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流的,他们在地狱。

  很久很久以前,或者就是今天,世界上有两个小孩子,一个叫做宇津木德幸,另一个叫做初鸟创。卷发的小孩和长发的小孩,冷淡的小孩和幽灵一样的小孩。他们走在绿色的山坡上,踏过柔软舒卷的长草。这是个好季节,天空蓝得像面镜子,河流哗啦啦淌着,蘑菇和野果藏在树林里等待采撷。

  他们并没有手牵着手,彼此交谈也毫无必要。有时初鸟被什么事物吸引,一朵花、一只甲虫,掉在地上的草穗……他踮起脚尖,或是蹲下身,专注地察看,但也仅限于察看,从不伸出手去拨弄。宇津木停下脚步,等待他看完。有时宇津木看看天色,天总是亮着,尽管望不见太阳的身影。风偶尔吹来,轻柔地拂过肌肤。蚂蚱跳上他们光裸的小腿,带来钝钝的刺痛,再有力地弹射到柔嫩的花箭上,把它压得弯垂下来。宇津木揉碎花苞,闻到苦涩的香气,这香气令他感到怀念,连同泥土的潮润气息一起。

  他注意到初鸟不赞成的目光,他本能地想要致歉,但他想不到致歉的理由,他同时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亲近与排斥,他也并不知道这感受从何而起。独自玩耍的孩童之间总有些秘密语言,他把花箭折下,递给初鸟,对方盯着它许久,久到宇津木觉得对方是不是认为如果一直盯着,它就能再长回去。

  宇津木不喜欢解释事情,但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他把破碎的花苞去掉外皮,按顺时针轻轻拧开,让里面的蓝紫色显现出来。初鸟皱起眉头,做了相同的动作,最后这支花箭上开满了不成形的蓝紫色花朵,风吹过来,它们就破破烂烂地招展。初鸟举着它一会儿,看花朵在风里的样子,然后把它插回土壤中,闭眼默祷。

  初鸟睁开眼睛、与他对视的时候,宇津木知道暗号对上了,他们之间开始形成一些纽带,就像水面上的浮油。他们共同研究草叶的形状,还有边缘透光的样子,宇津木捉来昆虫、展开它们的翅膀,观察它们呼吸时腹部的膨胀收缩,与它们的眼睛对视,再把它们放掉。

  有一段时间,他喜欢精准地取下蝗虫的后腿,看它们在地上匍匐蠕动。他也喜欢用圆规刺进甲虫的硬壳,或者蠕虫软软的肚腹,看不同颜色的浆液迸出,看它们因疼痛而扭曲挣扎,然后把绿叶或者小纸片推到它们那儿,它们会紧抓着这些东西翻来覆去,就像读书一样。但眼下不该做这种事,于是他只是研究,有时把它们递给初鸟,初鸟的手指沾着花草汁液,脏兮兮、黏糊糊、温温热热,他对此感到安心。

  在对方注视它们的时候,他也注视着初鸟。

  那是一张非常稚嫩的脸庞,上面呈现出和它毫不搭调的严肃神情,头发还没有达到柔顺些的长度,正四处翘来翘去。板正的小西装已经变得皱巴巴,上面全是泥土和草渍。宇津木自己的白衬衫上也布满了斑斑点点的青绿痕迹,指甲缝里塞了泥,背带裤的一条背带松落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暗红色的眼睛盯着他,他辨识不出内中的情绪。他下意识避开那双眼睛,去捕捉落在草尖上的蜻蜓。那只蜻蜓呈现红宝石般的颜色,翅膀上的网状脉络也是漂亮的红,宇津木幽灵一样安静地接近它——这一向是他的所长。他捏住蜻蜓的翅膀,把它从草叶上挣下。

  蜻蜓的脖颈很脆弱,几乎只是搭在两块岩石上的一根苇草,或许是本来就受了伤,或许是他用了太大的力气,它的头颅,快速,三百六十度,回转几圈,落了下来,口器开开合合,在绿草上十分鲜明。脖颈的断桩仍然转动着,看起来滑稽又可怖。

  宇津木僵住了,他看见初鸟像触电一样后退,之后走过来,把一根手指放在蜻蜓的脖颈上,几分钟后,什么也没有发生。第二根手指跟了上来,捏住蜻蜓的胸腹,它破碎,变成肉泥。初鸟细致地捏碎这只蜻蜓,然后继续观察植物。水底的什么反上来了一会儿,打破了浮油般的纽带,宇津木和初鸟保持一定距离,看着蜗牛慢慢爬上草茎。

  他们有足够多的耐性——毕竟时间无穷无尽。山坡上的每一根草、每一朵花都被细细地检查过之后,初鸟往树林中走去。

  树冠遮蔽了天空,光稀薄起来,他们在一线被天光照着的小径上行走,仿佛被树林吞吃入腹。两边的灌木和岩石看上去像深色的团块,地面上覆盖着厚而黏滑的苔藓,断落的小枝和叶片被它们接住,在皮鞋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初鸟脱掉鞋子提在手里,快步向前。宇津木尽力跟随,但还是被苔藓滑了一跤,他抬起头来时,初鸟已经不见踪影。他感到深深的,如同将他一半骨肉内脏生生挖下般的失落,和一丁点儿隐秘的解脱。他站起身,无视流血的膝盖,环顾幽暗的树林。

  无数黑影在树间舞动,那是他们曾做过的梦,那些梦现在已经沉进记忆的水底,留下的仅是情感上的依稀烙印。他看到熟悉的人形,却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注视着持续几十年的悲欢离合,但把自己抽离在棋盘之外。他往前走,听到笑声,听到哀号,听到火焰哔剥,听到喷泉流泻,听到人体被炸烂的声音,也听到枯树长出新芽的声音。他在无数个梦中行走,寻找初鸟的身影。

  他感觉有点累了,坐下休息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多么疲惫。那疲惫从身体深处涌出,好似积攒了千百年的分量,他可以在这里坐到世界末日,把自己坐成一块满布青苔的岩石。但时间无穷无尽,无论过多久,他站起来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还会是现在的样貌。于是他继续行走,漫无目的。

  他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来到深潭边,这儿光线昏暗,充满泥腥味和发甜的腐水气息,棉絮一样的物体在泛绿的水中悬浮着,上面是密密麻麻、永远不会孵化的卵。浮萍聚集在岸边的水面上,水黾在那儿弹来弹去。但这次一成不变的光景有了变化,有头鹿死在这里。

  飞虫落在它混浊的眼球上,瞳孔已经开始扩散。它的腹部被粗暴地撕裂,里面鼓出怪异的形状,像孕育了畸胎,并因之而死。

  越靠近鹿,甜腥和腐臭混合的气味就越浓烈,几乎让宇津木溺在里面,他挣扎着呼吸,连连干呕,所幸胃里空无一物。他坐在尸体旁许久,抱着膝盖发呆。他很累了,真的很累了。但最后他还是朝那道裂口探出手,感触死肉冰冷沉重的挤压。

  先是双脚,再是手指,然后他摸到脸庞的轮廓。初鸟蜷缩在鹿腹中,像个安静的胎儿。肠子像脐带那样缠着他的脖颈,他折叠起双腿,双手交握放在脸前。宇津木抽回手,盯着手上的血污,等待初鸟玩腻这个游戏。

  鹿腐烂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初鸟从里面爬出来,似乎有些失望,但失望太耗费心神,于是最终归于平静。一开始他的四肢僵硬,不要提走路,连正常地展开都做不到,宇津木扶住他,共同走入潭水——或者说,因为孩童的身躯无法承担与自己几乎等同的重量,他们一起跌跌撞撞地摔了进去。

  水温热而粘滑,巴在皮肤上有种奇异的胶质感,浮萍和水草的生腥气撞入鼻腔,他们身上的血在水面上扩散开,带着彩虹色的金属光泽。初鸟翻了个身,平躺在水潭底部,睁开眼睛。宇津木在他旁边坐起来,稍稍呼出一口空气,它们化作气泡漂浮上去。隔着一层水做成的哈哈镜往上看,树木和岩石都被扭曲,变得薄、模糊、柔和。似乎是被血味吸引,水蛇游过来,在他们头顶转圈,看起来就像追逐着气泡。

  初鸟也呼出一串气泡,看水蛇在其间穿梭。

  很久以后他们浮出水面,湿发贴在脸上,宇津木把水草从身上拣掉,初鸟甩甩手,水珠弹向宇津木。初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宇津木从这份面无表情里读出一分得意,他轻击水面,让水溅到初鸟胸前。他们都不是会尖叫着往对方身上浇水的那种小孩,这场水仗持续一个回合便告结束。

  他们走啊走,走过一棵棵形态各异的树,幽暗中树显得可怖扭曲,伸展的树枝如同长长的触手,上面的附生植物往行人的领口里播撒种籽,有些地方的树皮剥落下来,露出惨白的木质。但他们继续走啊走,像森林里的妖精那样,翻过树根,攀上岩石,跌倒了过一会儿再爬起。有时候其中一个会消失不见,另一个看起来也并不焦急,只要走得够久,他们终会再次相逢。

  萤火虫被脚步惊飞起来,蜥蜴顺着树干快速溜走,有棵果实累累垂下的野苹果树拦在前方,不过他们并不需要进食,初鸟轻轻拍了拍它,从枝条底下钻过去。野苹果在他们身后噼里啪啦滚落,宇津木捡起一个,上面带着黑色的虫眼。

  树林的三面都被悬崖包围,他们来到悬崖前,看到一大丛高大茂盛的带刺灌木,对孩童来说和森林也差不了多少。灌木开着仿如燃烧的红花,灌木之下掩藏着烧焦碎裂的蜂巢。地面上是厚厚一层蜜蜂的尸体,一两只尚有力气的蜜蜂正嗡嗡盘旋着,幼虫和蛹或是变成黑炭,或是溺死在半固态的蜂蜜里。

  初鸟弯下腰,匍匐到灌木下,刺划伤了他的手、扎进了他的背,他并不在意。他伸出手,印在金色的液体上,然后转动手腕、用力舀起,一只手装不了,他就倒一半到另一只手上。他垂下眼睛,舔舐手指。

  过了一会儿,初鸟向宇津木伸出手,宇津木走过去坐下,他抓住宇津木的手腕,让他手掌朝上,把那半蜂蜜倒入宇津木的手掌。宇津木感到粘稠的触感流淌到手腕,而后是整条小臂。初鸟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松松端在他面前,似是在邀请他饮用这金色的池水。

  宇津木低下头,轻轻用舌尖舔舐。入口又甜又苦,之后带来剧烈的灼烧感,像烈酒、强酸、烙铁,让他的舌尖疼痛难忍,之后感觉蔓延到喉咙和胃,身体内部仿佛有无数利刃戳刺着他,但他只是继续。他尝到初鸟手上植物汁液的味道和血的味道,还有淡淡的盐味,这时初鸟也开始吮吸他的手指,逐渐由舔变成咬,把他的血和着蜜一同吞下。宇津木不愿这样做,他喜欢初鸟的手,于是他只是用犬齿尖儿磕破一点对方的皮肤,留下一个几乎微不可见的红色小孔。

  告一段落之后,宇津木想起裤兜里的苹果,他把它分成两半,它的内部溶解重塑,变作深红的石榴,正对虫眼的部分已经发黑,但其他部分还是完好的。他本以为吃过蜂蜜之后,石榴要么显得酸苦,要么显得很甜,但它吃起来像蜡,像不流动的死水。初鸟挤压着石榴,深红的汁液流淌过指缝,滴上荆棘,滴进湿润的泥土。

  空气中尽是甜甜的味道,待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他们就在原地窝着,看那些红花顺时针逆时针地转动。这儿离悬崖不到十步,宇津木起身时初鸟没有阻止。宇津木走下悬崖,初鸟回到森林中。

  或许是很久很久以后,或许就是今天,只要走得够久,他们总会再次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