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让我们谈论一下春天

原宇原。 在注定的命运之上确实有些附加品,比如他们曾是友人,或者接近友人。那是他们的选择,是不堪一击的自由意志,在日渐交恶的现状之上盘旋,唱着柔和舒缓的老歌。

  宇津木德幸的日程总是满的,里面塞着研究、演讲、与投资方的洽谈,时而像这天一般被突发事件打破预定:矶井来深夜跑进房间,晴己软绵绵坠在她怀中。

  一系列工序之后,高热逐渐有褪去的迹象,宇津木把晴己的上半身扶起来,轻轻按摩和敲击背部。先是几次捯气,接着咳得天翻地覆,他递过去一只手让晴己抓住。吐出黑色的凝块后,孩童开始较为均匀地呼吸,宇津木对研究员们嘱咐完注意事项,摸了摸晴己的额头,把手从晴己的手中抽离,他还有报告要递交。

  晴己紧紧握住他的手,胸腔剧烈起伏着,小手把他的手贴到灼烫的脸颊上,他回答没事的,他说爸爸在这里,他说我马上回来,你先牵着妈妈的手好不好?它们犹豫一下,缓慢地放开,矶井来向他道谢,坐到床边牵住晴己的手,之前原田实总坐在这里。原田实随身带着压缩毛巾,若是碰到晴己发病,就浸湿了给他敷上。

  宇津木换上常服,将报告夹装进公文包。经过走廊时,他透过半掩的门,看见原田实使劲儿亲了下丽慈柔软的小脸,又塞给他一个硅胶奶嘴,婴儿便专心吸吮起来。原田实从包里拿出奶瓶,交给休息室值班的女性信徒,接着边摇晃丽慈边跟她说些什么,直到对方露出“真是傻爸爸”的表情才住嘴,把婴儿轻轻递给她,又玩笑着朝她作了个揖,走出了休息室。

  他在自贩机前停留片刻,往停车场方向快步走去。宇津木隔着玻璃门,看着他撕开手中的纸盒,或许撕得有些狠了,部分内容物滚落在地上。

  原田实站在屋檐底下,点燃一根烟,黑暗里闪现出一星沉凝的火光。他没有将它放在嘴边,只是任它燃着,冒出几缕浅灰,再被雨幕吞噬。他看着前方又像什么也没在看,和信徒交互时生动的表情逐渐褪色,变成一片空白。烟燃到三分之一,他才回过神来似的吸了一口,他呛咳起来,烟雾从鼻子和嘴零零碎碎地涌出。平静下来后,他喘着气,却更用力地去抽第二口,烟头从指间掉落,棕发的男人蹲下身,咳得好像肺要翻出来。刚才的猛咳似乎逼出了眼泪和鼻水,他拿手背擦擦眼角又擦擦鼻子,这时一声呜咽传进宇津木的耳朵——像是嚎啕的先兆,所幸原田实并未这样做,而是站起来,自嘲地笑笑,将还有火星的烟头踩灭。

  宇津木后撤一段,加重脚步,砰地打开了玻璃门,原田实转头望过来,他便向对方宣布:“晴己没有大碍,来女士正陪着他。”

  “好啊,那不是很好吗。”笑容再度浮现在男人脸上,“真是非常感谢你们的付出——怎么了一直盯着,你想来根烟?”

  “免了。”

  “呼啊。”男人露出失望的表情,打个哈欠,眯起了眼睛。神态有点像什么有害动物,宇津木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我还有事,那么,原田先生再见。”

  “宇津木君~”

  “怎么?”

  他回过头来,原田实看着他,眼神很难形容。原田实在打量他,从上到下,从衣服到公文包,恨被圆滑地包裹起来,但仍沉沉浮浮、露出棱角。这瞒不过宇津木,原田实知道这点,但也不屑于多包几层,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跟研究所里的熟人讲话都用起了这副腔调。比起开始的轻浮,增添了更多扎人的部分。他或许料准了这些人不会因此生他的气,或者为了这些处罚他,但也只到一定程度就停止,像蜜蜂的蛰刺,烦人但不真正把人的五脏六腑剖出来。

  不上不下的攻击,不上不下的男人。你只不过在撒娇,别赖在这儿可怜你自己了,要往哪边走就快走。

  宇津木快走几步,从他手里扯走烟盒:“抽不了烟可以别抽,都是污染物,对孩子的身体也不好。”

  原田实愣了一下,随即朝他挥手:“谨遵教诲,路上小心,慢走不送~”

  多管闲事,他看着手里那包烟,将它揉成一团,暗红色和浅绿色皱皱巴巴,棕色的烟丝迸了出来,难闻的气味在车内散开,打开车窗也驱赶不净,麻烦总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身体里的全部教养都在限制他,让他收回手,对他说:不,不,你可不能这样。

  宇津木说:“滚。”用力把揉碎的烟盒丢出去,它在路上弹了弹,发出不轻不重的啪嗒声,滚进草丛深处。之后他踩下油门,在下个弯道恢复正常速度,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对宇津木来说,这天和别的日子并无不同,他工作、实验,脑中被许多事情占据。原田实用一贯那种姿势靠在拐角处的墙上,在他经过时拦住他,先是吊儿郎当地打招呼,又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烤肉店。他下意识皱眉,说你不要想带创去那种混乱又满是人的地方。原田实并非没有前科,他开始想应该着重监视,别让这个人再做出什么,结果原田实说:“没有哦?宇津木君,今天是咱们的二人世界。”

  宇津木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原田先生,请你注意用词。你究竟抱有什么目的?晚上我还有文件要看,和某些每天都很闲的人不一样。”

  “求你了就一会儿,吃个饭就回来,来小姐的事情想要你参谋参谋,也是我经常去的好店......”

  “要商讨来小姐的事情啊?”

  “你一露出那种笑准没好事,饶了我吧!”

  “你把新家的家具置备好了吗?车不是也没买完吗?物质基础都没打牢就要商讨感情问题,可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原田实做出一副苦相:“快了快了,真的快了,原来已经说好了和来一起去挑家具,没搞明白感情问题也不是很好意思走得这么近……”

  “我真没太看出来,你原来这么容易不好意思。”

  “那也得分人不是吗,对大部分不熟悉也不感兴趣的人,不好意思也没有什么用处,反倒容易让他们觉得你古怪,一旦他们把你当作异类来看,就别想得到什么助力了。但是对重视的人,心脏就好像啪地粘在人家身上,延展成好多细丝,无论手脚做点什么,嘴里说出什么,都能扯动一下。如果那个人正好是你可以对着不好意思的人,那还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做呢。”

  原田实边长篇大论,边拉着他的胳膊往停车场走,走到宇津木的车前,他停下脚步,鞠一躬,做了个“请”的手势。

  宇津木叹气,打开车门,让他指路。

  

  先穿过至高天研究所属地的森林,再顺着盘山公路开到镇上,路上原田实一旦露出和宇津木搭话的苗头,就会得到眼神警告。漆黑一片中只有两柱车灯的黄光,森林里偶尔会有小动物窜到路中间,盘山公路的转弯也并不徐缓,如果出了车祸,宇津木姑且不论,原田实会变成什么样可说不好。原田实搭话未果,窗外又没有什么好看,便打开车载电台听歌。

  车载电台里播放着宇津木没有听过的外国歌,披头士一类的,原田实跟着哼唱起来,一副对乐曲很熟悉的样子。眼神对上,他冲宇津木笑笑,眼睛眯起来的样子总觉得很像什么动物,赤狐吗,宇津木想。

  附近的小镇在晚上有些冷清,原田实把他们带到的居酒屋却热闹得很。扯开木门,掀开门帘矮身进去,店里逼仄嘈杂,有很重的油烟味,天花板被熏得漆黑,四壁贴着拿毛笔写着菜名的纸条。门发出吱呀声的时候有些人转头来看,尽是些中老年的男人在里面谈天,偶尔夹杂几个年轻面孔。原田实拿一副熟客气势走进去,找了张桌子坐下。

  宇津木站着,拿指肚划过桌子,看了看手指,然后坐在了原田实对面。这很失礼,但在原田实眼前表露到这种程度是可以的,不会带来多少负面影响。

  原田实也确实不在意,娴熟地挑起了话头:“我带了面纸,宇津木君你擦擦,菜单在墙上,有什么想吃的吗?”

  “不用,原田先生你决定吧。”

  “行,横膈膜、里脊肉、牛舌,经典拉格,再来个茶泡饭,怎么样?啊,老板记得先上茶泡饭!”他朝吧台挥挥手,老板朝他挤了挤眼睛,一时宇津木怀疑自己出现幻视,直到原田实跟他说这老头就这副德性,接着来了句:“你是不是很久什么都没吃,先垫一下别太油胃不舒服。”

  “劳您费心。我没有胃病,被你这么无微不至地关怀反而有点不舒服。”

  原田实又开始眯着眼,像赤狐一样笑。等啤酒上桌,他起身去吧台问老板多要了个玻璃杯,“咱们来扔骰子决定谁先喝酒吧。”他一边念叨着“去哪儿了,我记得在这啊……”一边在钱包里寻摸,最终带着一脸大功告成抠出两个小骰子,接着他把玻璃杯倒扣在手掌上,摇起骰子来。

  “左边是我的骰,右边是宇津木君的,宇津木君你比大还是比小?”

  “......小。”

  原田实揭开玻璃杯,凑近去看,“好,你先喝。”他露出那种男高中生邀朋友一起偷偷抽烟的坏笑,把酒杯推到宇津木眼前,“宇津木君要喝几杯才会醉呢?真是让人期待呀~”

  “至高细胞能够代谢酒精,所以我不会喝醉。这个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吧。”

  “告诉细胞们不用这么着急,偶尔像平常人一样醉一次不也不错吗?”

  “那谁开车回去?还是就睡这边地上然后被当成可疑人员扭送警察局?”宇津木快速吐槽,拿起啤酒杯,喝了一口。

  啤酒冰得很透彻,浮在液体上的白沫和啤酒花微苦的味道都一如往常,这里太嘈杂、太热,他下意识捧住杯子,寻求一丝凉意。原田实灌下一大口,发出了满足的“噗哈”声。

  接下来原田实熟练地烤肉,时不时往宇津木和他自己的盘子里放上一点儿,宇津木吃着茶泡饭,他变钝的味觉对此感到怀念。这种互不打扰的状态持续了一会,宇津木抬起头,发现原田实盯着他。

  宇津木盯回去,他们无言对视,原田实清了清嗓子,眼神有点游移。这种时候宇津木就知道他要说来小姐的事情了。

  “来最近有点——或者说冷淡了很多,跟她告白以后她在走廊里遇见我,往往尴尬地笑着点个头就走开了,约她出去也被回绝,三次问她三次她都说有事!宇津木君,你觉得她讨厌我了吗?是不是应该再等等的?”

  宇津木看着眼前男人脸上天塌下来一般的表情,暗自觉得有点好笑,但他还是尽量端正严肃地告知对方:

  “她只是没经历过,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给你们彼此都留出点空间来,让她习惯一阵子就好。”

  “是这样吗!”原田实脸上流露出欣喜。

  “看起来恋爱摧毁了你头脑的相关部位啊。我比你和她相处得更久,判断还是比较准确的。”宇津木挑起茶泡饭里的梅子,面不改色地放入口中。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怕……”原田实的声音有些苦闷,他停下话头,灌了一大口啤酒。

  “多去找来小姐几次,随便说说话,不要提告白或者结婚的事情,也不要旁敲侧击给她压力。就像你们以前一样聊聊,这样或许也会有帮助。”宇津木继续像什么前辈一样给出建议,他还是觉得这场面荒谬,但原田实明显地舒展开来,气氛变得更加轻松,他拿起杯子,拿快活的语调高声把宇津木宣布为一生的恩人、最棒的亲友,要和宇津木干杯。

  宇津木厌恨这一切,过家家、昭示男性身份的俱乐部游戏、接近的企图、自以为是地施加来的好意。但谁能拒绝一个如此快活的人呢。玻璃和玻璃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原田实用的劲儿稍微大了点,老板用不赞成的眼光看向这边,爷叔们则是发出了几声叫好。

  原田实的脸庞很快泛红,但看起来还很清醒,他夹起一片烤肉,也撺掇宇津木尝尝这家的招牌牛舌。宇津木尝了一口,边烤得微焦,他尝到高温逼出的脂肪香气,这和坠毁的飞机很相似,和研究所处理尸体的手段也很相似。与他参加的饭局不同,此刻就算他放下筷子也没有关系,他这么做了。原田实转过身,招呼老板再来两杯啤酒,他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朝宇津木举起杯子。

  “这杯祝宇津木君生日快乐!”

  宇津木有点发愣。他总跟人说他的生日是明天,这也不能算说谎,他的母亲挣扎许久,离两天的交界只差几个小时。他退学之后第一次归家,母亲用文雅的言语谴责他的时候还隐晦地提到当初是逆生,简直像不想出来一样,他的哥哥和妹妹都更省心。榎本夫妇问过好几次他的生日,小小的庆祝会上,来小姐和诺亚小姐……甚至创也会加入。研究所像家一样的人情味他不讨厌,只是习惯不来,被庆祝的不是真正的生日会更轻松一点。

  原田实不可能知道这件事,他应该只是记错了,却恰巧碰对了真正的时间点。停顿太久很奇怪,宇津木拿起杯来碰上。

  之后他们天南海北地聊起来,原田实说得更多,宇津木听,偶尔说一点自己的观点。原田实开始醉了,讲话颠倒起来,时序也开始错乱,在他讲到母亲的时候,宇津木从他手里夺下酒杯,要了杯水放到他跟前。附近的人侧目,他全当没看到。他知道自己跟这居酒屋里的氛围格格不入,但现在比较愉快,以后说不准也还来。

  他把原田实搭在肩膀上,原田实坠着他,时不时还动来动去,害他有点踉跄,从居酒屋到车门前走得像张折线图。晚春早夏,温度不至于太高但也不怎么凉爽,原田实的身体热乎乎地贴着他,呼吸带着酒味,同样热地喷吐在他的颈侧。快走到车边的时候,原田实突然停下来,差点跌倒在地,宇津木还没来得及抱怨,原田实就伸出手来,指着路边的什么地方。路边的水沟里有只绿色的小青蛙,跳了几下,消失在草丛中不见了。他把原田实扔进副驾,听他做梦一样讲小时候和父亲捉青蛙的经历,探过身去把他那边的车窗摇开,再摇开自己的车窗,出了镇子后,在无人的道路上开得越来越快。

  原田实被冷风吹得清醒不少,开始跟着电台里面的歌曲哼唱,这次是更加柔和舒缓的曲调,宇津木少见地也随着尾音一起唱。他并未储藏多少形容此刻这种场景的言辞,就只是记下来。

  很快他就和织江真理交谈,那间烤肉店他也没再去过。

  机械降神,宇津木大学时不想回寝室,在图书馆里无目的地翻书时翻到过这个词。和织江真理的那通电话让他想起它,伴着烟雾,扮演神的演员从剧场上空降下,宣示他们祖辈的恩怨,揭示他们的命运,他们必定远离,否则一切都会变糟,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样。这个例子让他想笑又笑不出来,在注定的命运之上确实有些附加品,比如他们曾是友人,或者接近友人。那是他们的选择,是不堪一击的自由意志,在日渐交恶的现状之上盘旋,唱着柔和舒缓的老歌。

  宇津木后来想,他或许不该帮着出那些主意,尽管只是老调重弹、派不上用处的主意。如果来小姐拒绝了原田实……如果晴己的检查结果不是阳性……如果这边让细胞转为阴性的实验进度能快一点……想这些没有用,想这些太迟了,他摇摇头把这些甩掉,总有事务等着他去做,创的状态也令人担忧。

  原田实逐渐损毁、褪色,但仍旧有旺盛的生命力在裂纹的表面下跃动着,使他在重压下还能露出真情所致的笑容。选择一个或几个,将无法拯救的那个从脑中擦去,是否每位父亲都会擦去自己够不到的儿子?但和宇津木的父亲不同,原田实无法彻底对晴己不管不问,宇津木知道他的德性,这就是这个不上不下的男人,这只会加剧对他自身的损伤。

  宇津木回来的时候原田实还没走,盯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天空微微发亮,已经是凌晨了。他看起来一夜没睡,眼里满是红血丝。

  他远远朝宇津木打招呼,甚至还有精神进行满是废话的寒暄,“这阵子变得很暖和,确实是春天来了。过一阵子我打算带丽慈去看樱花。”接下来他开始说起赏花前的准备,说起他们一起种过的盆栽,问宇津木是不是经常去看它们,他已经很久没关心过它们了。宇津木告诉他白蔷薇和紫苑已经枯萎时他也并不惊讶,只是露出讽刺的微笑——这笑容最近变得越来越多,他说:“等再暖和点儿,我们也许可以再种一次呢,哈哈。这是什么?成人游园会第二期?”

  宇津木感到疲惫,同时也感到愤怒,“原田先生,不可能的事就别说了吧。”他从原田实的身边走过去,听到对方嘶哑的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