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万块田野与非符号化的生活

2019-02-28 03:26:12

乘长途火车迁徙,下午时分,正好经江汉平原入四川盆地,沿水流走向逆势而行。

往外看去,十分钟不到,便能看见窗外的田野换了新样;不需多时,就明白它们在渐渐丰润起来。

这让我着迷,于是放下闲书盯着窗外瞧;瞧了两三小时,直到天黑不得不停下。

起初,能看到一大片平整的田垄,还未褪去冬季的萧条,广袤的灰褐色土地上覆着一片片灰黄的憔悴作物,仅有两三块新绿及嫩黄落入眼中,点缀了春色。

然后是山;不,只能叫丘陵。那些从地上缓缓升起,向周围温顺延伸的小丘,软糯可爱,山上矮矮的地面植被,像块灰黄的小毯子盖在身上。这些小丘一如大地脸上的雀斑。

田垄在小丘之间,村落在田垄之间。村落集中地落在田垄的一隅,通常是靠水的那侧,无论明水暗水。两层的小楼房整齐划一地分布着,坐北朝南。

可以猜想这里人们的生活:因田地多而易管理,较为富裕;视野开阔,于是心境平和;景色单调,言谈便偏少;邻里紧密,少有孤独感,可能有封建思想较重之憾。

这里的人们,也许对“自古逢秋悲寂寥”有着更直觉的感知。

再往后,是山丘渐渐高耸,田垄越来越细碎,生长着的作物变多,而村落从齐整到零落的过程。

第一个明显的变化,是从屋顶开始的。在路过一大片荒野之后,新冒出来的二层小楼房上,加盖了红瓦铺就的屋顶,从平顶变成了尖顶。

尖顶显然是水分的象征,唯有时常降雨的地区,才会需要两边垂下的屋顶。

但红瓦也不可忽视——典型的徽式建筑使用黑瓦屋顶,清一色的红瓦,与清一色的黑瓦,是单纯审美选择的可能很小。我猜测,大概当地日照还算充足,不需过多吸热。

第二个变化,是树。迎面新来的小丘上立起了第一株松树,虽只有三米来高,在一片低矮的植被中突兀站着,却特别显眼;直柄伞状的树冠紧贴树身,像个小标兵。

在它之后,数百米开外,一棵棵松树三五成群,零零落落地分布在荒野中。如一群先锋,一群嬉皮,一群奔走在路上的传令人,呼告着树的到来。

啊,忘记说了,山色也从灰黄,渐染为深绿;但还没有嫩绿、嫩黄出现,那属于更丰沛的地区。

第三个变化是田。众所周知,梯田是山区农耕生活的标准配置。于是对田,反而有些无话可说。只需想象一望无垠、横平竖直的田垄,开始有了层次与曲折,依山势而建即可。

路也值得一提。“农村户户通”工程将路统一拓宽、平整、改造为硬化水泥路。在平原地区不觉,当地势愈加起伏,白色的水泥路绕在山间、沟通楼房,就很是显眼。

这里的人们生活情景自然有了一些变化——多了些景色,多了分距离。

虽然如此,变化仍在积累;在见到江水之前,这都不算什么大事。

这片江水是翠绿色的,翡翠般的绿,浑然一体,宽阔的水面泛着微波,在两岸深绿山色的拱卫之下,流转出深山自珍的艳色。

没有信号,无从得知它的芳名。但搜索揣测之下,估计应是㵲水。

铁路建设显然会避开山川河流,所以这样秀美的江,只见了两三面,让人念念不忘。

过了江,眼前的风物就越发丰润。

树是最不声不响,又最会生活的物种。在松树之外,越来越多的树种到来、扎根、生长,在自然容许它们生长的限度中发挥。

树和山一起生长;山愈高,树愈高。当山升起、远去,村落里的人们便有了可供遥望的苍山。

土壤是容易被人忘却的物质。它上面总是满的,野外没有光秃秃的土壤,村中更没有。但是仔细瞧瞧,就能发觉土壤也在变化,它上面的植被由灰黄转绿,它自己也在变色,由黯淡的灰褐色,渐渐明亮起来,成为肥沃的深褐色。

间或地,在这深褐色之中,又夹杂着一丝浅红褐色;这是四川盆地矿物质的作用。随着路途渐远,这浅红褐色的泥土将增多,甚至多到足够被开垦为田地;这浅红褐色将加深,甚至近乎于褪色的春联。

那时就能看到,一片碧绿的菜畦,种在红褐色的田垄上,整体处在梯田低处。色彩浓郁得将要溢出来。

梯田也能给人惊喜。在经过一大片坡度陡直、原本应成荒野的山峦时,蓦然见着一排排由山顶直下山底的小树,间距相等,层层叠叠,昂首挺胸地站着,颇似毕业典礼上拍集体照的学子。

我说:“这是茶树?”旁边的大姐立即纠正:“这是橘子树。”哦!没错!

果农们利用空间之精心,简直一绝。三颗小树在山顶一排,下面四颗小树一排,六棵小树一排……只想说,可可爱爱。

再回到人类的生活上来。这时候村庄再难成群结伴,初时,在山丘缓坡,还能聚起一片沿山而建的二层楼房。后来,楼房只有各自挑着零碎空地栖身,能聚起七八栋房子,都算阔绰。再后来,楼房不得不搬到山上——在前面的路上,只有坟冢会建在那里。

楼房,一直多见的是二层楼房,红瓦尖顶,也偶然有标新立异的蓝瓦。直至荒野中绽开一片片的新绿新黄,树木生长至三层楼高,红瓦才转为黑瓦。

但不多时,一层而多进的黑瓦砖房也出现了;出现在田地破碎的山间;只能由崎岖的小路通往外界;是贫穷的征兆。

大自然横刀立马,重峦叠嶂,隐天蔽日。人类目光所及,是苍山、深林、冷雨、蛇虫,是难于征服的世界;是自然崇拜的起源。

人知楚地以巫神文化闻名,也许不知道古蜀地亦信奉巫神。出土文物中,那些与中原截然不同的奇诡面具、青铜器,便是证明。当然,四川唐门使毒,苗族使蛊,这些泛文化的传说更能作证。

贫穷,迷信,孤独;然而与邻里疏离,与自然亲密,无形中存下了一笔精神财富——独立,桀骜,敬畏生命。

不说李白“扶摇直上九万里”,能写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陈子昂,也必定得是登高远眺的川人。

天色暗了下来,我不能再瞧。但是这短短两三小时内,一百万块数米开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已然给了我无限非符号化的生命体验。

现代人的生活是由大量精心编织的符号化信息组成的。互联网上的所有信息,视频、音乐、文字,都是符号化的;也就是说,看书、观影、刷社交网站,都是在接受符号化的(或者说,经人为选择的有目标意图的)信息。哪怕是纪录片,也必须有所取舍。

再扯远一句,每个人脑海中,都有自己的世界模型,并据以作为日常生活的指导。

这个模型相比周围人,更加失真时,便会让人觉得古怪甚至不满。涉及到社会生活时,更准确和更不准确的模型碰撞时尤甚;这也是为何在探讨社会问题时,总有既愤怒又无奈的情绪产生——你对话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其头脑中一整个既定的世界模型。

符号化信息与世界模型的关系在于,符号化是人为主导的,所以有被自身选择限制,愈沉溺,世界模型愈失真的危险。

但非符号化的信息,那些真实的田垄,真实的村落,真实流淌的碧水,由灰黄跃至丰盈的真实原野,都能成为世界模型中可信而珍贵的一部分。

安迪·沃霍尔曾制作过一个与椅子相关的艺术品:中间是一把真实的椅子,左边是这把椅子的照片,右边是对这把椅子的详细文字描述。

一把真实的椅子所蕴含的信息是其他两者的百万倍;一百万块真实的田野所给出的非符号化体验是书影音的百万倍。

凝视窗外,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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