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捡到了血糊糊的大叔!

15岁的鸟在墓地捡到了终战后的宇津木德幸。

  初鸟创,十五岁,正看着昨天的新闻重播吃牛奶里的可可甜麦圈。越南,LSD,共产主义公社,主持人一会儿慷慨激昂,一会儿频频感叹一代不如一代。他以同等的专注度面无表情看下去,看到半途,电视和灯同时啪嗒熄了。他坐在黎明的薄暗中,继续把甜麦圈一勺勺吃完。吃完以后他把碗洗掉,换好出门穿的衣服,决定像圣经上常有的那样,去掉过多的思虑,略微闭上两眼,让双脚给自己带路。

  今天他的脚也尽挑熟悉的路走,一刻钟以后,他已经站在雾气笼罩的墓地前。他父母的墓在这里,有时候他会在墓碑前放束花,正当他想着要不要催开墓地附近的野花时,透过雾气织成的厚重的白幕,他看见一片类似人形的黑影。之所以说“类似”,是因为作为人类来说,不正常的凹陷和凸出的棱角都太多了,它跪坐在,或者说瘫软在,墓碑前,倚靠着墓碑,一动不动。

  初鸟创从不惧怕,无论是心怀恶念的人类,还是形状奇异、习性未知的生物。神会给好的奖赏,予走上邪路者惩罚,这一切将会通过他的手实现。他张开手,弯曲那些纤细的手指,再伸直,再弯曲,等他觉得已经准备好,便把它们松松握成拳,踏进白雾中。雾气太过浓重,他既看不到脚下的花草,也看不见自己的手指。但他只管向前,因为神会指引义人路途,他不恐惧黑暗,也不恐惧浓雾。

  他看到一个人形,戳出边缘的应当是断骨,再往前,他看到了像过熟的李子一样绽裂的头颅,血在那件紫色的神父袍上结成大块大块的痂,像干旱的土地,同时还有深黑柏油状的东西沾在上面。小股的红色泉水不住地从裂隙中涌出,脑浆也时不时啪嗒滑落。他父母的墓碑被弄脏了,他们都不喜欢血,也不喜欢污秽。他打算上前叫男人挪开,他可以叫急救车,或者,或许,他可以给对方一个奇迹,让对方恢复健康。

  他踏出第一步的时候,男人猛然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灰眼睛,让人想起岩石或者被弄脏的雪。那双眼睛没有焦点,他怀疑对方是否已经丧失视力。他从男人的脸上读出悲伤、怀恋和深深的痛苦,然后这些都被猛烈的喜悦所同化,对方以他意想不到的力气扑向他,先是抱住他的脖子,接着似乎意识到不妥,又改成后背。血把初鸟的衣服弄脏了,白色的衬衫领口染上了血掌印。这个男人实在抱得太紧,仿佛贪婪的窃贼——不,仿佛饥荒中的农妇抱紧自己唯一的食粮,初鸟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咯吱作响,他闻到浓烈的血腥味,和一点火焰的味道。这个男人像在沼泽中挣扎的人一样张开口,用吞下了泥浆般模糊不清的嗓音对他说着什么,星、救世主、至高天,创,“吃下我吧,吃下我然后活下去……”

  初鸟并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走投无路的信徒他见过很多,但男人有些地方与他们不同。而且,对方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他没有问这个问题,他的直觉,或者神的指引,都对他发出警报:所得到的不会是他所期望的答案。于是他只是推开男人,却被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了手,对方手骨的断茬刺破了他的掌心,营造出圣伤一样的伤口。他把伤口展示给男人看,说:“你弄疼我了。”男人真就停止了一切动作,那双笼罩雾气的灰眼睛半开着望向前方。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似乎因为他在这里而安心,这也给初鸟省了压制住挣扎的男人的力气。

  小孩子要拖动成年男性并不容易,哪怕是初鸟这样拥有奇迹之力的小孩,他首先试了试用两手拽住内搭的高领,但或许是因为被火烧过的缘故,它们相当轻易地撕破了。然后他拉住对方的胳膊,听见骨肉离断的声音,就像开汽水瓶似的“啵”一声,然后更大量的血和黑色的柏油状物质便喷薄而出,不禁让他开始思考人体究竟能容纳多少血。有这个前车之鉴,他也不好去拉对方的腿或者脑袋,他只能绕到背后,抓住对方的双肩,使力往前拖行。或许是因为他贴得太近,男人终于安静了些,他翘来翘去的头发在对方脸上掠过,男人没有打喷嚏也没有把它们撇开,初鸟读到喜悦和疯癫,和更深的:痛苦与满足。他不懂这个男人在想些什么,也暂时不知道把他送到哪,医院吗?他不觉得普通医生能治好这么严重的伤。福利院?收容所?男人可能很快就会死掉,男人曾经对他表现出一些依恋,综上所述,他或许应该把男人带回自己的房子。

  他一路拖着男人,一路留下血迹,这个时间路上还没有太多行人,但也引来了不少侧目。有人上前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的父亲看上去急需治疗,他只是摇头、沉默,往前走直到那个好心人终于闭嘴。到房门前的时候,他先看一眼有没有西奥多回来的迹象,门没被锁上,鞋架上没有皮鞋,这很好,他不会得到“你又在乱捡东西了吗,初鸟?”,也不会得到无奈的叹气和讥讽的笑容。他把男人拖进房子,今天是阴天,房里阴森得像个洞窟,西奥多有时会忘记交电费,但这也没什么,神的光辉照耀着他,他不需要灯,也不需要蜡烛。

  他不会生病,受伤也会很快自愈,那个小丑也一样,所以屋里没有医疗包,也没有简单的纱布和创可贴。他把男人捺在沙发上,拿坐垫把头垫高,然后拿来枕巾,缠在流血的地方。有些骨头已经成为了碎片,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能让枯树开花、能治愈瞎子和麻风病人,但他的奇迹对男人无效,继父母被枪杀之后,他头一次感到迷茫。所谓信者得救,他需要男人相信神。他对男人宣讲信徒的道义和神的恩泽,而男人只是略微抬头,用那张不成形的脸对他微笑,然后用被毁坏了的嗓音对他说:“我可是个大罪人哪,创。”

  只要诚心悔罪,哪怕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神都会原谅你的。初鸟对男人这么说,然后拿来了带着耶稣苦像的十字架,他把圣水抹在对方额上,说:“你的罪已经消去。”他把十字架伸到男人嘴唇边,让男人亲吻十字架,男人只是拉扯出那幅似笑非笑的表情,摇头,在他把十字架贴上去的时候转开了脸。他穿着神父的紫袍,行为却像个不信者那样,但无论信与不信,每个人都是兄弟姊妹。他想起西奥多的脸,略微皱起眉头,随即便令其消失。眼前的男人看着他,叹气,初鸟讨厌这种行为。

  刚才回家去的路程比平常曲折,男人照他的身高来说实在太轻了,简直像副骨架,或者骷髅,那些突出的骨头硌得初鸟生疼,可他得随时注意着不把人家的胳膊腿或者脑袋拽得脱落。他停下来休息,而男人看向道路两旁的金属雕像,他们的脸孔和动作都不让人喜悦,就像拿金属在活人身上浇铸成的。而且那金属不是金银铜铁,是铅。

  男人盯着它们许久,初鸟也懂得在别人欣赏艺术的时候不毁坏气氛,所以他只是在一旁站着,随时准备搀扶男人,而男人每经过一座雕像,就会说出一个日文名字。男人从雕像的缝隙往里看,如果只是金属,应该是空心的;如果是人,那应该只能看到暗红的肉与暗黄的脂肪,男人不打算作出解释,他也随对方去做无用功。

  男人并不悲伤,也不愤怒,他就只是平淡地看着路边的塑像,依次说出他们的名字。就好像通晓野花的人在散步时会:这是薰衣草、这是糖枫、这是婆婆纳……很有趣吧?初鸟的母亲这时总是会笑着说,感谢上帝赐给我们如此丰富多彩的世界。而在初鸟看着雕塑发呆的之后,他父母的名字被低哑而冷静地念出来,这让他的头脑不堪重负。他让男人闭嘴,带着自己都没有想象到的怒意,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又让他感觉更加愤怒。男人注意到他的愤怒,闭上了嘴,仅仅用那双应该失去视力的眼睛看着它们。

  现在他把男人连带衣服放进浴缸,电停了,但水还没停,他开大花洒冲刷男人,血顺着水流下来,让浴缸变成一汪血池。那些柏油似的物质冲不掉,它们和男人仿佛一体,他也就不管它们,拿来自己平时用的浴液和护发素。他细致地搓洗,注意不碰到伤口,但男人从头到脚都满布伤口,多少还是会碰到,男人并不嘶嘶吸气,或者呼痛,只是安静地任他擦洗,血痂差不多都融开之后,他找来西奥多的衣服,让对方穿上。

  很快浅色的衣服便染上血渍,但这不关他的事,男人走过的路上全是血脚印,这个他回头会处理。他把男人按在沙发上,而对方微笑着询问他要不要热可可,他不太情愿地点头,男人便轻车熟路地从柜子里找出可可粉和牛奶,用热水兑上矿泉水以确保水温刚好。他得到一杯温热但不烫人的热可可,甜度也正好是他喜欢的,并且没有任何结块,他自己和西奥多都冲不出来。这很可疑,他望着在沙发上重新坐好的男人,想:一个普通人真的可以在这种伤势下活动吗?

  既然男人已经坐下,那下面就是盘问时间,他捧着热可可,坐在男人旁边,男人伸手想帮他打理一下头发,中途又像想到什么一样叹口气收了回去,接着笑了笑,摇摇头,手还是放上了他的脑袋。男人给他压平乱翘的头发,解开打结的部分,然后拿较少血的手指给他梳通。途中他知道男人叫宇津木德幸,知道对方在某个研究所工作,这就是他能问出的全部。宇津木虽然不会像那个小丑一样事事都说“Under the rose.”但在不想回答的时候只是微笑,偶尔歪歪头,说:“是这样吗。”或者“原来是这样啊。”初鸟从他身上问不出更多东西,包括那些塑像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宇津木这样说。)这个男人像反光镜,或者回音壁,他停止问询之后,他们无话可说,他和对方共同坐在像洞窟或者野兽巢穴一样的房间里,他偶尔啜饮一口热可可。

  他也曾与西奥多问起些事情,对方一般只是说“这是秘密”,但当他问起那副耳坠的时候,西奥多朝他微笑,然后大笑,对方明明在笑,他却感受到辨认不清的复杂情绪。这个男人虽然不会大笑,但他的神态和话语都让他想起那个小丑。于是他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你和西奥多很像呢。”

  宇津木挠了挠头,然后用那双灰眼睛看着他,似乎有些为难,“哦呀,我和顾……西奥多先生很像吗?”

  这个男人认识西奥多,是他的友人、利益相关者,或许是约炮对象。西奥多的友人不是他的友人,他问男人是不是西奥多的朋友时,得到的只是:“该怎么说呢……”

  初鸟不喜欢这个男人,对方让他感觉被拿捏了,微笑和话语都是武器,而对方显然使用得太好。或许应该打开灯,老是在黑暗里待着……虽然他不在意,但总还是有些不得劲。

  就像看出了他的心思一样,宇津木向他讨要一顶帽子,为了防止男人逃跑,他和男人一起出门。那些奇怪的雕塑不再出现,但有些写着至高天研究所的传单,说招募被试,或者出卖内脏就能得到巨额的奖金。他把这些传单踢到一边,让自己只留心旁边的人。这个人好高,能把他完全地笼罩住,对方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每次都弯下腰和他对话,尽管这会让血渍浸染得更厉害。路人都看着他们俩,但不再有人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这让他松了口气。到服务大厅的时候,他说出地址,而男人先是掏出日币,接下来很快就变成了美元。魔术师?还是他和西奥多的同胞?他再次询问男人,男人只是微笑:您知道吗,日常生活和梦的界限并不是那么分明,有时候人会做梦,哪怕是在临死前的千分之一秒里。您是我的梦吗?还是我是您的梦?无论怎样,感谢您的出现。喜欢还是讨厌?这个我可不知道,不过,不过啊,我从来都不怨恨您。

  还是那样的微笑,还是那样温和的语气,他看着男人像魔术师一样从口袋里掏钱交了电费,回那间屋子的路上,男人问他:“我可以牵您的手吗?”男人说话做事都很老练,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像个初次学习讲话的婴儿似的磕磕绊绊,初鸟不喜欢这个男人,但如果别人需要他的手,他自然会给予。对方的手很冷,指甲剪得很短,修得非常整齐,基本上没有脂肪,像蒙着一层皮的骷髅。令人惊讶的是,手上的伤这么快就愈合了。初鸟仰起头来看着对方,说:“你果然和我是一样的。”

  男人并不回答,只是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昼与夜分开了。初鸟打开开关,屋里顿时灯火通明,他稍稍眯起眼睛,不让它们被光刺痛。他闻到了西奥多的烟味和香水味,厌恶地皱起鼻子,而西奥多似乎有点惊讶,他把烟放下,说:“初鸟,你又在乱捡东西啦。这次是什么?”

  他还没有开口,旁边的男人就对西奥多说了您好,西奥多把烟按熄,笑着说:“哎呀,这倒是新鲜事!不过沙发不能要了呢,换套新的吧?”

  顾问、帮助、至高天研究所,西奥多兴致勃勃地倾听和回复,而宇津木好像在抑制着什么,他俩说起话来好像在打哑谜,而初鸟是唯一听不懂的,他感到焦躁。宇津木反复地道歉,关于一架失事的飞机,而西奥多摊开双手,说:“我不就在这里吗?要不要摸摸看?你眼前的确实是个大活人!”初鸟对这句话翻了个白眼,被西奥多捕捉到了,朝他眨了眨一边的眼睛。

  这太好了,很不寻常,他没想到。宇津木这样说,如果真的有神,为什么给他这种罪人……是因为他被最重要的人背叛了吗?尽管那愿望怎么想都不可能实现?这里不是天国也不是地狱……那就是炼狱咯,西奥多说。挺好的,你多照顾照顾初鸟吧,平时他也没人说话。“我不需要有人说话,尤其是不需要你说话。”西奥多耸了耸肩,说:“哎呀,孩子叛逆期该怎么办呢。”

  “总之我先走了,相处愉快!”西奥多朝他们挥了挥手,毫不拖泥带水地走出去关上了门。

  他们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初鸟摸到黏糊糊又温热的血渍,思考对方衣服底下戳出来的是什么形状,人能在被开膛破肚的情况下生存吗?他要宇津木脱下衣服给他看看,他看见不再流血的巨大创口,他摸了摸对方湿润的肝脏,把肠子尽量塞回去。宇津木在脸红,神情比刚开始还要更加喜悦,初鸟不知道他在快活什么,顺手把一根断掉的肋骨从肺里拔出来,然后给对方罩上毛毯。

  我来给你做终傅圣事吧,初鸟再次这样说。他准备好橄榄油,抹上对方不知是因为喜悦还是高热变红的额头,他说着该说的言辞,执行该做的步骤。不知道电对这个男人管不管用?如果宇津木太过让他反感,他不介意在浴缸里接些电线,但现在一切都还可以,所以他只是站在那里,以一个近似拥抱的姿势给对方涂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