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纪
“珍珠贝。我们现在是珍珠贝。并非我想要的存在形态,但我勉强可以接受。” “卵子,我希望我们是一对卵子,同时诞生,同时死去,在哪里都可以。”
宇津木从黑暗里回过神来,手里拿着第六十八份文书,最近正逢夏季与秋季的交界线,也就是所谓“上班族就像蚂蚁一样的时间”。无论是下属机构的人事变动,还是至高天本部进行的实验,都有一大堆事物要交接、文书要批改。这支中性笔写完了,他把它丢到垃圾桶里,手电筒的柔光模式并不刺眼,时间久了以后也能习惯在里面批改文书。“德幸。”他听见柔和的语调,就像风拂过树枝,就像泉水清澈地流淌,“你好像很累了呢,停下来休息一下吧。”柔光照亮了对面人的脸,那就像一幅圣像画般完美、崇高、美丽——等等,真的是圣像画吗?
眼睛,他只能看见那双眼睛,红色的、凝固的血液一样的眼睛,不,不,不是“一双”,而是“一只”,另一只就像和草莓果酱搅混的香草冰淇淋,呈现一片扭曲和混沌。他只能看见那双眼睛,因为炸弹爆炸的时候,初鸟创像对待幼猫一般,把额头贴了上去。他来得太迟了,只能隔着防爆玻璃看见,粉发的男子抱着炸弹,仿佛抱着刚出生的耶稣。他想起自己手中文书的用途:清除目击者、清理现场、防止被崇拜的神明再次拿到炸弹。就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他说出了恭敬的语句:“创,请等我批阅好这份文书,在到达至高天的道路上,必定是要劳心劳力的。”初鸟发出了细微的笑声,因为上唇还未长回,中间带着小小的气音。如果是往常,他应该会用一只手掩住嘴:“德幸一直是很努力的,相信你能够更加接近神的道路。”
“那么,德幸,”就像在中庭闲聊的口吻一样,但宇津木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他不想听,但又不得不听,所以下面的话语带上了杂音。初鸟说:“请把我的绑绳解开,这样坐几个小时,不是很舒服呢。”
“我想,请您的脸……和身体……”宇津木组织不出语言,绑架教主毫无疑问是一桩罪过,回头他会惩罚自己。但是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就像水超越了水坝的最高线一样,他冲进去,脱下司教服盖在对方的脸上身上,然后半拖半抱地把初鸟拉出来。他要去哪里?他应当先平息慌乱的人群……在做过这些之后,他把初鸟放在了黑色的坚硬木椅上,用黑色的绳子反复绑缚。他知道这徒劳无功,但他还是问了:“创,您的路苦涩且漫长……您是不再,想走了吗?”
肌肉、骨头、一半被炸掉的牙齿,宇津木有整理好初鸟的发丝,防止再生的时候长进骨肉里。它们向宇津木说话了:“去年的今天,你、我,还有实,一起去了很多地方呢。实躺在后座上吃零食,还被你给骂了。嗯?或者说,他吃的零食其实是给我带的巧克力豆?谢谢你哦,德幸,真亏你有心了。”不要再说了,宇津木咬紧牙关,不要在废墟上描绘曾经漂亮的景象……!他感到愤怒和不解,但他只是说:“嗯,是给您带的。”
“我们去逛了商场,真是不得了的繁华呀,看着人们自食其力地生活,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我们都没去过星巴克吧?至少实应该没去过,他看着价格露出了大惊失色的表情。但是那里的饮品很不错哦?有蓝莓和柳橙,德幸下次出差要不要试试看呢?”
“创。”宇津木德幸低着头,最近长长的发丝挡住了他的表情,“您想出门吗?”
“嗯。”对面的人朝他微笑,“我想……再试一试呢。”
宇津木德幸想起繁冗的手续,出门时要填的,和回来时要填的,但他只是像慢慢松开圣诞礼物一样,松开绑住初鸟的绳子。他拿来初鸟的唯一一套外出服,把粉发扎成高马尾,然后剥掉焦黑的实验服残屑,给初鸟穿上了格子衫。初鸟的腿骨又从牛仔裤里戳出来了,但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反应,宇津木把它按了回去。最后是给马丁靴系带,宇津木认真地跪坐在地下,让鞋带一个个穿过鞋孔,这时他感觉头被摸了,他抬起头来,发现初鸟正在用白骨化的手掌玩他的头发。“德幸的头发很柔软呢,短发的时候我就经常想摸哦,现在头发变长了,像个……海藻球。”
“……海藻球。”宇津木重复了一遍。
“海藻球。”初鸟的声音里充满肯定。
“好的,海藻球。”宇津木向这声音妥协。
戴上口罩、墨镜、帽子和手套之后,初鸟的回头率应该就只剩那头蓬松的粉发。宇津木穿好风衣,对初鸟说:“走吧。”
门禁将他们放行,教主和大司教肯定是要去做很重要的事情——但是他们并没有,外头正是中午,宇津木用手挡住过度强烈的阳光,而初鸟像是心情很好地说,“希望德幸不会被阳光融化了。”
“我不会,但是车会……我先开一会儿车载空调。”宇津木钻进车里,捣鼓了一阵,然后和初鸟一起站在日光底下。他不知道有什么能对初鸟说的,初鸟也没有说任何打破尴尬气氛的话,最后还是初鸟开口了,他说:“德幸,带上牙医钳。”
为什么?不,不应该去思考。牙医钳不致人死命。他把牙医钳揣进风衣兜里时这样想。再次出门时他对门卫打了招呼,转过头去就看见初鸟在踢自己的影子。正午的阳光下,影子格外短和黑。不是像踢影子游戏那样温和的踢法,初鸟是带着巨大的恨意去踢的,橡胶摩擦水泥的声音异常刺耳。等宇津木来到他旁边,他接过明治牌子的巧克力豆,摸了摸宇津木额头上的小卷,从声音里渗出微笑来:“德幸有心了。”您刚才在干什么?您想要什么?怎样才能让您感觉好些?这些话宇津木都锁死在嘴里问不出去。他只是说:“创,上车吧。”
“因为开了空调,所以现在的温度很温柔呢。”初鸟在后座把巧克力豆摇来摇去,满是好奇地望着车外的山林,“我好久没有走这条路啦,还是一样颠簸,德幸出差来回,总会有些累的吧?”而宇津木回答:“明年会整修这条路,我们收到了足以修路的基金。等您……身体好转,我会载您去更多地方。”
“那是件好事呀。”
“啊,星巴克倒闭了。”初鸟的声音相当平静。他俩站在充满冷气的商场里,对着原·星巴克,现在的酒吧。
“创,不好意思……这是我的错误判断。”宇津木捂住额头,思考下一句该说什么:“您可以点您喜欢的鸡尾酒……”
“至高细胞会代谢掉酒精,喝了也没用吧。比起这个,德幸,看那里,全是女孩子哦,也有来拍照的吧。没想到中国来的东西会那么火爆。”宇津木德幸刚升起不祥的预感,初鸟创就说:“德幸,请排在那些女孩子中间吧。珍珠奶茶也可以,但是如果有透明且多色的果茶,那我要那个。”
“不是,创,创不是不想自己排队吗,为什么站在我的旁边,还拉着我的手?大家都在看?”宇津木德幸挡掉前方小女孩的拍立得,用相当尴尬和苦闷的眼神看着初鸟,“您去逛逛其他店怎么样?”“不要哦。”相当平静的声音,“因为德幸是我的不是吗,今天尤其是我的,我不允许我的东西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做出行动。而且,我想念德幸。”初鸟把头自然地依在宇津木的肩膀上,拍立得的声音增多了。好不容易从饮品店出来,初鸟摘下了口罩和墨镜,至高细胞的再生力尽管减弱,他的脸也已经恢复了七八分。初鸟轻柔地拉着宇津木的手,一家一家店看过去,就像不谙世事的孩童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宇津木还在思考那句“我想念德幸”,但思绪很快就被打断了,过分欢快的音乐响彻他的头脑,而初鸟贴在娃娃机上,用自言自语的音调说:“……是老鼠呢?还是兔子……?老鼠……没有头的老鼠……”他歪过头来,对宇津木说,“我一直看见没有头的老鼠,于是我把我的眼球挖了出来,但是即使没有眼球,人还是会看见,到底为什么呢?真是神奇的一件事。”
宇津木德幸只是叹气,然后问:“您需要这个娃娃吗?”
“那么,德幸请抓给我吧,我会珍贵地存留着的。”
在第五十枚代币花光之后,宇津木德幸蹲了下来,初鸟创拍拍他的肩膀,拿走了第五十一枚代币。白色的、毛茸茸的、像老鼠也像兔子的毛绒玩具被抓了出来,轻易地放在初鸟创的手心里。在宇津木德幸说:“不愧是创……”的时候,初鸟撕掉了玩具的头。他们对此没有多做交流,只是去普通人会去的快餐店,学普通人的样子吃了一顿快餐。初鸟悄悄指出菜单上的英文拼错了,宇津木配合着笑。手里的纸袋太多,他们就去买了编织袋,给初鸟买了发带和味道好闻的香水,给宇津木买了线香和不久以后也许会用上的发带。在逛商场的过程中,由于初鸟创牵着他的手,宇津木德幸始终感觉到血肉在慢慢生长,而等他们把战利品放进后备厢之后,初鸟脱掉了手套。那是一只在傍晚淡紫的光下格外白皙纤细的手,关节圆滑、皮肤细腻,完全回归了原点。初鸟展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接着深深地叹了口气,就好像要把肺里的空气都吐出来那样,然后说:“德幸,可以用今天买的发带给我扎头发吗?黑底白蔷薇的那条?”那条有些太华丽了,与您现在的打扮不搭……当然,宇津木德幸是不会说的。现在正值晚高峰,停车场人来人往,他们坐在老旧的木头长椅上,初鸟喷了试香,现在闻起来是奶和蜜的味道,而不是血腥和硫磺。宇津木徒手梳理着那头不带任何血迹的柔滑粉发,这许久以来头一次感到安心。他把高马尾变成了麻花辫,让发带自然垂落。“很漂亮呢,德幸,谢谢你。”初鸟拿起麻花辫端详,然后露出了笑容。“是您……”宇津木及时地闭了嘴,而初鸟笑盈盈地,抱着双手看着他。“您,您是个非常美丽的人……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人……所以您为什么……”初鸟还是保持着微笑,那双红眼睛在落日的背景下如同凝血,但有什么变了,气场、氛围,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并不美丽哦,德幸。”初鸟轻抚着发带,“你知道的吧,德幸?”
“德幸,你不要,开口了……都是谎言……都是谎言……你们根本就……你说,为什么那只老鼠会没有头呢?”初鸟把手里的东西扔在地上,那是一盒巧克力豆,宇津木曾经享受给初鸟创泡热可可的时光,那时候对方就像无邪的孩童一样微笑着。现在初鸟极有耐心地踩碎塑料罐,让里面的东西流溢出去,再踩碎、踩碎,直到马丁靴上全是甜腻的碎屑。当宇津木轻拍他肩膀的时候,被那种身处地狱一样的眼神吓到了,当然,他马上便平复心情,微笑着轻轻揽住初鸟:“创只是累了,让我们回去吧。”
宇津木不习惯在驾驶的时候放歌,但既然初鸟拧了车载电台的按钮,他也就听些恋情和失恋的故事,歌曲大多数谈论的只不过是这种东西。初鸟抱着膝盖蜷缩在后座,给抓来的娃娃掏棉花。车窗被打开了,晚间的凉风涌了进来。空气里出现海腥味时,初鸟在后视镜里微笑,说:“德幸,要不要去海边?你还记得吗,那时候实毫不犹豫地就脱掉了外衣,把它甩在我们身上,叫着‘男子汉就要这样!’向大海冲去。我呢,把他的衣服一件件捡起放在怀里,你就皱着眉,说我太惯着他了。实还跟我说过海中温泉的事情呢,你说那真的会有吗?”等宇津木把车头调向海边时,听到的是近乎耳语的:“我没有看到,我没有看过,我的一生就是从一个房间被带到另一个房间……”到达沙滩附近的马路时,宇津木特地看了停车标识,运气很好,这里让停车。这里的海滩不是旅游景点,平时也没什么人来,宇津木扶着初鸟从车里下来,或许是他的大臂碰上了对方的脊背吧,宇津木突然想多说一些话,他叹息,说:“创,回来吧,我越来越……所有的事情都是可以补救的,无论是实,还是没有头的老鼠。创……”初鸟听他说到这里,挣脱他的扶持,缓慢地往海里走去,时不时看到一阵白波漂起粉色的头发,而后这一切又消隐了。今晚真黑啊,和宇津木的房间一样黑,他应该点燃风灯,为创警示危险。但他很累了,于是他掏出一根柔和七星香烟衔在嘴里,虽然他不会抽,只是看着烟雾在黑色的幕布里逸散。等他预算到初鸟差不多走到深水区,他就把烟熄了,烟头很礼貌地扔在车上的纸袋里。他脱掉风衣、脱掉打底,一直脱到只剩一件里衬,然后他在黑色的如同岩浆的水里跋涉,去找创。
初鸟已经把自己平着沉进了海里,头发散开,像水母的触须,那条发带没丢,叼在初鸟的嘴上。宇津木想把他拉出来的时候,得到了极度强烈的反抗。初鸟不是幅圣像画。他会掐、抓、挠、取,而他把这些技巧用自己的手全部施加给了宇津木。初鸟甚至咬他的脖子,不是电视剧里吸血鬼初拥的场面,而是一头兽类在抗击入侵者。奥菲利亚的画当然是好的,宇津木在快要被掐没气之前想,初鸟想把他拖入海底,然而如果这样的话,他的心愿……
就永远不能实现了啊。
他殴打初鸟、掐住初鸟的脖子,在初鸟露出惊讶表情时把对方拖回岸上。德幸,德幸,德幸,他的星带着巨大的恨意说起他的名字,“我对你用了十七次圣痕想起,你为什么毫发无损?。你在骗我,德幸,你就是个骗子,你是腐烂的蔷薇。”那双红眼睛狂乱地四处转动,而宇津木只是说:“为什么您要我带一把牙医钳?”
像精疲力尽的动物一样,初鸟朝宇津木张开嘴,那颗门牙非常显眼,那是颗扭曲畸形的牙,上面的突起和凹陷纷繁错杂,如同章鱼的触手。如此美丽的创,是怎样长出这种牙齿的……不如说……创他真的,美丽吗?无论是对顾问的态度,还是把自己放在冲压机里压成肉泥的表情……啊啊,他不能想,现在,还不能想。
“会很痛哦,创。”他拿来热可可和没有头的老鼠娃娃,放在初鸟身边。“这个牙医钳是没有用的,应该会用上撬棍,不要害怕……创。”
“该用什么就用什么吧,德幸。”初鸟的眉眼还是一如既往地柔和,他躺在沙滩上,就像躺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海潮一波波抚过他的脚,那双马丁靴应该是不能要了。宇津木蹲在他旁边,把撬棍头安在了这颗牙上,然后他用了最大的力度,那颗牙岿然不动。畸胎……他想,他弯下腰,说:“对不起,创。”然后把初鸟的肩膀作为借力点。这次成功了,那颗牙齿带着血飞到了海的另一边,宇津木看着被浅海浪潮冲刷的它:巴洛克的意思是扭曲的珍珠。他在胳膊上割开一道口子,将这颗牙完全安放在他的血肉里。
然后他去找创,当然没有拿上那颗坏牙,初鸟拉他睡在身边,而他也只是半推半就地说全身都沾上海沙有点难打理。初鸟的眼睛对着他的眼睛,初鸟的身体搂着他的身体,初鸟的腿脚缠绕着他的腿脚,初鸟把白蔷薇发带好好地捡回来了。潮声成为了两人中间唯一的声音,直到初鸟带着倦意开口:“珍珠贝。我们现在是珍珠贝。并非我想要的存在形态,但我勉强可以接受。”
“卵子,我希望我们是一对卵子,同时诞生,同时死去,在哪里都可以。”
“德幸,你在撒谎。你总是在撒谎。西奥多也总是这样撒谎,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但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在你眼里,我会是唯一的‘星’吧?所以德幸,陪着我,不可以离开。”
“我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呀。”宇津木没有抬头,只是说了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