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玑灵】《生来如此》

  • 原作向,过去的一位守火人
  • 首发2019/4/10,No.5,是到现在我还很喜欢的一篇
  • 《生来如此》

      圣戒凝结,点亮昏沉的黑暗,栖息于修长的手指。

      宝石坚硬明澈,平静天光下折一缕,直直射入了一双初生的眼。

      天下大安,世道承平,暴动的赤渊怨魂再次平复,南明守火人新一代族长正式出世。

      青年仔细端详身前一截骨。

      中空、森白、弧度优雅,惨然坠落躁动的赤渊土,凹陷陈旧的坑洼。他大不敬地一弹指,敲击似响起啼血泣鸣,刺耳伤怀,难怪要落一个充满戾气的“封”字,实在不忍多听。

      此时那骨头骤然升温,仿佛隔着封印汲取来火焰,烤干了近旁泥土,毕剥作响,生生蜷曲烧融化消了骨骼的形状,成为圆润的什么东西,乍一看还有点像釉。

      青年狭长的凤眸冷意渐盛,霜寒四溢犹如大雪封原,鲜明的眉目呼啸风霜刀剑也比不过的冷冽。

      那是一种奇异的表情,肃极穆极,不该出现在这张洒满朝气的面容之上,又似乎再合适也没有,依凭血液传承的古老传统,将妖异的冶艳与古怪的神性刻满年轻的皮囊。

      目色尽头,那一点几不可见的小痣忽而扬起,跃过浓密的长睫,他不由大笑,无忧无虑的眉眼甚至还是天真的,不管不顾地将一切抛在脑后,好似一柄无鞘的利剑,随意指向,三尺秋水锋利无当。

      他无所挂心,无一上心,满脑子只想跨进万丈红尘打滚,自由自在极了,也的确合该自由自在。

      南明守火人这祖传地界寒碜空旷,寻个鬼影子都难,来来去去只几个灵智半开的旧物,哪有半个东西有资格有能力管唯一的族人与族长?

      哪怕传承明晰的记忆,指引如何担负镇压赤渊的重责,他也十分无所谓,随手就抛了那枚骨珠——

      “如今天下太平啊,老祖宗,咱把什么破赤渊忘了吧。”

      族长又怎么样,上头死光,他光棍一个,要名声传统做什么。

      这一支全都被天大的责任感荼毒傻了,以身殉赤渊做的无比顺手,代代死的清楚明白。他去祭坛挖两捧土预备外出带走,一溜十三个墓碑整整齐齐,明晃晃告知他未来是绝路一条。

      凭什么?

      爱谁守谁守!

      生于赤渊已经很倒霉,万鬼嚎哭,怨恨跗骨,他沐浴挥发的鲜血与败落的喧嚣,听尽皮肉底下流淌的暴烈尖啸,这才艰难降生。

      他生在了上一代的骨头上,又历经多年与怨魂拉锯不休的争夺,方才戴上象征安定的戒指,得以拥有出入来去的自由。

      要他效仿先辈生殉,那是一万个门儿都没有。

      前代,前前代,几代祖宗竟连名字都没留一个,他翻了几圈遗物,什么千妖图谱,各类新旧不一的灵器,翻到最后,居然堆着不少蝴蝶灯。

      年代最久远的木头快腐朽了,每一盏上头都有字,“灵渊”、“彤”或是一起,越新的蝴蝶越栩栩如生,名字却都刻的很不好。

      杂乱的刀痕透着一股子让人肝颤的狠劲,说不出是怀着恨,还是爱,颤抖起来刻刀刮骨,削过皮肉,嵌进了木头,更想钉入心里。

      只怕忘却。

      这是哪位祖上?还是个情种。

      新族长很不讲究,决定霸占其中一个,自名为“彤”。

      按说“灵渊”出现的多一些,当是心上人的名字了,可两个字滚过舌尖就让他喉腔发苦,难以名状的感情咽下去,穿膛挖肚,锥子一样密集地凿那颗生嫩的心。

      彤怒从心起,手掌一掀,退魔真火喷涌而出,索性烧个干净,乱七八糟的焦黑残渣正与那千年祭坛相衬。

      他束起长发,决然入世,一去就是许多年。

      九座墓碑静静矗立,像悄声累叠的诅咒,又像沉寂的慈悲的叹息。

      去吧,孩子。

      天高海阔,翱翔万里。

      梦回时分那人衣袂翻飞记忆中的星火,你忘不了,摆脱不了。

      赤渊会一直在,在你的灵魂不经意回眸的每一个风洞里熊熊燃烧。

      *

      太平年间顶替人身份不容易,真操作起来倒也不太难。生老病死寻常事,障眼法一使,日转星移模糊了本相,鸠占鹊巢的人登堂入室也不作怪。

      彤生就一副叫人移不开眼的好皮相,长眉斜飞凤眸微挑,是一种颇为艳丽的英俊,再小一些恐怕雌雄莫辨,幸而已是二十出头的青年,身姿高挑,骨肉匀亭,些微残余的单薄平添飞扬的少年意气。

      有这一张脸,他说话旁人都能更信三分。民间“大师”虽显得面嫩,但这行不以常理判断,外貌做不得数,乃至性别也做不得数,本事便能讲价。他惯使小铜钱,对付大部分也够了,偶尔碰到不长眼想吞他进补的,才祭出脊背里温养的本命剑,立斩于寒光下,一个不留。

      大场面毕竟少,要么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彤最初宰人还会有点良心不安,不由自主露怯,活久了脸皮厚了,面不改色狮子大开口没半点负担。

      前辈们大概因出身偏远不懂人情世故吃了亏,记忆里颇有不少格言警句,可惜彤初入人世时,即便牢记提醒,真碰到也手忙脚乱。

      任你法术高强舞刀弄剑又怎样,没见识的妖怪该被坑还是被坑,吃多了几次危及性命的亏,天生血热的自在鸟雀也学会在舒展羽翼时谨慎几分。

      短寿的人族画皮鬼似的认不真切,一张脸哭笑喜乐全没个准数,十二组骨头保护的心多么脆弱,柔软地挤压去四肢百骸的,可以是鲜红的血,可以是乌墨的毒。

      彤学着嬉笑怒骂,学着故作玄虚,学着闻声知意。他顶人身份做浪荡的大少爷,人间烟火里吃喝玩乐不亦乐乎,像一只出笼的囚鸟,上辈子被圈禁太久,这辈子拼了命享受,想要个补偿。

      他的心生在胸腔正中。

      沉重的赤渊孕育了他,记忆盘根错节,深深扎根初生的懵懂与永世难忘的饥饿。他能比人还像人,但注定徒劳,没法做个人。

      世道安康,守火人出世。

      世道纷乱,守火人生殉。

      好没道理。

      *

      圣戒开裂的突如其来,彤彼时正在帝都。

      千年古都巍峨耸立,高阔城郭和极其古早的记忆里似乎没什么不同。可惜此朝早非齐,国姓早非盛,多少兴衰转眼中,湮灭不过弹指间。

      中土国运千回百转,西北西南叫外族洗劫,议和后就当揭过。朝廷正朔在帝都争斗不休,再远些幕府藩镇既想将彼此生吞活剥,又得防着对方请朝廷旗帜自个儿出师无名。

      百年间,彤天南地北跑,什么都听——山民说天,农人说地,学生清客辩词让人昏昏欲睡,当兵的话不多说直接打,开口骂人之外就是抢辎重。他是认字的,可惜不学无术,也就一笔字莫名其妙没练过意外还算不错,平时成天茶馆里听故事磕瓜子,袖子里卷点传奇话本子,佐以不知真假的宫廷秘辛,日子过的津津有味。

      他爱笑,人好看,活泼大方,谁都乐意亲近,心火上涌时却觉得天上地下孤独一人,再笑不出来,脸色沉的能滴出水。

      兵燹已生,战乱一地未平一地又起,赤渊气息翻涌,它是最精妙的傀儡师,远在千里之外,也叫不甘的游子动身返回。

      百年未归,祭坛土积了厚厚一层,彤绞尽脑汁回忆术法,符咒使劲地画,也不晓得有没有加固作用,走出祭坛浑身上下像被车辙碾过一遍似的,步履踉跄虚浮。

      他经过一溜墓碑,觉得有点气喘,随意摸一把支撑,却没料到指上圣火戒出了问题,声响不大,却吓他一跳。

      抚摸时才会显形的宝石蜿蜒一道细细的伤疤,黯淡几分,不再鲜亮如初。

      彤看清的一瞬间,好像被一柄铁钩扯开心头某道从未察觉的豁口,填塞进了什么冰冷的东西。他的目光滑过在场所有墓碑,定上尽头最末一块。

      前代死的只剩舍利子,他随手就抛了,之后也没特地寻,墓碑是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彤忽然不寒而栗。

      不等他多想,身边一块碑竟也像戒指一样横生裂痕!

      彤大吃一惊——腹诽祖宗是一回事,看祖宗倒霉是另一回事,他手忙脚乱按住碑,不知如何是好。

      眼前一闪而过壮丽的皇城、清冷的小院、雪白的梨树……他愣了愣,看向那块碑,迟疑地想:这不是我的记忆啊?

      守火人的传承只管所谓“有用的”,诸如各类符咒常识,遗落会有,不会夹带任何私货。

      当年那蝴蝶灯,最古旧的看起来得有上百年,最新的还鲜亮,彤回想起来就属于没领悟到的那部分。前几代可能很快就察觉了,他动手太快,难得还有些后悔,打定主意以后有空了替祖宗雕几盏,不过得先练练怎么刻再说。

      彤休整一番,恢复了精力,完全不想继续留在赤渊。

      他脚底黏上了火,再滞留将要被烧的体无完肤,宁可追寻不属于自己的古老记忆,逃离生身的故乡。

      说来奇怪,他游历山川,足踏边野,从太平年走到骚乱四起,却从未想过要观临帝都。这固然是因为帝都清平司余威尚存,他不能随意展开翅膀来去的缘故,冥冥之中似乎也有什么在阻碍他,想到那地方,胸口正中那颗心就闷滞的厉害。

      这种感觉让他无比不舒服,恍然甚至还有汹涌的悲伤与恐惧袭来,不能多想,于是展翅高飞,离的越远越好。

      现在却没有了,也许是被对赤渊的不耐盖过去了。

      混战结束后齐武帝设清平司,早年这衙门说好听是大隐隐于世,说难听就是藏头匿尾,大妖小妖挤在个小院落里与人当差。时过境迁,赤渊火灭,原本的赤地翻绿复林,当年大妖被齐武帝杀了一大波,时光荏苒殒灭一大波,到如今,纯血后代都不算多,枉论修行大能。

      清平司历经起伏,地位依然坚挺。妖鬼蛇神听起来遥远,信其则有,不信也未必无。养了不少普通人吃干饭,换到皇城边缘的清平司虽宛如另一个不挂名的司天监,里头到底还是存在有真本事的能人的。

      带着这种印象,彤来到传说中的清平司官衙,面对紧闭的深色重门,对该地门庭之冷落十分震惊。他左右思量,振翅高飞固然拉风,既毁衣裳又引麻烦,于是矫饰气息,趁无人翻墙而入。

      来回走了一圈,彤被这衙门给逗乐了:说养闲人还真是养闲人,不带假的。

      清平司官署不大,气息分布泾渭分明,一侧人气十足,大白天喝茶下棋插科打诨,另一侧只几株通心草顶着名牌坐班,杂役都没有。

      数道回廊交错成一处宽大的庭院,彤方才踏入,一阵风裹挟燥热卷起,眼前蓦地花白成片。

      花瓣细碎飞舞,新雪一般松软洁净,他不由自主想攫一把,收紧五指,像要自可怜的几瓣榨出汁液来,指缝见却是半点潮意都没有。

      夏焰酷烈,晒的他都昏了,青天白日对着满庭古老梨树,看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幻中繁花落。

      近旁忽然有人来,彤闪避不及,靠在阴处画了个匿形符。

      原还以为两个年轻杂役偷摸做什么,不想一来就直奔院中一口上锁的水井,吊起一个木桶,捞出梨来平分。

      彤啧了一声,袖里溜出个通心草小人,往别处去,没几下弄出好大声响,杂役被吓一跳,放下水桶就跑了。

      他这才走出去,喜滋滋重复两人刚才的步骤,发现里头沉着个海碗,也不计较缺了一口,装上两三个心满意足地转过身。

      这鬼天气热的人头晕,便宜不占白不占,彤往廊下阴处一坐,一腿大喇喇支着,背靠廊柱,惬意的不得了。

      炎炎夏日,一口冰镇梨入喉清甜寒凉,人间第一享受事也不过如此了。

      清平司这梨树种的好啊,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上头摘的果。

      他吃的兴高采烈,却也没放松警惕,小人远远瞧见个男孩,躲避什么人似的跑,竟是往这边来了。

      彤偏过头,正撞上扒着门洞的男孩儿气喘吁吁、跑的发红的脸。

      他没料到有人,在彤下意识收碗的时候缩到了砖石后,露一双怯怯的眼,细声细气问:“你是清平司北司的人?”

      “那是什么东西?”彤咬了口梨,翻白眼也做的十分风流好看,“你不觉得我更像来踢馆的大妖怪吗?”

      男孩显然没料到会有这种回答,满脸茫然。他八九岁,清秀白净,彤看漂亮孩子向来顺眼,大方道:“你吃不吃啊?碰上我心情好,送你一个。”

      那孩子走来接过湿梨,却发起了呆。

      彤不管他,一门心思吃梨,甚至没想到这地方怎么会有小孩——一眼就是人,还那么小,算好办的。

      他吃干净第二个,去提水洗掉一手黏,回来见孩子还在傻站,不大高兴道:“不吃就还我,这都给你捂热了。”

      男孩抬起头,表情古怪,说不安不像,反而更像激动,细细的嗓音紧起来,甚至有些尖利,“你真是妖怪?”

      彤胡说八道:“嗨,这年头哪儿有妖怪啊?不过天生赏饭看得见东西有点手腕,你可以叫我大师,除魔镇邪全套不贵——喂!”

      一把拽住衣袖的男孩,目光灼灼,盯的彤几乎毛骨悚然。

      这股子兴奋劲不正常,不是有求于人,就是存了什么邪念!

      “你能替我瞧瞧命格吗?我听说你们这些能人都会这些……”男孩颤声说,“再说一次,就一次!”

      彤顿时觉得十分滑稽,“预言很伤天和啊,我才不会呢,快松开。”

      男孩狠狠一震,鸡爪子似的手僵硬地蜷缩,大概想放开的,却在衣袖上多挂了片刻。

      小小年纪,仿佛一只困兽,寻觅解脱一样抓住萍水相逢的人,清秀的眉目透出一种难以言明的疯狂,叫人想不起初来时那腼腆柔软的模样。

      他转回去,靠着廊柱滑下,虚软地手捂住了脸,缩起的肩偶尔抽动一下。

      “好不容易能来清平司……我……”

      有人经过通心草小人,老迈年轻兼有,彤听清口中呼唤,眼色微微一变,摸摸鼻子,很想展翅跑路。

      把皇帝的太子弄哭,清平司会出动吗?

      彤掂量一下,觉得他也不怕啊——清平司就剩几根通心草了——不过还是好奇道:“你这是遇上什么命中大劫了?”

      太子直起身,彤顿时就惊了。

      他不仅没哭,表情还很平和,比初时更镇定,腰板挺直,双手交叠在膝上,姿态端庄,美中不足在有点僵硬。

      彤漫不经心想,这小孩儿也很会演,就是还欠点火候。

      他愣了一下——这是和谁在比?

      “劫难算不上的。”太子口齿清晰,露出一个笑来,“我生出来的时候天象生变,清平司有话流出来,说国祚不稳,圣人有子,将救社稷于倾覆,中兴一朝。”

      一听就是胡编乱造,清平司人都没有,挂着名头当大师赚的盆满钵满可不比掺合这些乱七八糟的强?

      对着一个皇帝说,你儿子将中兴家业,岂不是明晃晃在说他要败家,谁会嫌命太长?

      “好惨一个活靶子啊。”彤不留神真心漏出口,口气活像在说风凉话。

      太子在弯弯绕绕里长大,没能想到有人能这么没眼色,顿时被噎到了。

      彤忽然“咦”一声。

      刚才没意识的,这孩子眉间萦着一股黑气,他飞速在太子左右肩头一拍,扯出段细细的黑雾,指间放火烧了,“你身上带了邪祟,放纵会影响心性的,以后当心。”

      太子全程只看见了突然迸发的小火苗,他心念一转,又热起来,流露几分符合年纪的急切:“先生!先生愿意教我吗?”

      彤端详他两眼,“没天分……”话音未落,戒指上裂痕豁开分毫,他面色微变,顶着太子的注视,缓缓道:“皇宫的厨子是不是全天下最好的?每天能不重样的做饭吗?我喜欢吃甜的……算了我什么都喜欢。”

      这下轮到太子惊讶了,囫囵点头似小鸡啄米,就怕人跑,又道:“先生怎么称呼?”

      彤这名实在不威风,他肚里墨水就那点,胡诹不出什么,于是道:“叫南明好了。”

      内侍宫女终于赶来,惶恐地迎他们乱跑的主人。

      太子拍拍衣摆,满心欢喜地领新添的人回东宫去。

      琉璃瓦与朱墙绵延如浪,彤入目不入心,只当歇脚。

      *

      戒指之后没变化,彤放下困惑,索性不想麻烦事。

      他身份特殊,太子初时为难怎么安置,“大师”这类合该归于清平司,彤表示根本不用这么麻烦,障眼法使的光明正大,没几天东宫上下都默认了有这么个“南明先生”存在,对外一致迷了魂似的三缄其口。

      戒指既然安分,太子身上没变故,彤就理直气壮在东宫好吃懒做,无聊了出宫兜风,回来一手提外食,一手提书——不是传奇就是话本子,太子几次蹭吃,就没见过什么正经的。

      一日太子去寻人观视识海,先生院里红枫随微风摇曳,火烧一般。他绕过堂屋的屏风,一侧竹帘卷起,满目燎原,年轻的先生一反懒散的常态,提笔跪坐在小几前,修长的身影成了一道如画般的剪影。他偏过头来时勾唇一笑,因缺乏表情而过分严肃的脸霎时鲜活起来,冲淡了那股异样的陌生。

      太子好奇地扫了眼桌上两页纸,还没看清内容就吃了一惊,“这是什么?”

      彤兴致勃勃道:“两条鲤鱼精一喜一悲的……”

      “我不是在说这个。”太子头疼地打断,仔细打量他笔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我曾见过禁宫内藏的一副齐武帝书帖,先生这字很有那位的风范。”

      彤一听乐了,“人皇还会写字帖?”

      “说是文帝少年时得的教谕,后来他亲自整理装裱了着人存放,齐亡后宫人偷出来的。”太子说,“武帝书疏朗有致,笔锋料峭,说起来简单,其实不算好学,多一分显金戈凶煞,少一分显心性局促,头一回见那么像的。”

      彤心想,也不知哪位祖宗那么贴心,不用他自个儿练,留了个这么能唬人的技能。

      太子择了两页来回翻,十分喜爱,碍于性子没多表现。

      彤看久了他不像小孩儿的稳重,这时倒已经觉得很明显了,得意道:“喜欢什么我替你写一两张啊。”

      太子眼睛一亮,一段经史张口就来,彤脑中“嗡”的一声,挥手打断了,叫他写一份再对着誊抄。饶是如此,倦意也翻涌上来,他看完太子见没异样就将人打发了,回头抄鲤鱼精又变得神采奕奕。

      彤这时没想到,他会在东宫一停就好几年。

      太子顶着预言,生来就是万众期待的储君,性子似乎也是生来就很沉稳。

      其实他也会难过,也会急躁,也有窘迫的时候,大多是在外人跟前。一次皇子间争执闹的很大,牵扯的几个在皇帝那儿跪了半天,彤知道的时候太子已经回来了,上过药准备就寝,他暗搓搓去瞧,惊异地见小太子伏在被褥里,念念有词全是这一回的错处,声音低下去,人也睡着了。

      头一回见,彤就觉得这小孩儿会演,日子久了发觉还在不断进步,大概就是靠的这策略,从仪态到表情乃至眼神都尽力调整,从表演成为真正的本能。

      他为人耐心,倾听什么的时候,那一时一刻的确完全信赖你、认可你,让人不自觉想吐露更多。他话不多,开口语气总是柔和亲切,小小的要求举手之劳,再大一些,也给人留足了思考的空间。

      太子年岁渐长,褪去孩童的青涩显露少年的清秀,脾性温和有礼,没得错处挑,但也不是绝对的四平八稳,偶尔也有年轻人的上头,爆发的情绪总能收获他想要的效果。

      这大概算是一种虚伪,不过是凭真本事的虚伪。

      彤无聊了隐匿身形在宫里宫外乱转悠,推崇太子的人能将他捧作谪仙人,厌烦他的人恨不能下一刻东宫被废、流放,一杯鸩酒了结就更好了。

      彤有时候会错觉,他护着这个孩子长大,像在护一个其他的什么人,弥补缺失的某种妄想。

      又觉得那个人其实不需要他保护,只是他想这样而已。他能做到的就是这些了,全部都想给他。

      彤自诞生于世就常做一个梦。

      身形修长的男人靠在窗边,稍微有些单薄,显然年岁不大。他乌发披肩,微风吹拂几缕,疏密间露一截优雅的颈,一身轻便衣袍,袖口微卷,腰间悬一柄沉沉的长剑。

      莫名的悲意与焦灼总能让他在醒来后辗转反侧。他揣摩百多年,觉得他这一支的老祖宗,可能就是承的这个人的命,才接下了守赤渊的苦差事。

      太疯了,居然心甘情愿将子孙后代全贴进去。

      可回味起来,居然生不出恨意,他也不知怎么办,只能学着人族叹一口气。

      就在彤开始学习体会人的悲苦的时候,太子遇刺了。

      当时太子外出探访重病的外祖,不慎耽搁久了,于是乘夜开坊门回宫。夜色迷蒙,秋风萧瑟,太子困顿,彤使障眼法出门回来和他坐的一车,杂乱无章里一阵急啸掠过的瞬间已察觉不对。

      本命剑寒光雪亮,照一双冷肃的眼,他出招干脆利落毫无花哨,两下金铁重击震的他手麻,对方显然也是一样。

      电光火石间,一道清晰脆响让他蓦地一愣,幸而刺客一击不中已然离去。

      太子惊慌初定,眼看他抚摸空荡的左手食指,眉心骤然蹿生的火焰图腾黯淡了下去,那张脸表情复杂,早已不存熟悉的轻快,淡去的辉光让那份罕有的沉郁更显阴霾。

      太子忽然想,他将要离去了。

      *

      彤其实说不清他是不是在等待这一日。

      早不碎,晚不碎,偏偏在他几年动一次剑的时候碎个彻底。

      拜借住场所所赐,即便是他,也知道近几年天下乱象丛生,北边西南河东人头打成狗头,除了死人还是死人,才上朝听政两年的太子回东宫也是焦头烂额。

      世道如此,赤渊怎么能不有所回应?他遥遥地感受到了呼唤,可想到祭坛边一排墓碑,又本能地抵触。

      他的抵触没能持续几个月。

      在彤未知的时候,赤渊深处十几座墓碑自秋至动,仿佛放弃了挣扎,依次碎裂,飘渺一缕白烟跨越山水来到深宫,窜入熟睡的年轻男人识海之中,一个接一个,打搅他静谧的安眠。

      彤像一座孱弱的竹堤坝,百多年的快活被暴起的浪潮轻易地冲个稀巴烂,波涛汹涌毫无逃离余地,甚至连随波逐流都不能,就被湍急的涡旋缠住不断沉落。

      他越溺越深,头快要炸开,从睡梦中惊醒,喘息着,几乎要被荒漠般无穷无尽的空虚吞没,幽夜里眉心族徽熠熠闪烁,满脸是泪,怎么抹都还有新的涌出来。

      彤在黑暗中舔过干裂的唇,展开了双手。

      他曾经用这双手抱住了盛灵渊,颤抖着覆上虔诚的亲吻,诉说他不为人知隐秘的爱恋。

      他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能撑过往后的孤寂……

      真的不能。

      真的没出息。

      他快被千多年的交错的阳光与阴暗与贯穿始终的孤寂逼疯了。

      赤渊是他的职责,也是一个疯子渴求的归宿。

      彤豁然起身,只穿着单衣走到积雪的廊下,拨出一块空余的地方,默默坐下,仰头怔怔望雪夜疏淡的月。

      太子次日来时,看见他年轻的先生盘腿坐在廊下,正雕一盏木灯,身边散了一堆废材。

      宫人私下说,先生今日心情非常不好,不知为何一宿没睡,早起就叫他们寻木材来,捣鼓一早上了。

      彤一袭殷红外衣,长发高束,眉心焰火浓艳灼人,衬得脸上彻夜不免的苍白更甚。他面无表情时,那股子英俊突然锋利过头,让人觉得危险,从族徽到脸色甚至神态,无一处不妖异,不古怪。

      太子认识这男人已十年了,从一开始就不是太子和下属,也不是主人和玩伴,大概就各取所需,虽然太子实在不知道这人想要的是什么。他从幼童长成少年,他依然那副初长成的青年模样,眉眼肆意飞扬,笑起来挑起眼尾一点小痣,得天独厚,岁月给予荣宠,仿佛永远不会老,不会变。

      可今年入冬以后,太子开始觉得他不一样了。

      先生从前站在红尘外,翻滚打闹,都是沾一缕人气而已,本质还是个世外人或者非人。然而那次刺杀后,他不知因何缘故渐渐踏进这尘世了,脚步、心跳、思维,他生出——或是取回了牵绊。他全心全意在手上的蝴蝶灯,屈一截嶙峋的颈,那么专注,甚至没察觉他的脚步。

      干燥的手指不当心挫过刻刀流血如注,彤满不在乎地含去,注意到近旁沉默的太子,他舔了舔嘴唇,嗅着血腥气笑了,“你来啦?”

      说罢放下灯起身,像往常一样检查过没有阴邪痕迹,缓慢地打量这个孩子。

      他为了戒指留在东宫,一无所知时,在太子身上寻觅盛灵渊的痕迹,他们其实不一样,不一样很好。

      同样的二十岁,太子不用孤身面对世间所有人的逼迫,拥有真心崇敬拥戴他的人,他虽然聪明绝顶,精于算计,在面对这些人的时候还是心怀暖意的。

      世间只会有那么一个孤独的天魔。

      灵渊只有他,他也只有灵渊。

      彤闭上眼又睁开,温和说:“太子殿下,我得走了。”

      他来的突然,停的太久了,喊出从未出口的称呼,太子哪怕有准备也没反应过来,愣了半晌,才局促地点点头,喉咙里卡着话,那么能说会道的人,一时居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一直没同你讲过吧?”

      彤拾起地上沾血的蝴蝶灯,方才的血嵌进了深刻的灵渊两个字里,已经结成了冰。

      “我名彤,出身南明守火人一族,算来是第十四代。”他自嘲地笑了笑,没有说出这么多代全是他自己,“天下大乱,赤渊不稳,每一代都为此舍身,我逃避那么久也是时候回去了……”

      太子脸色几变,过度的不可置信让他掩饰不住骇然——这人竟一开口就是要去赴死的!

      彤认真地凝视他,“你当年求我再测一回,是觉得被那假预言压的受不了,那干脆放手玩儿好了,还那么累做什么?”

      太子轻声道:“别人都看不得我好,可我不能放弃自己啊。”

      “那预言早已成真了,你生来就是要做中兴之君的。”彤朗声笑道,“我本天属神鸟,将这当作天赐的一句祝福吧!”

      彤退后几步,落入满庭大雪。

      红衣与束发的同色发带随风鼓动,飘扬炽烈的火焰,他背后隐约浮现某种不属于人的形状,星火噼啪作响,火色的羽翼极力延展,舒展间卷起大风,数不清的璀璨鸿羽漫舞飘零。

      冷风狂啸,细碎雪粒扑面,在太子反应过来之前,那人已消失于高阔苍冷的无尽云海了。

      *

      彤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赤渊。

      这里乱作一团,哭嚎震天,数不清的旧日战魂爆裂地冲撞着,仿佛还没有死透,无望地想要挣脱死亡的锁链,重回人世。彤踏入的第一步就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

      这还只是赤渊外围,等他拖着身子来到深处祭坛,已经几乎脱了力。四面八方的尖叫哀嚎怨恨悲伤愤怒潮水一般挤压他,震的满脑子嗡嗡作响,灌进去再舀出来,很疼,从细针变长针,根根刺透,身上也越来越疼,明明没有伤口,却有被匕首划伤的感觉,渐渐成了刀削剑刺。

      他外貌完好,实则已体无完肤,一千多年的时光与赤渊一同,从内而外,将他削成一片片,无情的凌迟,一如之前的十三次。

      是时候了。他突然生出了这个念头。

      他在让人崩溃的疼痛中勉强睁开眼,看见祭坛底下的土蠕动翻滚,惨然荧光护住了一截森白的骨,虚空中像是穿透了什么浓厚的阻碍一样才落到他跟前。

      白骨似乎有了生命,融成水沸腾起来,聚出了完整的骨,涌出了泉似的血,凝成了沉甸甸的肉——是了。

      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痣。一模一样的族徽。

      彤大笑起来,有泪涌出眼角,无论想说什么,对上那双艳丽凤眸睁开时全然的懵懂,都化为一声叹息。

      “到此为止了……”他作为第十四代说道,“孩子,交给你了。”

      彤在最后的时刻看到了盛灵渊,长发未束,腰悬天魔剑,略带单薄的背影透着难言的孤寂。

      然后他便忘却了。

      第十四根朱雀骨应声坠地,打在了新生青年苍白的手指上。

      烧灼的赤渊再添一座新坟。

      死生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