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
“我比他们幸运的是,有一个人这样爱我。可因为我无法回应,这幸运后来成了我的不幸。”
春祭是这个地方独有的乡俗,因着一年只举办一次的缘故,办得相当盛大。整个祭礼共持续整七天。那时走上街去,天空只能窥见些蓝色的边角,举目四望,满眼的纸鸢和彩色灯笼令人眼花缭乱。视野里尽是穿各色春衫的人,新绿,嫩黄,红的粉的,往人堆里一站,就像身处一幅乌涂的画卷之中。
我就是在那里遇见的小东。
他从一排排彩色灯笼下钻出来,身着纸白和灰绿的衣衫,挎一只竹编的篮子,身形灵活地挤到了高台上去。他狡黠一笑,我尚在看他腮边几颗长得极是地方的小痣,视野里哗啦啦砸下一片雪花,我伸手抓了只,发现是只折得栩栩如生的纸鹤。
向人抛撒纸鹤是春祭习俗的其中一种,意含幸福安康。小东站在漫天的纸鹤里,背景是一树又一树的彩灯,睁着一双眼纯稚地向我望来。
我那时不知道,这后来会成为我锁进眼帘和心腑的一幕形象。
鲜活,生动,永不褪色。
1 那年我才十六,我那瘸了腿的叔叔给我寻了份差事,遣我去春绿馆做小厮。我初听这名,还以为去的是什么雅致地方。去了之后才晓得,原来春绿馆中住的,都是有钱人家养的私伎。
我什么粗活都干,白天就在院子里洒扫,晚上兼作看门和烧水工人。夜里反而更忙些。我坐在烧水房的小凳上,拿一根棍子拨弄炭火,好让它烧得更旺。入耳尽是淫声秽语,初听时,我尚且还会面红耳赤,可听久了,便觉得世间男男女女无非如此,不过那样。声息渐弱,我就提一桶热水过去放到门口。之后门吱呀一声洞开,自然有人将水提进去。
小东是春绿馆某一个私伎生下来的,十六年后脱落成了一个纤细少年。他从小在馆里长大,听得看得比我更多。我初来乍到,捂着耳朵坐在门口台阶上,他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圆眼睛眨眨,说,害羞呀?
我不肯承认,说没有。他手托在下巴上,长长地噢了一声。
馆里灯火浑浊,然而星空晴朗。小东仰头看星星,很自然地就歪倒我肩膀上。他手指指向夜幕的某一个方向,问,那颗星星叫什么?
可我哪知道,胡乱猜测:大概是颗没有名字的星星。
小东笑起来,笑完了,大言不惭地将那颗星星据为己有:那它就是我的了。
我一直觉得小东和这里格格不入。他这样的性格,就像荒原上的野草野花,有一种荒蛮原始的生命力。直到有一次我听见他唱歌,歪着头,仰起面,闭上眼睛,眉头蹙得紧紧的,用着细颤颤的嗓音在唱。他比其他人唱得都好听,春绿馆的管事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听得入了迷。
管事向来严厉,其他少年少女见了他一句歌也唱不出来,都怕他手里那条细细的竹棍。那竹棍隐隐泛着红,抽在人身上便是一条渗血的红痕。
小东从没有挨过打。他也怕管事,可一唱起歌来,便什么也不怕了。他唱歌是给自己听。
管事昏昏地从他歌声里回神,连说了好几声唱得好,目光毫不掩饰地在他身上来回逡巡,像衡量一件货品究竟能给他赚多少好处。
我在馆里已有两月,多多少少懂些事了。晚上小东出来起夜,我便拽住他问:你知道唱歌好的都去哪了吗?
小东笑了笑,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你知道唱得不好的都去哪了吗?
我一下哑了,想起有次我睡不着起夜,见两个男人抬着一长条用麻布裹着的东西经过院子,脚掌踩得地砖陷进泥里。我听见他们喘着粗气骂:死的怎么重过活的这么多?
我向来记不清人脸,或许是因为他们脸上那一双双惊惶的眼睛占了大部分,使我只认得他们的眼睛。我缩在阴影里瑟瑟发抖,厚重的云层移开了些,露出一角苍白的月亮,我便看到了麻布被颠散了露出来的那双眼睛。死沉沉的,带着浓重的不甘,它盯住我,直到消失在门背后。
那晚上我便做了噩梦,梦里那双眼睛变成了小东的。隔天我心慌气短地向小东讲述我的梦境,小东却笑得几乎打滚。笑完,他抹抹眼泪,对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这辈子,至好不过变成我妈那样,至坏就是一死。还哪有什么好怕的。
我这才明白。原来他不是长在荒原上的野草野花,他是被匆忙间甩落在地砖夹缝中的一颗草籽。春天来了,他就长大。一长大,就看完了自己人生的全部可能。
2 春绿馆只有一样好:除了考核日,管事并不管这些少年少女们去哪。管事的脸上常年带着一种隐约的倨傲,他心里想,去哪都不碍事,只需他手里的细细竹棍一扬,他们就得像群小羊一样乖乖回到羊圈里来。
小东喜欢逛集市,因着嘴甜,那些小摊贩都愿意给他些边角料当零嘴。他每一次出去都想着我,虽然路上他就啃掉了大半,我到底还能尝上点甜头。但这天小东有些反常,气喘吁吁跑进来,怀里空空落落。他冲到桌边猛灌了几大口我放凉的水,然后便呆呆立在桌旁,像是想起了什么,唇角扬起来,又被他咬住唇压下去。
我将他刚刚卷起来的几片落叶扫到一旁,问他今天去了哪里。小东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我一句:他说他在春祭上见到我,到今天才敢来跟我打招呼。
我问他是谁。
小东摇摇头,只说:不知名姓。
后来又一次,他跑回来,告诉了我那个人的名字:他说他叫李敏亨。
李家在当地是名副其实的望族。我真心实意为小东高兴。我觉得只要他和李敏亨在一起,他尚未真正开始的人生就有了无限的可能。
李家靠渔业起家,现如今把控着当地所有的码头。李家的大船那样大,它停在港口时,将其他的渔船都比成了一只只瑟缩的小虾米。
离小东十六岁的生日越来越近,我越发觉时间紧迫。每一次经过码头看见一艘大船停在港口,我便有一种冲动,想把小东推上去,跟着大船到海那边去,这辈子都不要再回到春绿馆来了。
可小东始终没有告诉李敏亨自己的身份。最令我无言的是,李敏亨竟然也耐得住不问。
近日雨水多,小东出门的次数也少了。有一天下午,我和小东坐在屋檐下,看雨水从房檐流下来,串成一条长长的细链。小东伸手去接,脸上一派天真,好似从来不为什么事烦恼。
我也把手伸出去,和他并排举着。雨水在小东的掌心里汇成浅浅一洼,倒映出天上纷扰变幻的云。可接着接着,小东突然将手收回来,刚刚接在掌心的雨水全数泼到了我脸上。
雨水泼得我睁不开眼。我胡乱抹了一把,恼恨地喊,小东!
小东笑得顽劣猖狂,还想继续闹我,忽而见到庭前的水坑明亮了起来。他啊了一声,手一指:出太阳了。
雨声依旧淅沥,水洼里却出现一块明晃晃的光斑。我兴奋地说:下太阳雨了!
小东却凑过来,趁我毫不设防捂住了我的眼睛,潮湿的手心挡在我的眼皮上。我疑惑地问小东:你干什么呀?小东神秘兮兮的,小尖下巴搁在我肩膀上,说:你听过狐狸娶亲的故事吗?
狐狸娶亲,也叫狐狸嫁女。因为狐狸生性狡猾多疑,狐狸娶亲会选择在有大太阳的日子里,但是同时它们又不喜欢自己的行踪被人发现,于是会选择在太阳雨的天气里办喜事。如果有人在下太阳雨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狐狸娶亲的队伍,就代表着这个人会遭遇不幸,这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
我不爱听这种神神鬼鬼的故事,怕晚上做恶梦,慌忙捂住耳朵喊:别说了!
这天晚上我果然做了个有关狐狸娶亲的梦。西边阳光灿烂,东边却下着瓢泼大雨。我独自一人蹒跚在一条山野小径,眼前忽然显出一行人,抬着个轿子,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我往前跑去,想问问路。这行人被我喊住,齐刷刷向我看来。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这群“人”不是人,竟都是前肢抬起的一群狐狸。它们狭长狐媚的眼睛冒着精光,似在细细打量我。这时那顶小轿里的人拨开了帘子。我看清他的脸,惊叫一声喊:小东!
小东坐在轿子里,腮边贴了两块滑稽的红点,懵懵懂懂朝我望来。
这时我再去看那群狐狸,领头的已然变成了管事的模样,正冲我嗬嗬冷笑。
我从梦魇中惊醒,背上被汗水沾湿了,我想跑到小东的房间摇醒他,让他现在就跑,不然就会被管事的拉去嫁给狐狸。可是太荒唐了,我的梦和这世间许多事一样荒唐,小东只会觉得我不知所云。
想到这里,我伤心地哭了起来。
3 很快又到一年春祭,场面依然非常盛大。民间艺人散落在街道各处表演绝活,一圈一圈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在我们头上则是一条条牵在高处的彩灯。
小东一开始还和我东看西看,可马上就被人偷走了,我仅仅抓住他一片滑溜溜的衣角,眼看着他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不过看小东那样子,好像是自愿被偷的。这样想着,我心里大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没了小东,我独自一人逛着春祭,不知不觉就抱了满满一怀的吃食和奇巧玩意,再抱不下什么东西,只得回到了春绿馆。小东傍晚时分才回来,一气跑到我跟前,眼睛神采飞扬,可手却长久地捂着嘴,半天没说话。
我跺跺脚,把鞋面上的灰尘跺掉,问:你怎么啦?
小东呜呜两声,指指嘴巴。
我张大眼:他亲你啦?
小东摇摇头,又呜呜两声。
我急了,晃他肩膀:你怎么存心吊人胃口?
小东把捂着嘴的手放下来,眉间神态像个恶作剧成功的顽童:不是他亲我,是我亲他。
我啊一下抱住他,重重拍了两下他的背。我喊得欣慰,喊得像我尚未出世的儿子娶媳妇时那样开心。
我说:小东,你出息啦!
小东重重点头,毫不脸红地夸奖自己:嗯嗯!我出息啦!
我又问:他什么反应?
按小东的形容,我在脑海中勾勒出了这样一幅画面。
小东突发奇想,拉着李敏亨扎到一堆儿灯笼里面,彩色的灯笼将他们的脸映得五颜六色,他们望着对方滑稽的样子,不约而同笑了出来。可笑着笑着,李敏亨的下巴就收紧了,局促地看着小东。小东到底耳濡目染多年,李敏亨在他面前心思简单得像一张白纸。他忽而就起了戏弄他的心思,慢慢向他凑近。可到了后来,他们俩鼻尖抵着鼻尖,小东便忘记了自己最初是想戏弄他,半踮起脚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
4 小东十六岁,日渐出落成一道“美味佳肴”。我在心里默默作出承诺,绝不会让小东给别人欺负了去。可我没想到的是,我的守护那么微不足道,只是妄想拦住滚滚车轮的一只螳螂。
我让小东抵抗,小东于是按我希望的做了,故意和管事唱反调,企图逃脱他的控制。可在管事眼里,都不过就是小打小闹,他有千百种方法可以让小东从此再不敢不听他的话。
可小东还有我。
管事关他禁闭,两天两夜不给他吃饭,我便省下几块糕点从捅破的窗户纸喂给他。两天后管事卸下门锁,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个饿得谁给他吃他就对谁死心塌地的孩子,可出乎他意料,小东昂着头,头发里插着几根干枯的稻草,但眼里依然满满的不服气,像只竖起了刺的小刺猬。
他很快意识到一件事——小东在外头有“帮凶”。
馆里和小东混迹在一起的只有我。我就那么轻易地被抓了出来。
管事端坐在上方,手里是那根被血浸润的竹条。他朝我们两个笑。那笑让我再一次察觉到他那张白面团般的脸皮底下庞大的倨傲。
他略过我,径直看向小东,遗憾地说:小东,你不懂事。
他的目光就像一个父亲看向总是让自己伤心的孩子那般充满了可惜。
我对你不够好吗?他说,我甚至从来没有舍得打过你——哦,就是因为没有打过你,你才这样不听话的是吗?只是让你回报我这一丁点,你就这样抗拒,太让人失望。
我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指轻轻一抬,在旁候着的人便朝我们围了上来。我们互相扑向对方,用手臂护住对方的脑袋,但很快就有人把我扯开,我瘦弱的骨架被人凌空提起,像是灵魂突然抽离出身体一样,获得了一个高高在上又最无能为力的视野。
小东被那些暗色的山峰完全遮挡住了,我只能听见拳脚落在他小小身子上的声音。
一声闷哼。
我的灵魂落到了地面。
小东这道菜还是被送上了餐桌。一屋子的人肆意享用他。我被迫在廊下听了整整一夜,将近天明才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我克制不住地用怨毒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却只是徒劳。他们都戴着面具,夸张而扭曲的色彩和图案牢牢扒在他们的脸上,活像一只只恶心的抱脸虫。
抱脸虫们每次夜晚来到春绿馆,都窃窃低笑到天际泛白才走,似乎小东身上有什么极新鲜的特质,唤起了他们强烈的凌虐欲。
我想起我们曾经一块儿上街去,因着好奇走到算命先生的摊前算了一卦。算命先生不知道是真瞎还是假瞎,老得枯瘦的手颤巍巍伸到小东脸上,揉泥团一样把小东的脸揉了个遍,说他是个有福气的面相。
我很高兴。可后来他狮子大开口,小东扯了我便走,嘴里直念他是骗子,净骗小孩钱。
可现在我多希望他不是骗子。
5
往日的快乐时光被命运之手剪成了碎片,将尖锐的一角插进我的心脏。
有一天下午,小东趴在窗台上,圆圆的眼睛里有大大的烦恼,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空气说:他好像喜欢我,这可怎么办才好呀。
我窥见他脸上欲盖弥彰的娇羞,不给面子地拆穿他:你不喜欢他么?你可喜欢死了。
小东瞪眼瞪得毫无威慑力。他小小哼了声,转过头去:可我喜欢女孩呀。
他匆匆跑进房间,又匆匆跑出来,献宝一样把一对金镯子托到我的面前。
我连定情信物都准备好了。他仰起脸来。
我低头看着静静躺在他掌心的那对镯子。
金得土气,金得灿烂。让人联想到撒满阳光的湖水,晒热的表层皱起可爱的波纹,远远看去像一整张金箔纸。
我真心实意地感叹:小东,这好像你呀。
6 那段时间城里时兴一样东西,用小勺子挖下一勺来能卖出天价,说是尝一口能让人快乐地昏死过去。来馆里玩的有钱老爷自己不敢试,却舍得将这些卖出天价的金贵玩意用到私伎身上。
今天轮到我在廊下守夜,我听见房间里那不同寻常的声响,又慌又怕。门一开,我头一回敢觑着眼望进去,灯火浑浊的房间里,女人躺在一张深色的竹席上,白白的两条手臂如泥一样扭曲成一团,精心画过的眉毛和眼睛,都让汗水溶化了,散开成两个大黑圈,好像眉毛眼睛都烂掉了。
我看见她嘴边和齿缝的黑色膏体,疑心她是死了。但过了许久,我又听见她发出来一声病猫似的微弱的哀吟。
这小块黑东西后来直接导致了春绿馆的衰蔽,不过这是小东离开之后的事了。
小东每次回来我都得爬起来给他上药,久而久之为了方便,我干脆搬着我的一床被褥跑到小东的屋子里打地铺。在目睹那个女人的惨状后,我狠狠诫告小东,说千万别碰那玩意。
可小东像是恍惚了,半晌才呆呆应了一声。那时我还不知道小东早就遭了毒手,还满心以为老天爷总算做了件好事,让小东躲过了这一劫。
有一天晚上小东几乎是天濛濛亮才回来。我听到响动,撑起上半身揉揉眼睛,便熟练地爬上小东的床铺要给他上药。小东困得任我摆弄。我掀起他的上衣,看到他小小的胸脯上满是渗血的牙印和青紫的掐痕,忍不住鼻子一酸。
我几乎要哭了,手指胆怯地碰了碰小东滚烫的肌肤,问他疼不疼。小东昏昏地睁了睁眼,反倒是在安慰我,扯了唇角轻轻笑了笑,说,不疼。
就是在这时候,我注意到了他唇边没擦干净的一点黑迹。我叫起来,眼泪飞快涌进了视野:小东!
小东再次醒转过来,看见我惊惶地指着他的唇角,知道瞒不过我了,也不作解释,只是喃喃自语般说了一句,好想出去。
我突兀地想起春祭到来前的一个晚上,小东坐在桌前认真地折着纸鹤,我在一旁给他裁纸。桌上纸鹤越堆越多,我忍不住说:够了吧?
小东仍埋着头:我要再多折点。
我猜测道:是给他折的吗?
小东顿了下,头抬起来看向我,笑得很灿烂。他说:是给我自己。
我无言以对,只好沉默下来,不发一语地继续给他裁纸。小东的侧脸模糊在灯火里。裁纸的声音像一阵短促的暴雨,哗啦啦落在我心上。
我抓着小东青青紫紫没有块好肉的手臂,哭着劝他:你跑吧,去找他,然后跟他走,走得越远越好。
小东安静地流眼泪,两只眼睛被辛辣的泪水泡胀了,呆呆望向窗外微亮的天空。过了好久,他转过脸来对着我,很无助地问:万一他不要我怎么办?
我哽咽着:怎么会呢,他那么爱你!
可他却惨然笑笑,呓语般重复:他怎么会爱我呢?
我曾远远见到过他们一次。小东走在前面,李敏亨和他保持着一臂不到的距离。街上人来人往,可他眼里只看得见小东。
小东像一条灵活的小鱼在人堆里穿梭,却始终游不出他的视线。小东走到哪里,这条河流就流到何处。
我在远处默默看着,小东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回身拽了把李敏亨的袖子。这时李敏亨便有理由离他近点,肩膀挨着肩膀地看他。
我抱着睡着了的小东,眼泪止不住地流。
小东好傻,你是这样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有人不爱你呢?
7
小东再也不能唱歌了。他站在管事面前,呆滞得像个漂亮的假人。管事喊他唱,他唱出头三个字,往后便没了动静。
管事拧着眉,白面团一样的脸抖了两下,以为小东还像以前那样和他作对。他站起来,椅子离开他的屁股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那股骇人的架势让其他的少年少女缩到了墙根。小东愣愣站在原地,我冲过去站到他面前,急促说着让小东快跑。
小东还没反应,管事一个眼神,旁边等候多时的几个男人便快步上来,一边一个臂膀抓住了他。然后我便看见管事冷笑一声,手里拿根竹棍轻轻一抬,小东就被摔在了地上,像只漏光了米的米袋子,在几倍于他的力量下渐渐停止了翻滚。
管事看打得差不多了,吩咐男人们让开。谁让你们下手这么重了?管事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不忍,他别过脸不再看躺在地上失去声息的小东,只小幅度挥了挥手说,扔到西边去。
两个高大的男人就一头一尾地把小东抬了起来。
我哭着喊着要扑上去,却被人扯住了头发,头皮如同被人活生生撕下一块般剧烈地疼痛起来。
小东那样轻巧地被那两个男人抬着,像是睡着了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纯稚。他才十七岁,他不该死。小东的手臂太细,其中一个不慎让他的一条手臂滑了下来,腕骨敲在门槛上,钝钝一响。
这响声使我猛然间想起什么,反身推了把拽着我头发的人,他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反抗,被我推得跌坐在地上。我得以逃脱,但我没有去追赶小东,我明白光凭我自己不可能把小东抢回来。
我去了小东的房间,慌忙找一样东西,动作粗鲁焦急地几乎把小东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我要找的那样东西。
我跌撞着跑出春绿馆,途中踩到一块石子不小心崴了脚,我爬起来,忍着疼一瘸一拐去找李敏亨,想把这样东西送给他,好打动他,让他去救小东。
小东开不了口的话,我得替他说。
可到了门前,仆役却不让我进去。我心一狠,撒泼一样往阶前一坐,开始捶胸顿足地骂。仆役惊呆了,只好慌慌张张进去通传主人。
我边喊着李敏亨的名字边冲进去,和正巧走出来的李敏亨差点迎面撞在一起。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他长什么样,可一见到他我就明白了,为什么小东会这样喜欢他。
我又哭又笑、脸上还挂着彩的这副尊容吓了他一跳,可我来不及解释,急切地将怀里揣了许久的镯子塞到他手里,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镯子,小东,定情信物。最后忍不住哭喊:救救小东,救救小东。
李敏亨脸色变得青白,推开我就往外面跑。
他跑得那样快,我只能跟在他身后一声接一声喊,在西边!往西边去!
李敏亨奔跑着的背影逐渐变成我视野里的一个小黑点。我再也走不动了,只能趴在地上一点点往前爬。过度的呼吸让我眼前发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雾。
啪嗒一声。
我艰难地抬起头,看见大颗的雨点落在我眼前稀疏的草丛里,很快就没入土壤不见了。有一排蚂蚁从我面前经过,看上去宛若一根又细又长的黑线,淡得快要消失了。我情不自禁抬起手为它们挡雨。
越下越急的水珠砸在我的手背上。
我看着这些卑弱的生命,想到了小东,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这世界上努力活着的每一个人。
愿命运善待我们。
8
我没有等到李敏亨带着小东回来,后来也再没听到有关他们的消息,但每一年春祭,我都会折一篮子的纸鹤。几百只雪白的纸鹤安静地停在桌面,可在我心里,它们已经飞向了远方,一直往西边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