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夜
宇津木蓝桐讲故事。
“我年轻时在外国留学。看见过一只老虎从……雨林中,对,它从雨林中就那么走出来,那是非常美丽的……动物。”
老者坐在扶手椅上,望着黑沉的玻璃,大雨正从天穹洒落,闪电的紫光游走在云层内外。宇津木德幸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指并拢、握紧、松开,然后他说:“是的,祖父。”
比张口的瞬间更早,他便知道祖父不会听到他。雨从树叶上滑下,织成浓雾般厚重的壁障。这种大雨里,人们难以寻得彼此。
按照父亲的意愿,宇津木德幸每月过来两次,告知祖父自己近期的生活,如果对方有兴致,就与他多聊聊天——“这样能刺激他的大脑,延缓病症的进程。”作为祖父最宠爱的孙辈,他没有坚持那个柠檬糖谎言、故意找借口逃避责任的权利。
青年时期的祖父在德国学习医术,并非地处亚热带或热带。宇津木德幸看了看这些日子里永远开着的电视机,里面无声地播放着搞笑节目。或许是什么纪录片跑进了老者的头脑,让他把雨林和老虎当作了真实可感的过去。
那件事之后的几年间,他看着祖父被逐渐升高的混沌吞噬,灰色的河水涌进口中,挡住眼睛,让人缓慢却无可挽回地沉落。祖父像以往那样兴致高昂的时间越来越少,声音也低沉许多,腰背佝偻下来,双腿逐渐变得细弱。他幼时祖父曾抱起他,向满屋人作出喜悦的宣告,如同一团烈火烧过人群。而现在那双有力的大手:铁钳般将他箍住,往他口中塞入宝石的手,只剩一把松垮的皮和骨,十六岁少年自己的手掌都快要比它更宽大有力。他的祖父坐在窗边,被织花窗帘的阴影遮盖住一半,自己也像个空虚的影子。
而后影子开口讲述。
云雾笼罩的森林之中,宇津木蓝桐看见一只老虎。雨水聚成帘幕,也自树枝上的絮状物大滴落下,地面的枯叶绿叶花序甲虫都被洗濯一新。柔软的爪掌无声踏过这一切,颀长的尾巴漫不经心扫经路上的树干。那是只美丽的老虎,每一块肌肉都像是精密仪器的组成部分,身上的墨黑斑纹仿佛记载天机的碑文。他被深深吸引,不由自主地跟上前去,踩过遍布厚重苔藓的石块,涉过浊流湍急的河。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到老虎,他触碰到凤梨属植物锋利的叶片,或者嗡嗡攘攘的虫群,软粘花瓣下硬实的花蕊,一只从他掌下跳走的树蛙。
宇津木德幸看着敲打玻璃的骤雨,这栋房子很旧了,窗缝中或许会漏下雨水,打湿祖父的衣服。虚弱的老人无法承受一场重感冒,但祖父安然坐在窗帘的暗影里,像做梦一般望着窗外——虬结的松树,更远处是树皮剥脱的白杨,有时会有松鼠跳过院落,平沙并不赶走它们。他想或许该把祖父搬到远离窗户的地方,可不应打破老人的梦——不,不是这样,他只是对祖父感到恐惧。祖父看起来衰朽无力,像火燃尽后的残灰,但永远不知道里面什么时候会迸出红热的火星。已经被火星灼烫过一次的人,不会再冒险去靠近。于是他改看华美的壁饰(它们已经开始褪色)不再关心窗缝和雨水。
老者接下来的话语只能算是梦呓,或是讲述一个离奇的童话故事。但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灰白干枯的皮肤下也时时漾出回光返照的笑影。
后来,后来呀。
后来有那么一个夜晚,天上挂着大而白的月亮。他在雨林中独个儿走着,全然没注意周遭,只是看着天空。他那时很年轻,满脑子都想要一些世上没有的东西,他想要浦岛太郎的宝珠(不不,不是令青年变得老迈,而是让衰老的生物重返青春。老人努力做出解释的手势,宇津木德幸瞥见他脸上的迷狂。)他还想要……想要寻得神明和龙,想要探究世界的秘密,想要撕破包裹真理的绵纸。走了许久,他抬起头来望向格外显明的月亮,之后像召唤神降那般,用力地举起双臂,朝向天穹。
老虎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温热的呼吸触上他的喉咙。老虎的每一块肌肉都像是精密仪器的组成部分,身上的墨黑斑纹仿佛记载天机的碑文。他为近距离察觉到的美而瑟缩,望向老虎的眼瞳时,更是感到深切的震悚。但震悚的同时,也带来与其相等的愉悦。他的腿脚酸软,呼吸急促,脖子上被触及的皮肤隐隐跳痛。他已经独自在这片雨林里走了太久,他搞不明白里面生物的生活方式,它们也搞不懂他的。他说它们太无趣、太短视、只晓得逐利,总是过多地听从本能;它们说他太吵闹、太不切实际、每日看着云上的楼阁,却不晓得在老师那儿争取个留在德国的机会。
德国。少年无声地重复。雨林是德国还是日本?动物是当时的同僚亦或泛指的人群?那老虎……不过,又为什么要这样一字一句地指读老人的梦呓?或许这从开始便无法解释,或许这只是萎缩的脑造就的乱语。壁炉里的薪柴燃烧着,老者坐在被拉长的暗影里,停顿片晌,再度拿嘶哑的嗓子低声讲述。
宇津木蓝桐望向老虎的眼瞳,他看见宝石和冰,他看见冰块之下默默燃着的火,那团赤红的火光仿佛能连黑暗一并照成白昼,也引他眼中的火光燃得更旺。他们开始同行,白日共同穿梭在藤蔓、飘拂的絮状物与肥厚的绿叶间,晚上他看着月亮,老虎赤褐色的眼睛里也映着同样的暗银圆片。如果他走得太近,老虎会打个哈欠避开,他与老虎交谈,也时常得到冷淡的回应。但那团火焰、那轮圆月联系着他们,比一切语言和动作都更为可靠。他们走过嶙峋的石滩,将脚伸进清透的泉水,共同设下陷阱,捕捉到长有白翼的天使。这样的生活似乎会永久持续下去,充实、爽快,头脑饥渴而内心饱足,让他体感到自己确确实实活在世上。
直到有一天他醒来,身旁失去了老虎的踪迹。
此时他已经得到操控元素的力量,或者说,在生物的身体里埋下孢子。那些孢子极其细微,潜匿在土壤内部,随溪流四处游走,在草叶上留下难以辩识的白尘,再安置于吃下药草、痛饮净水的肚腹之中。昆虫的足踩过青涩的花苞,眼镜猴的爪掌探入白蚁的洞穴。过了许多日,他能够让花朵按自己的心意开放合拢,让蛞蝓、行军蚁和小巧的蜥蜴探索地面,他让这片雨林告诉他老虎的行踪,假以时日,新鲜的捕猎痕迹呈现在他的眼下。
那个夜晚,天上挂着银白的圆月。夜来香和海芋展开花瓣,树蛙和不知名的草虫都在鸣叫。
他走近老虎,对方并未离开。只是与他在微微冒着蒸汽的叶毯上相互对视,眼神交会片刻,他已经再也读不懂那双眼睛里的事物。那时他意识到,他以为他明白老虎在想什么,但是他并不明白,从来没有真正地明白。然后老虎舒展腰肢,用柔软的爪掌悄无声息地离去,令人迷惑的赤褐眼瞳中仍旧映着暗银色的圆片,像他们初见时一样。
老者的音量在中段便开始提高,故事的结尾出现许多咳嗽和破音。紧接着他试图站起身来,细瘦的两腿早已无法承担上身的重量,但他挣扎着,努力前倾,想要扳直佝偻多年的脊骨。身体剧烈地往复摇晃,墙壁上也舞动着狂乱的黑影,眼看就要摔倒在地,摇铃叫家仆不可能来得及了。宇津木德幸在原地凝固片刻,然后快走过去,用自己的后背支撑起祖父的躯干。老人的面孔多年来第一次离他如此之近,令他感觉心脏和肺被不知名的巨手揉成了一团。
那张脸因着方才的挣扎扭曲变形,表情可以称作狰狞,但又夹杂着些许的期盼。松垮无力的手圈住他的上臂,那双沉陷在青黑色眼袋里的,凹陷下去的细长眼睛,紧紧盯住他的眼睛。宇津木德幸感到寒意从接触点渗进身体,他无法挣脱,也无法挪步,将老者放回柔软的扶手椅内。宇津木蓝桐望进他的眼睛许久,似是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像握着糖果的孩童一样快活地笑了。
管家听见椅子翻倒发出的动静,连说着失礼打开门跑进屋内。他把安静下来的祖父移交给平沙,对方的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他微笑着重复自己没事,道过晚安后关上木门。走出祖父房间所在的那条长廊,他仍然能在眼前看到祖父的眼神。狂喜与激烈的遗憾交相混杂,老人挣扎着伸出手,想要抓握住半空中的什么事物。不再是以往他看过许多次的,空虚的、沉在暗影里的、黑洞一样的……那双眼睛刚才露出的是冰锥般欲将人刺穿的眼神。但是,脸上的笑容又那么地快活,简直像是幼时看到的祖父。
宇津木德幸回到屋内,开亮罩着丝绸灯罩的台灯。房间的四角已被棉纱般的蜘蛛网占据,平沙越来越老了,父亲又不会出钱雇佣更多的人手。昏昏然的黄光下,四壁间暗影幢幢,他坐在被团上,听风声呼啸,雨水抽打着这座房子。
祖父不像喜爱童话故事的类型,但他听到的童话绝大部分出自对方的口中。
祖父从未对家人投注精力,他极少谈起已逝的祖母,对父亲戏谑而轻蔑,眼睛掠过他的长兄和妹妹就像掠过院子里的树,或许他盯着树看的时间还多上那么一些。三四岁时祖父曾经给哥哥和他教过数学,那时候祖父的脑子还很锐利,即便是药厂动辄六位数的收益计算,也从不借助工具。宇津木德幸曾抱着靠垫偷眼去看,看到双手拿着材料的父亲脸上敬畏与苦痛混合的表情。哥哥算错几次,祖父的眼神便不耐起来,小孩子开始焦急和内疚,不停搓揉着眼前的橡皮,可越是想做好,算错的就越多。最后祖父只给他纠正错题,完全无视递来答案的哥哥,他在哥哥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上,头次看到了白纸黑字的恨意。祖父从未爱过他们,他们也将他当作累赘。
但祖父曾不止一次地将他抱在膝上,并非告知他如何计算、如何应用,也不跟他传授制药的秘方,让他成为自己的继承者(父亲始终想得知这个,总对默然摇头的他露出满脸的怀疑,只需做一次骗子,就永远都是骗子)只是拿吟诵诗歌的语调,讲述许多经典童话和但丁的冒险谭,这事不该发生在这个家族中,不该发生在待人严酷的老者身上,可那些柔和的词语注入他的耳朵,令他不止一次妄图相信:祖父是爱他的。
祖父不在意他算错多少题目,考试成绩是好是坏;也不在意他会不会拉提琴,与人打交道的能力如何。他不知这份无条件的爱意自何而来,也从不敢发问。祖父把全部的注意和感情都给了最无用的孙辈,但那是什么样的爱啊,只要多看几次对方眼底迸出的狂喜,便能确信老者爱的更像是某个象征,而非面前的孩童。宇津木德幸同祖父一样,知道的仅是和恐怖混杂的爱,是面对随时可能咬嚼吞噬他的怪物,因为对方将要跌倒而赶去扶起,对其他人则怀着同等的冷漠——这天以前,他从未看见祖父露出过崇拜和迷恋的神情。
之后他又按时来过几次,下一年的五月,父亲告诉他要为升学着想,他便停下例行的探望,专心念书。因为考试失利,父亲没有让他去向祖父汇报,何况祖父已经认不出人了。十八岁那年,他从电话里听到祖父的死讯。与预料中的不同,他并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当晚也并未失眠,只是做梦。他梦见白而大的月亮,梦见消失在黑暗中的老虎,他不去追,老虎直到最后也没有回头。他醒来,坐在硬邦邦的床铺上,直到听出闹钟的铃声。
十天,五年,十年,三十七年。大司教的工作足够繁忙,往事之尘偶有浮起,也迅速被新注入的水流击沉。他收到聪果的来信,与以往的笔调截然不同,以前她总安然地讲述在加拿大的家庭生活,讲述自己新开的演奏会、教出的学生,拿快活的语气写菜园里新熟的小番茄和巨大的南瓜,如果他没记混,这次的主角就是曾经抱着巨大南瓜摔倒在台阶上,把自己摔成头戴南瓜的万圣节吉祥物的那个小孩。时间流逝得真快,他苦笑着想,转眼间跌跌绊绊学步的孩子也到了上大学的年纪。
从小学习小提琴和钢琴,一帆风顺地考进茱莉亚音乐学院。然后认识了些狐朋狗友,离家出走,去日本组了个摇滚乐队,并跟母亲说“我终于找到了真正的音乐!”
怎么会这样呢,聪果一遍遍写下,怎么会这样呢。最后她欲言又止,像以往那样过度谨慎地讲道:德幸先生,你或许明白他,如果您愿意去做,请试着劝他回头。
如果他给侄儿作出劝告,要说些什么?好好学习、不要辜负母亲的期许、做个成功的音乐家?作为从未见面的舅舅,这种背书又有多大的效力?还有什么能说的呢。你知道吗,我年轻时,也曾在雨林中见过老虎……
那时候天上挂着月亮吗?或许是明晃晃的银白的月亮,因为月光照在脚边的血泊上,让人看得到它怎样慢慢凝固。他坐在那里,上身保持不动,好不惊扰对方的沉眠。为了提神,几天里他始终揣着一包薄荷糖,它还在那里,只是塑封袋被沾血的衣服濡得透湿,他掏出来,一颗颗吃下去。糖渐渐融化,露出气泡碎裂后的尖角,随着舌头的抵压,将他的上颚划破,他就着腥咸的铁锈味,靠薄荷的凉意来压抑心脏的跃动。那时候他想,祖父,祖父,我明白了。
事实上他不明白。人不能仅靠那一瞬的跃动来理解祖父,就像他并不理解和他在相同年龄出走的侄儿。船沿着相似的轨迹航行,却是在不同的海里。不像祖父,没有真正的疯癫承托住他,没有萎缩的脑来做他的免罪牌,但他也许可以写一封信,或是更有效率的电邮,讲述一个颠三倒四的宗教故事,最后被年轻人满脸疑惑地移入垃圾桶。
他想着,脸上露出几丝笑意。榎本司教刚把巨大的行李塞进后备厢,喘着气坐上副驾,嫌恶地瞪他一眼,说:“你这笑好恶心。”他报以更加快活的微笑,在滂沱大雨中启动了前往东京的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