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卡德尔的陷落

请体会现编故事的快乐。

  曾经,指在他们都有着大笔时间的大学时期,宇津木德幸与初鸟创联合制造了一个虚拟的帝国,帝国的名字叫做巴卡德尔。那座帝国有着许多希腊-罗马混合式的柱子,和许多许多数不尽的阶梯,全部由洁白的大理石制成。“天使会住在那里。”宇津木德幸的同居者笃定地说,一边撩起柔软的粉色长发。“嗯,天使吃什么呢?”宇津木细细拣选着词句,却在它出口之际就发现了自己的愚蠢,“对不起,创,天使当然不需要食物……”“天使会吃掉天使。”初鸟创只是浅淡地说,然后翻起他们三天前出门买的漫画杂志。“您喜欢看漫画吗?”宇津木同样小心翼翼地问。“不,但是我喜欢没有开头和结尾的片段。人们创造这些,就好像天使吃掉天使。”

  出租屋很小,仅仅是四叠半的尺寸,动作大一点就会互相碰触,连对方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宇津木很难适应这个,他的学生宿舍都比这个大。只不过是权宜之计。戴着长长金属耳环的男人讲。房子是初鸟选的。是创选的就没问题了。宇津木对自己说。是创选的就没问题了。

  初鸟创是美国人。这件事宇津木过了几天才明白。与绮丽的外表不同,创的动作比他更大,也比他更加干脆利落,在仅有两个人的房间里攻城略地。宇津木只能尽量缩小存在感,为对方创造出空间。如果说这是一场双人舞,那初鸟创就是主导的那一方。每天早上他们会洗漱,互相传递牙膏、洗面奶和肥皂。初鸟会娴熟地把头发扎成高马尾,再用两个大夹子固定碎发,动作就像小鸟在谷壳里洗澡一样,甚至会扑噜扑噜地甩一甩水。明明至高细胞的拥有者不必洗脸也能保持干净的外貌,宇津木只能推测这是旧习惯的遗留。很可爱。他想。但是人不可以觉得他的神可爱。但是人一般也不会与他的神同居。所以觉得可爱,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宇津木已经做好准备,这些时间由《神曲》和各色各样的研究与报表填充,与他想的不同,这些避风头的时间尽是无所事事。漫画杂志每周会出一本。他看不懂里面的东西,初鸟会讲给他听。幻想。他从来没有过幻想的体验。要脚踏实地,要成为像样的医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祖父也许带给过他幻想,但他已经忘了。而现在,在四叠半房间里充满的都是幻想,这幻想由创的笑容开始,逐渐占领了他身上的每一个空隙。他还没有正式成为至高细胞的持有者,要选一个很好的日子,所以他还需要吃饭和睡觉。他的饭食由每天深夜在便利店买的打折便当组成,至于睡觉,他至今无法习惯与创睡一张床。他会触碰到对方的头发,睁开眼睛就是对方漂亮的、白瓷一样的肌肤。然后凝血一样的红眼睛会睁开,创会对他微笑,然后说,德幸睡不着吗,睡不着的话,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

  巴卡德尔呢,也有人类居住。他们走在夜色里,吹着夏天的风。初鸟穿着他的衣服,而非那件过于显眼的外出服,对于初鸟的身高而言,牛仔裤会有些松松垮垮,堆积在鞋子上。每次看到这种细节的时候,他总是有一种很柔软的心情。那里的人们,是虔诚又敬畏神明的人们,是被选中的神话之民。“要喝可尔必思吗?”走到那台掉漆的老贩卖机的时候,创总会询问他,而他点头或摇头。今天他点点头,于是冰凉的罐子贴在了他的脸上,创仍旧保持着微笑,而他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恶作剧的笑容。“不要这样啊,创。”他进行微弱的抗议,初鸟只是继续微笑,说,“巴卡德尔啊……”

  “来到便利店了呢。德幸,要不要感谢它赐予你每天的衣食?”“那么,要不要感谢它赐予您每周的漫画杂志?”“德幸居然会反过来调笑我了,这是个很新奇的体验。”“我并没有调笑的意思……创!”初鸟把左手放在他的左脸上,把右手放在他的右脸上,用力一挤。那触感存留了很久,直到他随便拿起一盒打折便当。“修眉刀、散粉、雨衣、贴纸,做活动的毛绒玩具,人们需要这么多东西来活着吗?真是每次看到都觉得不可思议。人们需要这么多杂志来活着吗?这是今天的报纸,还是昨天的报纸?”宇津木阅读日语的速度过快,他看到“神知大学”四个字,连忙打掉创的手。看到对方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也只能挤出一句:“失礼了,创,如果您想要看……”他随手拿起的是一本少女杂志。“在德幸心中我原来是这样的存在吗。”初鸟接过了那本少女杂志。“可真是,很有意思呢。”

  出来以后,他们会去街角公园,坐在秋千上,把剩下的可尔必思喝掉。“说起来呀,日本的贩卖机居然有冷热的区分,可真是非常细心。冬天的话,能够拿一罐热可乐,也是很好的事情。”“创,比起热可乐,热的红豆汤更接近日本人的认知。”“是这样吗,德幸。那热可乐,到底存在吗?”“就像巴卡德尔的存在一样……”“嗯,真是很有哲思的话呀。德幸。”初鸟的声音认真起来,“你是被人所爱的,你是被我所爱的,就像白蔷薇一样的人。所以你能够居住在巴卡德尔,那里有很多很多希腊-罗马混合式的柱子,有很多很多洁白的阶梯,天使在那里居住,神选之人也在那里居住,如果德幸一直在我的身边,也许我们能够达到“见神”的境界,那一定是,一定是很好的事。“宇津木少见地红了脸,他只是点点头,然后让秋千轻轻地荡起来。“如果……您这么……认为的话。”

  那之后的事情,还请让我来讲。我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也知道发展成了什么样。三十几年过去以后,我发现在我脑海的残余里,总是有些这些日子的碎片被冲上岸来,它们来自边边角角,形状我都不一定能认清。抒情的、煽情的言语,我现在经常讲,从神到羔羊,从葡萄树到枝子。然而这些日子用的是另一套抒情,诸如“他们披着满身朝霞回了家。”这是一种文学美化、文学想象,家并不存在,朝霞或许是错觉,也许那是傍晚而不是凌晨,也许他们回到房子的时候天还没亮。人的记忆就像毛玻璃一样,用来当镜片看世界,是极其容易出错的。我记得他们手牵着手,也许更是我的错觉了,但那些日子,我们的确经常手牵着手。作为男人,或许太亲密;作为年轻人,或许太幼稚;作为神和信徒,或许太稀松平常,我不知道是谁的提议,也不知道是谁先伸出了手。但我的手背——已经衰老、爬上纹路的手背还记得创手指的触感,我的手心还记得他虎口的温度。是的,我们经常手牵着手。

  我们经常说起巴卡德尔,在我们的言语中,在狭小的出租屋内,它变得越来越完美。我小的时候没有参与过编故事的活动,也从来没有人让我编造一个故事,我不知道该如何迈进的时候,创就拿言语引导我,让我能够向前走。虚构代表着未知,未知代表着危险,代表着你就在悬崖边上扛着包袱走,随时可能跌下悬崖。创的引导就像一根蜘蛛丝,虽然能暂时稳住人,但也许正是通向那个致命的所在。我开始看小说,那是我所不理解的世界,人们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欢笑、哭泣、歇斯底里,然后又反复地彼此推开再彼此和好。但我在其中找到虚构的乐趣,言语道断,创经常说出这个词来,言语是一种魔法,而我既然相信创,也应当相信言语。各位,请看,这就是我如何开始成为一个骗子的。虚构代表的其实不是未知,也不是危险,虚构什么也不代表,虚构本身就足以吞噬人。但我不知道,创也不知道。创把虚构带给了我,而我用虚构欺骗了创,这是大罪,但我没有任何后悔的念头,即便把我钉死,或者倒着钉死在十字架上,又或者吊死在树上,肚肠被秃鹰啄得到处都是,想必我也不会有任何后悔吧。因为在一瞬间里,巴卡德尔变成了现实。

  但我们讲的是两个年轻人的故事,所以让我们回转头继续讲述,那之后经历了许多事,是的,那些事情都很重要。但在我此刻的讲述中,那些是不重要的。我们换了住的地方,换了很多次,最终安顿了下来,巴卡德尔变成了创所说的模样:由白色大理石建成的都市,都市里的人们能够看见天使。这是一个完美的状态,但创并不需要完美的状态,在我们第104次提起巴卡德尔的时候,创让一场酸雨下到了巴卡德尔。这当然是一场灾难,雕像被融化,看不出本来面目,教堂被融化,美丽的雕刻与建筑设计不复存在,找不到避难所的人们皮肉被烧灼,接着就是眼睛与内脏,他们死去的时候没有理由。创柔和地提起这场巨大的灾难,仿佛在说今天晚上可以吃黄油面包。一切都变成流动的东西,一切都变成悬浮的、不可知的东西,实在的巴卡德尔变成了永远悬浮在半空中的巴卡德尔,这或许就是创的目的。创讨厌确定的事物,讨厌确定的解释,永远悬浮在A和B点中央,对他来说反而是件好事。在那以后,我们不再提起巴卡德尔,教堂在往下垂泪,房屋像糖制的那样被融化,人们被酸雨烧焦、深至内脏,这不是好看的光景。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以后,创也不再说了。他砸烂了一两个大理石雕像,仅此而已。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也永远只是我们两人的秘密。我很后悔,没有借这样的机会探寻出更多的创,但或许我也不需要更多的创,我爱的究竟是什么呢,现在我也无法说我知晓。我爱的究竟是什么呢。

  说起来,在我用冰锥穿透创的心脏后,我们坐在桌边,他捧着一杯热可可,我捧着一杯咖啡,创就像没事人一样,说:“那么,巴卡德尔……”

  我打断了他,说:“那只不过是玩具……”

  “不,德幸。”创用了柔和的、笃定的腔调,“那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世界,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可是那个世界,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啊。我没有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说:“如果创希望的话……”

  我那时候也许应该做出别的反应,说出别的话语,但我已经被磨耗得像纸片一样薄,自然也说不出什么来。创收回了目光,我想他是失望的。但是即便是他的失望,我也没有余裕应对了。我说:创,喝完这杯热可可,就去休息吧。

  大理石的天使也好,酸雨也好,能看到天使的人们也好,我都不想承受了。

  在凌晨的时刻,梦与现实并不那么清晰,在这个时候,他往往想起宇津木德幸来,一般来讲,“德幸”是一种概念,是一个梦,而“宇津木德幸”是一个人,他就这样相互区分。在之前,“德幸”和“宇津木德幸”并没有什么分别,而随着时间推移,两者逐渐裂出难以忽视的鸿沟。然而初鸟创继续将它们忽视,因为他不知道要如何对待这个新的宇津木德幸,他只是等着对方给他冲一杯热可可,然后说:“真是令人怀念呀,巴卡德尔它……”世界上没有这样一个地方,他在说的是哪里呢?对方早就没有参与编造这个世界了,他在说的是哪里呢?但宇津木德幸会拿着一杯咖啡坐下来,咖啡和热可可有着相同的颜色,但是喝起来不一样,“德幸”和“宇津木德幸”也是如此。那个头发长长了很多的男人会说,是的,是的,就是这样。是的,是的,就是这样,但是你看着的地方是哪里呢?

  有些荒谬可笑地,初鸟创一遍遍说起大理石作成的天使像,在天花板上用蛋彩和金箔绘制的天使,关于《创世纪》的油画和日本画,一半由同父母四处旅行的记忆构成,另一半则由和那个人四处旅行的记忆构成。他话语里的小天使像有着意大利米兰的脑袋,高耸入云的石白色教堂则有着圣家堂的轮廓,所有的树木不是带着德国森林的味道,就是带着日本树林的味道,而溪水属于美国北部的自然公园。人们,很普通地,是他所见过的人们,然后他像把坏掉的布娃娃的脑袋硬是安回原处一样,给他们赋予了虔诚、纯洁、相爱的思想。人们像木偶戏一样动弹、走动、相交,那是非常拙劣的木偶戏。这里没有神也没有天使,因为人编织不出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等他把能说的话都说完,德幸会开口。

  德幸会开口,说起教堂里金色的管风琴。在他的口中,人物逐渐地变得真实。他会说起天使和神,甚至还有恶魔,这里有海,所以还有塞壬。天使是不可直视的,它们的翅膀发着柔和的光,白色的翅膀,彩色的翅膀,来自圣经和油画。神则是在至高天的存在,就像一道光那样指引万物。他缓慢而笃定地说着,说着,不停地说着,言语是粘着剂,掉下来的瓷砖由他的言语贴上。他们看起来可笑吗?他们看起来是怎样的呢?但今天巴卡德尔也存在,今天巴卡德尔的人类也在动作,今天他们也谈起了巴卡德尔。这是一件好事情。咖啡没有喝完,热可可也没有喝完,话语太多了,但并没有话语中的话语,这也是一件好事情。有一句话叫言语道断,初鸟创刚学习日文的时候,曾经以为它是说,言语切断了道路,那个人听到之后,一直笑,一直笑,直到笑出了眼泪,然后说,你的说法倒也没错。为什么笑,为什么没错,为什么接受错误的解释,为什么安进正确的解释,初鸟创现在明白了。言语道断,他看着宇津木德幸泛白的双唇,想:他果然还是讨厌那个意大利人。

  在将死的时刻,梦、幻想与现实的界限就像一幅被泼了水的水彩画,朦朦胧胧地,能看见一些景色,但又说不上来是怎样的景色。

  为什么对德幸与对他人不同,这不是濒死之人应当思考的话题,但是他无论怎么想,也只能想到这个话题。他没有对德幸与对他人不同,因为大家都是神的子民,这句话是很真的,也是他自己都不相信的。那么为什么,另一个初鸟创在问,从半空中看着倚着神坛的肉泥,这样问。一开始是因为什么呢,一开始是因为德幸抓住了我的手。不对,增加条件,一开始是因为我的手到袖口都染着血,尽管血已经接近干涸了,变成沼泽一样的血泥,但德幸抓住了我的手。抓住之后呢?问题继续从空气中来。抓住之后,他牵住了我的手。牵住了你的手,是怎样牵的?是十指相扣,还是从虎口处握住?我不知道,他回答,我忘了,这样小的细节,我已经不记得了。那给了你什么呢?他的手没有很暖和,他的手冷得像冰,正常人看到这个场面,血液都会从四肢流失吧。他的手一直没有很暖和,暖和的是我的手。那你为什么回握了他的手呢?他对你只是个陌生人吧,他也有可能是加害者或者警察吧。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因为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所以我就握住了他的手,我想事情只是这样。那你为什么握住了他的手呢?声音不依不饶。我没有答案,不存在答案,我已经忘了。但这时候,初鸟创开始设想一个十九岁的宇津木德幸,他有着海藻一样的黑发、略显苍白的脸色,和一只瘦削的、骨节突出的手。他是踩着人的血肉跑进来的,因为他看到角落有人,他露出的表情是认识初鸟创的表情,但初鸟创并没有关于他的记忆,后来他也没有问过德幸为什么第一反应是执起他的手,但德幸说过,这是医者的品德、责任、义务,还是什么,他已经忘了。德幸握住他的手,这是一个既定事实,德幸出于什么原因握住他的手,这是一个文学美化。那他当时在想什么?

  他在想:你看不出哪一方是受害者吗,出于人道关怀的话,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吧。不对,不对,难道你当时不是在想,自己才是受害者吗,所以对德幸付出的一切,你甘之如饴地、无比顺滑地接受了。思考加害者和受害者,本身就是没有趣味的命题吧,人选择站在哪一方,也并不由这个来决定。那好吧,你依赖他。空气中的声音说。我不依赖任何人,我不会依赖任何人,任何人都可以去死。你在说谎。我在等德幸回来,我在等杀死他的机会。你就不能一个人去死吗?反问的语调逐渐变得像那个人。你是什么不能自己上厕所的女高中生吗?我只是不想留下任何枝子,我做的事情,需要由我来彻底焚烧干净。德幸越来越近了,我能感觉到。那么,你为什么喜欢他,我已经知道了,你为什么讨厌他?我没有讨厌他,我没有讨厌任何人,我平等地爱着所有人。你为什么讨厌他?因为他垂下来的眼睛,他不再看我了,他有双漂亮的眼睛,我已经记不清楚它们到底是什么模样了,因为他不再看我,而是看着地面和桌面。为什么,明明他把自己的房间都刷成了黑色。他用头发挡住表情,用睫毛挡住眼睛,用微笑来排斥我,他已经不再爱我了。那你为什么要和他一起死?那个声音带上了更多的玩味。因为他赶了回来,就像在神知大学的时候,他踏着血肉跑了过来。他一定知道现在情况不妙,他一定知道自己赶回来也不一定有用,但他回来了,所以我接纳他。

  其实手和手交握的瞬间,我就明白了神知大学那时候的姿势,初鸟创对着一朵白蔷薇说。温度、位置、温度的不同、位置的不同,位置的相同,重合的部分,不重合的部分。我想起来了。他的手更大了,骨节也更大了,力气也是,他握得我手痛,真是稀奇,明明痛觉对我来说是最暧昧不明的感受,但我记得他握得我手痛。我的下半身,腰以下的部分已经变成了肉泥,但我记得他握得我手痛,就像面前就是海洋,而我看见了装在透明的玻璃瓶里的一滴水。他在哭泣,他很愤怒,他几乎杀了西奥多,但他首先踩着血肉跑进来,握住了我的手。这是医者的什么吗,我并不清楚。对待无法救治的病患,他选择了转开眼去。也许这是冷冻疗法,五十年前无法治愈的疾病,五十年后就可以被治愈,只要将患者冷冻个五十年,一切都会好起来。也许是这样,也许德幸是这样想的,但我和他,再也没有沟通过。言语道断,他用看似敬虔的、狂热的、把自己也给演进去了的语言切断了我们之间的道路,那道路原本就极其细弱了,所以我恨他。他再也没有握过我的手,他再也没有看见过我。

  在几千年前,有一位骑驴子的先知,他在走到首都的时候,遇到了一场地震。那场地震是那个王国几千年以来最大的灾难,他很幸运,只是被落石砸破了头,在地上躺了半天或一天。在那之后,他的驴子也安然无恙,他骑着驴子在尸体和活人间穿行,出了首都之后,他开始对别人说,他看到了神。在几百年前,有一位被割掉鼻子的女人,这个女人长得美丽,被当地的领主看中,但她坚守自己的信仰,不愿和领主结婚,甚至为了让自己变得丑陋,自己割掉了自己的鼻子。那之后她宣称:她看到了神。在几十年前,有一位战斗机飞行员,他的飞机坠毁在广岛,本人受到了辐射的影响,在他死去之前,他一直坚持说:他看到了神。在几年前,有一位至高天的信徒,她自愿参加人体实验,在测试头脑放电功能的时候,她说:她看到了神。他看到的神是美丽的彩色弧形光晕;她看到的神是长着羽毛翅膀的年轻男孩;他看到的神长着天皇的面孔;她看到的神是至高天的三道光环。我的房间一直用黑漆粉刷,我自己来刷,不要别人帮忙,我会一个人刷十几个小时,直到五到六桶油漆都用完,然后我会再拿五到六桶油漆。我用黑色吞噬白色,用新的痕迹覆盖上旧的痕迹,新的黑色是哑的,旧的黑色则生出了光亮,我不需要这份光亮。我从不铲掉原来的黑漆,所以这个房间会随着每年的粉刷越来越小,如果拿一把刀捅进墙体,也许能看到类似树木年轮的东西。最底层是白色,因为当时的乳胶漆就是白色的,我忘了铲掉了。

  我坐在黑色的房间里,想过很多事情,我的木头椅子不是黑檀木,是我刷了黑漆,我的桌子是黑檀木,但我也刷了黑漆,原本我可以容许出现一些棕色调,但随着时间流转,我不再容许它们出现。我的房间里只有两把椅子,要商量事情的时候,我去外面说。我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另一把椅子,黑色的房间里星星更加闪耀,这是我对外界的说辞,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创。我已经非常擅长虚构了,我已经可以拿虚构创造出各种各样的梦境了,我可以拿虚构欺骗人,让ta献上生命、器官或钱财;前途、父母或儿女,但我每次用虚构像搭建乐高积木一样搭建创的形象时,我总是记不清,创该有什么样的表情,创该有什么样的眼睛。没有表情的、没有脸的,穿着实验服的人看着我,没有眼睛,所以也不能说是看着。它发不出光,黯淡地漂浮着,长长的头发在空气里颤动着。有时我从它的脸上看到怜悯,有时我从它的脸上看到愤怒,有时它什么也不是,而且它从来不说话。我累了的时候也会睡觉,我做过一个梦,黑色的墙面地板桌子椅子上全部拿红漆写上了“腐烂的蔷薇”,那不是写,那是泼洒,那是刻,那是带着深沉仇怨的粉刷和改造。我醒过来,在它的脸上看到一双无悲无喜的红眼睛,我伸出手去,它如同泡沫一样消散了。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它。

  我去找创,调整生命维持装置,种下蔷薇花的花苗,把生病和腐烂的剔除,把枯萎的扔进垃圾桶。创安静地看着我,面带微笑,我从微笑背后再看不出什么,那是一层纸糊出来的微笑。如果创愿意,他可以治好所有蔷薇的病,让枯萎的蔷薇重绽生机,但他没有,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我铲土,把大司教的教袍弄得一团糟。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很安静呢?啊,那是因为我在说话,我在学会了虚构之后,就一直在拿虚构欺骗创,在创已经不相信我以后,仍然如此。我说,直到嗓子嘶哑,我许诺美好的愿景,它们就像泡沫一样,在说出来的时候就在空中破裂了。我说话是因为我害怕创说话,但创所说的话也只是对我的应和,这是一种冰冷的报复,但这是报复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创说那好呀,说辛苦你了,说我相信你,说德幸,你很努力了呢。于是我相信创在同意,创在相信,创觉得我辛苦,创觉得我努力。创的声音依旧很好听,只是隔着玻璃,模模糊糊的。深夜我会回味创说的这些语句,然后我的额角会传来创头发丝的触感,他俯身靠在我的耳朵上,说出这些话语,或者说,我所知的话语。每一句话都变成了:宇津木德幸,你为什么还不去死?我惊醒的时候,身旁依旧什么也没有。我半夜去找创的时候,他也不惊讶,他应该知道时间,但他只是徐缓地让灯亮起来。我走过去,一只手贴上玻璃,我说:创。他低头看着我,很认真地看着我。我一时说不出来话,我说:创,巴卡德尔……

  他说:“德幸,请不要说了。”

  于是我明白,我刚才听到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创要我去死,我会去死的,只不过不是今天,不是这个时间,我身上该利用的东西,还没有利用完毕。

  我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见神”的事呢?我为什么会举出那么多例子呢?因为我的臂骨被粉碎,乱七八糟地在袍子底下往外戳着,我的内脏流了出来,正好挂在断裂的腿骨上。我的头盖骨有一半碎裂了,眼球还没有掉出来,但头盖骨的碎片戳进了脑子。在这之前我就知道,人可以拖着各种各样的身体走路,但拖着这样的身体走路,还是第一次。一半的我,像往地狱走的但丁一样,走着九层的迷宫,我并非没有维吉尔引路,创就是我的维吉尔。另一半的我,扶着研究所的墙,在上面留下血印,在阶梯上踉跄地行走,好几次直接滚到了下面。断掉的骨头变得更碎了,肠子也被扯断了,但这都没有关系,我要去见创。我明白了:之所以我无法看见创,是因为创确确实实地在那个房间里存在着,并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我要去见创,一部分是想请他吃掉我,另一部分是,我们十几年没有见面了。我并不会为自己的狼狈道歉,因为这是创想要看到的,我希望他能够为之喜悦。这十几年里我们没有见面,但争斗开始之后再没有停止,我希望的是创能活下去,而创期望的是死亡,就是这么简单。这么简单的事,我们一直没有说通,也永远不会说通。我不会幻想我存在于创的身体里,成为创的一部分,同时保有自我意识。我希望我死了就是死了,对我来说,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至于活着的价值,曾经我只有创,后来价值增加了,但现在已经重新被削减到只有创一个。所以我要去见创,那些蔷薇应该全都枯萎了吧。

  创让灯亮着,让白蔷薇盛开着,玻璃罩似乎被落石打破了,创也浑身是血。但没有关系,很快就会恢复了,我走到创面前,一如既往地作出狂信者的模样,剪断沟通的道路。但创却说:“德幸,坐在我的身边吧。”

  “我们没有这样的时间。”我阐述事实,“请您吸收我,然后……”

  “德幸,让我们来做一件事情。”创说得很慢,很笃定,“德幸,试着把灯管看成太阳吧,它快要落下去了,发着暖黄色的光。德幸,这里没有白蔷薇,只有茂盛的冬青围篱,我们坐在同一个秋千上,因为有放学的孩子要玩秋千,我们不应该把秋千全占了。秋千是麻绳和很旧的木头做的,底下有轮胎可以垫脚。”

  “您……”

  “德幸,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们再聊一次巴卡德尔吧。要从哪里开始呢?”

  那座帝国有着许多希腊-罗马混合式的柱子,和许多许多数不尽的阶梯,全部由洁白的大理石制成。天使会住在那里。

  我还记得开头是这样的。它曾经是一个王国,曾经是一个神国,曾经配备军队,曾经没有军队,曾经有过空中花园,曾经在水池里游着绚烂的热带鱼,曾经和别的地方交战过,曾经因为只有这一个王国,而没有和任何地方交战过。这里曾经有一座桥,创给它起了三个字的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这里曾经有一座桥,想必它已经坍塌了吧。还有,很久很久以前,巴卡德尔曾经下过一场酸雨,现在它又恢复了,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样。那些向外的扩张、繁琐的装饰,都像碎片一样在我和创的脑子里磕磕绊绊,最终果皮被酸腐蚀,果肉被虫吃尽,留给我们的有且只有一个果核,留给我们的有且只有一开始的句子,创在出租屋里翻着漫画杂志,突然说出的那一段话。

  “有那么一个帝国,帝国的名字叫做巴卡德尔。那座帝国有着许多希腊-罗马混合式的柱子,和许多许多数不尽的阶梯,全部由洁白的大理石制成。天使会住在那里。”

  我的声音已经哑了,但没有关系,创能听得见,他不用耳朵来听。创开始的故事,由我来结束,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因为,创还会有新的故事。我靠坐在玻璃上,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创靠着我身上,晚风把我们的头发吹起来,公园里有冬青的冷香味。现在创已经不会再靠在我身上了,他愿意的话,可以打破侧面的玻璃,那么即使所有的玻璃扎进我的身体,我也是会坐在创身旁的,但创没有打碎玻璃。我靠着玻璃,创也靠着玻璃,我们现在只能借这冰冷的媒介互相碰触,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我们又会对彼此干下一些事情。所以这样就好,这样就可以了。

  我说,天使彼此相食,彼此交媾,生出新的天使。无论是国王还是神,都由祂们保护着,天使偶尔会变异出各种姿态,而地上的人们把这用彩色颜料画成美丽的图画,再用一切能想到的,金箔和珍珠,宝石和碎银来装饰。这样一个国家,大理石永远不会被时间和雨水侵蚀出孔洞,这样一个国家,人们吃的是天使赠予的,像无酵饼一样的食物。我说着,看着创的形状一点点模糊,一点点坍塌,变成红的黑的肉块,红的黑的液体流淌下来,流淌到我的脚边。但他始终在听着,他的声音在我脑中应和,他说:“德幸,然后呢?”在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仿佛又变成了那个不擅长虚构的、过度年轻的男孩,绞尽脑汁在想一个场景、一些对话。这么说也许有其意义,因为我有一半的脑子已经流淌出去了。然后呢?然后呢?故事总要继续,我说,后来有一位国王,之所以说他是国王,是因为他生下来就拥有许多东西,包括不可思议的能力。后来有一位天使,之所以说他是天使,是因为他是由天使的碎片制造出来的,由天使所生的孩子。国王就是天使,天使也就是国王。他相当美丽,美丽是一种不祥的概念,因为美丽总是代表着虚构和未知。他统治着巴卡德尔,因为他理所应当地要统治巴卡德尔,他的左手有一根宝石权杖,右手则拿着一杯天使的血,他的头发长到披下了宝座,每天有42个仆人定期梳理。他下一些命令,做一些事情,有些是对的,有些是错的,他就这样统治着巴卡德尔。

  但国王自己就像由许多镜子碎片拼成的一样,每当他说一句“是”,身体内就有许多小声音说“不”,每当他做一件好事,身体内就有许多小声音要他干一件坏事,国王究竟长什么样子,他自己也从来没有看到过,无论是镜子还是水面,都无法看到国王的映像。有时他觉得自己极其美丽,有时他觉得自己丑陋不堪,坐在巴卡德尔最高位的国王,就是这样每日每夜都经受折磨。有一天他实在承受不住,叫来一个平民,平民不敢抬头看他,只敢看他的脚趾,平民用粗粝的言辞赞美了他的脚趾,被他请出了宫。然后他找来一个画家,画家盛赞他的美丽,却无法给他画出一幅画像,被他请出了宫。然后他找来一个天使,天使自然是不言不语的,被他请出了宫。最后他找来一个骗子,骗子,自然是睁眼说瞎话的,他用他的口说出了国王的形态,国王很高兴,任命这位骗子为自己的宰相,宴会持续了七七四十九天。

  “然后呢?德幸。”脑内的声调还是温和的、没有起伏的,但创的骨架已经在空气中显露出来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巨细靡遗地讲完一个我们都知道怎么回事的故事。

  然后,国王发现自己被骗了。国王杀死了骗子,因为他骗了他这许多年。国王杀了天使,因为祂们放任他追寻一个错误的答案。国王杀了平民,因为他们愚蠢到看不清他的相貌。在整个巴卡德尔都没有活物的时候,国王感到……

  后悔?创故意说出了一个错误答案。

  我深深吸气,日本人有“言灵”一说,我不知道创知道还是不知道,我拼命扶着玻璃站起来,我的血和创的血把玻璃染成了赤红色,我来到玻璃破损的地方,往里走进一步,在带刺的蔷薇花藤缠绕住我之前,迎接我的是创破破烂烂,却依旧温和的手臂。创把我抱在怀里,我感受得到创的温度和心跳,我吸了口气,把一只手放在创的脸上,这是僭越的行为,但创并不在乎。创只是问:“德幸,国王会感到什么呢?”

  “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