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门】《一线成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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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校校庆的消息辗转到徐西临手上,已经差不多到预定日子了。

    时间是下午三点,徐西临从被子里爬出来,打着哈欠走向浴室,脚步还有几分虚浮。明亮的灯光当头闪耀,他睡意惺忪地靠在雪白的门上刷牙,上下眼皮恋恋不舍,单手摸手机不太方便,勉强斜斜觑一眼,眼前仍像蒙了层水雾似的看不清。徐西临擦干净满脸水终于感觉精神了,踏着吊儿郎当的步子,刚打开卧室门,窦寻的声音就响起来。

    “终于醒了?”他人也站起来,经过徐西临时长长睫毛垂下一扇阴影,平淡地瞟他一眼,“去坐好。”

    窦博士海外孤身生活多年没有磨练出炊火技能,唯一一次上手,结果十分的惊心动魄。幸而如今祖国外卖产业蓬勃发展,他这会儿只要从冰箱取成品出来加热就看上去很成样子,端到徐西临跟前能理直气壮地冒充衣食父母。

    徐西临老实等在餐桌边,喝过两口热汤,他一筷子往荤菜扎,感慨说:“刚才头晕的要命,还以为是被光晃得眼花,现在看来可能是饿的。”

    “一睡大半天,不饿才怪了。”窦寻从沙发那边茶几搬来原本用的电脑,坐到对面继续做事。

    不过半天而已,徐西临手机里攒了一串消息要回,吃一顿饭也安分不下来。虽然世界离了谁都能好好转,今天也算是放了个短假,他还是大略浏览一遍,挑挑拣拣地回一部分,再把能交给别人处理的果断推出去。

    有时筷子搁置久了,轻微的震动就从窦寻那头传来,徐西临要是没反应,玻璃桌底下窦寻的腿就撇他一下。忽视一次可以,徐西临没那个胆顶风作案,索性一鼓作气吃个干净。他摸着滚圆的肚子有些悔不当初,提起鹦鹉在不大不小的家里准备来回走两圈来消食。窦寻倒十分满意,收拾盘子端去厨房,洗盘子心情看起来比他写论文还好。

    徐西临没走两步又懒了,挪到沙发上寻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划开手机,消息界面顿在校庆那条,眼珠子盯着像是不会转了,修长的食指不住摩挲。

    他听到窦寻从厨房走出来,忽然问:“豆馅儿,礼拜六有事吗?”

    “说不准,可能要去学校呆着。”窦寻想了一下,“有事吗?”

    “不是什么大事,这周六我们学校校庆,本来想说叫你一起去看眼,看完了附近吃个饭。”徐西临轻快地说道,“一算毕业那么几年,趁母校光荣大家总得见个面聚一聚,感慨一下成功辛酸,谦虚一下幸福不幸福人生。”

    窦寻随意一指不远处被他抛下的灰鹦鹉,“我觉得带他一起去挺合适,这场合是不是都得炫一下孩子?”

    徐西临匪夷所思地看他一眼,“窦博士,你一下子走的有点远。”他正想挥挥手说算了,窦寻又说,“我不一定能去,调不过来的话接送还是可以的,校庆是不是要一整天?”

    “我就回去逛逛,中午走,也没必要待太久。”徐西临说完,注意力又回到手机上去了。

    北方天气偏干,秋天就燥的厉害,这时间的光照十分好,午后不再暴烈,只让人感到悠然。徐西临吃完就坐,坐累了就躺,百无聊赖地玩儿手机,渐渐又开始昏昏欲睡。

    如果徐西临的生活依然是过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状态,他能保持鸡血连轴转到把自己也饿的胃痛,宋连元在千里之外都不放心他的乱七八糟。多了个窦寻,徐西临就难免多了顾忌。

    窦寻现在不说什么重话,改做春风化雨的行动派。之前那回徐西临一恢复的差不多,窦寻就提着他领子赶去不知道什么时候预约的全套体检。检查完,徐西临还没什么,窦寻在一旁拧起眉,不说话,只上下打量他,看的他心里发毛,要问却问不出什么,听医生解释好好休息少喝酒之类,莫名就十分心虚。

    窦寻要的就是他心虚,找到金科玉律,无师自通了新型交流方式。徐西临平时忙,有时晚归是饭局喝多,有时不着家是沉迷加班,窦寻也不甩脸子,只把体检报告摆在显眼的地方,嘴上不咸不淡说我们谈谈。徐西临的怂深刻入骨,又隐秘地挺享受窦寻这副模样,老老实实答应社会性消失一两天,呆在家里睡的昏天暗地,也算是亡羊补牢。

    先前宋连元回北方和他们吃了顿饭,看看他弟又看他弟的男朋友,闹心的同时也不得不欣慰徐西临气色不错,不是一副油腔滑调底下半死不活的样子,于是心情十分复杂,梗着脖子谢了窦寻一句,走的时候身板僵硬。回去一路窦寻开车,平静的脸皮底下荡漾说不出的得意,徐西临偏过头望窗外后退的街景,不当心瞥到后视镜,发觉自己也勾着嘴角,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只觉得两个人都十分没眼看。

    但的确是高兴的。

    空荡的房子多了一个人渐渐变得像是一个家了,他们的日用品摆一起,衣服挂一起,随意混穿也不打紧,人的呼吸温暖了冰冷的木石,得过且过的日子在陪伴中存住了温度,真正成为万千人间烟火中的一份。徐西临曾经在骄阳暴烈的夏季感受浑身冰冷的酷寒,在阳光普照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个蒙住了眼狂奔的狂徒,他在生命的路上奔跑,意义只在奔跑而已,似乎并不太在意方向。窦寻让他停下,重新开始思考,他牵起他的手,无声地用动作告诉他,之后的路他们将一起前行。

    这是徐西临之前不敢想象的事。他将窦寻埋进心里,不仅没有安葬,不期然这颗按下的种子越扎越深,最终长成参天大树,阴翳不容拒绝地遮蔽他满身,让他一看到校庆的消息,又起了很久没想起的念头。

    校庆当日天气很不错,空气干爽,苍穹高阔,蓝的不太真实。徐西临下车时瞥了一眼,漫不经心想原来环保工程真的有点用,沙暴不再来,还归艳阳天。微风将一片杏黄的叶吹落他的肩,徐西临拨了拨,目光掠过鼓动的宣传招贴,莫名就有些感慨。

    徐西临现在还能想起许多高中的画面,比如他开小差被叫起来一旁奋笔疾书提醒的蔡敬,比如兴致勃勃兜售答案的老成,比如谁都看不上总冷着脸的窦寻,日子粘稠和缓,回想起来又惊奇,居然发生过那么多事。人一进大学,时间就自顾自开始了加速,人生的马达飞速狂转,见过的人、做过的事因为急速掠过而模糊进记忆,毕业没多久他就感觉忘了不少人。

    徐西临当年混个全校知名,联系方式丢光断了大半,和同寝、同学后来巧合或工作上接触才重新建交,同班聚会去过一两次,其实不大熟悉了。时隔许久又在当初的象牙塔再见,不说物是人非,各人着实变了不少。大多数都成了家,将素日格子间里的不满收进光鲜体面的衣衫,哪怕抱怨几句,也是很得体的,奔三年纪也算立业了。徐西临自己单干,隶属万恶的资本家一列,被开玩笑也不生气,反正场面话谁都不当真,大家寒暄过就一同去了礼堂。

    各校校庆都差不多,不外乎领导、老领导、知名校友讲话一类,徐西临前两年知道有个互联网新贵是他们校友,果不其然这次也来了。他在底下拍手,琢磨着未来可能的路子,给窦寻发了个消息,一晃眼就到了仪式结束。

    徐西临婉拒了聚餐,一时没得到回应,猜测他是在做什么事,就循着记忆往旧时上课的楼走。

    路上人头攒动,也许他们多年前曾经擦肩而过,也许在食堂里并肩坐,球场上分半场,课堂里前后排,现在打照面都只是陌生人。徐西临因为一张还没太多变化的脸得了几声招呼,心里倒惊奇起来了,原来他当年真的那么能蹦跶,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一下班就只想回小窝里瘫着。

    活动时候教学楼没什么人,徐西临心不在焉,直直要往里走,门口与一个女老师擦肩而过,看人家挺着个危险的大肚子,还刻意避了避。

    笃笃的脚步声在他背后停住,女声有些迟疑地唤:“徐西临?”

    徐西临一愣,扭过头,短暂的怔然过后露出一个笑来:“师姐好啊。”

    田妍留校做了讲师,工作婚姻都还算平顺,她没有说,是徐西临从她红润的脸色和上翘的嘴角看出来的,象牙塔里破事不少,能省心些当然是好事。他们其实也很久不见了,这回偶然遇上,心照不宣揭过当年心知肚明的试探,闲聊起来倒真是友善的师姐和讨喜的学弟,徐西临现在在搞大众关心的高端有机产品,田妍有个不可忽视的肚子在那儿,都是话题。

    说话间徐西临电话震了一下,他给田妍递了个歉然的眼神,接起来没两句感觉说不清,毕竟自己都分不清楚,索性分享了实时定位过去。

    田妍被他一副乖觉样逗笑了,“家里那位来接?”

    “他很近了,一下子找不到楼。”徐西临点头,“我早上赶着来的,就喝了点粥,等会儿直接出去吃饭。”

    “咱们都这年纪了,要注意养生啊。”田妍晃了晃手里泡着枸杞黄芪的保温杯,看他老实答应忍不住又笑了,“看来是有人治你了。”

    当年徐西临不要说带女朋友出来见面,都没几个人知道他有,私人生活在无尽的创业奔波中燃烧,基本可说没有。也是他天天忙的脚不沾地,没时间风花雪月,其实就那张脸和浑身的冲劲,招的女孩子可不少。

    田妍的意动过去那么多年早不算什么,这会儿是真的好奇。

    徐西临说的很近果然是很近,没两分钟就有车转过拐角驶来,田妍偏头问:“那辆?谈多久啦?”

    徐西临声音很温和,朝她笑了一下,“好多年了,虽然中间因为各种原因错过好久吧。”

    “感情不容易啊。”田妍感慨中看出了某种不易察觉的腼腆,这在徐西临身上可真是前所未见。她想了想,惊讶地问:“还是那个不太爱见人的姑娘?”

    徐西临眼角一弯,慢了一拍,也不需要说话了。

    车停在了近旁,深色车窗下移,驾驶座露出一张白皙清俊、五官深刻的脸,其他时候田妍能毫不犹豫和小姐妹说今天走路上看到了个帅哥,远超国男平均水准,这会儿却卡了壳——因为是男的。

    窦寻不知道他们的话题,只当徐西临在和认识的人寒暄,朝田妍颔首,然后说:“上车吧,吃饭去了。”

    田妍一瞬间就明白,为什么当年的徐西临说“她”不太爱见人了。

    这是个无伤大雅又至关重要的谎言,主语并不是姑娘。在同性恋还被归因为疾病的年代,他哪怕流露一点倾向,都要承受指指点点,更别提带人出来了,那不仅是个人情感的灾难,还会是社会身份的灾难。

    如何接受自己,如果面对世界,多少人在拉扯中粉身碎骨,又能有多少人坚持下来。哪怕不再是无可救药的疾病,生活中的偏见依然无处不在,也许只是从表面隐下去,石子一样沉在底下罢了。

    田妍叹了口气,挑眼看徐西临:“我看人家比你还拿的上台面,该不会是你不乐意放人吧?”不等他回答,又笑:“去吧,人家等急了,以后有机会再见啊。”

    徐西临坐上车,心口还有点跳,田妍若无其事的态度又让他安心,忍不住笑了一下。

    窦寻看了他一眼,从后视镜瞧远去的田妍,奇怪道:“说什么了那么高兴?”

    “那是我辅导员,聊点大学时候的蠢事。”徐西临叠起手靠在脑后,懒洋洋说,“走吧豆馅儿,饿死我了。”

    窦寻闻言认真去开车,徐西临微微偏头,目光成了画笔,描摹他高挺的鼻梁,瘦削的轮廓,长长的眼睫,薄而直的唇。

    徐西临闭上眼,简略的白描在一片黑暗里隐隐泛光。

    世人都走康庄大道,他们非要去寻隐匿的小路,挖掘那一道自苦的窄门。

    再窄,两个人一起也可以推开。

    心之所向闪烁辉光,照亮的那一道去路,自是他们独一无二的大道。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