掉指甲强多少。

她的脖颈很快鲜血淋漓,还好,血还是红色。

喀哒喀哒喀哒。

镜中的嘴角冷硬地抿下去,她将烟头摁上自己的脖子,等它在嗤嗤的声音里熄灭。

深海猎人的自愈能力很强,她静静看着伤口停止渗血,鲜红的肌理变成粉红,蒙上一层黏膜,边缘的皮肤收紧了向中央集聚。她确认过新长出来的皮肤上没有鱼鳞,就将台面上的血渍清理了一下,用纸巾包住染血的烟头和鳞片扔进马桶冲走,再一遍又一遍用力冲洗起指甲缝。

有人在敲门。

连续不断的水流声中,歌蕾蒂娅忽然回神,她甚至不知道对方敲了多久。她草草擦干手,将领结打到最高,再拉高衣服的大翻领。开门,是乌尔比安,他垂头站在她的门口,他们有相当久没见了,她有意避开他,即便是在终端里,也只进行最低限度的必要的交流。他尝试跟她说斯卡蒂最近表现不错已经可以当小队长了,她客气地说他教导有方;他跟她说最近上了新剧,她说她已经对那个剧团不再感兴趣。

“祝贺你,歌蕾蒂娅。”他选了一个不太聪明的开头。

“也祝贺你,执政官乌尔比安。我以为这样的对话发生在简讯里更合适一些。如果阿戈尔没有发生需要两位执政官面谈的紧急情况,我更乐意在下班之后享受一下独处的时光。”

“享受?你的房间里有血的味道。很微弱,但我能闻到。”

这算威胁?歌蕾蒂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还是给他让开了门。“一点小麻烦,已经解决了。”

乌尔比安走了进来:“我们需要谈一谈。”

她的脖颈又开始弥漫起一阵烦躁难耐的痒。“如果你想聊私事,现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那就聊点公事。我之前签发的提案在执政官议会上通过了,深海猎人现在是跟战略指挥部平级的组织,直接归执政官议会调度,换言之,我们将拥有绝对的指挥权。”

歌蕾蒂娅不动声色地触摸着自己的颈侧:“昨天就收到通知了,你不需要专程跑过来邀功。”

指腹触碰到的皮肤泛起一阵古怪的滑腻,没多少属于人类的温度,她一边缓慢但用力地用指甲掐下去,一边装作没有注意到乌尔比安在盯着她。

“你开门之前的时间格外的长,我来之前你在做什么?”他在房间里踱步,四下张望,试图寻找一点痕迹。

“那是我的私事。”她紧紧盯着他走向浴室的脚步,万一她扔掉鳞片的时候有一两片掉在地上了呢?“如果你是专程来借洗手间的话,下水口堵了。”

乌尔比安的脚步停住了,他回望向她不太工整的领结,上面还有浅浅的水渍,她好像从开始就在无意识地触摸自己的颈侧。“你的脖子怎么了?”

“如果你有恶意刺探同僚隐私的低级趣味,我只能立刻对你行使执政官的驱逐权。”

“歌蕾蒂娅,我们非得这样说话吗?”

“我很累了,没有精力去照顾你的小孩情绪。”

“所有人都很累。”乌尔比安面罩下的皮肤因为新生的鳞片而痛痒着,他本来打算今天向她坦白这件事的,只向她一个人,哪怕她说过,不要指望她来杀死他。

“所以呢?”歌蕾蒂娅抱着双臂,坐在椅子里,向椅背靠下去。

乌尔比安站在她对面,低头看着她,声音放轻:“我以为我们还算是盟友。”或者像你以前说的那样,我们是多年的、什么困难和喜悦都一起经历过了的共犯。

她的表情躲藏在帽子的阴影里。“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二队和三队、和其他深海猎人之间的战略合作关系。”

“除此之外呢?”

好吧。她想,他还是不可避免地非要提这件事。

“我真的很讨厌你总想向我确认点什么的习惯,这样我们最后都会很难看,乌尔比安。”她下了决心。她做决定总是很快且不会后悔。她表情嘲讽地抬起头:“安抚你的情绪问题和生理需求不是我的责任。”

他定定地看着她,感到一阵寒意和悲哀:“你一定要这样对我,是吗?”

但她还在继续讲:“我现在宁愿出去再来一场远征,去跟海里恶心的怪物打交道,也不想在床上伺候你。”

“……”

歌蕾蒂娅靠在椅背上,望向与他相反的方向:“找个我的替代品比较好。我觉得,我们也就到此为止吧。之后深海猎人的事务越来越多,执政官议会都忙起来了。朋友嘛,也就是朋友,别过界就好。”

替代品,她说得轻巧,他只感到莫大的侮辱。

“可能我只是忘不掉一些东西。”他们的回忆堆积如山。

“嗯,你不需要告诉我,我不想承担。我们一直是朋友。你不喜欢我,我不喜欢你。”她干脆利落地一口气说完,把他想求证的答案甩给他。

“我知道,你没必要强调这个。”

从开始,到现在,他们之间确实没有一次告白,他铭记着她的忠告,哪怕在最情难自禁的时刻。

“那就行了。普通朋友吧。”

“一直都是吗?”他最后一次问。

“一直都是。”她一句定性了过去的十余年。

“我明白了。”

歌蕾蒂娅慢慢地呼出一口气,顺便伸了个懒腰,语气轻松起来:“乌尔比安,多去认识一点别的朋友,拓展一下你可怜的交际圈,努力自我排解一下。”

他几乎要笑出来:“我并不缺朋友,就像你一样。”

她仍然看着房间的一角,那里什么也没有。“那是最好。”

乌尔比安离开后,她重新回到镜子前,拉开领子,颈上那片新生的皮肤只是比周围稍浅一些,看不出变异过的痕迹。离她独自走向深海剩下还多少时间呢?她没有怯懦,也没有犹疑,只剩下一点不甘心,可惜也没有多少时间用来不甘心了:她必须尽快规划出一场战争以解决海洋的绝症,阿戈尔还在等待它的执政官。

“她到底什么时候才来啊?”

“对啊,今天难道不是她的授勋庆祝会吗,难道主角都必须姗姗来迟?”

“说起来这次又追加了什么头衔来着?”

“荣誉军团长?大校?”

“不对,她早就是了。”

“嗨,管他呢,咱俩不是来蹭酒喝的吗。”

“为阿戈尔的美好明天,干杯!”

“为阿戈尔,干杯!”

……

深海猎人终身执政官,这是深海猎人执政官之上、她能获得的最高荣誉。

乌尔比安将帽檐又拉低了一些,绕开那两个宴会重头戏还没开始就把自己灌得半醉的冒失鬼,一边穿过忙着施展社交手腕的宾客,一边寻找不太容易被注意到的角落。这场宴会除了庆祝之外,还有振奋人心的政治目的,所以排场格外的大:阿戈尔已经开始筹划对海嗣的反攻总战争。

他兜了几转,手里的酒杯几次举起又放下,他终于决定抛弃这个拿着就觉得该干点什么的道具,最后找到了一处门廊,这里连接着大厅和中庭的花圃,现在还没有多少人出来透气。他找了一根柱子倚在上面,抱着胳膊等着宴会的主角到来。

偶尔大厅里传来一阵高声欢笑,他就撇过头看一看,发现不是,就继续垂下眼盯着大理石地板上那些彭罗斯瓷砖。乳白和深棕的几何相互切割,曲面和直面巧妙地镶嵌在一起,螺旋和对称的图形无限地朝四周密铺开去。

他发现,这种看久了会头晕的瓷砖和旧时阿戈尔国立大学院的排演厅外的地板很挺像的。不过在上次的爆炸事件后,昔日的排演厅被改建成了纪念馆。歌剧部或许不能继续办下去了,他突兀地想。

“执政官先生,你在等人?”

一双精致的小皮鞋踩住了他注视的那块地板,乌尔比安视线上移,看着眼前冒然出声的女性:“嗯。我记得你是二队的……”

“劳伦缇娜。”她一笑就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发间别着一丛红宝石的玫瑰。她提起裙摆对他行了一个漂亮的屈膝礼。

乌尔比安依稀记得他们见过几次,在作战的时候,她的身姿和歌蕾蒂娅有几分相似,但更加狂放不羁,偶尔还会从他的队员手中抢走给怪物最后一击的机会。他点点头,记住了这个名字。

“你看,我没有舞伴,能请你和我跳一支舞吗?一直等在这里实在太浪费艺术家们的演奏了。”劳伦缇娜愉快地微笑着,毫不犹豫地说着谎,并直接向他伸出了手,她洁白的手指像一只悬停在空中的小鸟,微微下垂的指尖上艳色的蔻丹正如细喙,而她也并不掩饰眼里的好奇和兴趣,直直地望向他。“听队长说,你的舞步值得一看。”

当然,他很早以前跳错的时候被歌蕾蒂娅无情地踩过脚尖以示教训,那种痛感实在难忘。

“我的荣幸。”乌尔比安的手从下方承托起那只小鸟。

他们走向大厅,汇入成双成对款款起舞的人群,劳伦缇娜轻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扶在他的臂膀上,而乌尔比安的右手则虚虚揽去她背后,以手背扶住她。灯光流转于她飞旋的裙摆,上面的星河闪烁,在舞步的间隙里,劳伦缇娜紧紧盯着他的脸,试图从那面罩之后读出一点蛛丝马迹。单是从眉眼就能看得出来是个长得好看的男人,她暗暗评价,之前那些战斗里她只远远地看过他,还没有机会见过他的脸,不知道小斯卡蒂见过没,总不能还没见过就芳心暗许吧?他的指骨宽大又结实,声音低沉好听,举止也还算得上绅士,然后呢?

乌尔比安感觉到她目光里的攻击性,就看向一边,不出一分钟脚上就被不轻不重地踩了一下。

“哎呀,不好意思,看来我还不够熟练。”劳伦缇娜依旧笑吟吟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感到抱歉的意思。

你们二队的都喜欢用这种方式提醒人吗?乌尔比安重新看向她,注视着她睫毛落下的阴影:“没事,是我不够专注。”

“你在找谁,刚刚在等的人?今天好像斯卡蒂不会来了。”

“看来你们很熟悉。”

“我们是无话不说的密友。”

“我给她批了两天假,今天她可以自由行动。”

“真好,我还以为你们队的训练和狩猎都全年无休呢,昨天我本想找她喝下午茶,结果她睡了一整天,看来真是被你累得够呛,三队长。”劳伦缇娜的红瞳里有一点狡黠的光,她的舞步在骤然加急的旋律小高潮里更近一步,贴近他的双腿之间,像是某种小型的食肉兽,试图捕捉他的破绽。

乌尔比安的脚步慢了一个八分音符的长度,不过他很快跟上了,用一个转身舞步化解了她的进攻。他不清楚劳伦缇娜是否话里有话,还是只是批判他的训练方针。于是他公事公办地回答:“说明你们都还有进步的空间,海里的那些东西演化的时候可不会放假。”

“所以我们和它们不同,不是吗?”锁步。

“你想这么说也行,但我劝你们不要松懈。”反截步。

“不如什么时候也来二队指教一下我?”开式侧行步。

“恐怕你的队长不会同意。”外侧滑旋步。

劳伦缇娜的腰身向下折去,像是一根纤细而强韧的弓弦,被握持的人拉到满开再狠 狠弹回来,在贴近他的一瞬指掌轻触对方停下身形。他的舞步确实值得一看,她想。

“放心,剑鱼没有小气到那个地步。”

乌尔比安将她推离臂弯,唯有两人的手指紧紧握住:“这么说你更喜欢三队的作战方式?”

“攻坚战很适合我。”劳伦缇娜的裙摆在水晶灯下光辉而耀目。

“可是你还是去了二队。”他接住她漂亮的回旋。

“怎么,现场挖墙脚?”

“不了,三队不缺人。”

“真可惜,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我的队长。”

他已经太久没有和歌蕾蒂娅跳过舞了,说实话他生疏了不少,现在他承认劳伦缇娜确实是比他更像样的学生。他知道周围有人停下来在看着他们势均力敌的交锋,他们因为争夺主导权而有一些小的失误,但他并不想停。他接受那个人的指教时总是畏手畏脚,被她掌控进退,越怕犯错越是犯错,但现在他不会。

把优雅深情的华尔兹跳得像杀伐果决的探戈恐怕是深海猎人的特权,在他们眼中社交舞和贴身的白刃战有着某种相似性。

乐声止息,有三两个人为他们鼓掌,劳伦缇娜游刃有余地提裙回礼,然后她回过身望向他,笑着说:“跳得不错,我很尽兴。”

“你也不差”——他正要这么回应,有人敲响了铃声。

人群安静下来一些, 一个穿白色燕尾服的青年男性出现在二楼的小露台上,乌尔比安认出他是阿戈尔的司礼官,司礼官清了清嗓子,通报我们阿戈尔的骄傲、终身执政官歌蕾蒂娅女士来啦。乌尔比安注视着舞池尽头那段铺满了红丝绒的宽阔长阶,两侧是宏伟的白色石柱和绵延上二楼的金色栏杆,而歌蕾蒂娅就扶着栏杆而下,踏上为她铺设的红毯大道,一边微笑挥手一边走下来。

他的脑中闪回的全是她在毕业典礼上演讲的那一刻。

不过这次的授勋仪式上她没有穿和以前一样的晚礼裙,而是穿着一件利落的男士礼服,胸口又新添了勋章,大立领衬衫锐利的边缘切割了她本就瘦削的脸庞,阿斯科特式领巾堆叠在颈下,装饰以阿戈尔古典纹样的珠宝,让她看上去沉郁又骄矜。他在她脸上看到岁月的影子,他们都已经不再年少。他看着歌蕾蒂娅在司礼官的提示下简单讲了两句,就让大家放轻松享受今日的宴饮。人群的欢呼里,她的长靴踏着丝绒一步步朝他走来。

他僵在原地,盯着她。

歌蕾蒂娅向他轻轻颔首致意,转而牵过了他身边劳伦缇娜的手。“看来你们已经彼此认识了,不过容我再正式向你介绍我们队的鲨鱼,劳伦缇娜,我最得意的学生。”

“你教导有方。”

“她有些天分,不过仍需磨练,让你忍受未臻成熟的舞步实在有些失礼。”歌蕾蒂娅对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却看着劳伦缇娜,后者的表情不知何时变得乖巧了些,站到师长的背后,眼神偷偷地在他们俩之间打转。不等乌尔比安接话,歌蕾蒂娅调转了话头:“那么,容我将你的舞伴从你这里抢走, 我的学生需要学习一些社交场合的礼节。”

他无声地后退一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而歌蕾蒂娅则温柔地望着劳伦缇娜,俯身在她的手背落下一吻:“那么开始吧,我的小美人鱼。”

“荣幸之至,歌蕾蒂娅。”小鲨鱼跟着她离开的时候,没忘记回头看了乌尔比安一眼,微笑着用口型说“以后见”。

乌尔比安走到更边缘的地方去,找到一张有点摇晃所以被放在一边的空椅子坐下了,反正无事可做,他干脆找侍应生拿了一瓶开封过的酒,一个杯子,坐着一个人喝去了。反正人们的注意力都被歌蕾蒂娅和劳伦缇娜吸引走了,没人在乎他做什么,也没有人会盯着他的脸,他就一边喝一边看她们。

劳伦缇娜亦步亦趋,而歌蕾蒂娅立于舞池中央成竹在胸,她们绕着小圈缓步行走,凝视彼此,像是角力之前的试探。在一个巧妙的起音中,劳伦缇娜率先靠近对方,她们贴面而立,眼神下垂。歌蕾蒂娅似乎轻声说了一句什么,指尖轻触上舞伴的腰际,劳伦缇娜则将手臂抬高,仿佛要攫取星辰,再以一个优美的弧线缓缓越过对方的肩膀,抱在身后。劳伦缇娜倾身向她的怀中,轻晃腰肢,一只足尖后撤,在地面上随着乐声小幅度来回画着圆弧,似乎在寻找一个完美的切入点。

在大提琴的低吟加入时,歌蕾蒂娅以一个后撤步开启了她们的舞,而劳伦缇娜的裙摆如浪花被她的波涛裹挟,缠绵在二人腿间,高跟鞋沿着歌蕾蒂娅的小腿上滑,跨入她们中间。旋转,旋转,娇小的劳伦缇娜依附着她的队长而舞,时而抬高绷直了的雪白的足背,时而轻勾小巧的足跟。那种脚步的穿插几乎是一种炫技,但是炫技背后仍可见某种深邃而缱绻的感情,像海的韵律暗中起伏。

不可否认很美。

乌尔比安这么想着,在两支曲子的时长里灌完了大半瓶威士忌,所以在有人邀请他也对终身执政官女士说两句祝贺的话的时候,他的舌头有点打结。歌蕾蒂娅只是带着她那副惯常的冷淡笑意看他,等他磕绊地讲完那句本不长的话,而她什么也没说。

他说完就拨开人群走出去,一直走到无人的露台,扶着栏杆倾身向下看去。

夜幕下的阿戈尔依然宁静而璀璨,黄金的城市就像许多年前他们携手从山顶的车站月台上看下去时一样。他站在那里看了许久,迟到的醉意才慢慢压下来,压着他的头一点点垂下去,垂下去,他视线里的景观都漂浮在一层水上。

背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乌尔比安摁住了差点掉下去的帽子,站直身子。

“在这种宴会上酗酒是不是有点过于丢人了?乌尔比安,我希望你没吐在栏杆外 面。”

“就那么一点酒,你太小看深海猎人了。”

歌蕾蒂娅端着香槟杯走过来,撇了一眼地上只剩一个底的酒瓶,背靠在一处栏杆上,和他保持在一个非常恰当的社交距离。“你的酒品和歌品一样糟糕。”

“或许交友的品味也一样坏。”

“要来一支烟吗?”

“不了。”

歌蕾蒂娅耸了耸肩,后腰抵住栏杆,往后倾倒下去,做了一下拉伸动作。她自顾自抽完一支烟,将烟头熄灭在栏杆上,然后又是一支。乌尔比安本来想在这片尴尬的沉默里直接走掉,但又想,她都不觉得尴尬,他凭什么要走。

最后还是她开口:“上次的城际会议你缺席了。“

“队里有事走不开,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会议上。”

“又接新人了?”

“嗯,融合率有点问题,实验室把基因筛选标准下调了10个百分点。”

“很难相信阿戈尔的人口资源缺乏到这个地步。不过我以为你们三队一直来者不拒呢。”

“照你的那套选拔标准,二队的成员数量将来只会更不乐观。”

“多带几个实验室的残次品出击也不会让三队的战绩变得更看得过去,只会徒增伤亡数字,不如认清现实尽早处理。”

乌尔比安一直不太喜欢她把残次品这个词用在人身上。“只能说明你的教育方式该与时俱进了,三队的击杀数量一直是最高的。”

“你们的伤亡率也是最高的。倒是斯卡蒂,确实有点出乎意料,……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他注意到她嘴角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乌尔比安的眉头皱起来:“她以后会是阿戈尔最优秀的猎人。”

“之一。”她补充道。

好吧,之一就之一。他想。

“这是件好事,我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三队长。”

听起来有点怪怪的,但是没容他多想,歌蕾蒂娅已经把香槟杯里最后一点酒液饮尽然后将酒杯递到他面前。

他只能将瓶中的酒底分她一半:“你以前绝对不会允许谁用香槟杯装威士忌。”

歌蕾蒂娅一脸无所谓地用酒杯碰了一下他的酒瓶:“我以前也不会允许谁拿着这个对瓶喝。你知道吗,这个酒庄在前年毁于一次海嗣袭击,现在有得喝就不错了,你真是暴殄天物。”

乌尔比安抱着一点怀念的心情,拉下面罩把这最后一口喝掉。宴会厅里透出一点暖调的光照在歌蕾蒂娅的脸上,他模糊地觉得她的双眼比以前看起来更狭长秀气些,不知道是年纪的作用还是酒精引起的微醺。

他没有来由地想起他们还挤在那个睡觉都不能伸直腿的小房间里的时候,那时冰箱里总有一层放着打折的啤酒,味道很淡,但是因为冰过所以很好喝,那个时候厨房的垃圾桶也很小,他总是忘记把易拉罐捏扁再扔,她为此说过他好几次。

现在还想这些做什么呢,他好多年没喝过易拉罐装的廉价饮料了。在回想那种啤酒的口感的时候,他其实连味道也记不太清了,只能想起冰凉的气泡快速在口腔内炸开的触感。他们认识多少年了?他只能感到比啤酒味道更淡的、一点点微弱的怀念。

“等我们把那座城市夺回来,那个酒庄还会再开张吧。”他说。

“或许吧,不过也不会是陈年15年份的酒了。”她不会再有第二个15年等待威士忌熟成了,她想。

“怎么感觉你今天挺多愁善感的。”

“那也比某个人一副被甩了的样子坐着喝闷酒好看点。”

“……”

“乌尔比安,你怎么总是在不该说话的时候说个不停,在该说话的时候什么也不说。”

“因为我笨,你钦点的。”

歌蕾蒂娅抱着胳膊笑了笑:“去散步吗。大厅那边的声音太吵了,我想谈谈总攻战的规划。”

乌尔比安点点头,还是像从前一样。

他和她一起走向夜色。

(END)

暗涌(下)(2) (备份)

阿戈尔国立大学院爆炸案发生在歌蕾蒂娅满二十九岁那年的冬天。

乌尔比安正在归航的途中,忽然看到透明穹顶下有一处聚集起浓烟,灰色的蘑菇云从城市中升腾而起。从他记事起,阿戈尔从没发生过任何大型火灾。

他回到军营,留守的同伴告诉他在大学院所在的街区发生了猛烈的大规模爆炸,并且后续还在发生小规模爆炸,已经有警察和急救队赶过去了,城市内的守卫军也被调度了一部分。爆炸发生时间是白天,事前没有任何预警和疏散,所以伤亡数字恐怕相当惨烈。

他记得今天是歌蕾蒂娅受邀去学校以优秀校友的身份做讲座的日子。

歌蕾蒂娅的通讯很快接通,她那边信号受限,他看不清她,只能听到她在电流的杂音里说她尽可能地保护了一部分师生,把他们送进了校内避难所,剩下的搜救和排查工作会交给守卫军。

“你有受伤吗?”

“你在侮辱我?……把我的槊带过来。”

“……不可能,你是说城市内部凭空出现了那些东西?”

“对,我已经徒手解决了几只,”歌蕾蒂娅的声音有点沙哑,“这次爆炸绝不是什么意外,有人使用了相当数量的高能炸弹,你来看看现场那些建筑废墟就明白。”

“……”

“明白这是什么性质的事了吗?”

什么人能搞到那样数量的高能炸弹,为什么学校完全没能发出预警。他们都暂时无法将那个最坏的猜想说出口。

两人在如同战场的校区见面,情况比乌尔比安想象中还要糟糕,全阿戈尔最大最古老的图书馆只剩残垣,恢弘的钟楼倒塌在街道上噼啪燃烧,被爆炸余波冲击的学生宿舍也瘫毁小半,歌蕾蒂娅做演讲的大礼堂只剩下半个主讲台(据她所说那是第一轮爆炸开始的地方),礼堂门口的绿地上有临时搭建的急救点,不断有学生和职工被送来,其中重伤的那些又被救护车拉走。

空气中弥漫着爆炸物和烧焦人体的味道,焦热的气流携裹着阵阵浓烟,残存的警报系统不断嗡鸣刺激着他们的神经。排爆和搜救机器人在校园中穿梭,他俩则是忙着搜索和解决隐匿在校园各个角落里的怪物,顺手挪开一些搜救机械搬不开的大块建筑残骸,将下面的伤者和死者抱出来——有的时候下面是海嗣和死者。傍晚的时候,两人确保校园里的每一处废墟都被彻底翻找过了,总共干掉了近百只,跟守卫军通话之后,得知数只逃出校园的怪物也已被击毙。

他们终于有时间喘上一口气。

乌尔比安拿出终端,随便调到一个新闻台,想确认一下伤亡人数,他的眉头很快皱了起来。遇难135人,伤者700余人,这两个数字还在不断增加,有大量学生目击了成群海兽啃食人体残肢的场景。主持人严肃地谈到,据悉,国立大学的优秀校友、我们阿戈尔特殊部队的军团长——歌蕾蒂娅女士当日正在校内出席一场大型活动,这不禁让人深思:为何军队未能阻止这场特大事故发生?为何还能让海嗣闯入阿戈尔的城市中?遗憾的是,我们至今未能与她取得联系,请期待本台后续报道。

等他反应过来关掉新闻的时候,歌蕾蒂娅早就听全了。她轻笑了几声,继续用一块窗帘布擦拭长槊的末端:“我向战略指挥部上报城市内发现海嗣的时候,他们还想让我做好对公众的保密工作来着。可惜,这场爆炸本身就是一场为了被看见而上演的垃圾电影。”

“我知道生科院那边前两年引入了活体恐鱼做实验,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达到这个数量,而且今天那些大都是城市周边很少见的新种。你到学校的时候完全没有察觉?”

歌蕾蒂娅将武器拄在地上,表情里流露出直白的憎恶:“我的感官不可能迟钝到那个地步。他们用某种下作的手段掩盖了海嗣的气味,我虽然感知到了复数的恐鱼的存在,但直到讲座开始前它们都处于深度休眠的状态。直到我上台的那一刻,我感知到它们全部被瞬间激活,而我因为这种感知而躲过了最直接的爆炸伤害。“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大礼堂的那场爆炸恐怕贡献了整体死亡人数的70%。我不得不承认,这当中确实有我的失误。“

乌尔比安望着她低垂下去的睫毛。在她少有地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他总是觉得既心软又心痛。“我们救不了所有人。”

“但是我想过救所有人。”

他们在校园的废墟中握着各自的武器并肩行走着。

他们曾经直到毕业都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当时是为了掩人耳目,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没有人说要去哪儿,两人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排演厅附近。那座精致又优雅的音乐厅被炸弹的冲击波撕破了胸膛,里面残存的结构向他们敞开着,地面薄薄的一层水渍证明了火灾喷淋装置曾用尽全力拯救自己。

“我当初还想过把排演厅的天花板做成可开合的结构,打开的时候会更像复古的露天剧场,结果现在它整个天花板都没啦。”歌蕾蒂娅自顾自地走进去,他分不清她脸上淡淡的笑容是感伤还是自嘲。

她用槊拨开砖石,动作几乎可称温柔,走到一小片空地上,那里正是曾经的舞台的中央,她在这里演过终生戴着铁面具的、早逝的君王,也演过带领阿戈尔走向文明、自身永眠海上的先贤。歌蕾蒂娅将长塑立在地上,背靠着它,慢慢仰头看去,人造的月光照着她瘦削高挑的身体,照着她雪白的长发,猎人帽的边檐在她脸上分割出一块边缘尖锐的阴影。

乌尔比安坐在离舞台最近的一处勉强还能坐的椅子上,这是他以前绝对不会选的座位。

歌蕾蒂娅在他和月亮的注视下,拥着她的长槊,跳起一支无声的独舞。

她单足旋转时,宁静的水面也随她旋转,散出又一轮一轮轻浅的漩涡。

她的槊像一面战旗,优雅地划破长空,割裂夜色,最终却指向了虚无。

她的衣角沾上了些血液和灰尘,在冷色的光辉下呈现出一种干涸的黑。

在她孤独地望向夜空的时候,他差点以为她的脸颊挂着一滴泪,然后发现那只是水面的反光。她依然面色沉静:“我们有多长时间没跳过舞了?”

“两年?”在战事尚不那么紧张的时候她教过他一些,到如今他忘了许多。

乌尔比安不自觉地站起身向她走去,歌蕾蒂娅将槊放下了,她牵住他的手,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他们的舞步很慢。短暂的相拥里,她又问:“你以前从来没来过台上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光是看着就会睡着。”

“嗯哼,然后跑出去遛弯被我抓现行?”

“难道不是我正好抓住你抽烟?”

“收了贿赂的你是共犯。”

“好吧我是共犯。”

原来她都记得。

她轻轻笑了两声:“真是共犯一当好多年。”

“是啊,好多年。”他稍微低头,看着摇曳光影之下她的面容,再次生出一种吻她的冲动。

可是歌蕾蒂娅就在这个时候放开了他,转过脸去:“情理上来说,我似乎早该对你道谢,但是总觉得跟你说这个实在有点尴尬。”

“现在道谢是有点晚了。”那你为什么不说点别的呢?他想。 她继续讲:“我在刚才做了一个决定。”

乌尔比安的心悬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毕业演出后他们一起去公园散步的那个傍晚。“你说。”

歌蕾蒂娅又笑起来,去将她的槊捡起来:“不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的事情也太多了!”他终于找到机会说出这句一直想说的话。

“于公,深海猎人只交换必要的情报;于私,我只会告诉你我期望你知道的东西。乌尔比安,穷追不舍会损害男人的魅力哦。”

他们走出去,路上有遇到守卫军向他们点头致意,歌蕾蒂娅远远地挥了挥手算是答复。附近街区也有部分建筑被爆炸波及,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只是隔着一条街就停着一辆军警的车。应该是政府颁布了临时宵禁令,附近的公共交通也停运了,歌蕾蒂娅停在校区停车场的车彻底报废,乌尔比安则是因为来的时候堵车把车停在了另一个街区,两人又沿着街道走了一小段,偶尔有救护车和消防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等歌蕾蒂娅上了他的车,乌尔比安赶紧把播放器里自动响起的那首Bressanone关掉,调成夜间新闻,歌蕾蒂娅却制止了他:“就这首吧,虽然这么些年你的品味一直没有长进,但是今天的新闻现场已经看得够多了。”

等他们回到军区的时候,他才发现歌蕾蒂娅已经累得在副驾上睡着了,她抱着胳膊,细细的脖颈歪到一边去,脑袋斜靠着车窗,眉心微微皱着,双眼紧闭,看上去累坏了。他不知道她这些年还会不会做那些藏身于垃圾处理管道的噩梦,他记得他们刚住在一起的时候,歌蕾蒂娅会在噩梦里无意识地喊妈妈。

等车停好,他没有立刻叫醒她,而是坐在那里又端详了她好久: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在早晨醒来过了,每次急匆匆的幽会之后,总有一个人有事要先走,如果是她先走,他就会像还在大学院时那样,等上至少三十分钟再离开。

乌尔比安认真思考了把她抱回去又不吵醒她的可能性,但当他触碰到她肩头的瞬间,歌蕾蒂娅猛地醒了过来,极其困倦地揉着眉心:“……我竟然睡着了?”

“嗯,就一小会儿。赶紧回去洗澡休息。”

“指挥部要我明早八点去交今天事件的报告书。”

“你不能再熬夜了。”虽然他自己是打算回去就写。

“你以为这是期末考前夜,说不熬就不熬?我们可以一起写。”

乌尔比安深吸了一口气:“行。”

后来,两人因为救灾有功得到了晋升,不过那些虚衔对他们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新成员的年龄越来越小,留给他们训练和适应战场的时间越来越短,深海猎人慰灵碑上刻的名字也越来越多。当然,还有一些无法刻上慰灵碑的名字,那些叛徒的名字被刻在绝密档案的附页里,尸首被悬挂在礁石上。而处决背叛者之后的心理评估和“辅导”总是换汤不换药,后来乌尔比安干脆就真拿躺治疗舱的时间补觉。

有一次他从治疗室出来,看到歌蕾蒂娅站在另一间治疗室门口抽烟。他觉得这场景有点眼熟。

歌蕾蒂娅指指她那边显示“使用中”的睡眠舱:“我发现把生命监测环放进去那玩意儿也能自己运行,真难相信他们把经费浪费在这种垃圾上。”

乌尔比安挑眉:“我记得治疗室这边禁烟。”

“所以我出来抽,走廊的这个烟雾报警器坏掉好几个月了。”

“你看今天出的官方通告了吗,那场爆炸事件的最终结论是实验室重大事故。”

“他们把爆炸完全推给失控的实验动物和泄露的化学试剂,也真觉得会有人信?”

“不信又能如何,生科院的实验部门被责令整改了,负责人是我的学长,他也公开道歉辞职了不是吗。”

歌蕾蒂娅深深地吸烟过肺:“你那边调查结果如何?”

他们俩都被官方调查组排除在外,动用职权和私人关系调查的阻碍并不小。

乌尔比安先说。

他要来了斯卡蒂的背景审核资料,她出生的那座城市位于阿戈尔腹地,邻近的城市在过去数十年间几乎没有被海嗣袭击的记录,但从她入队的那一年开始,那座城市突然开始零星出现海嗣或恐鱼入侵的事件,受灾的都是居民区。

官方记录对海嗣入侵的途径语焉不详,透明穹顶没有损坏,与外界联通的排污管道也没有留下记录。所以他借外勤之便实地走访了一下,找到了个别的幸存者。

幸存者们也无法记起那些怪物是怎么来的,他们只是像往常一样入睡,街道上的警报也没有响,那些怪物就从门窗涌进家中,先从家里的宠物开始吃,然后是小孩,老人,最后是有反抗能力的大人。直到那些啃噬骨头的咯吱声逐渐安静下去,守卫军才姗姗来迟。

歌蕾蒂娅点点头,将烟头扔给清洁机器人,又点上一支新的,开始讲她的发现。

她溜回大学院,绑架了一台自动排爆机器人,把芯片拆了下来读取了里面的程序。她原本只是想根据爆炸物的信息进行溯源,却发现内置程序早就将特定种类炸药作为检测目标,种类是某种军用炸药,而程序被设定的时间是爆炸发生前一周。

“你记不记得我们毕业前最后一年,当时学校里有个宣扬环保和号召反思的学生团体?”

“记得,当时有人来问歌剧部能不能演出他们的宣传物料,你不是把人家骂得狗血淋头吗。他们和这次事件有关?”

“极有可能。我之前检索了一下,渗透进国立大学院和其他学院的只是其中一个小分部,他们总部搭建了一个捐款网站,叫做伊莎玛拉之光,光是已公布的受赠金额就够大学院再建一所最高水准的研究院了。而排爆机器人内置的程序代号,是Isharmla。”

乌尔比安的脸色沉下去:“……这是军方调拨的机器人,你知道。”

“我比你更想相信这是一个巧合。”

正在这时,治疗仓的舱门自动弹开,发出微波炉到时之后的滴滴声,提示本次心理治疗已经结束。歌蕾蒂亚走过去把生命监测环拿起来戴回手腕,他们沿着走廊走出去。

“歌蕾蒂娅,你打算怎么做?”

“对于叛徒,阿戈尔绝不姑息。”

“不要冲动。现在还不到时机,我们必须认清我们的敌人。”

“谁给你的自信对我说教?……但我们确实时间有限,我不能容许国立大学院的事再发生一次。”

很快,两人因为“干涉调查”“擅离职守”而被严肃警告,调查只能到此为止。

再后来,一队和二队被编在一起当作远征军,向海中更深的地方探索,考察海嗣持续变异的原因;三队被拆分为各个小队,派遣去更远的开发中的各个城市无限期驻守;留守阿戈尔腹地的是四队,防范可能的“意外事故”。直到所有人被紧急召回。

猎人们终于有机会交流情报,歌蕾蒂娅提及他们在海的最深处找到了迄今为止最大的海嗣巢穴,护巢的海嗣群有着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攻击性,仿佛训练有素的军队。一二队曾派出数名先遣队员探索周边,然而有去无回,通讯装置里只留下一些模糊而疯狂的呓语,支离破碎的惨叫,再然后就是咀嚼撕扯的声音和长段空白。更可怕的是,所有人在看到巢穴的瞬间都感觉到了不同程度、却又无法忽视的精神影响。两队队长商议后,最终还是艰难地决定先返回阿戈尔,他们没有十足的自信直接端掉那个巢穴。

“看来不当个执政官不行了,不能由着上面想当然地把猎人们的力量分散到无关紧要的事情里去。”作战会议后,歌蕾蒂娅私下里这么对乌尔比安说。她靠到他的床头,不再掩饰疲惫,蹬掉鞋子,双腿收拢蜷在床上,歪头看着他,白发像一条纤细的瀑布垂悬进胸口。“要是你当初继续留在大学院里做研究,说不定现在已经是执政官了,省得我再费那么大劲,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同样的话也送给你。”乌尔比安用一根手指将夹在她乳峰中的那缕头发挑出来,发梢还带着一点温度,他慢慢地抚摸过去。歌蕾蒂娅没有反对,半闭着眼睛轻轻哼了一声,将衬衫的领口解开些,再解开一些。他手从胸罩光滑的边缘滑入,贴着乳肉微凉的弧度一点点摸过去,找到某个熟悉的点,以指尖戳得它微微凹下去,再放开它。往复几次,它弹起来——已经敏感地挺起来了。歌蕾蒂娅对他磨磨蹭蹭的游戏感到有点不满,她只想快点完事然后回去洗澡休息,于是把他的口罩拉下来,将他的脸直接摁进怀里。

乌尔比安却在她怀中敏锐地嗅到一种陌生的气息,停住了动作。从他们保持这种隐秘的关系开始,他从来没在她身上闻到过别人的味道。像动物忽然发现领地边缘入侵者留下的气味,他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如临大敌。是谁?

“还做不做了?不做就放我回去睡觉。”歌蕾蒂娅一脚踩进他的胯间。

“做。”他一秒都没有犹豫。

他一边解开彼此的衣服,一边在脑内勾勒着假想敌的模样——想象不出来,什么样的人能得到她的垂青?什么样的人能让她心甘情愿地敞开自己坚硬的蚌壳?除了他之外还能有谁跟她的身体更契合?他想象不出来。他觉得愤怒,但他说不出口,显然歌蕾蒂娅只会让他知道她“期望他知道”的东西。

乌尔比安紧紧皱着眉头,望着仰躺下去向他露出脖颈的歌蕾蒂娅。她闭着眼睛,对他的表情一无所知,白嫩的足尖还踩着他的阴茎,有一搭没一搭地上下磨蹭,脚趾缝贴着根部慢慢蹭上去,再夹一夹系带的位置。他强硬地抓住她的脚踝,把她的脚腕向两侧拉开,然后便急不可耐地插入。歌蕾蒂娅发出吃痛的闷哼睁开眼,下意识就要起身推拒:“你也没必要饥渴到这种程度吧——”

然而不等她说完,几乎是本能地,他握着她的脖子把她摁下去,开始无言地大幅度操干。歌蕾蒂娅在脖子被扣紧的瞬间忽然猛烈地挣扎起来,指甲深深陷入他的手腕。她厉声呵斥,让他滚开。

她看起来好痛苦。

他停住动作,脸上立刻挨了一脚,鼻腔一热,血液一滴滴掉在她洁白的小腹上。

“……对不起。”他说。

歌蕾蒂娅抬起手臂,交叠起来遮住了自己的脸,胸腔小幅度地起伏。

乌尔比安捂住流血的鼻子,试图解释:“对不起,我太想你了。”

“继续做。”歌蕾蒂娅命令他。

他用颤抖的手去触碰她,试图把滴落在她身上的鼻血擦干净,结果只是抹出更多乱七八糟的血痕。

“继续做。”歌蕾蒂娅的声音发着抖。

鼻腔里逐渐干涸的铁锈味让他再闻不到任何别的气息。已经不用再去想以前她是不是也把别人的气味清理好再来抱他了,他从一开始就没揣度的资格。乌尔比安自暴自弃地伸手下去,用粘着血的手掌撸着自己的性器,把它重新变回一根烧得通红的铁制凶器。

他慢慢俯身下去抱着她,小心翼翼地重新插入,他亲吻她的手,央求她让他看着她的脸。她依然挡着自己的脸,任凭他用自己所能想象的最温柔的方式爱抚她,她只是摇头,过了一会儿有细细的抽泣和呻吟声传出来。“乌尔比安,为什么你这么笨……”你把所有的一切都毁掉了。

“是我不好……还觉得疼吗?”

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不疼了。”她将手臂放下来,带着一种恍惚又坦然的表情,她甚至笑了笑:“再抱我一次吧。”

他的心慢慢沉下去。

他紧紧地抱着她,好像预感到这就是最后一次。

他拼命地去吻她,吻每一寸他能吻到的地方,又仔仔细细看她,记住她薄薄的上翘的唇,记住她小小的还带一点红的鼻尖,记住她穿过他看向很远的地方的眼神。或许你说得对,我一点都不了解你,歌蕾蒂娅。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像在看很远的地方,我不知道你拒绝了那么多东西之后到底在追寻着什么,我不知道再怎样对你好了,到最后,我甚至不知道我们算什么。

他将脸颊埋进她的颈窝,很没出息地湿了眼眶。结束的时候,他想对着她的颈侧咬下去,她在一片昏沉的高潮中抓住他的头发,低低呻吟着说“别咬”,他一边射着精一边转头狠狠咬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他压在她身上又抱了她一会儿才起身,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前线传来一座城市覆灭的消息。然后是第二座。

阿戈尔边境线上的灯塔们在深海中一点点熄灭,一个接一个。

沉没的城市里,人们再也无法歌唱,再也无法回应被剩下的人们的呼唤了。

某个战火纷飞的冬天,阿戈尔国立大学院爆炸案的纪念日里,歌蕾蒂娅还是被加冕为深海猎人执政官。

乌尔比安没赶上她的受封仪式,他甚至连他自己的受封仪式都错过了,仪式的前夜他临时受命支援前线,歌蕾蒂娅加冕的时候他才刚好回来。

歌蕾蒂娅其实已经不太在乎这些事了。纪念日里,尽可能简朴的仪式过后,她戴着勋章,没去哈德良区的执政官行宫,而是一路回了营地,将自己锁进房间,在镜子前拉开作战服的领口,解下领结,视线停留在颈侧的鳞片上。浅灰色的丑陋鳞片像是一条长进她皮肤里的、缺血腐烂的恐鱼,随着她的呼吸,径自张合扭动着。

偏偏是这里。

她是从三周前开始生鳞的。她一度想过就此了结自己,最后又因为这种可笑的懦弱失声笑了出来。她当时用手术刀切下那片皮肤,高温灼烧处理过下面的肌层。现在它们又长了出来,面积扩大了一些。一二队一起远征深海那次考察留下的精神损伤一直盘踞在她的脑中,像一场慢性的、在身体深处愈演愈烈的炎症。她频繁地做梦。梦里,她的养父母活了过来,以恐鱼的形态。

她的指腹贴在鳞片上,缓慢地摩挲过去。她光是碰到它们就想吐,现在这么做为的是记住这种耻辱的粗糙感,在她的精神状态坏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之前。

歌蕾蒂娅点上烟猛抽了一口,然后逆着鳞片生长的方向,将指尖楔入鳞片的缝隙里,再慢慢屈起指节。最开始是令人生厌的黏腻感,越过某个界限后就变得轻松起来,喀哒,一片鱼鳞掉在桌前,喀哒,又是一片。

喀哒,喀哒。

喀哒,喀哒。

她猜想这种痛感不会比剥掉指甲强多少。

她的脖颈很快鲜血淋漓,还好,血还是红色。

喀哒喀哒喀哒。

镜中的嘴角冷硬地抿下去,她将烟头摁上自己的脖子,等它在嗤嗤的声音里熄灭。

深海猎人的自愈能力很强,她静静看着伤口停止渗血,鲜红的肌理变成粉红,蒙上一层黏膜,边缘的皮肤收紧了向中央集聚。她确认过新长出来的皮肤上没有鱼鳞,就将台面上的血渍清理了一下,用纸巾包住染血的烟头和鳞片扔进马桶冲走,再一遍又一遍用力冲洗起指甲缝。

有人在敲门。

连续不断的水流声中,歌蕾蒂娅忽然回神,她甚至不知道对方敲了多久。她草草擦干手,将领结打到最高,再拉高衣服的大翻领。开门,是乌尔比安,他垂头站在她的门口,他们有相当久没见了,她有意避开他,即便是在终端里,也只进行最低限度的必要的交流。他尝试跟她说斯卡蒂最近表现不错已经可以当小队长了,她客气地说他教导有方;他跟她说最近上了新剧,她说她已经对那个剧团不再感兴趣。

“祝贺你,歌蕾蒂娅。”他选了一个不太聪明的开头。

“也祝贺你,执政官乌尔比安。我以为这样的对话发生在简讯里更合适一些。如果阿戈尔没有发生需要两位执政官面谈的紧急情况,我更乐意在下班之后享受一下独处的时光。”

“享受?你的房间里有血的味道。很微弱,但我能闻到。”

这算威胁?歌蕾蒂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还是给他让开了门。“一点小麻烦,已经解决了。”

乌尔比安走了进来:“我们需要谈一谈。”

她的脖颈又开始弥漫起一阵烦躁难耐的痒。“如果你想聊私事,现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那就聊点公事。我之前签发的提案在执政官议会上通过了,深海猎人现在是跟战略指挥部平级的组织,直接归执政官议会调度,换言之,我们将拥有绝对的指挥权。”

歌蕾蒂娅不动声色地触摸着自己的颈侧:“昨天就收到通知了,你不需要专程跑过来邀功。”

指腹触碰到的皮肤泛起一阵古怪的滑腻,没多少属于人类的温度,她一边缓慢但用力地用指甲掐下去,一边装作没有注意到乌尔比安在盯着她。

“你开门之前的时间格外的长,我来之前你在做什么?”他在房间里踱步,四下张望,试图寻找一点痕迹。

“那是我的私事。”她紧紧盯着他走向浴室的脚步,万一她扔掉鳞片的时候有一两片掉在地上了呢?“如果你是专程来借洗手间的话,下水口堵了。”

乌尔比安的脚步停住了,他回望向她不太工整的领结,上面还有浅浅的水渍,她好像从开始就在无意识地触摸自己的颈侧。“你的脖子怎么了?”

“如果你有恶意刺探同僚隐私的低级趣味,我只能立刻对你行使执政官的驱逐权。”

“歌蕾蒂娅,我们非得这样说话吗?”

“我很累了,没有精力去照顾你的小孩情绪。”

“所有人都很累。”乌尔比安面罩下的皮肤因为新生的鳞片而痛痒着,他本来打算今天向她坦白这件事的,只向她一个人,哪怕她说过,不要指望她来杀死他。

“所以呢?”歌蕾蒂娅抱着双臂,坐在椅子里,向椅背靠下去。

乌尔比安站在她对面,低头看着她,声音放轻:“我以为我们还算是盟友。”或者像你以前说的那样,我们是多年的、什么困难和喜悦都一起经历过了的共犯。

她的表情躲藏在帽子的阴影里。“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二队和三队、和其他深海猎人之间的战略合作关系。”

“除此之外呢?”

好吧。她想,他还是不可避免地非要提这件事。

“我真的很讨厌你总想向我确认点什么的习惯,这样我们最后都会很难看,乌尔比安。”她下了决心。她做决定总是很快且不会后悔。她表情嘲讽地抬起头:“安抚你的情绪问题和生理需求不是我的责任。”

他定定地看着她,感到一阵寒意和悲哀:“你一定要这样对我,是吗?”

但她还在继续讲:“我现在宁愿出去再来一场远征,去跟海里恶心的怪物打交道,也不想在床上伺候你。”

“……”

歌蕾蒂娅靠在椅背上,望向与他相反的方向:“找个我的替代品比较好。我觉得,我们也就到此为止吧。之后深海猎人的事务越来越多,执政官议会都忙起来了。朋友嘛,也就是朋友,别过界就好。”

替代品,她说得轻巧,他只感到莫大的侮辱。

“可能我只是忘不掉一些东西。”他们的回忆堆积如山。

“嗯,你不需要告诉我,我不想承担。我们一直是朋友。你不喜欢我,我不喜欢你。”她干脆利落地一口气说完,把他想求证的答案甩给他。

“我知道,你没必要强调这个。”

从开始,到现在,他们之间确实没有一次告白,他铭记着她的忠告,哪怕在最情难自禁的时刻。

“那就行了。普通朋友吧。”

“一直都是吗?”他最后一次问。

“一直都是。”她一句定性了过去的十余年。

“我明白了。”

歌蕾蒂娅慢慢地呼出一口气,顺便伸了个懒腰,语气轻松起来:“乌尔比安,多去认识一点别的朋友,拓展一下你可怜的交际圈,努力自我排解一下。”

他几乎要笑出来:“我并不缺朋友,就像你一样。”

她仍然看着房间的一角,那里什么也没有。“那是最好。”

乌尔比安离开后,她重新回到镜子前,拉开领子,颈上那片新生的皮肤只是比周围稍浅一些,看不出变异过的痕迹。离她独自走向深海剩下还多少时间呢?她没有怯懦,也没有犹疑,只剩下一点不甘心,可惜也没有多少时间用来不甘心了:她必须尽快规划出一场战争以解决海洋的绝症,阿戈尔还在等待它的执政官。

“她到底什么时候才来啊?”

“对啊,今天难道不是她的授勋庆祝会吗,难道主角都必须姗姗来迟?”

“说起来这次又追加了什么头衔来着?”

“荣誉军团长?大校?”

“不对,她早就是了。”

“嗨,管他呢,咱俩不是来蹭酒喝的吗。”

“为阿戈尔的美好明天,干杯!”

“为阿戈尔,干杯!”

……

深海猎人终身执政官,这是深海猎人执政官之上、她能获得的最高荣誉。

乌尔比安将帽檐又拉低了一些,绕开那两个宴会重头戏还没开始就把自己灌得半醉的冒失鬼,一边穿过忙着施展社交手腕的宾客,一边寻找不太容易被注意到的角落。这场宴会除了庆祝之外,还有振奋人心的政治目的,所以排场格外的大:阿戈尔已经开始筹划对海嗣的反攻总战争。

他兜了几转,手里的酒杯几次举起又放下,他终于决定抛弃这个拿着就觉得该干点什么的道具,最后找到了一处门廊,这里连接着大厅和中庭的花圃,现在还没有多少人出来透气。他找了一根柱子倚在上面,抱着胳膊等着宴会的主角到来。

偶尔大厅里传来一阵高声欢笑,他就撇过头看一看,发现不是,就继续垂下眼盯着大理石地板上那些彭罗斯瓷砖。乳白和深棕的几何相互切割,曲面和直面巧妙地镶嵌在一起,螺旋和对称的图形无限地朝四周密铺开去。

他发现,这种看久了会头晕的瓷砖和旧时阿戈尔国立大学院的排演厅外的地板很挺像的。不过在上次的爆炸事件后,昔日的排演厅被改建成了纪念馆。歌剧部或许不能继续办下去了,他突兀地想。

“执政官先生,你在等人?”

一双精致的小皮鞋踩住了他注视的那块地板,乌尔比安视线上移,看着眼前冒然出声的女性:“嗯。我记得你是二队的……”

“劳伦缇娜。”她一笑就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发间别着一丛红宝石的玫瑰。她提起裙摆对他行了一个漂亮的屈膝礼。

乌尔比安依稀记得他们见过几次,在作战的时候,她的身姿和歌蕾蒂娅有几分相似,但更加狂放不羁,偶尔还会从他的队员手中抢走给怪物最后一击的机会。他点点头,记住了这个名字。

“你看,我没有舞伴,能请你和我跳一支舞吗?一直等在这里实在太浪费艺术家们的演奏了。”劳伦缇娜愉快地微笑着,毫不犹豫地说着谎,并直接向他伸出了手,她洁白的手指像一只悬停在空中的小鸟,微微下垂的指尖上艳色的蔻丹正如细喙,而她也并不掩饰眼里的好奇和兴趣,直直地望向他。“听队长说,你的舞步值得一看。”

当然,他很早以前跳错的时候被歌蕾蒂娅无情地踩过脚尖以示教训,那种痛感实在难忘。

“我的荣幸。”乌尔比安的手从下方承托起那只小鸟。

他们走向大厅,汇入成双成对款款起舞的人群,劳伦缇娜轻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扶在他的臂膀上,而乌尔比安的右手则虚虚揽去她背后,以手背扶住她。灯光流转于她飞旋的裙摆,上面的星河闪烁,在舞步的间隙里,劳伦缇娜紧紧盯着他的脸,试图从那面罩之后读出一点蛛丝马迹。单是从眉眼就能看得出来是个长得好看的男人,她暗暗评价,之前那些战斗里她只远远地看过他,还没有机会见过他的脸,不知道小斯卡蒂见过没,总不能还没见过就芳心暗许吧?他的指骨宽大又结实,声音低沉好听,举止也还算得上绅士,然后呢?

乌尔比安感觉到她目光里的攻击性,就看向一边,不出一分钟脚上就被不轻不重地踩了一下。

“哎呀,不好意思,看来我还不够熟练。”劳伦缇娜依旧笑吟吟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感到抱歉的意思。

你们二队的都喜欢用这种方式提醒人吗?乌尔比安重新看向她,注视着她睫毛落下的阴影:“没事,是我不够专注。”

“你在找谁,刚刚在等的人?今天好像斯卡蒂不会来了。”

“看来你们很熟悉。”

“我们是无话不说的密友。”

“我给她批了两天假,今天她可以自由行动。”

“真好,我还以为你们队的训练和狩猎都全年无休呢,昨天我本想找她喝下午茶,结果她睡了一整天,看来真是被你累得够呛,三队长。”劳伦缇娜的红瞳里有一点狡黠的光,她的舞步在骤然加急的旋律小高潮里更近一步,贴近他的双腿之间,像是某种小型的食肉兽,试图捕捉他的破绽。

乌尔比安的脚步慢了一个八分音符的长度,不过他很快跟上了,用一个转身舞步化解了她的进攻。他不清楚劳伦缇娜是否话里有话,还是只是批判他的训练方针。于是他公事公办地回答:“说明你们都还有进步的空间,海里的那些东西演化的时候可不会放假。”

“所以我们和它们不同,不是吗?”锁步。

“你想这么说也行,但我劝你们不要松懈。”反截步。

“不如什么时候也来二队指教一下我?”开式侧行步。

“恐怕你的队长不会同意。”外侧滑旋步。

劳伦缇娜的腰身向下折去,像是一根纤细而强韧的弓弦,被握持的人拉到满开再狠 狠弹回来,在贴近他的一瞬指掌轻触对方停下身形。他的舞步确实值得一看,她想。

“放心,剑鱼没有小气到那个地步。”

乌尔比安将她推离臂弯,唯有两人的手指紧紧握住:“这么说你更喜欢三队的作战方式?”

“攻坚战很适合我。”劳伦缇娜的裙摆在水晶灯下光辉而耀目。

“可是你还是去了二队。”他接住她漂亮的回旋。

“怎么,现场挖墙脚?”

“不了,三队不缺人。”

“真可惜,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我的队长。”

他已经太久没有和歌蕾蒂娅跳过舞了,说实话他生疏了不少,现在他承认劳伦缇娜确实是比他更像样的学生。他知道周围有人停下来在看着他们势均力敌的交锋,他们因为争夺主导权而有一些小的失误,但他并不想停。他接受那个人的指教时总是畏手畏脚,被她掌控进退,越怕犯错越是犯错,但现在他不会。

把优雅深情的华尔兹跳得像杀伐果决的探戈恐怕是深海猎人的特权,在他们眼中社交舞和贴身的白刃战有着某种相似性。

乐声止息,有三两个人为他们鼓掌,劳伦缇娜游刃有余地提裙回礼,然后她回过身望向他,笑着说:“跳得不错,我很尽兴。”

“你也不差”——他正要这么回应,有人敲响了铃声。

人群安静下来一些, 一个穿白色燕尾服的青年男性出现在二楼的小露台上,乌尔比安认出他是阿戈尔的司礼官,司礼官清了清嗓子,通报我们阿戈尔的骄傲、终身执政官歌蕾蒂娅女士来啦。乌尔比安注视着舞池尽头那段铺满了红丝绒的宽阔长阶,两侧是宏伟的白色石柱和绵延上二楼的金色栏杆,而歌蕾蒂娅就扶着栏杆而下,踏上为她铺设的红毯大道,一边微笑挥手一边走下来。

他的脑中闪回的全是她在毕业典礼上演讲的那一刻。

不过这次的授勋仪式上她没有穿和以前一样的晚礼裙,而是穿着一件利落的男士礼服,胸口又新添了勋章,大立领衬衫锐利的边缘切割了她本就瘦削的脸庞,阿斯科特式领巾堆叠在颈下,装饰以阿戈尔古典纹样的珠宝,让她看上去沉郁又骄矜。他在她脸上看到岁月的影子,他们都已经不再年少。他看着歌蕾蒂娅在司礼官的提示下简单讲了两句,就让大家放轻松享受今日的宴饮。人群的欢呼里,她的长靴踏着丝绒一步步朝他走来。

他僵在原地,盯着她。

歌蕾蒂娅向他轻轻颔首致意,转而牵过了他身边劳伦缇娜的手。“看来你们已经彼此认识了,不过容我再正式向你介绍我们队的鲨鱼,劳伦缇娜,我最得意的学生。”

“你教导有方。”

“她有些天分,不过仍需磨练,让你忍受未臻成熟的舞步实在有些失礼。”歌蕾蒂娅对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却看着劳伦缇娜,后者的表情不知何时变得乖巧了些,站到师长的背后,眼神偷偷地在他们俩之间打转。不等乌尔比安接话,歌蕾蒂娅调转了话头:“那么,容我将你的舞伴从你这里抢走, 我的学生需要学习一些社交场合的礼节。”

他无声地后退一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而歌蕾蒂娅则温柔地望着劳伦缇娜,俯身在她的手背落下一吻:“那么开始吧,我的小美人鱼。”

“荣幸之至,歌蕾蒂娅。”小鲨鱼跟着她离开的时候,没忘记回头看了乌尔比安一眼,微笑着用口型说“以后见”。

乌尔比安走到更边缘的地方去,找到一张有点摇晃所以被放在一边的空椅子坐下了,反正无事可做,他干脆找侍应生拿了一瓶开封过的酒,一个杯子,坐着一个人喝去了。反正人们的注意力都被歌蕾蒂娅和劳伦缇娜吸引走了,没人在乎他做什么,也没有人会盯着他的脸,他就一边喝一边看她们。

劳伦缇娜亦步亦趋,而歌蕾蒂娅立于舞池中央成竹在胸,她们绕着小圈缓步行走,凝视彼此,像是角力之前的试探。在一个巧妙的起音中,劳伦缇娜率先靠近对方,她们贴面而立,眼神下垂。歌蕾蒂娅似乎轻声说了一句什么,指尖轻触上舞伴的腰际,劳伦缇娜则将手臂抬高,仿佛要攫取星辰,再以一个优美的弧线缓缓越过对方的肩膀,抱在身后。劳伦缇娜倾身向她的怀中,轻晃腰肢,一只足尖后撤,在地面上随着乐声小幅度来回画着圆弧,似乎在寻找一个完美的切入点。

在大提琴的低吟加入时,歌蕾蒂娅以一个后撤步开启了她们的舞,而劳伦缇娜的裙摆如浪花被她的波涛裹挟,缠绵在二人腿间,高跟鞋沿着歌蕾蒂娅的小腿上滑,跨入她们中间。旋转,旋转,娇小的劳伦缇娜依附着她的队长而舞,时而抬高绷直了的雪白的足背,时而轻勾小巧的足跟。那种脚步的穿插几乎是一种炫技,但是炫技背后仍可见某种深邃而缱绻的感情,像海的韵律暗中起伏。

不可否认很美。

乌尔比安这么想着,在两支曲子的时长里灌完了大半瓶威士忌,所以在有人邀请他也对终身执政官女士说两句祝贺的话的时候,他的舌头有点打结。歌蕾蒂娅只是带着她那副惯常的冷淡笑意看他,等他磕绊地讲完那句本不长的话,而她什么也没说。

他说完就拨开人群走出去,一直走到无人的露台,扶着栏杆倾身向下看去。

夜幕下的阿戈尔依然宁静而璀璨,黄金的城市就像许多年前他们携手从山顶的车站月台上看下去时一样。他站在那里看了许久,迟到的醉意才慢慢压下来,压着他的头一点点垂下去,垂下去,他视线里的景观都漂浮在一层水上。

背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乌尔比安摁住了差点掉下去的帽子,站直身子。

“在这种宴会上酗酒是不是有点过于丢人了?乌尔比安,我希望你没吐在栏杆外 面。”

“就那么一点酒,你太小看深海猎人了。”

歌蕾蒂娅端着香槟杯走过来,撇了一眼地上只剩一个底的酒瓶,背靠在一处栏杆上,和他保持在一个非常恰当的社交距离。“你的酒品和歌品一样糟糕。”

“或许交友的品味也一样坏。”

“要来一支烟吗?”

“不了。”

歌蕾蒂娅耸了耸肩,后腰抵住栏杆,往后倾倒下去,做了一下拉伸动作。她自顾自抽完一支烟,将烟头熄灭在栏杆上,然后又是一支。乌尔比安本来想在这片尴尬的沉默里直接走掉,但又想,她都不觉得尴尬,他凭什么要走。

最后还是她开口:“上次的城际会议你缺席了。“

“队里有事走不开,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会议上。”

“又接新人了?”

“嗯,融合率有点问题,实验室把基因筛选标准下调了10个百分点。”

“很难相信阿戈尔的人口资源缺乏到这个地步。不过我以为你们三队一直来者不拒呢。”

“照你的那套选拔标准,二队的成员数量将来只会更不乐观。”

“多带几个实验室的残次品出击也不会让三队的战绩变得更看得过去,只会徒增伤亡数字,不如认清现实尽早处理。”

乌尔比安一直不太喜欢她把残次品这个词用在人身上。“只能说明你的教育方式该与时俱进了,三队的击杀数量一直是最高的。”

“你们的伤亡率也是最高的。倒是斯卡蒂,确实有点出乎意料,……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他注意到她嘴角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乌尔比安的眉头皱起来:“她以后会是阿戈尔最优秀的猎人。”

“之一。”她补充道。

好吧,之一就之一。他想。

“这是件好事,我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三队长。”

听起来有点怪怪的,但是没容他多想,歌蕾蒂娅已经把香槟杯里最后一点酒液饮尽然后将酒杯递到他面前。

他只能将瓶中的酒底分她一半:“你以前绝对不会允许谁用香槟杯装威士忌。”

歌蕾蒂娅一脸无所谓地用酒杯碰了一下他的酒瓶:“我以前也不会允许谁拿着这个对瓶喝。你知道吗,这个酒庄在前年毁于一次海嗣袭击,现在有得喝就不错了,你真是暴殄天物。”

乌尔比安抱着一点怀念的心情,拉下面罩把这最后一口喝掉。宴会厅里透出一点暖调的光照在歌蕾蒂娅的脸上,他模糊地觉得她的双眼比以前看起来更狭长秀气些,不知道是年纪的作用还是酒精引起的微醺。

他没有来由地想起他们还挤在那个睡觉都不能伸直腿的小房间里的时候,那时冰箱里总有一层放着打折的啤酒,味道很淡,但是因为冰过所以很好喝,那个时候厨房的垃圾桶也很小,他总是忘记把易拉罐捏扁再扔,她为此说过他好几次。

现在还想这些做什么呢,他好多年没喝过易拉罐装的廉价饮料了。在回想那种啤酒的口感的时候,他其实连味道也记不太清了,只能想起冰凉的气泡快速在口腔内炸开的触感。他们认识多少年了?他只能感到比啤酒味道更淡的、一点点微弱的怀念。

“等我们把那座城市夺回来,那个酒庄还会再开张吧。”他说。

“或许吧,不过也不会是陈年15年份的酒了。”她不会再有第二个15年等待威士忌熟成了,她想。

“怎么感觉你今天挺多愁善感的。”

“那也比某个人一副被甩了的样子坐着喝闷酒好看点。”

“……”

“乌尔比安,你怎么总是在不该说话的时候说个不停,在该说话的时候什么也不说。”

“因为我笨,你钦点的。”

歌蕾蒂娅抱着胳膊笑了笑:“去散步吗。大厅那边的声音太吵了,我想谈谈总攻战的规划。”

乌尔比安点点头,还是像从前一样。

他和她一起走向夜色。

(END)

【乌蒂/双人终末旅行】04 在拉特兰

当他们越过阴云与日光的边界,一座白色的小城孤零零地出现在荒野上。地面蒸腾的热流让它的轮廓摇曳不定,像凭空出现的海市蜃楼。

如果不是看到了司提望区的路标,乌尔比安会以为这里不是拉特兰。

他们没有遇到预想中的盘查,街道上空无一人。

“原来墙壁真的不是巧克力做的,我还以为会像生日蛋糕上的白巧克力装饰牌一样呢。”它有点失望地用指尖戳着墙壁,又贴上去嗅嗅,似乎还想进一步确认。

“……别舔。”乌尔比安一边拎着它的后颈让它远离墙体,一边观察着异常安静的街道。这不是什么好预兆。

“我没打算舔…那个呢?那个看起来好好吃——”它满怀期望地指向橱窗里色彩缤纷的三球冰激凌芭菲。

“如果是真的,早就融化了。”

“可是看上去也太像真的了。”

“嗯,就跟你一样。”

乌尔比安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他还是决定先去找找那个所谓的安魂教堂。这片已经和主城区脱离的移动地块整洁干净,只是所有临街商店都是闭门歇业的状态,看不出什么发生过什么让全部居民瞬间蒸发的事件,如果有过撤离也必然是在井然有序的状态下。

他们沿着寂静的街道走下去,终于在某个小广场看到了一位独自一人行动的金发少女,远远看到他们就一边跑过来一边大喊:我就知道还有人落下了!

“喂,我说啊、你们俩!”她冲到两人面前,气还没喘匀。

乌尔比安的拉特兰语相当蹩脚,他尝试着用伊比利亚语问她有何贵干。

少女倒是反应得很快,立刻切换了语言:“这种时候还这么优哉游哉地到处乱逛!没听到之前的城际广播吗!”

乌尔比安低头皱眉看着她:“什么城际广播?”

“撤离警告啊!——,”少女顿了一下,才突然意识到情况,“啊,你们不是这个街区的居民,你们刚到这儿来?”

“我们从伊比利亚来,听说这个区有一座接待异乡人的教堂。”乌尔比安谨慎回答,同时不留痕迹地打量着她。少女个子相当娇小,没有萨科塔的光环和羽翼,鬓发里生着细细的绒羽,看穿着像是修女,大概属于正经的拉特兰教会。

“啊啊,该说你们运气好还是不好,主城区昨天下午刚刚移动避难去了,司提望区因为不在移动地块上所以才留在这里。呼……感谢主,你们好歹在天灾来临前踏上了拉特兰的土地,要是在荒原上遇到源石尘暴就糟糕了!”

“噢,源石尘暴……”无论如何也比黑雨要好,他想。

“预计还有不到三天就要登陆了。别愣着,跟我来,我带你们去那座教堂!”少女急切地催促到。

去教堂的路上,乌尔比安大致了解到,黎博利少女叫做诺娜,算是安魂教堂目前的临时主理人,本区大多数居民已经登上主城区避难,留在这里的少数人则都被她集中领去了教堂。安魂教堂早就不再是一座边缘性的、主要用以举办葬礼的宗教设施,它凝聚着司提望区、甚至拉特兰境内生活的所有异族人。

“我以为拉特兰是萨科塔占绝对人口比例的国家。”

“虽然以前主要是萨科塔和黎博利聚居在这里,不过自从教宗大人发表‘拉特兰主张‘之后,越来越多各族的兄弟姐妹都因信仰而团聚了。我其实也是从伊比利亚来的,”少女热情地介绍着,“不要担心,这片城区大概有百分之五十都是我们这样的移民。如果你们能在三年内通过审核,拿到’永久居留许可证‘,就可以成为拉特兰的荣誉公民,在这里置办产业生活下来一点问题也没有!”

乌尔比安没打算告诉她他们只会短暂停留,只是继续问:“你刚才说还有一些居民没能登上主城区,原因是?”

“啊,安魂教堂现在也是临终关怀设施哦……有一些不方便移动的病人和设备,还有跟我一样留下来的工作人员,另外还有些不愿意去主城区的固执的家伙。具体情况你们跟着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你们打算怎么应对源石尘暴?”

诺娜看上去很有信心:“到了你就明白了!我们有在修筑防御工事。”

日光下,教堂外的草甸上盛开着许多夏季的野花,“斯卡蒂”经过时有意去触碰那些柔软的花瓣,顺手采摘下某种淡绿色的卵圆形果实。诺娜提醒道:“那个不可以吃哦,是鸢尾的果实。”它只好失落地点点头,跟着另外两人踏入教堂。

教堂的长椅已经被清空了,中央摆放着二十余张病床,乌尔比安注意到那些病人大多奄奄一息,个别人源石病末期症状相当明显,少数几个人勉强还能坐起来和诺娜打招呼——其中没有一个萨科塔。一问才知,现在留下来维持教堂运作的只剩三个人,另外两人出去寻找防御工事的材料了。

诺娜请他们吃过一点简餐,把他们带到浴室。

两人终于有机会洗个难得的热水澡。不过诺娜提醒他们,为了应对天灾期间可能的意外情况,要节约用水。

“斯卡蒂”沐浴后换上了一件亚麻布的睡裙,发梢湿漉漉地从浴室门后跑出来,乌尔比安才走进去。

他褪下衣物,对着镜子检视着身上的伤痕:之前那场战斗留下的大量伤口几乎已经完全愈合,深深浅浅和过去的旧疤痕沉淀在一起,不过陆地的干燥多少还是影响了愈合的速度。值得注意的是,新生的皮肉颜色并不正常,呈现出一种灰白,而有几处还带着鳞片。

或许是因为自己一直和那个东西结伴而行,受到的影响比过去更大,也有可能是海嗣化的进程本身已经走向末期——他不带多少感情地冷静分析着,做出判断。 他必须抓紧所剩无几的时间。

乌尔比安熟练地将那些鳞片一点点掀掉,冲进下水道。做完这些之后,他迈入窄小的浴缸,蜷曲双腿,将自己的身体尽可能浸入水中。

浴缸中还残留着“斯卡蒂”的气息,略带暖意的水体温柔包裹住他的神智,瓦解了精神上的痂壳。尽管只是如此轻浅逼仄的水域,他还是像置身于一小片海洋一样、瞬间松懈下来。水流亲切地环绕着他,轻抚着皲裂的皮肤,微弱的浮力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乌尔比安回想起他从巨大的亡骸里脱离的时刻,像是一场分娩,他被洋流一直向上托举着,其他猎人都无法承受的巨大水压一点点卸去,他从黑暗冰冷的海沟升向光明,最后浮上海面。那个时候,他脱力地仰躺着,只能委身于漂浮不定的波涛,视野里只有如血的落日残照。又或许是晨光?他分辨不清方向和时间,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那就是结束的时刻,他在粼粼的光晕中闭上眼,被潮汐带上了岸。

乌尔比安被鼻尖上湿漉漉的舔舐唤醒。罗辛南特?他想。

他困倦地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女人的面容。

“斯卡蒂”坐在浴缸边缘,俯下身来,离他极近,发梢垂入水面。它神情专注又温柔,正细细舔舐着他鼻尖滴落的鲜血,舔舐他被鲜血濡湿的上唇,一滴又一滴,没舔尽的那些则是滴入水中,迅速地氤氲开。

他的第一反应是陆地太干燥了,所以才会流血。

回过神来之后,他立刻将它推开:“你干什么?!”

它稳住身子,表情无辜:“你在浴室里待得太久了,我很担心你,你闻上去像受伤了。你睡着了……”

乌尔比安用力按住鼻翼侧面,压迫血管——那是他知道的最快的止血方式——同时弓起身子尽量遮住自己的身体:“出去。”

“你在流血……”它又试图凑近一些。

乌尔比安捏住它的下巴,强迫它张开口。——还是人类的口腔,没有长出海怪的尖牙,柔软潮湿的舌尖上还挂着一点血丝。他想起了那只被它咬住咽喉吸尽血液的羽兽。

它被捏着下巴含含糊糊地说:“我饿了……”

“你刚刚已经吃过了。”

“那不是我们应当捕食的东西。那些食物里……‘养分’不够。”

“你想捕食我?”

“我只是不想浪费……”

他竟然差点忘记了猎人在大地上流血会招来什么。乌尔比安冷酷地审视着它:”我还没有虚弱到能被你捕食的地步。”

“……”它看着他,偏过头努力用脸颊蹭着他的手掌心。

他松开手:“出去。”

它没有动,眼睛湿漉漉的:“肚子饿了。”

“滚出去!”乌尔比安没控制住吼出了声。

赶走它之后,他爬起来擦干身体,鼻血早就停住了,他看到它留在洗手台上的一套换洗衣服,稍微小了点,但是干净又柔软,他还是换上了。

他从浴室出来就意识到哪里不对。那个黎博利修女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她紧紧牵着“斯卡蒂”的手,把它护在身后,用一种毫不掩饰敌意的眼光看着他。

他承认刚才吼它的声音大了点,但是他不在意陆上人的看法,他只在乎他们的生死。“你最好离她远点,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

诺娜气得耳羽都竖起来了:“你才该离她远点!”

乌尔比安走过去,不耐烦地伸出手:“把她交给我。”

他能明显感觉到她的恐惧,但她没有松开“斯卡蒂”的手。金发少女瞪着他,呵斥道:“这里是拉特兰的国土,你、你别想任意妄为!”

“我想你误会了什么。”他又上前了一步。

“还想狡辩?!从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了,我问你们话的时候,就是你一个劲地抢答,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我讲就足够了。”乌尔比安怀疑他疏忽睡着的时候,它对她灌输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他开始隐约觉得头疼。

“……我真的最讨厌、最讨厌你们这种自以为是的男人了!我刚才已经问过她了,她说——”

他立刻说:“随便你怎么憎恶我都行。但你要谨慎地分辨你身边那个东西…那个人对你说的每一个字。”

诺娜的脸颊因为愤怒而涨红,耳羽都微微炸开了:“别打断我说话!而且,你怎么能这么说、这么对待你的…你的伴侣!”

“她不是。”

诺娜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噎住了一瞬,但那种惊诧很快变成更大的愤怒。乌尔比安马上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吧?!”

“……”他无话可说。现在不是科普阿戈尔女性生理结构*或者海嗣起源的场合,况且他不能否认这一点。

“而且你们明明有血缘关系——”

乌尔比安深深吸了一口气:“血亲不是那个意思。”

“你还是她的上司,这是职场性犯罪……”

“现在不是了。”他大概懂了她都问了“斯卡蒂”些什么。

“你真是…最最最差劲的男人了……,渣滓中的渣滓!”诺娜咬牙切齿地盯着他。而她身后的“斯卡蒂”好像也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心虚地看向一边,小小声地纠正:“他不是。”

“斯卡蒂小姐,你不用替他开脱。我知道你跟着这家伙来的一路上一定遇到过很多糟糕的事,现在不用害怕了,你已经到拉特兰了,你是安全的。我们所有人站在你这边,等天灾一过,我就联系戍卫队…或者别的什么能派得上用处的人!”

“斯卡蒂”表情为难地轻轻摇头:“我没有感到害怕……”

诺娜说完那一长串话,喘着气轻轻握着它的手:“你很勇敢。他有伤害你吗?有没有打过你?”

“唔……”它眼神犹疑地看向他,好像在问:试图杀死我算不算。

乌尔比安心中一凛,立刻拿出了平生所学拼命对它使眼色。

“没有。”它说。

诺娜的耳羽终于稍微垂下去了一点,替她松了一口气,不过她还是不能完全放下怀疑,轻声地在它耳边说:“现在不想说也可以,如果你想起了什么可以随时私下来找我,好吗?”

它点点头。诺娜转过头来看着乌尔比安,眼神里仍是满满的戒备。她正想再骂点什么,教堂外突然传来几声喇叭,是出去寻找建筑材料的人回来了。

“喂!你过来搭把手,不过别想着能将功赎罪。斯卡蒂小姐,你就呆在教会里好好休息,别到外面来哦。”

乌尔比安很快意识到那个身高几乎只到他腰间的黎博利少女是整座安魂教堂的主心骨。

诺娜计算着教堂里几十人的饮水、食粮和药品的储备,规划着防御工事的材料获取和搭建进程,工事图纸也是她画的,抽空还要关照接受姑息疗法的病人的身心状况,另外两个男性帮手在负责搭建之余,一人负责了炊事和清洁,一人负责医疗操作。乌尔比安加入之后,他们的防御工事进展神速,虽然工事说到底只是加固房屋砖石结构、在外墙钉上铁皮和密封材料、在外围堆积砂石袋、填补任何可能漏风的建筑破口而已。他甚至从建筑力学的角度提出了几个承重点存在的问题,诺娜实际测量过后马上更正了方案。

就算如此,诺娜也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他决定忍了,反正他不需要那什么永居资格证。

夜深之后工事暂停。诺娜强烈要求“斯卡蒂”和她一起住教区办公室,乌尔比安用更强烈的态度反对了,最后“斯卡蒂”自己选择了留在后者身边,诺娜只得给他们拿了 唯一一床多余的被子,让他们睡在二楼的小会客室里。

“小心点,教堂里发生一点动静我都能听见!”诺娜如此警告了他。

“怎么,你还要留下来听墙角吗?”乌尔比安抱着胳膊堵在会客室门口看着她。

“才不会!你最好老实点,你的所有恶行以后都会成为呈堂证据!”小鸟气得炸毛,满脸通红地跑走了。

送走了诺娜,乌尔比安将两排沙发拼在一起,勉强算是一张床。

“好了,睡觉。”他疲累地揉揉眉心,思考着黎博利是否都有这样仿佛耗不尽的精力。

“斯卡蒂”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铺上被子的小号双人床,然后从一边扶手处爬上去,一脸期待地再次向他确认:“队长,今天我们一起睡吗?”

乌尔比安在另一侧躺下来,背对着它:“你选的。”

“那,要做一些会被人听墙角的事吗?”它小声嘀咕。

“……怎么可能。”

“好吧。”它慢慢地滑进被子里,直到被子盖住下半张脸。

“以后在岸上都不准再叫‘血亲’了,明白了没?”

它其实不太明白,但还是点点头。“明白,我会忍耐到回到海里之后的……”

“不会回到海里,我们。”

它沉默了一小会,整个蜷缩进被子里。“队长,你会骗我吗?”

海嗣当中不存在欺骗的概念,但显然它由于某种原因懂得了这个词。他语气平静地试探道:“为什么这么问?”

“你会记得我们的赌注的,输掉的话会履行约定的吧。”它问得很认真。

“我过去从来没有欺骗过我的队员。”他巧妙地规避了这个问题。

它安心起来,微笑着轻轻把额头贴在他的背上:“嗯,队长一直都说话算话。”

乌尔比安想起了什么,又说:“前提是你不可以袭击陆上人。……你现在还觉得饿吗?”

他感觉到它在轻轻点头:“很饿很饿,像是要燃烧起来一样……我现在可以吃下很多东西,很多很多,哪怕他们和海洋的味道相差很远。”

“不可以袭击人类。斯卡蒂不会那么做。”

它贴在他的背后,伸手去抱他的腰:“我会忍耐。可是真的很饿,我们的孩子也需要更多营养……”

乌尔比安将它的手臂掰开,转过身来掀起一点被子,看着它,它的眼睛在夜里也湿漉漉的。

他无端地想起她,他的小斯卡蒂,三队的小斯卡蒂,在她第一次随队出征驻扎在某个海底城市外观察站的夜晚,她蜷缩着睡在武器箱上,他取下自己的斗篷盖在她身上。他很快就知道她醒过来了,因为他走开之后便察觉到那双眼睛在偷偷看着他,眼底映着篝火跃动的光,闪烁得像星辰。他那时候装作毫无察觉,心里想的大概只是:不愧是我的猎人,睡着了都这么警觉。

他不得不承认,他有点想念她。

“如果你无法忍耐,就喝我的血。”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低头咬破了自己的手腕,然后抵到它的唇边。

“斯卡蒂”的嘴唇温度很低,像是被冻坏了一样,可是又相当柔软,它的唇舌慢慢地、紧密地包裹上他的手腕内侧,小心地亲吻他的鬼迷心窍、他的咎由自取。它枕在他身边,轻轻闭上眼睛,又将他的手臂抱在怀里,抱得极紧。

乌尔比安能够感觉到血液在不断流失,生命的一部分被纳入它的身体,他看着它安心满足的表情,一时恍惚又怅然。胸中的潮汐涨落着,一遍遍慷慨又温柔地将他体内的海推向它,最终消弭于无边无际的白色的浅滩。

他在嘈杂的心跳和潮声中缓缓睡了过去。

只是防止它意外伤人。——他从缺血的疲惫感中醒来后如此说服自己。

海嗣神真的如它自己所说的那样,言而有信,捕食只取所需。它第二天看上去脸色好了不少,甚至主动要参与护理病人的工作,诺娜思量再三,还是同意了,只是叮嘱它小心病人体表的源石结晶,处理秽物的时候记得戴上手套。

防御工程按计划进行。两天后,当他们载着最后一批补给品抵达教堂的时候,源石尘暴准时降临。

晴朗的天空瞬间变色,明明太阳还挂在天上,此刻看起来却如此虚假,浸泡在一片灰白中,那种灰白很快转暗,呈现出一种死物的蜡黄。悬挂于天空中央的白日表面盘旋起一片微尘,再过十余秒就变得像铺天盖地的蝗群,在耳膜上激起一片细密的、像生物摩擦翅膀和节肢的窸窣声,所有人都很快明白过来那是迫近的源石尘颗粒。他们争分夺秒地将补给品从车上搬走,砸在脚边的黑色结晶很快从细雨变成冰雹大小。

所有人聚集在教堂的中心,无人开口,只能听到盘旋着的尖锐风声,还有逐渐稠密的源石颗粒一波一波轰击建筑外墙的声音。所有的窗户已经被封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天光,诺娜点了灯,站在天使圣像下祈祷着这源石尘暴尽快结束,祈祷着所有人都能挺过去。有人跟着她念着祷词,昏暗室内漾起一片低沉的诵念之声。拉特兰被称为神眷之地,不仅仅是宗教信仰的加持,更是因为它很少遭遇大规模的天灾,许多年轻人甚至一生都没有直面过天灾的恐怖,而极少数年纪稍大的移民固执地想要留在司提望区,只是因为他们想要守住自己用一生积蓄换来的产业。

事实证明自然规律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源石尘轰击的浪潮声在数个小时后平息了,教堂内的通讯设备依然无法联系主城,应该是受到了建筑外部大范围堆积的源石结晶的干扰。诺娜决定等待拉特兰方面的专业救援,在此期间所有人不得离开教堂。没有人反对。

在她耐心的安抚下,所有人度过了平静的一天。

第二场源石尘暴发生在午夜。

乌尔比安莫名地在深夜醒来,发现“斯卡蒂”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了他怀里,贴着他的胸口睡得很香的样子。他将手指放在它的脖颈上,思索了一秒是否要再尝试杀死它一次。可是他突然感觉到掌下的肌肤里有了某种脉搏,虽然很细微,很缓慢,但确乎是有的。他甚至感觉到了一点属于它的呼吸,轻轻地吹在他手上。

他的手指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它能学习模仿到这个地步?还是说它的身体在变化,因为它在孕育生命?他甚至有一瞬间恍惚:如果它能变回她呢?

不待他细想,他听到了天空深处传来的异响,他在黑暗中起身,望向微微颤动的天花板。他记得他们加固过教堂的屋顶,但是考虑到承重,材料比墙壁的稍微轻薄一些。事实上他从最开始就不太信任陆上人粗劣的建筑技术在紧迫时限内的发挥。 夜风凄厉的呼啸声中,他再度听到那种生物摩擦翅膀与甲壳的不详的声音。

他身边的它也坐起身,和他一起静静看着。天花板在一阵激烈的颤动中,缓缓掀开了一个角,看上去随时都会被狂风吹掉。

房顶开始发出金属摩擦和弯折的嘶鸣,乌尔比安闻到了空气里尘埃的味道。

“斯卡蒂”裹住被单,向他的身边贴过来:“要下雨了。”

在天花板被彻底掀开之前,一声巨大的撞击声惊醒了教堂里的每一个人。

诺娜没有睡,她整晚整晚地盯着那些危重病人,等她匆匆跑上一半楼梯的时候,正遇到两人朝楼下冲来。

诺娜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她看到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头部流血不止,鲜血浸透了银白的长发,顺着额头滴滴答答地淌,上身嵌入着大大小小的源石碎片。

“你怎么……?!”

“是源石雨,陨石把房顶砸穿了,结晶发生了爆炸。你最好立刻把病人转移去地下室避难。”乌尔比安回答得很冷静。

诺娜看了看他身边的女性,她身上也有溅射上的血迹,但看上去远不如他受伤严重。这不可能……难道他保护了她?

“别傻愣着!”乌尔比安烦躁地吼出了声。

“别命令我!”诺娜虽然也大叫起来,还是立刻喊来了人帮忙,天灾当前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们飞快地拆卸起病人身上连接监护仪的管道,松开病床的制动踏板,然后推着床和输液架向主厅的后侧跑去。她很快意识到第一场源石尘暴只是灾难的前奏:现在整座教堂都在陨石的暴风雨中震颤,轰鸣,然后逐渐崩解。吊灯狂乱地摇晃着,烛台倾倒在地面,墙壁和天花板的连接处出现裂缝,一股细细的源石沙倾泻入昏暗的教堂。娇小的黎博利少女拼命抱起一台维生仪器,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后厅挪去,她知道没了这些珍贵的仪器,那些运送入地下室的病人熬不到明天早上。

“床卡住了!”有人在一个狭窄的拐角喊着,声音几乎被淹没在风暴的轰鸣中。

乌尔比安一脚就将卡住床头的墙体踹开了。在砖石崩裂的粉尘中,病床终于得以进入通向紧急庇护所的坡道。然后他又跑回去,在诺娜震惊的眼神中将那台维生仪器抢过来,送入庇护所。

“谢谢……,我没想到你还能动……”

满头是血的乌尔比安瞥了她一眼:“你太慢了,抓紧时间。”

教堂崩毁的速度比他们抢救病人的速度更快,不出三分钟,地面已经堆积上了一层黑褐的粉尘,而墙体的裂缝还在扩大,狂风穿过裂隙时发出尖锐的嘲笑。砰——在比最开始的陨石坠落更恐怖的巨响中,整栋建筑发出垂危的悲鸣,甚至开始变形和偏移。诺娜跑到祭坛后取出了法杖,试图用源石技艺撑开屏障,防止掉落的砖石和玻璃碎块砸入还没来得及转移的病床和器械。

轰——又是一次撞击,或许是什么大型建筑的残骸在风暴中脱落了,击中了教堂的外墙,防护材料下的玻璃齐齐碎裂,一整面墙体开始以一种缓慢而可怕的态势倾斜。

诺娜拼命支撑、扩张、加固着法术屏障,她感觉到体力正在飞速流逝,巨大的压力让她双膝发软,几近跪倒,但她死撑着高举法杖。

她不能接受这座教堂就这样毁灭,这是她从伊比利亚的荒野上眺望见的最后一颗星辰,这是家人牺牲生命将她托付的圣城,这是第一个将她当作人类对待的地方;她日日擦拭烛台、凝视圣像,她在教堂外的墓园里埋葬了姐姐的遗体和她自己的少女时光,她在这里熟读经典努力成为能够帮助他人的修女,她在这里学会了保护重要之人的防御性法术……

“来不及了。”

她抬头看去,乌尔比安正在用背脊死死抵住墙体,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她看到过他的背脊此前几乎被陨石碎片贯穿,她无法想象他为什么还能这么做。他血红的眼睛盯着她,声音嘶哑:“你先继续转移病人,来不及推床了。”

诺娜艰难地点点头,她背上一个老人离开时忽然看到“斯卡蒂”正向他们跑来,她来不及阻止,只能看着它跑到乌尔比安的身边,双手撑住墙体的另一端,防止墙体被应力撕裂。

诺娜终于意识到他们与自己是不同的人类。但她来不及细想,只能抓紧他们争取来的最后的时间转移。

在流沙与源石尘倾泻的窸窣声中,它忽然轻声对乌尔比安说:“好怀念,以前也和队长遇到过差不多的事。”

“什么?”

“我参与正式作战不久后的一次,我们与其他队员失散了,那个废弃城市里,许多建筑因为爆炸而坍塌了,我那时候抱着抢救回来的几箱珍贵资料不肯放手。” 他的背为她挡住过一片碎裂脱落的巨大穹顶。

“……真够蠢的。”他当然记得。

它怀念地微笑着:“队长事后狠狠地训了我一顿。你说,我对阿戈尔的价值远比那几箱古董重要。”

“……。”无数的建筑碎片坠落在他脚边。

“但是那个时候我没能问你:那我对你呢?”

“……你对我来说也比那几箱东西重要。”外墙的巨大冲击力不断撞上乌尔比安疼痛到麻木的脊背,他觉得自己胸中的什么东西也被撞出了裂痕。

“至少,队长,你对我来说……非常的、非常的……”

“你非要在现在这种场合说这个吗?”他打断它。

“只有现在才能说吧。”

那又如何呢,已经晚了。而我也…还不能被腐蚀。他感觉到眼睛附近的血痂正在凝固,粘住了他的睫毛,他索性皱眉闭上了眼睛。

最后的病人和仪器被转移入地下后,教堂轰然倒塌。

在地下室里,乌尔比安拒绝了诺娜的源石紧急阻断剂。他坦白了那种药剂对他们没用,而他们也不会感染源石病。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诺娜忍不住如此提问。她看着他将那些源石碎片硬生生拔除 抛弃,伤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止血。

“我不能说。”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用这种态度说话?真的很容易让人误解!”她懊恼地盯着他,面罩隔绝了他的表情。

“我会考虑采纳你的建议。”

“你这个笨蛋!算了,看在斯卡蒂小姐的份上,也看在你帮助了我们的份上……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救援队的人。”

“就算你说了,他们也不会信。”

“咕……,”诺娜发出挫败的声音,但还是不认输,“就算这样,也、也足够你们被带去教皇厅接受调查了哦?!”

“斯卡蒂”望着她,柔声开口:“拜托了,能继续这场旅程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你们不打算待在拉特兰?等等等等,我向你们保证,主城区绝对和这里不一样!而且遭遇这么严重的天灾也是非常少见的情况。是我的计算失误了……,我没想到会有第二次源石尘暴,对不起。”她似乎将眼前的状况完全归结于自己的失误,羞愧难当地低下头。

“不,我最开始就很怀疑你的防御工事能不能抵抗那种东西。”乌尔比安插话。 诺娜一时气结。她是拉特兰工程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代表,要是平时有人敢质疑她的专业水平她早就跳起来用法杖打人了,但现实情况是他说的是事实,他甚至还留下来帮助了他们。

“你已经尽最大努力了不是吗,那不是你的错。拉特兰说不定还会表彰你。”他看向一边说到。

诺娜的眼眶里一阵潮湿:“谁要你安慰了!”

“我没打算安慰你,我只是陈述事实。”

“你这家伙……啊啊啊,斯卡蒂小姐,拉特兰多的是比他温柔懂礼貌还靠谱的男性,要不要考虑把这家伙甩了?”

乌尔比安冷笑:“说得好听,你自己怎么不找一个萨科塔。”

“要你管!!!”黎博利不出所料地,又炸毛了。

无论如何,他们在地下相对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剩下的数天,除了有几位病人在此期间过世、诺娜没忍住大哭一场之外,一切都好。

通讯恢复后的一个清晨,拉特兰终于派来了救援队,乌尔比安和“斯卡蒂”得以乘上载具抵达拉特兰主城,后者也终于吃上了心心念念已久的拉特兰经典款八球冰激凌。

乌尔比安看着它,他不理解它这么做的意义:猎人需要寻求生活的实感,避免迷失于无止尽的战争,但它显然不需要了;它或许在模仿斯卡蒂以迷惑他,但它为什么不模仿得再像他记忆里的她一点呢?

对此它只是说:“我想再做一点以前想做却来不及做的事,在我们回归大群之前。” 他终于忍不住问:“你身上……到底还剩多少属于‘斯卡蒂’的部分?”

“全部哦。”它将冰淇淋上的罐头樱桃拿下来,捏住鲜红得不正常的樱桃梗,来来回回地看。

“别吃那个,全是添加剂。”

“但是这个是真的樱桃做的吧,不像之前那个、不能吃的墙壁,那个是假的。而且 这个看起来好好吃,闻起来就很甜呢。”

乌尔比安一把抢过樱桃连核吞下去了。

它的脸颊鼓起来,有一点不满:“队长想吃的话明明可以自己买一份的!”

“为了防止你吃下去。而且,我并不喜欢拉特兰这些甜腻腻的玩意。”

冰激凌店里有一整面天蓝色的瓷砖墙,空气里飘浮着香草、草莓和可可的甜香,这家小店就像透明的巨大冰块一样漂浮在拉特兰的盛夏阳光里。萨科塔服务生穿着滑冰鞋在卡座之间穿梭,笑容满面地问他们要不要再来一杯今日特调。他们一时之间似乎离现实很远。

几周后,乌尔比安拿到了一笔钱,因为他借着逃难者的身份向教廷申请了两人份的救济金,加上预支的“新生儿补贴”,不过他立刻将钱兑换成了下一笔旅费——他们将继续向北,前往叙拉古。

离开前他照例去了书店,买了本拉特兰和叙拉古双语的旅游指南。“斯卡蒂”则是将那本少女小说留给了诺娜,后者依依不舍将他们一路送到车站,千叮咛万嘱咐要“斯卡蒂”保重身体,想回拉特兰可以随时找她。她又紧盯着乌尔比安,说要是他在路上敢再欺负人的话一定会受到天罚,主会替她一直注视着他们。乌尔比安直言拉特兰的神只管得着拉特兰,再准确一点,只管得着萨科塔。诺娜只得气呼呼地说,你不好好负责的话,别的神——但凡是个讲道理的神,都会惩罚你。好吧,他想,其实神都不大讲道理,但他还是说:我会负该负的那一部分责。

夏季的尾声里,二人乘上载具,再度出发。

乌尔比安望着靠在他肩头睡去的它,又望向窗外辽阔的平原。

他怀揣着许多的困惑,没有人能够回答,而他将要独自寻找答案。

note: *:文中延续了前系列设定,阿戈尔女性特殊的生理结构可以使他们保存与自己发生过关系的男性的遗传物质,在需要的时候直接取用,所以阿戈尔女性能够自行决定是否怀孕、生谁的孩子以及什么时候受孕。这个设定参考了现今一些实际存在的生物的真实情况,感觉真是好方便捏。

(TBC)

暗涌·番外

warnings: 含有四爱,GB向,R向

乌歌《暗涌》的番外,两人此时姑且还处于比较蜜里调油的阶段,换言之,美妙地下情你们懂的吧。

“我的包裹送到你那边去了,不过本来也是要送你的,帮我拆开看看。”

乌尔比安又仔细核对了一遍包裹上的信息,收件人确实是他,地址也是他的宿舍,但他不相信终端的自动填写功能可以让歌蕾蒂娅疏忽成这样。要问为什么的话,是因为包裹的内容。

最开始,乌尔比安打开包装精美的深蓝色礼盒、拿起那张写着“搅动潮汐之♂剑——超豪华套装礼盒”的说明书时,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然后,他将里面的物件一件件拿出来:一支巨大的硅胶材质的看起来像高级按摩仪器的东西,手感沉甸甸的,相当结实;几根圆滚滚的粗细有别的串珠,或许是什么装饰品;几个椭圆形的小玩意儿,连着长长的导线,表面也覆盖着一层柔软胶体,像探测仪器;一管包装像高档护肤品一样的东西,上面写着润滑液;一些卡口做了包边处理的金属夹,后面导线连着电流测试仪一样的装置;还有一些长短形状不一的金属细条、造型奇怪的配件、一卷胶带,他根本看不出用途。

乌尔比安满心怀疑地打开了说明书,皱着眉头读下去,然后在看到“为您献上至高的情趣体验”时脑子里轰的一声,猛然合上纸页。

平复好呼吸之后,他像考场作弊的小学生一样,偷偷摸摸、脸颊发烫地将说明书打开一条缝,屏住呼吸读下去。看到某种形似海嗣生殖器官的实物宣传画的时候,他开始庆幸自己还没把东西拆完。

终端轻轻嗡鸣了几声,预览信息跳出来:“拆完了?感觉怎么样。”

他回复:“……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对面回得很快:“我觉得先让你做好心理准备也不错:)”

“我不觉得我们用得上这些。”乌尔比安回到。他们在性事上一向相当合拍,这些年里无数的隐秘的亲昵之中,早就对彼此的身体驾轻就熟。在这件事上,他多少还是有些自信的。

“别质疑我的策略,乌尔比安。”歌蕾蒂娅这样回了一条之后,就不再理会他的抗议。 乌尔比安在房间里坐立难安地呆到晚上,努力不去看不去想那一堆已经被他胡乱塞回箱子的东西,终于等到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歌蕾蒂娅推门进来。她随手将帽子放在鞋柜顶上,脱掉高跟鞋,熟练地拿出一双她放在他屋里的拖鞋,再将长风衣脱下,往衣架上一挂,向他走过来:“怎么样,心理建设做好了吗?”

乌尔比安没好气地看着她:“我说过不需要。”

歌蕾蒂娅伸手将垂到胸前的纤细发尾拨到肩后,轻轻笑了一下:“看来你浪费了一个下午。”她抬手看了一下细细的银链腕表,补充道:“你珍贵的休假里的整整六个小时。”

“我从最开始就拒绝了你的提议,歌蕾蒂娅,你总是这么一意孤行。”他紧紧盯着她。 她走到他身前,站得极近,迎上他的目光,鼻尖几乎抵在他的鼻尖上:“那么你也还是跟以前一样固执,你的开创精神去哪儿了?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尝试罢了,你在害怕什么?”

乌尔比安有点想笑,微微垂头望着她:“你真想在自己身上实验那些东西?”

歌蕾蒂娅的唇角微妙地上翘着:“当然不,是在你身上。”

乌尔比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不过歌蕾蒂娅的手掌已经攀上他的胸膛,贴着薄薄的短袖衣料爱抚上去,越过肩峰,揽住后颈。她扬起下巴,微眯着眼睛望向他,然后轻啄着他的唇角,以他们之前惯用的前戏递出“可以开始了”的信号。他们大概有两周多因为任务繁忙而没机会见面了,这个间隔对于工作之余来一场快速而解瘾的床事而言刚刚好。

但他看上去不为所动,眼神冷酷,任由她亲吻着。“什么意思?”

歌蕾蒂娅轻叹了一声,偏头靠在他颈窝里:“这种年纪装傻一点也不可爱。”另一只手揽过他的腰侧,慢慢滑到臀肉上,捏了一把。

“不行。”乌尔比安被那种怪异而陌生的感觉激得腿根一麻,立刻捏住她的手腕,将那只手拿开。

但他没能将她推开,歌蕾蒂娅依然贴在他的怀里,丝绸衬衫下柔软的双乳挤在他身上,甚至更进一步欺身上去、一条腿压进他的腿间。她盯着他,被拒绝后表情依旧游刃有余,像是吃定了他的反抗是虚张声势。她微微挑起眉毛,平静开口:“为什么不?”

“这有什么为什么……,”乌尔比安移开目光,声音低哑,“我不想……”。

歌蕾蒂娅慢悠悠地磨蹭着他腿间的东西:“不想什么?”

“不想这样……你非得要我说出来吗,歌蕾蒂娅?”他的眉心紧紧蹙了起来,眼神隐忍,而血流却不可控制地涌向下身。他的身体太熟悉她的触碰了,简直是本能地就要进入迎战状态。

“可是我非常想尝试一次。嗯,我很想要你。”

他挫败地轻喘了一声,搂紧了她的腰,好声好气地讨价还价:“我们就像之前那样行不行?下次再说——”

歌蕾蒂娅的手掌贴在他胸膛,将他向后推,再向后推,一直逼到床边,目光锐利:“想糊弄我?我给了你准备的时间,没有什么下次再说。”

她将乌尔比安按倒在床上,骑上他的腰胯,手掌则在胸腹上来回抚摸,搓揉着放松状态下柔韧的肌肉。歌蕾蒂娅的双腿纤细而精瘦,但紧身布料包裹下的阴部相当丰腴饱满,圆鼓鼓地磨蹭着他半勃起的性器。她从上方俯视着乌尔比安,像一只闲庭信步的水鸟一样垂下纤长的脖颈,鲜红的眸底情欲正在激烈而无声地翻涌。然后,她伸手向自己胸前,慢条斯理地解开衬衫扣子,雪白的肌肤缓缓在他面前展开,露出一对小巧地翘立着的乳房。

在意识到她没有穿内衣的瞬间,乌尔比安感觉到自己的阴茎兴奋地一跳,隔着裤子直直挤压在她柔软肥厚的胯间。他揽住她的腰背,用力将女人的身体压向自己,急不可耐地与她接吻。歌蕾蒂娅愿意在此时给自己的猎物最后扑腾一次的机会,唇瓣轻轻裹住他伸进来的舌头,眼睛愉快地半眯起来,欣赏着床伴闭目沉溺于情欲之中的样子。 接吻的间隙里,他细碎的低吟声泄露出来:“歌蕾蒂娅……歌蕾蒂娅……”

她轻轻地抚摸过男人的头发,指节缠着发稍暧昧地卷了卷,然后就果断地退下去,将他的短裤扯下来一些,松紧带卡在阴囊的下方,握着那根坚硬灼热的东西,四指像轻弹竖笛一样来回轻敲柱体,偏头亲吻着其上勃然欲发的阳筋,从根部细密地吮到顶端,留下响亮的啧声。“你还是没有剃毛啊——”

“我干嘛要剃!”乌尔比安耳尖发红,向下看着她湿润的唇瓣,“你上次按着我剃完之后,毛茬长出来的时候很不舒服……”

“因为我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这东西的样子。你之前帮我舔的时候不也是吗,一个劲地往两边掰,简直想把脸埋进去一样。”

“那…那不一样,这样还不够让你看清楚吗?”他主动握着粗长的肉棒,在她眼前晃动着,圆润的龟头一下下蹭着歌蕾蒂娅的脸颊。

而她轻笑了一声,握住肉棒上已经褪下去的包皮,偏偏要向上撸,让那层薄薄的皮肤像潮水一样吞没他的顶端,然后又松手滑落下去,来回了几次,直到系带的部分被扯紧,饱胀发红的前端直愣愣地向上挺去、再也没法被包住,她就支起上身,取来旁边的小道具——一段螺纹的细绳,还有金属的窄条。

“那种东西也想绑住我?我早就说了这些玩意没有必要了。”

歌蕾蒂娅摇摇头:“是啊,它当然绑不住你,我的大鲸鱼……但是绑住这根小鲸鱼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的虎口卡在他下身那一大团东西的根部,往上推,灵巧的手指勾住细绳,绕过性器的顶端和囊袋的后部,将根部牢牢地束缚起来,而后细绳又压进囊袋的中央,将两颗沉甸甸的睾丸分开,束紧打结,内部饱满的肉球立刻将阴囊的皮肤撑得光滑发亮。

要命的地方被这么紧紧束缚着,乌尔比安感到本能的不安,但同时,他不能否认,被她完全掌控和摆弄着的时候、当她全然关注着他的生殖器并且用相当认真的神情欺负它的时候,他感觉到一阵隐秘而令人屏息的快感。“然后呢?”

“别着急。”

歌蕾蒂娅将垂到胸前扫着龟头的发辫拨弄到颈后,又伸手探入自己的裤子里。乌尔比安看到她纤长的手指滑进白色的高弹布料里面,令人遐想的形状变换了几下,拿出来的时候上面已经涂满了粘滑的淫液,她将自己的液体绕圈仔细涂抹在龟头处。然后,她用纸巾为细窄的金属条消毒,再手掌将它捂热了,坏心眼地轻轻敲了几下他频频上抬的性器顶端:“都被绑住了还一直乱动——”

“唔、……!我控制不了——等下,你该不会是要……”

金属细棒的前端是圆润的水滴形,沾着滑液来回磨蹭了几下龟头嫩肉,随即撑开上面窄小的入口,就一点点往里面送。

乌尔比安下意识停住了呼吸,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细小的入口被撑得浑圆,真的将水滴形的前端吞了进去,尿道里传来令他想要尖叫的酥麻和痛痒。“唔、唔呃……等下,等下,唔!”

她神情专注地一手扶住性器,拇指指腹安抚性地搓揉着龟头,一手温柔而不容抗拒地将尿道棒往马眼里送。

乌尔比安习惯性地蹙眉,伸手想下去抓住她的手腕,却不敢乱动,在入侵物深入到某个点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仰头呻吟起来:“别、别硬往里面插……啊……”

“怎么了,很疼吗?”歌蕾蒂娅倒是体贴地停了下来。

“不是。”他的脸颊潮红不堪,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说不出想要尿尿这样的话。

歌蕾蒂娅慢慢将细棒抽离,他才大口喘息起来。不过她还没有放弃,而是在上面涂抹了更多的润滑剂,继续折磨起那根软不下去的性器。这一次,尿道棒顺利地滑向更深处,从未被外物侵犯过的细小甬道内传来从未有过的、异样的快感,乌尔比安胸腹处的肌肉都绷紧了,在喘息里打着颤。

她跨坐在他结实的大腿上,制住他,而他每一次不自觉的挣扎和颤抖都给她的下腹带来微妙的酥痒和冲击。“乌尔比安,你难道在害怕?”

“没那回事,”他还在嘴硬,倔强地支起上半身,手指紧紧陷入床单,“我只是,没想到……能插这么深,哈……”

“你应该有这种常识:你的生殖器官还有埋藏体内的一段。”歌蕾蒂娅愉快地笑着,腾出一只手揉按着他的会阴处,而被放开了的尿道棒正缓缓自动向下滑去,更深地没入他的阴茎,直到只露出前端的塞子。然后她就亲昵地挨到他身上,亲吻他紧皱的眉心,苦楚的双眸,把他按进自己怀里,让他枕在自己胸脯上,伸手慢慢地撸动着他的性器。

乌尔比安横揽着她的腰,埋首在峭立的乳峰间,亲吻乳首,不时喘息。阴茎内部插着异物的感觉过于微妙,每被她撸动一次,都觉得内外同时被不同的材质磨蹭着。 歌蕾蒂娅亲了亲他的发丛:“别像个小孩一样光顾着吃奶。”

于是他也伸手下去,爱抚过她平坦的小腹,突兀的髂骨,隔着薄薄的布料揉弄着那两片肥厚的、微微张开的阴唇,拇指与食指捏住肉瓣使之贴合,捻弄着里面挺翘的阴蒂。他的手掌那么宽大,将她的阴部从前到后完全包裹,掌根摁下去抵住肉珠,指尖曲起按向微凹的穴口,打着圈按摩着。歌蕾蒂娅偏过头喘息着,脸颊贴在乌尔比安的头顶。

过了一会儿,他又抬头拱进她的颈窝,齿尖碾磨着她分明的锁骨,欲翻身压过她:“能不能让我插进去,歌蕾蒂娅,我好想……”

歌蕾蒂娅紧紧地握住他怒张的性器,钳制住他挺过来的胯部,将他按回床上:“不行,今天说好了要玩别的。”

“难道你不想要吗?”

“想,想要别的。”

她的声音里有少见的撒娇意味,乌尔比安只能躺了回去,神色郁闷而憋屈。她又亲了他一下:“我查阅过文献,许多数据说明男性的前列腺所能提供的快感远胜阴茎,说不定今天过后你就会沉迷于那种感觉,觉得普通的性爱远不够刺激呢。”

“什么文献,ASCI的?影响因子多少?引用数呢?”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乌尔比安还是顺着她,让她将那条短裤彻底脱下来扔开,又被她分开双腿。

“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看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还是建议你不要做这么不解风情的事。”歌蕾蒂娅挤了些润滑剂在手上,手指化开膏体之后,探向他的臀缝,轻松寻到那处穴口,揉按着褶皱,浅浅顶进去了半个指尖。

“咳,我感觉像指检……”

“你还真做过指检啊?那你该懂得放松点。”

“没有!……但是你不觉得,这样挺不自然的吗?”

“乌尔比安,”歌蕾蒂娅感觉到阻力,停下来看着他,“在这种时候说个不停并不会缓解你的尴尬。把腿屈起来,然后侧躺。”

乌尔比安侧过身躺好,闷闷地抓过枕头抱在怀中,又斜过眼瞟着她:“这样?这样不是更像了吗……”

“哼哼,这种时候眼神还挺性感的嘛——”歌蕾蒂娅满意地拍了一下他紧窄的臀部。

乌尔比安一只手扶住自己的阴茎,避免尿道塞从里面滑脱,然后就将脸埋进枕头,不说话了。他感觉到歌蕾蒂娅俯下身,趴在他身上,吻了一下他的耳朵又离开了,然后后穴传来一阵陌生的粘腻感,她的手指真的伸进去了,由浅及深来回了几次。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疼,只是胀得难受。

咕啾咕啾的水声当中,歌蕾蒂娅的手指朝着高热而紧密包裹的穴内开垦,探索着内部,努力将手中的实感与之前查过的资料对应起来。她还在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和阴道的感觉不太一样……阴道是前后壁夹住的感觉,但是这里是完整的、紧紧裹住的圆环。唔,前列腺应该在这里附近……。”

“别说了……”乌尔比安的耳朵红得发烫,埋在枕头里的声音脆弱不堪,鼻息不稳。 “应该是这里吧?”她一边用双指摁住某个点,一边缓慢揉按。

乌尔比安没有回答,也没法回答,后腰酥麻到腿根发抖,一种仿佛是隔靴搔痒一样不明晰却又深沉得多的快感包裹着他的小腹,一旦开口就会倾泻出呻吟。他只能夹紧双腿,同时抓住枕头,拼命忍耐着。好在几秒后她的手指移开了。

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而就在喘息的末端,那种几乎能融化脑髓的快感又缠了上来,比上一次更加精准而致命。乌尔比安猝不及防地叫出了声。

歌蕾蒂娅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的反应,又骑坐在他身上,双腿紧紧夹住他的,禁止他大幅度挣扎,同时前后轻晃着腰,将已经湿透的阴部挤压在他腿上寻求快感,手中的动作也没有停下,反复屈指按压着敏感点。

“等下——!”乌尔比安屈辱又嘶哑地叫喊着。

“你怎么老让我等下——”歌蕾蒂娅手指的动作反而变得更激烈了。

他抬起潮湿而猩红的双眼望向她,断断续续地喘息着:“要射了……把那个拿出来……”

歌蕾蒂娅捏住尿道棒的前端将它抽出些许,却又插了回去,借着满溢的爱液反复抽插着他敏感而酸胀不已的甬道。乌尔比安只能在极小的范围内摇动腰胯,被紧缚着的阴茎拼命向上挺动着,几乎要贴住小腹。那种失控的快感让他心生恐惧,呻吟的音调都高了不少。他绝望地伸手下去想把那东西拔出来,她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不得不放开枕头,用另一只手去够向自己的下身,没想到她抬脚就踩住了他不老实的手。

在令人发疯的饱胀感之中,乌尔比安几乎溢出了一声哭腔,大团粘稠的白色精液竟然从被撑满的孔洞里挤了出来,而细长的金属棒跳动了几下,也被射精的力道冲了出来,随着喷泉般涌出的白浊掉落在床单上,随后是连续好几股精液直直喷射出来,直到床上湿了一大片才势头渐缓。

而歌蕾蒂娅也因为抬脚去踩他的动作,上身重量全压在阴部与他的腿侧相挤压处,难以控制地迎来了猛烈的高潮,白色的裤裆处潮湿了一大片。她相当畅快地喘息着,狭长的双眼因快感的余韵而稍微眯起,将微汗的刘海一把捋向耳后,才附身下去抱住他,鼻尖蹭着他的脸颊:“呼……被绑着还能射那么远,真是难为你了。”

乌尔比安瞪着她,眼神中有一种堪称可爱的愤怒:“还不是因为你乱来……”

这时候歌蕾蒂娅反而变得体贴了,轻柔得近乎疼爱地握着他的性器,以手掌安抚:“不舒服吗?”

“那倒没有……”他的目光和声音都无奈地软下去,看向一边。

他们交换了一个亲吻。

歌蕾蒂娅又说:“我还想要。”

“你还想干嘛?我奉劝你不要得寸进尺。”乌尔比安一脸警惕。

歌蕾蒂娅微微勾起唇角:“你觉得我刚才对于男性前列腺高潮的论证怎么样,是不是很精彩?”

“你的样本有选择偏倚(selection bias)。”

“你难道想说你的前列腺敏感度尤其的好?”

“不……我是说,我对你……我想和你……”

“那我更愿意称之为‘混杂偏倚(confounding bias)’。”她打断他的话。

“……你到底想干什么。”高潮过后的脑子一片混沌,其实乌尔比安根本不想和她谈这个。

“还有那么多道具没派上用场呢——”歌蕾蒂娅看上去心情颇好,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和他说着。

“行吧,你想做就做,……但是这是最后一次了。”

然后乌尔比安看着她从礼盒中取出了一根和他完全勃起后的尺寸相当的假阳具,配合着穿戴装置,似乎末端还延伸出另一片。歌蕾蒂娅将那东西的前端抵到他脸上,轻轻拍打了两下,乌尔比安表情复杂地扭过头去。

“别不乐意,你以前没少对着我的脸这么干。”

“……那我道歉?”

“不,其实我还挺喜欢的,就是晃来晃去的会想咬上一口。”

“……”。他翻过身去趴在床上,再次陷入枕头当中。

歌蕾蒂娅研究了一下那玩意儿,将它绕过修长双腿穿戴上,然后将刺激阴蒂的部分塞好位置,再将润滑液涂抹满那根深蓝色、筋络暴突的假阳具。她在床上膝行,爬到乌尔比安的身上,微凉的手指像一片轻盈的海潮,掀开他的上衣,慢慢爱抚过他线条紧致而刚硬的背脊,爱抚过实验与战斗留下的伤疤,又爱抚过他和她一样柔软的白色长发。

她低下头,从背后静静地抱了他一会儿,下巴抵在他的肩窝里:“乌尔比安。”

他本来以为她会这样抱他很久,差点就要沉溺在那片无言的温柔里,没想到那根东西马上就硬邦邦地抵在了他的屁股上。他不禁想到:难道我以前也经常这样?

歌蕾蒂娅按住他劲瘦的腰,一手扶着阳具,慢慢地开始沉腰,将那根东西一点点往他身体里塞。难以言喻的胀痛感让他低声呻吟起来,立刻就忍不住去抓她摁在腰后的手。

她与他手指交握,十指缠绵地交扣,但仍在缓慢插入。她慢条斯理地亲吻着他紧绷的肩背,要他放松,专心体会着猎人在她身下颤抖、蜷缩,又为她打开身体,那个从来没有被外物侵犯过的穴口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将整根阴茎吞了下去。异样的快感引得她的阴蒂兴奋地挺立,不住晃腰寻求更加激烈的挤压和摩擦。

她本来以为经历过前戏他已经不会痛了,但是在发现他的沉默格外漫长后,她将他的身体翻过来,看到他被泪水洇湿的眼眶,就明白过来他只是在忍耐。

于是歌蕾蒂娅耐着性子亲吻他的眼睛,磨蹭他的鼻尖:“真有那么疼?”

“嗯……”乌尔比安回答的声音带着浓厚的鼻音,性器已经软垂,小腹被顶得隐约隆起,整个人无力地瘫软着躺在她身下。

“那为什么不出声?”

“……反正说了你也会这么做的。”

歌蕾蒂娅觉得有点好气又有点好笑:“笨蛋鲸鱼。”

“你想听我叫你混蛋剑鱼吗?”

“不想。”

下一刻,乌尔比安忽然紧紧地抱住她,好像要将她的身体折断一样,紧紧地抱着,脸颊埋在她怀中:“歌蕾蒂娅……”

“嗯。”她想着,原来你只是想抱着我嘛。她异常温柔地回答了,抱着他的腰,每一次缓慢地顶入都能听到他一声近乎啜泣的呻吟。

“歌蕾蒂娅……”

“嗯。”

“抱一会儿,就行……”

“我这不是在抱着吗?”

“嗯……”

她能感觉到夹在两人之间的他的阴茎又慢慢有了抬头的趋势,就特意用腰腹磨蹭着。过了一会儿,乌尔比安忽然苦笑了一下,没头没脑地讲:“我真是……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太舒服脑子坏掉了?你在说什么呢?”歌蕾蒂娅的肩胛之间微微被汗浸湿,一滴汗珠沿着曼妙的脊椎下落,随着腰肢的起伏一路淌入股缝。

乌尔比安仰躺在床上,看着她:“对,就是脑子坏掉了才会。”

就像人们总是在潮水后退时视而不见、在海啸来临时才发现在劫难逃一样,他在愈发上扬而窒息的漫长高潮中缓慢地闭上眼睛。他是如此地不舍得她。

而歌蕾蒂娅捧着他的脸,将他从那昏暗的海潮中捞出来,毫不留情地吻了他:“那我也就,不是只能对你手下留情了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