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

鸟与进化论。

  床上放置着一本厚重的百科全书,摊开的页面布满精致的插画:火山、烧瓶、化学物质的简单介绍、滚滚黑云下的原始海洋。

  翻到下一面,是气势磅礴的跨页图。起先是一个细胞,由它诞生了一切。生命愈加复杂,从海洋走向陆地和天空。在终点处,画着小小的人类。

  孩童观看着这幅画面,仿佛忘了呼吸般安静。直到男人的手将书合上,说今天就到这里,他才抬起头来,向养育自己的这个父亲发问。

  “为什么《圣经》上的所说是一回事,百科上的所说又是另一回事?”

  “你觉得哪种是真的,就相信哪种。”

  “如果它们都是神的意志,我应当如何作出选择?”

  初鸟善贵的脸上露出稍稍为难的神情,瞬息之后转为和蔼的笑容:“那个啊,创,我们接下来会在这里玩几天,你可以趁着度假好好想一想。”

  “现在是睡觉时间了。”他指一指旁边床上用棉被把自己包成草莓大福的女人,给孩童细致地盖好被子。“今天比较冷,虽然创不会感冒,但是也不要乱蹬被子。”看到小幅度的点头,男人走去关了灯,回来时用手掌覆在初鸟创的眼睛上,轻柔地使它们闭合。“别想了,明天再想,晚安。”

  

  租来的车子是深蓝的小轿车,后排的座椅上有香烟和旧皮革的气味。初鸟创摇开车窗,让风吹进车子。风很剧烈,把他的头发吹得四处飞舞,有些贴在脸上,从发丝的间隙里,他看见灰色的天空和彩色的排屋。这个国家叫做冰岛,但现在是晚夏,他并没有看到冰。

  雷克雅未克。法赫萨。陌生的名字,奇特的读音,他一遍遍念诵,试图熟练地读出。“要不要喝树莓汽水?”女人开朗的声音传来。点头之后,浅粉红色的、冒着气泡的饮料被匀进儿童杯一半,从副驾上递到他的手里。初鸟创严肃地闻了闻味道,半闭着眼睛将它吸入口中。

  他将舌面放置在空气里,女人露出计谋得逞的表情。

  “创,你知道吗,这里有许多好吃的。有蓝莓马芬、腌鲱鱼、煎烤鲨鱼排……”

  “都是鱼啊。”男人的声音说。

  女人用手捅了捅他,继续说道:

  “海鹦肉、海豹脂肪、鲸鱼油……”

  男人看了她一眼,继续盯着前方的公路。

  “还有——好多好多的巧克力!”

  “亲爱的,你看,你看他的眼神!”

  男人很快地回过头,拿余光扫视一下后排,看到已经重新面无表情的小孩,他的背影变得有点失望。

  “要不你再看看?”女人贴上前去,一只胳膊搭上男人的肩。

  “我开车呢,你不要抱我!撞了怎么办!”男人朝她喊叫,但声音中只夹带了很少的愤怒。

  初鸟创作出判断,二人之间不需要插手。所以他坐在后座上,安静地喝着树莓汽水,看窗外的景物快速掠过。

  

  初鸟创并非头次见到海,他见过意大利碧蓝的海面,当时他站在山顶,周围环绕着柏树,脚边生长着茂盛的迷迭香。他也在夏威夷套着西瓜游泳圈走进过海中,在咸水呛入鼻腔时,表演了一出摩西分红海的奇迹,差点就被媒体报道,让父母在那几天十分忙碌。

  但他没有见过这样的海。

  黑色的沙滩、黑色的岩礁,深灰的天空包蕴着雨水,不知何时降下。海像黑色的柏油,粘稠而寂静。浪花贴敷着沙滩,翻出少许的白。

  他四处走走看看,离父母越来越远,脚步相当轻悄,未引起他们的注意。周边的景物逐渐变得陌生,回去的路也在记忆中模糊,只不过他的每一步都由神指引,心中自然无所畏惧、只顾向前。

  黑色的岩床遍布凹坑,里面蓄留着涨潮带来的海水。凹坑的边缘附着许多贝类,蹲下身来往里细看,能看到游鱼和海葵,偶有海星点缀其间,在黑底上显出鲜亮的色彩。他把手伸进去,捧起游进手心的小鱼,观察片刻后再送回原处。

  在他的脚边,有只珊瑚螺正努力搬动自己的身躯,他把脚向一旁挪挪,给它让出道来,却没能在崎岖的岩棱上保持好平衡,险些掉进水中。撑在地上阻止滑落的手掌被贝壳划破,血滴进水坑,开始扩散。

  血雾遮罩下,鱼儿翻白,海葵萎缩,海星吐出了粉红色的胃,贝类疯狂地开合一阵后,贝壳耷拉在两侧,中间的软肉变得僵死。方才还生意盎然的潮水坑成为了地狱。

  他看着这一切,向它们致歉。这只是惊吓导致的后果,并非我的本意,我很快就让你们好起来。他轻轻地说。接着他伸出手去,悬在水体上方。

  复活生物一向是他擅长的工作,蜜蜂、小鸟或是被捕兽夹折断脊椎的兔子,起先是一个细胞,接着是一块组织。他闭上眼睛,将光放入它们的身体,然后感受细小的光点分裂成无数个再相互联结,汇聚成耀目的白光——于是这事便宣告完成。

  在白光之中,这里所有的生命都与他产生联系,细菌、藻类、海葵、鱼群……他感到心脏饱胀,头脑清醒,产生近乎飘飘然的全知全能感。他可以是附着在礁石上的贻贝,用系带控制自己硬壳的开合,也可以是用鳍拨开水流的鲱鱼幼体,吸入空气令鱼鳔膨大,好往水面上多浮一些。有些鱼在这个过程中长出细细的腿来,有些海星拥有了更高等的眼睛,但这对它们没有坏处,他也不去作出修改。他通过自己的眼睛和它们的眼睛,同时看到黑色的岩礁和无色模糊的水影,断续地,热感应的图像和这两者一同传来。他伸出精神的触须,往更深更远处探索。

  他碰到一块无法渗透的事物,他试着更多地感受,脑中传来令人作呕的动态,像蠕虫在翻涌,或是许多发丝进行着不规则的运动。它是僵硬的、被束缚、被占据的,他伸出手去,从石缝里抠出一只死蟹。

  灰黄的、与岩石同色的死蟹躺在他的掌心,带着海水和粗糙的沙砾。他细致地翻看,看到甲壳缝里涌出的白色絮状物。真菌,或是寄生虫,它并未被他的力量影响,获得第二次生命。

  他对着它更强烈地使用了复活的力量,絮状物蓬勃开来,结出深灰的小囊,在原本是螃蟹的空壳内,肿瘤一样无止境地增生。

  真菌与蟹都是神所创造的生物,他不应有所偏颇。但他丢下死蟹,从那里逃开。

  他的父母见到他时愣怔了片刻。母亲皱起眉,嘴角旁的肌肉绷紧,他分不出那是责备还是担忧,但他觉得这种场合总归需要道歉。她比平时嗓门大了些,她说不要他道歉,她问他到底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他并不愿回想刚才的景象,所以他只是说“我去玩了。”她在原本表情的基础上又加重了程度,然后男人把手搭上她的肩,拜托她冷静。他蹲下身来看着他的眼睛,问刚才有没有其他人在旁边,有没有谁想要抓住你,有没有孩子做了不像样的行为。他摇头。

  于是他们不再追究。

  在车上,他换掉被刮破的、沾了血的衣服,擦去手上的沙砾。车子开向陌生的地方,彩色的排屋和有信号灯的马路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覆盖着毛绒绒绿草的山丘和远处的雪峰。

  或许是看出了他的疑问,母亲告诉他:他们正坐车去新的住处,夜里天会放晴,不会再有这么多云,在郊外可以看到极光。

  

  起先只是一个细胞,悬浮在浑浊的原始海洋中,由它变化出各种形态,适应环境,像葡萄伸枝开叶那样,创造出了世界上的一切。但不间断的分裂也可能是真菌、是癌,它们增殖、占领,让生物不再是它们自己,而是被死盘踞的空壳。他见过不可逆的死亡,他向来无法复活已死的人类,但他原本只是感觉到他们体内的黑洞,直到此刻,死亡才通过蟹壳内的真菌拥有了形象,被他切实地认知。死或许也是一种寄生物,人们一旦被死亡占据,便会变成与生前完全不同的什么东西。

  有一则必定有终,万物出生时就通向死亡,宇宙成形时便注定热寂,世界用七天被创造出来,再由七个封印毁灭,即便是他,也无法阻止齿轮的进程。他把被子蒙到头上,将自己包裹在柔软的卵里。

  旁边的大床上传来开朗的声音,那是他的母亲在询问极光到来的时间,书页翻动,之后温和的男声作出回答。过了一会儿,女声靠到他的旁边,拿气音说:“嘘——孩子睡了。”男声同样压低了嗓子,说:“等出现了再叫他。”他们正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 ,等待极光的到来。他想要去他们身边坐下,听他们聊天,但他们不可能帮上他的忙,而他的问询会撕裂此刻屋里的事物,那是像柔软的被子一样游荡在空气中的东西:气氛、或者感情。他并不了解,也不讨厌。

  他睁着眼睛,看向被子里的黑暗。有一次他问母亲,既然睡觉时闭上眼睛看到的是黑暗,睁开眼睛看到的也是黑暗,那为什么要闭着眼睛呢?她一开始相当为难,之后表情变得更加柔和,她对他说:你是神的孩子,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然后她说,妈妈很喜欢你与众不同的地方,你总有一天会飞得很远,但在那之前,你是我们的孩子。

  他们有一天也会死吗?成为被真菌占据的死蟹,成为只有死亡的空壳?

  有一只手轻轻地摇晃他,过了一会儿,另一只手唰地掀掉他头上的被子。

  “创,你醒着啊!看,极光已经出来了。”

  他被领到窗前,看见丝绸一样的光带飘舞在夜空中:明亮的蓝色和绿色,更远的地方有一小抹艳丽的紫。父亲拿起相机,思考片刻,选定方位后按下快门,接着问他要不要试试看,他点头。

  父亲的手有力地把着他的手,往取景框里填进各种美丽的景色,再用目光作出征询,他只需在正确的时刻扣下手指,它们便永远保存在相机之中。他拍下许多照片,直到父亲告诉他得留点内存拍别的东西。然后父亲和母亲一起回看照片,父亲用耳语的音量讲道:“这好像是天堂里才能看到的景色啊。”母亲笑着用手肘去推他。

  天堂。他看着天空中的极光,天堂里会有这样的景色吗。他想要去这里的教堂看看,在那里他可以对神提出请求。他等笑声停息,对父母说明自己的愿望。得到的回复是“好,那就把计划提前几天。”

  

  雷克雅未克大教堂是座严峻而优雅的建筑,呈现波浪般的外形,中间的高塔仿佛直冲天际的浪峰。在鱼骨状的穹顶下,在洁白的四壁间,他沾过圣水,走向简洁的祭坛,站在跪凳旁,闭上眼睛,无声地祈祷。

  怀疑是有罪的,我未尝怀疑过您。我双眼看到的并非真实,我双手触及的或是幻象。请您给我一个答案,平息我心中的忧虑,不要让怀疑得以生发。

          穿着神父袍的女人走来,轻拍他的肩膀,向他示意如何把住木杠,跪在跪凳上祈祷。他向她道谢,走到正观赏管风琴的父亲身边。

  他耐心地等待着神谕,从早晨等到第二天的黄昏,有时他半闭着眼睛陷入浅眠,在这种情况下,也会存在清晰的梦境。

  正在涨潮,柏油般的海水没过他的脚踝,他在岩床上行走,寻得正确的凹坑,从坑底的沙土里捧起那只死蟹。他用手指抚摩它布满肿瘤的外壳,将它缓缓浸没在水体之中,再一点点撤回垫在它下方的手掌。

  小小的、色彩斑驳的螃蟹顺着波浪漂流片刻,平静地沉入黑色的海水。

  之后海水涨到他的胸前、没过他的头顶。他并不感到可怕,在那个片刻,笼罩在他身上的恐惧反倒解消开来。

  黑色的海水构成黑色的夜空,艳丽的光芒在上面奏起乐章。

  起先是一个细胞,它变形、分裂,像葡萄开枝散叶那般,数十万年的进化历程在他的眼前展演。从三叶虫到展翅的白鸽,从浮游生物到岩石色的小蟹,之后是形形色色的人类,从细胞中、卵中、子宫中诞生,用纤毛、翅膀或双足前行。它们自道路起点处的光芒生出,走过或长或短的路程,最后进到白光勾勒的门扉中。纯净美丽的生命会在天堂永久保留着它们的样貌生活下去,在白光里,所有的生物都相互联系,死亡从不算是终结,谁也不会迈进可怖的虚无。

     他为所见的一切感到满足。他停在白光勾勒成的门扉前,久久地凝视着它,无数生物构成的河流走进耀眼的光芒之中,他向它伸出手去,却被柔软地弹开。他往回走去,手上还留存着温暖的触感。

  睁开眼后,他告诉母亲,他触碰到了天国的门扉。在一番询问和记录之后,他得到了母亲新买的巧克力。

  巧克力拥有不小的硬度,在口中久久没有化开,他的喜悦之情也逐渐凝结变冷。的确,他感受到的死亡并非虚假,但梦境往往是神的启示,他目见演化的进程,触碰到天国的门扉,生物死后仅有躯壳被死亡占据,而灵魂会加入通向光芒的洪流……

  但他想要拥抱他的父母,手臂张开,双手交叠,停留短暂的一瞬。现在他就可以站起身来,向整理笔记的他们说明自己的要求。

  你真的如此懦弱吗,你难道不是已经见过天国的门扉?你的怀抱不能永远地留存任何事物,但当他们死去,他们会永远被神广大的爱保留。

  他听到这样的话语,于是他在原地坐好,将巧克力一点点研磨成碎末,吞进胃袋。这一时刻并不存在恐惧,也不存在喜悦,他平静地咀嚼、眨眼、呼吸,想着今天以后漫长的时间。明日的行程,后日的行程,回到美国之后的打算。有许多的日子,许多的年份,足够他做所有想做的事,探寻所有未曾了解的谜题。

  而明天他们会坐上飞机,观看那些树冠一样分支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