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芥】Le Spleen d'infini
黑暗。
黑暗在包裹着他。
或许说这片黑暗对他来说已经足够熟悉,他也曾经在其中沉沉睡去没了气息,变作一缕游魂消失在这广阔的天地中,从圆缩小直径直到化成一个点,一粒尘又回到原始的形态。但事实总是不为所愿,地底的悲恸吵醒了他,让芥川龙之介在这刀山火海一片猩红的地狱中睁了眼。果然自己还是逃脱不了地狱。他腹诽着,挣扎坐起时却瞥见身旁一条散发微弱光芒的蛛丝,在地狱的阴风中颤巍巍地晃动,弱不禁风的样子好像要随时消散在空气中。
这些情节他都是明白的,蛛丝那端是瑶台,是天国。但是下一步的情节也完全出自他笔下——那根蛛丝必定会断裂,一如犍陀罗的宿命就是跌落地狱般的轮回般永无止境。这些剧本都是他所设计的一部分,只要自己按照这情节的每一步去例行公事,让整个小说划上完整的句号自己就可以谢幕,继续漂泊在这无止境的苦海中等待下一次磨难到来。芥川的手无意识地攀上蛛丝,顺着那道银线不断地向上攀爬着,背后悲苦的哀嚎声逐渐冲击着他的耳蜗,蛛丝好像也因为多余的重量变得有些重心不稳,雪白的纤维几近破碎。就像是一根快由于过度张力而不断发出刺耳声音的琴弦般,地狱众鬼们的哀嚎声汇成一支糟糕的交响乐,让芥川被这可怖的声音震得头晕眼花,只能任由着蛛丝断裂,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般顺着地狱的风不断下坠。
他只感觉自己的泪划过眼角化在风中变成了一粒不起眼的尘,不过不会有人去在意这些——谁会想着去拯救一个像自己一样残缺不全的人,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青年便抱着这样的心情不断下坠,直到被什么人抓住了自己的手腕,让风都在此刻为之停滞。
居然会有人愿意为一个内在腐烂到无可救药的人施以援手。
那只有力的手居然就这样抓住了他,把他从这地狱腐臭的风中捞起来,使那早已被蛀了个千疮百孔的躯体甚至感受到了些许活力。青年抬起头,看到手的另一端居然是另一个自己,眯着双眼面带微笑朝着他看。
芥川本想张嘴对另一个自己说些什么,但那如破败风箱的嘴中甚至只能发出些微弱的风声便没了下文。倒是云端上的那人嘴唇一翕一合,轻飘飘的话语灌入他耳中化作毒药麻痹他的神经:
“欢迎来到地狱。”
云端的自己蓦然睁眼,空洞的眼窝溢出两道血泪。
午夜时分补修室还点着暗黄的光 ,芥川龙之介便是在那里惊醒的。潜书后不安定的丧失让他在这里躺了许久,甚至做了很长的噩梦,以至于他脑袋还晕晕乎乎,身上的惨白被单也被自己双手死死攥住。大概是有人在离开这里的时候忘了关窗,时不时有风从窗户缝里漏出来,带来的微凉气息使他毛孔中渗出的冷汗化作冰冷的水滴留在自己的脸上。神经衰弱带给他的除了经常性的失眠外,更多又全部加重在他不安定的个性上。想到自己很难阖眼,青年索性下床,披上自己的外套消失在补修室门口。
即使是转生也未必消去的了他神经衰弱的病痛,再加上并没有在修补室完全康复,芥川龙之介,现在跌跌撞撞地在图书馆的走廊里游荡,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惨白的月光透过百叶窗照进走廊,给地面蒙上一层交错着的窗棂影子,活脱脱就像错综交叉的蛛网般。青年的脚步有些发飘地纠缠在这光影间,眼神甚至因病痛而有些失焦。他开始摸索着足以让自己短暂安心的东西,火柴的亮色并没有驱散他心中的阴霾,反而衬着他的脸上的表情更加死寂。好在香烟已经被点上,吞吐着的烟雾夹杂着烟草燃烧时特有的呛人气味让芥川稍微清醒了些,他在走廊周边的椅子上坐下,果不其然感受到不属于这里的不善视线。
“你果真在这里,岛崎。”
“居然又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也应该算的上是取材失败的一种呢。”伴着几乎毫无起伏的语调,阴冷的走廊后逐渐显现出轮廓瘦小的人影,岛崎便也透着蛛丝一般的光影出现在芥川眼前。无意识地,芥川肯定自己一直被身后这家伙跟踪着,可能从补修室离开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变成了对方的猎物。
“我真的很讨厌你。无论是你跟踪我也好,还是你的人品也罢,真是让我厌恶透了。”芥川本不想搭理出现在自己背后的那人,但却也因为自己现在坐着的姿势不得不正眼看他。岛崎黯淡无光的死鱼眼甚至不会转动,只是死死盯着某个方向。
“啊,果然我有被你讨厌,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岛崎看上去呆滞的眼神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但不如说我们能在这里,在图书馆的一隅,相遇难道就不是一种巧合吗?”
“……”
芥川猛吸一口烟并不想作出任何回应,甚至想快步走开。但他无处可去,摇摇欲坠的身体几乎要断裂,新伤旧疤带来的痛苦几乎在同时涌出,但他并不想在岛崎藤村面前过于失态,不过是在强撑着坐在那里。窗外似乎有冷风吹过,叶影便伴着风声斑驳在走廊地面上,留下一片片深深浅浅的痕迹。
“我观察你很久了,芥川君。无论是我个人的取材也好,还是我个人对你产生的兴趣也罢,我的确是在对你进行了一些调查,想必你早就发现了吧。”
“那这侵犯人隐私一般的调查还真是让人厌恶。”
“大概已经猜到你会这么说了。虽然自然主义奉行的是只对眼前的实物进行描写的教条,但是你也是明白的,芥川君,”岛崎在长发青年身边拉了张椅子坐下,无神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对面,好像视芥川为空气。“虽然我无法成为你,至少是成为读完《新生》后的你,无法体验你当时的心情,但自忧郁这一块,我相信我们是相通的。”
“其一,请不要将你的想法强加于我,岛崎先生;其二,我无法认同你将自己的伪善糅杂与自己的命运之中的宿命论;其三……咳咳……”
墨汁顺着芥川龙之介嘴角流下,甚至还混杂着他的体温。愤怒带来的创痛使他难以撑住目前这副未完全修复的身体,只能在最不想见到的人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但嘴角的墨汁居然被瘦小的男子居然伸出手抹去,电光火石之间居然让芥川没有机会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纤细手指染上自己的墨色,放在鼻尖下轻嗅后又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芥川君因愤怒咳出的墨是这样的味道,或许读完我的《新生》后就是这样的感觉。”那张面无表情的唇翕合着,随着手上的节奏一起规律地运动,在寂静的夜中只留下纸笔间摩擦的沙沙声。
芥川被这自然主义的疯子搞得有些愠怒,半支没吸完的香烟被他用劲摁灭在烟灰缸里,只留下半缕如同回光返照的青烟徐徐上升,消散在夜间微冷的空气中。
“……其三,这种无耻的,将旁人安危置之于外的纯粹艺术至上主义我实在难以苟同,如果你取材好了就请回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那还真是可惜,”岛崎的声音再次在芥川背后幽幽响起。“我本以为这是一次和芥川君能够好好单独交流的机会,没想到这么快就破灭了。或许你让我把话说完吗?”
长发青年又沉默着拿出一根烟点上。
“芥川君欣赏我的诗这件事我也是知道的,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是吗?有阿拉伯诗人认为,诗是诗人写字时手指哭出的眼泪,想必芥川君也是知道的。既然芥川君可以认同我的眼泪是美的,相信无论怎样我骨子里的悲伤你也会理解的吧?”
“虽然芥川君不认同我的想法,认为我是伪善者,在逃避着这一切,但这的确是烙进我血脉的忧郁啊。明明我也在芥川君的作品中寻找着共鸣,甚至能在其中看到自己的一部分影子,这无疑也是有助于素材收集的,芥川君为什么不会这样想呢?”
芥川只是冷眼看着对面的家伙,漂亮的蓝色眼睛在月光折射下散发着不善的光,倒像是嵌在这层层蛛网间的一对晶莹的蝴蝶翅膀。“我很难对你的想法苟同,岛崎先生,如果你执意要这么想我也无能为力。就算是为艺术选择自我毁灭我也不会去殃及周遭,这些事情我记得很久以前就对你说过。我们即使在有些地方相同也无法确定是绝大部分是相同的,或者说我们走上的根本不是同样的文学道路,还是说……这只是你想要从我这里取材的借口吗?”
“或者说这也是原因的一种。不过,看到同类想要去发掘和了解,难道不也是人类好奇心本质的体现吗?”芥川感到岛崎藤村又向自己靠近了几分,或者说又向自己的心靠近了几分,骨节分明的手好似要扒开自己的内里,带着他主人的好奇心去探求长发青年的内心。
这毫无实质性的精神暗示逼着芥川甚至开始不由自主地四下躲闪,在岛崎眼中却只像是深陷蛛网中的蝴蝶无意义的挣扎,反而更加激起了他的求知欲。无论是完美的芥川龙之介,还是残缺的芥川龙之介,都让他那颗取材之心中的火焰熊熊燃烧。或许是岛崎认为的,二人骨血中共同的忧郁激发了灵感。他的笔尖又再次接触在笔记本的淡黄色纸张上,摩擦时产生的沙沙声仿佛窃语般,继续在夜晚的图书馆走廊中回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