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kchan】妹妹

兄妹。

天气好闷热。居民楼外竖起的电线杆是潦草的简笔画,疏落的电线上停着几只雀。阴云已经遮盖了大半个天空,空气像一只潮湿的手掌牢牢地捂着人的口鼻。

看来今天晚上要下一场暴雨。李马克去阳台上收衣服,一件件收下来,他的运动裤,t恤衫,连帽卫衣,还有——妹妹的小熊内裤,窄窄的三角,松紧带收束的腰已经有点撑松,说明妹妹这段时间可能吃得挺好。

不能对着妹妹这样说,会生气,嘟起嘴闹你,骂人的话也是娇娇的,不过露出的门牙好凶——被咬过的李马克心有余悸;后劲还大,往后三天没叫一声哥哥,还得买她最喜欢的巧克力蛋糕哄,才肯原谅。

一想起妹妹又有点愁。李马克叹口气,想到刚刚才收到了妹妹的短信,说今晚参加学校里办的舞会,会晚点回来。也没说多晚,但妹妹贪玩,估计到十点也不一定能回来。

他把妹妹的小熊内裤从架子上收下来,叠成方方正正,小熊图案在最上面,朝他露出憨憨的笑。于是他也笑——被邻居看见得骂他变态,但是千真万确,他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妹妹。腿好短,走起路来一蹦一跳,喜欢玩抓人游戏,一会没看住能跟人打起来。妹妹打不过人家,被顶得摔在地上,裙子倒掀起来露出小熊内裤,其他小孩在旁边大声嘲笑。他急忙跑过来,把裙子从妹妹头上掀盖头那样拉下来,妹妹脸涨得通红,埋在他怀里不说话,大概也嫌丢人。

他把妹妹抱回家,想把这件事告诉继母,刚要开口,妹妹拉拉他的卫衣领子,小声道,哥哥,不要说。

于是他闭了嘴,为了维护妹妹小而珍贵的脸面。继母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了他最爱吃的菜,说马克呀,谢谢你今天陪东淑玩。

后来家里生了变故,他和妹妹住到奶奶家,和奶奶一起生活,直到成年。

好像也是下着暴雨的一晚。

潮湿的水汽顺着墙沿攀爬,从窗户跑进屋子里。那是李马克人生中第一次失眠。天花板在疲惫却清醒的注视中波动不定,好像随时要坍塌;外边有雨滴落到地面炸开的声音,一朵一朵震耳欲聋;从妹妹被窝里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响动终于停了下来,于此同时他的被子被一双小小的手掀开,妹妹抱住他说,哥哥,我害怕。

天花板的波动停止了。李马克珍重地抱住妹妹小小的身体,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像是对她也是对自己说,别害怕。

回忆一开闸就有停不下来之势。李马克摇摇头,把妹妹的衣物放进她的房间,然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到床上打游戏。今天晚上格外不顺,好几次摁错按键,队友逼他开麦对线,他心里被一阵无名火烧着,强忍着躁郁道了歉就光速下线。

一看时间——已经九点半。妹妹一条消息也没发来。

外边大雨倾盆,像天空漏了个口子,望出去竟然一片模糊,不远处的路灯发出的光仿佛要融在雨里。

李马克隔一会就看一眼时间,五分钟犹如过去半个世纪。在快逼近十点的时候,妹妹终于打电话来,但对面不是妹妹的声音,是个陌生的女声:“喂,你是东淑的男朋友吗?她喝醉了,你能不能来接一下她?”

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称呼他为妹妹的男朋友——也许是刻意忽略。担心占据主导地位,他问清了地址,带两把伞开车去接。

结果见到妹妹的时候差点气笑——一手搂一个姑娘,还要亲人家,吓得两个女生直躲,见到李马克就像见到救世主,忙不迭把妹妹甩给他,说:“东淑她第一次喝酒,没喝多少就醉了,我们也不知道她酒量不行……”

妹妹在他怀里挣扎,高举双手喊:“再干!”

李马克黑了脸,把妹妹手摁下去,简单道了再见就带着妹妹往车库走。脱离了炫丽灯光他才看清楚妹妹穿的什么——他深吸一口气,立刻把外套脱下来系在妹妹的腰上,才又牵着妹妹继续走。

从上车到开车回家这期间妹妹很乖,坐在后座上一挪也不挪,屁股生根似的。到了家李马克让她下车,妹妹就开始作妖,哼哼唧唧,顶着一张酡红滚烫的脸蛋说,要抱——因为她是小美人鱼,没有腿,只有鱼尾巴。

李马克:“……”

他拿妹妹毫无办法,只好弯腰把她从车里抱出来,乘了三层的电梯到家,刚要把她放下来,妹妹突然“啊”了一声,然后抱住他,说:“我被胶水粘住了。”

李马克:“……”

他深深叹了口气,坐到妹妹柔软的床上,妹妹坐在他的身上。他问:“那怎么办?”

妹妹一脸沉重地摇头:“没办法,我们完蛋了。我们要一直这样粘着到世界末日!”

李马克:“……”

他不打算陪着妹妹无休止地闹下去,故意板起面孔装凶,重又站起来试图把她放到床上,边说:“别闹了,已经很晚了。”

妹妹很怕他生气。有一次凶过头,把妹妹惹哭了,大颗大颗眼泪滚出来,睫毛被泪水打湿,像被雨淋湿的小熊玩偶,用眼神谴责他。

就像现在这样。

李马克也不是真的生气,没想到妹妹会哭,登时手忙脚乱起来,想帮妹妹擦眼泪,才发现妹妹的胳膊还抱着他的脖子。醉鬼情绪失控之余还没忘记胶水设定,他不合时宜地有点想笑,只好伸手把妹妹脸上的发丝拨开,又摸摸她的脑袋,耐心等着她情绪平息。

但看着妹妹咬唇眼泪汹涌的样子,慢慢又岔开了神去。好像,妹妹小时候不是这么哭的。她哭起来势必要闹出大动静,这是只有受宠的小孩才会的把戏,因为知道有人爱她,愿意为她的眼泪买单;更不会轻易收场,要哄,要正儿八经地道歉,要拍拍背顺气,要摸摸头夸漂亮。

不知道什么时候,妹妹不再大哭,学会了无声哭泣,像是从被掩住的房子里望出去,只能看见雨迹纷乱的玻璃窗,只能听见点模糊的哭音。

他突然觉得自己从妹妹那里获得的,远远比他给妹妹的更多。

妹妹是他的小熊玩偶,是尝到人生苦涩时上天赐给他的小巧克力球。他把小熊玩偶抱在怀里,将不舍得吃的小巧克力球随身携带,好像慢慢就有了生活的勇气。

李马克低头。妹妹哭完了,脸上犹带泪痕,又要装睡美人,索求一个真爱之吻。

也就在这时,妹妹的手机从包里滑出来,屏幕亮起。是他蹲踞在地上,笨手笨脚侍弄一盆花草的样子。

或许曾经有无数次,他看见妹妹给他的备注,不是哥哥,而是另外别的什么名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妹妹不愿意再叫他哥哥,而是叫他李马克,好生疏,好害羞;小熊内裤是她赤裸裸的少女心事,晒在阳台上,在风里,在两个一墙之隔的梦里轻盈地飘动。

妹妹把嘴撅起来,紧闭着眼睛,睫毛不合理地颤抖着。

或许这个吻并不是小熊睡美人等的那个真爱之吻。

李马克用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泪珠,然后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