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玑灵】《与暮色平分世界》

  • 原作向完结后续,见家长
  • 首发:2019.8.7,No.11,是送姐妹的七夕文
  • 《与暮色平分世界》

    宣玑经常觉得自己不该只拿一份工资。

    之前他明明是个后方工作人员,见天地撞上前线,被迫顶外勤部的班。现在他理论上算是个博古上下三千年的顾问,结果像个萝卜,全国各地出了什么挖出战场坑的倒霉事都得拉着盛灵渊一起去填。

    就这么辛苦了,卡里多涨的钱还是盛灵渊那一份——异控局可太抠了,要他说,按他们家陛下应得的出场费,加几个零也不嫌弃少。

    “别看工资死,奖金补贴可不少,还有编制!”

    宣玑想起入职时候老局长画的大饼就头疼,深深觉得真是进了个万年贼坑。

    可有什么办法呢?

    那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濒危保护的最后一只朱雀啊。

    兜里手机响了好几声,宣玑才接起来,那头很有些嘈杂,像是错拨的电话。

    他不紧不慢开口:“喂,喂?老肖,还忙着呐?”

    今天一早某个工地年前最后一工,几铲子下去直接掘到古遗迹,宣玑和盛灵渊被肖征紧张地召唤过去,转一圈发现倒也没大碍,结束意外的快。只是听说新闻里的特能人出现,街坊四邻齐齐轰动了,学生又正好放假,老的小的呼朋唤友来围观,异控局一帮外勤维持现场秩序,反而比本职工作还费劲。

    宣玑当时见左右没人,揽着盛灵渊就遁走人群,事实证明他无比英明,不走的那些到现在还被堵着走不了呢。

    “宣玑!”穿插大喇叭播报的背景音里,肖征不得不把声音拉到比他意识到的还响。

    雷兽后裔本来嗓门就大,这下堪称扰民,宣玑夹着两瓶奶茶,单手摸吸管不大利索,嫌弃地努力偏过头,离听筒远了些不想感受电波的震动。

    可惜后续依然撼天动地,“你又哪里去了!”

    “这儿离我老家挺近的,过年了不兴我回去看眼?”

    “那你跑什么?这不有飞机吗!”

    “谢谢,动车好,我爱动车!三线小城你专机一来得上本地新闻,没出场费我卖什么脸?”宣玑嘬了口奶茶,含糊地抱怨,“说起来,津贴什么时候发啊?指着过年呢!”

    “津贴又不归我管,再早退奖金都不给。”

    “我这不是效率高么!”宣玑连忙说:“老肖,肖征,总调度,肖爸爸——”

    对面立刻成了忙音,宣玑“唉”了一声,“老大一个组织,别用理想画饼了成吗?”

    他倒没生气,反手关机,哼起了烂俗流行歌,摇头晃脑地往候车室走。

    宣玑看不见电话那头,这方面异常敏锐的王泽只听三两句就猜出个大概,挤眉弄眼冲肖征做了个口型:老婆本,越多越好。

    五大三粗一大汉这模样恶心到了肖征,他手一抖,铸成悲剧,有心再抓宣玑已经打不通了,想狠狠瞪锦鲤又嫌伤眼,雷兽快要气成个葫芦。

    宣玑没到候车室已经喝完半瓶,正咬吸管,发现原来的位子上换了人,从盛灵渊变成了一对大包小包的母女。他愣了愣,回过神来人走不远,左张有望,果不其然就找到了。

    盛灵渊改坐到了角落,出门时候宣玑往他脖子上好好裹了一圈围巾,此时叠在一旁,显然算是个留坐。他戴着新款的耳机,闲闲靠着椅背,还是一贯的既不紧张也不随便的坐姿,端着平板看个新闻视频看出了批阅奏章的气度,大衣褶皱利落流畅,乍一看和宣玑去买奶茶前基本没差别。

    宣玑兜里揣着两张身份证。第一张二代他用了快十年了,照片上的模样比现在多两分冷淡,是他进入人世不久,觉得老拿原来那孩子的脸别扭特地换的。另一张簇新,鲜亮的塑封散发一股子新制品的僵硬,是盛灵渊的,之前做出来拿到的时候还归在器灵类目,现在上面还没任何更换的意思,其实连名字都不对。

    宣玑之前有提一嘴,说要不给咱们陛下换一张?

    盛灵渊听到拍照就皱鼻子,老古董觉得这玩意儿吸魂。

    换不换证有些区别,在异控局和社会身份上,一个代表完完全全的人,一个代表宣玑需要履行的诸多义务、名下不完全的依附。

    盛灵渊没有拖延症,了解过区别还是懒得换,也是对宣玑无言的满足。

    就在宣玑耽搁的时候,长长的列车已经进站了。人流伴随广播响起一波波起身,动静惊动了盛灵渊。他移开专注的目光,抬起头,似乎是累了,眸子微微眯起,视线落到不远处的人身上。

    宣玑平时活泼灵动,三千岁大妖怪一只,活的比大多数人还人,过了快活的今天绝不想烦恼的明天,能笑着混过去绝对不沉下脸。一旦平易的表情潮水一般退去,他就显露了几分血脉传承的妖异,悠久的肃穆与鲜活的艳丽古怪地揉杂起来,上挑的眉眼直向目及之处飞去薄薄寒霜。

    盛灵渊不怕凉,完全不放在心上,只觉得二百五装深沉格外有意思。他勾起了一个略带诧异的笑,抱着平板走近宣玑,还没开口就被塞了一瓶奶茶,于是顺口问:“不甜吧?”

    “放心,保证按您的吩咐。”宣玑的服务很到位,连吸管也一起插上了,他嘱咐,“大站人有点多,跟我紧一点儿。”

    掌心的温热让盛灵渊舒了口气,一只手滑下去,松松扣上了宣玑衣袖漏出的一截手腕,像只是单纯照吩咐行事,又像是故意,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跟的倒意外地老实,穿行人流时只管摆弄随便挂上的围巾,宣玑忍不住嫌他太笨手笨脚,看不过眼索性停下来帮忙,三两下就翻出了漂亮整齐的形状。

    “贤惠啊。”盛灵渊悠悠说,修长的手指抵着下颚,比浅色的围巾还白几分。他抬起眼,眸子迎着斜斜的光微微眯起,仿佛漫开了薄薄的水,显得格外温柔多情。他们站的太近,宣玑自那眼里只看见自己,心口不由自主一跳,下一刻长长的眼睫已将盛灵渊的目光遮去了。

    “走吧,再站要被人当挡路的木头桩子了。”他轻声说。

    宣玑回过神,遗憾地咽下了那句没出口的“别挑事”。

    他麻利地照完自己身份证,就看到盛灵渊有样学样走过了闸机,于是大步流星地去找车厢。他的喜悦又隐秘又张扬,颇有几分不同寻常,盛灵渊一向最通人心,好笑地看朱雀族长一会儿板脸一会儿乐呵,只觉这鸟人生来就克他的,实在摸不着头脑。

    最早诈尸的时候,盛灵渊出行基本靠腿,完全漠视现代科技也能日行千里,也就是后来坐了几回异控局专机。这次倒是他头一回正儿八经地使用公共交通出行,也正儿八经让现代科技找回点场子。

    冬日的太阳缺乏温度,不要钱似的洒满宽敞的车厢,携着凉意的明净仍然叫人心生明媚。

    盛灵渊靠着窗,偏头瞧归乡的人来人往,觉得十分新鲜。

    大多数人都提着点东西,面貌拢在呼出的团团白气里,人也像一团又一团。他们上车来,塞得行李架满满当当,对着车票寻到座位,有了安歇的位置落脚才松懈紧绷的身形。结伴同行的不是说起话来,就是拿点儿小游戏打发时间,独自一人的戴上耳机沉浸封闭的世界,或是拿手机拿书出来看,各色不一的眉眼都短暂地笼上轻快的愉悦。

    如今过年气氛已经疏淡不少,过节在其次,假期才最重要,年终累的像死狗的上班族终于得一口喘息,学生呼啦奔出象牙塔,把期末、绩点之类全抛在脑后。

    盛灵渊这才想起问宣玑,“去哪儿?”

    宣玑很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什么都不知道就跟人走,陛下您很需要安全意识教育啊。”

    盛灵渊面不改色回:“我除了跟你还会跟别人吗?”

    宣玑心满意足搂了盛灵渊一把,揽着肩不想松手了,就这么凑着脑袋说:“这次现场离老家挺近的,回去一趟看看我妈。”

    盛灵渊诧异地瞥了他一眼,差不离就是你还那么当真的意思。

    宣玑“啧”了一声,习惯性地想去掏电子烟,想起这是在动车上,于是手一拐,摸了摸高挺的鼻子,“我顶了人家身份,平时已经在永安不回去了,这时候怎么也得去晃一圈看望一下老太太吧?”

    他眼梢一挑,继续说陛下绝对没想过的门道,“回去要有时间见点人,还有压岁钱拿呢。”

    盛灵渊不知是被宣玑展露的美色收服了,还是被他的无耻惊呆了,半晌没说话,只闷头抿奶茶,思考自己怎么教了那么个没出息的东西出来。

    等动车缓缓启动,窗外景物急速后退,再看不见车站,盛灵渊才寻回了自己的声音,“我记得你说毕业多年……唔,算起来也不小了吧?”

    “没拿红本本就不算大人。”宣玑斩钉截铁地说完歪理,上下打量盛灵渊,扭过头支着脸玩儿手机,嘴角都是翘着的。

    也就是盛灵渊的常识还没补到,不然当下就能猜出来宣玑在美什么。

    盛灵渊懒得多管,闭上眼,也不继续学霸之旅了,准备好好休息一会儿,不多会儿就有了困意。宣玑微微侧身,让困知木觉的盛灵渊能靠的更舒服些,顺手拢了拢围巾,又感觉不够,装着整理的样子在他额上贴了贴才心满意足。

    盛灵渊脸侧未束的发滑过指间,凉意丝丝缕缕,水一样淌过心头,被他捂成一腔融融的暖流。

    坐着的确不太好动,但好歹时间不算久,网瘾神鸟摸出手机左刷右刷,很快就打发过去了。临到站前,宣玑才想起没联系老太太,手忙脚乱发微信去,收获一连串短句加感叹号,险些让他以为对面的人壳子里魂穿了某位肖姓富二代。

    三线小城这几年大兴市政建设,老式小区有幸轮上改造,光秃秃的楼顶加上洋气的红砖顶,新漆过外立面,整一大片街区焕然一新。临近过年,沿路路灯挂上了小灯笼,看着就很喜庆。可惜,外面能做个样子,楼道并排走两个高个男人还是有点狭窄。

    宣玑索性三步并两步跨台阶,先上楼去,砰砰地敲门,“妈!”

    盛灵渊在后头说:“你缓一些,都到了又不急。”

    宣玑还没搭腔,里面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叫着“来啦来啦”,就打开了门。

    因为角度关系,宣母第一眼先看见的是门口一个身量颇高的陌生男人,留着有点少见的长发,束的整齐,脸色苍白,面容温和,见人还微微一笑,是个模样很俊的后生。他只怀里抱着个平板,差不多算两手空空,通身气度摆在那儿怎么看也不像是节前最后上门推销一波的。

    老太太一时犯了糊涂:这谁?

    她正想着,旁边就冒出来了一颗熟悉的脑袋。

    “哎,妈,你老看他干嘛,厚此薄彼了啊?”

    宣玑自觉进入角色,盛灵渊更自觉,顺势退后半步给他发挥,就差没抱着胳膊看戏。

    宣玑装模作样搭上老太太胳膊,迎人进门一脸谦卑样,“好久没回来,太后想不想我啊?”

    没想到她舒舒服服受过礼,就翻脸怒戳了下他脑门,“还知道好久没回来啦?我当你忘了车票怎么买家门怎么走了!”

    “这不工作忙嘛?别说,我还真思念暖气啊。”宣玑踢开自己的球鞋,顺手朝盛灵渊扔一双软拖,在老太太蓝条蓄满开口之前抢着说,“妈,油锅响!”

    盛灵渊趁间隙向宣母笑了笑,“叨扰了。”

    要不说人长得好有优势,老太太见惯宣玑的不着调,只能母不嫌子丑,对盛灵渊这类光戳在那儿就浑身散发“靠谱”、“稳重”字眼的年轻人十分有好感。她嗓门也不大了,表情也不狠了,十分和蔼地说:“不好意思啊。”

    宣玑抹一把身上鸡皮疙瘩,想着自个儿刷了十年存在还没盛灵渊一眼勾人,酸溜溜说:“妈,这是盛灵渊。”

    老太太点点头,一阵旋风似的卷去厨房,留下一句吆五喝六,“宣玑,你给小盛倒杯水就过来!”

    宣玑听了险些喷笑出来,费好大劲忍住了,回:“知道了。”

    他胳膊一伸去够盛灵渊,他像是走了神没注意,轻而易举就被宣玑往身上带,软拖没踩好,还踉跄了一下。

    两人差点撞在一起,脸贴的很近,宣玑的眼睫似乎快要能扫到那张白瓷一样的脸,上面没什么情绪似的波澜不惊,温润的眼里却浮现罕见的茫然,差不多可以说是一片空白了。

    三千年老鬼哪怕真的小时候,长辈基本都叫的殿下、陛下,叫灵渊的只有那么仨瓜俩枣的熊孩子。他与世界要么极远,要么极近,从来没挂过这种称呼。盛灵渊之前称呼宣玑的凡人妈“你母亲”,这时像是突然被揽到张开的羽翼下,当成需要嘘寒问暖的小辈,他打从心底里哭笑不得,还有种说不出的微妙。

    “移驾吧,‘小盛’?”宣玑接收到一道阴恻恻的眼刀,再也憋不住了,差点笑成只鸭子。

    今天的现场离永安有段距离,肖征电话来的急,几乎和直升机同时到,宣玑和盛灵渊赶着出门,就随手抄了个平板方便学霸回程解闷。他琢磨溜走的时候发现离老家挺近,临时起意走一趟,是以都是两手空空,没什么行李,随便的好像只是到家附近夜市去转悠一样。盛灵渊睡醒想起之前买的礼物在永安家里,还有点遗憾。

    宣玑抱起两个人的大衣堆到旁边电脑椅上,又出去倒了杯热水。他好一段时间没回这边家里,无线密码记不太清楚,调手机出来查了下才给平板连上。

    宣玑把平板飞回去,也不怕出什么意外,“早上没睡足,要不休息会儿?今天是……唔,快手排骨汤,不够你睡。”

    虽然休养了一段时间,盛灵渊到底勉强算个病患,宣玑想起来和老太太说人到了的时候,顺口嘱咐说要吃的清淡点。宣玑过去十年什么口味重就偏爱什么,这回痛改前非的画风叫老太太十分吃惊,又欣慰孩子终于懂养生了,顺手分享来几条“震惊——”、“原来——”。宣玑嫌伤眼,胃疼地把微信关了,没和盛灵渊说这茬。

    “狗鼻子。”盛灵渊顺手接过,想起为什么没睡足额角青筋就跳,却只是淡淡说:“别让你母亲等久了。”

    宣玑最近得寸进尺的厉害,打得过就一脸抢媳妇的恶霸状,打不过就装可怜叫“灵渊哥哥”。盛灵渊小时候念惯了,从来不知道这几个字居然杀伤力那么大,连天魔也招架不得,每每听宣玑带着哑的嗓音说出口,整个人就和被抛进酸水似的化了形,浑身没力气,渐渐地简直怕了这条烦人的雀舌。

    这会儿长发被修长的手指勾缠着卷起一缕,盛灵渊刚想躲,宣玑一爪子胆大包天地滑过去抹了把陛下的脸,而后胆气来的快怂的也光速——拉开门直接跑了。

    厨房里宣母刚起了一个菜,正要拉嗓子,见儿子逃命似的钻进来,眼角眉梢神采飞扬,没好气道:“乐什么呢?洗白菜!你们俩吃这点够吗?”

    宣玑想撩汤锅盖子看一眼,最好能先吃个一两块,“够吧?”

    老太太一筷子把他打回去,还嫌不够,多瞪了他一眼,“多大了还偷吃?饿了还不记得吃中饭?”

    “这不是工作耽搁了,又赶着过来吗?”宣玑嘟囔着,麻利地去洗菜,沥干一些老老实实切。

    老太太在一旁絮叨:“都要过年了,你还不放假?”

    “调休嘛。”宣玑避重就轻,扯谎不带打草稿,“我们部门忙,过年得留人值班,过节加班翻倍。”

    “你那是什么部门,什么领导?哦,说今天刚从现场回来……”宣母怀里被塞了一筐白菜,也不知道同时撞穿了哪根神经,老太太顿时大惊失色,“小盛该不会是你领导吧?”

    “……”

    宣玑还在心里编造工作的部门和内容呢,就被拐到了意想不到的话题,先想否认,心念一转,好险没忍住拍大腿喊您真相了——但不好直接讲。

    他垂下眼,两手食指和拇指来回地搓,思考带动无意识的小动作,仿佛攫取了他所有的注意,那张停不下来的嘴像是被胶水粘紧了,居然不出声了。

    厨房萦回抽风机呼啦呼啦的噪音,老太太满脑子做菜,完全没注意到儿子因为她这一句话,一肚子纠结左拉右扯,快滚成个千头万绪的毛线团了。

    热油滋滋地渐响起来,几十年的熟手随意地洒料加菜,木铲子风风火火地拨弄,不多久已经一锅半熟。宣母看着差不多行了,铲子却被宣玑主动接手,于是转去看汤锅,随口说:“等下你放完了就去叫小盛。”

    “好。”宣玑应了声,却放下了盘子,“妈,我有话说。”

    他鲜少用这么郑重的口气开口,老太太心中奇怪,偏过头,莫名愣了愣。

    靠在流理台上的年轻男人看起来极其陌生。

    宣玑上大学以后就离家了,只假期回来,毕业找到工作,和全国无数追梦的年轻人一样漂在永安,今年考上编制公务员之前只能算“混着”,没有出人头地的指望,倒也没隔空啃老。

    她曾经和很多父母一样,对自己的孩子抱有许多实际或不实际的期望——要上好的大学,找赚钱的工作,找个温柔贤惠的姑娘结婚,买套房子过稳稳的生活。多年前车祸让她失去了丈夫,也揉碎了这一切指望。

    生命如此脆弱,成长那么慢,戛然而止却可能只因为无关紧要的一瞬。

    她赶到医院,奇迹般活下来的孩子正坐在病床上。明明已经长成了个高腿长的大小伙子,却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动物,默默而警惕地打量周围人,浑身像围了一圈看不见的警戒,隔绝开他与这个陌生的世界。她冲过去,抱住他痛哭,怀里传来不知所措的挣扎,良久,才是一声艰涩的“妈妈”。

    她那时想,什么都够了,就像再往前十几年,还年轻的她躺上手术床,在晕眩与疼痛里也放弃了所有对未来的畅想,只希望生下来的孩子健健康康一样。

    前段时间网上很有些乱七八糟的新闻,说什么“我孩子/爱人/爸妈不是真的”,一个比一个耸动。老太太那时莫名其妙,什么鬼东西,人还能有不是真的?过那么久能换个人,看不出来是瞎还是傻?

    可刚才有一瞬间,她却想,这孩子不是真的。

    她努力回忆,很多年前,他原本有那么高吗,是生的这样吗?

    但也只有那么一瞬而已。

    怀疑如同长空群雁,掠过寒潭并不留影,这念头刚起,便灰飞云灭了。

    老太太拍了拍胸口,问:“说什么?”

    “妈你说的,有编制,好找对象。”宣玑没头没脑说,手上不停,神经质地弹着盛满的汤碗,发出闷闷的咚咚声,“我找着了,还是一个单位的,年纪和我差不多,稍微大一点儿,脾气还行,大部分时候都……都挺好,反正应该除了我没人见过他发脾气。家里没什么人了,独自一个在永安。工作上面……算是个顾问吧,还真有点像领导,平时比较忙,大家都很仰赖他。”

    也缺不了我。宣玑在心里补,同时不由自主想,和人形容盛灵渊太难了。

    尤其对一个凡人。

    焦躁顺着脊背往身上爬,宣玑忽然抿紧唇想,他办了件蠢事。

    可能是路上提到红本本忍不住想入非非,可能是他从以前就渴望承诺,渴望的太久了。他一时口快要与人分享,却忘了凡人的顾虑那么多。

    再面热心冷,心总不是死的,他在这场家的幻境里陷落十年,完美地扮演一个大难不死的孩子,承了这个凡人母亲满腔的好意,再伤人心,哪怕嘴上不怎么在意,也觉得自己有点混蛋了。

    老太太认真地听完一通支支吾吾,心想这是真看上了,反倒欢喜,笑着说:“什么时候把人带回来看看?”

    宣玑的嘴比脑子还快,脱口说:“这不就在我房里吗?”

    “……”

    母子俩面面相觑,宣母关火的时候顺手关了抽油烟机,一时厨房里寂静的只能听到彼此呼吸。

    这麻烦的话题一开口就后患无穷,宣玑沉默了一下,一会儿想破罐破摔,接一句“我就这样,您看着办吧”,一会儿想否认是玩笑,可他又不可能开这个口。

    他难得感觉头大,垂下了眼,也不吭声,像要转移注意力似的准备些零碎,在旁人看来,就是一副“你不同意我也没办法”的执拗。

    最后还是老太太经事多稳的住,大手一挥,开口打破死寂,“好了,我听见了。”乍一看堪称不动如山,“你东西拿出去,先去叫小盛吃饭,天冷菜凉的快。”

    宣玑想说什么又没说,担心地一步三顾。

    老太太推了他一把,就差没多踢一脚表达坚决,宣玑这才忐忑地滚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走,老太太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摸索着靠上冰箱,浑身血尖叫着往脖子涌再往上迸。

    它们奔着、跳着、冲散了片刻间所有连贯的不连贯的思绪,让人一阵阵犯头晕,根本顾不上其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哆哆嗦嗦地缓了一口气,重新挺直了塌下的肩背,随手解下围兜挂门上。

    宣玑又回转了,脚刚踏进来就说:“留着之后我洗就行。”

    不能随手甩硬币端菜送饭还挺不方便,宣玑两手占满,觑了眼老太太,发现她稳稳端住汤碗,面不改色地微扬下巴,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走了,傻小子。”老太太还腾出手拍他。

    宣玑不大放心地说:“您悠着点。”

    “省省吧,活生生给你叫老了。”老太太一边走一边说,在餐桌上放下手里东西,冲刚坐到一边的盛灵渊笑,“宣玑说的太晚,我来不及多准备,这时间不上不下的,你们俩小伙子先将就下吧,晚上弄点别的垫一垫,过年了正好我露一手。”

    盛灵渊眼一弯,有礼地说:“麻烦您了。”

    老太太挥挥手,难得成了一位和风细雨般的女士,“不麻烦,高兴的很,这小子一般都出去鬼混,可不怎么带人回家来。”

    宣玑在一旁却有点头大,脸色苦的像被灌了十碗黄连汁,徒劳地瞟盛灵渊,满腔冤屈找不到空档诉说。

    老太太好像这才想起了旁边还有个儿子,大发慈悲地对宣玑说:“等会儿收拾完了过来一次,好久没给你爸烧香了。”

    “知道了。”宣玑忙不迭点头,等她回了房,拉开椅子坐下,大大地舒了口气。

    “太后真是太后。”盛灵渊现在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打碎尊卑的称呼,不再像头一次看到肖征手机上备注时候那样惊讶,还会开玩笑了。

    宣玑忍不住分辩,“别听她瞎说,我可没鬼混。”

    盛灵渊笑着抬起手,宣玑直觉以为他是要摸头,心里还有点美,没想到那手凑近来贴上了柔软的耳廓,冰凉的触感让他忍不住抖了抖。

    凉意流水似的随着指腹抹过耳后温暖的肌肤,慢吞吞地往背后滑,最后不轻不重地在肩胛骨上刮了一把。宣玑原本的不自在更多是装腔作势,这时仿佛一丛一丛干草,被盛灵渊肆无忌惮地投了把火星,嚯地烧起来,绵延的血气攀上脸,很快红了一大片。

    “干什么呢?”宣玑话出口立刻压下嗓子,又觉得被刮过的骨头又痛又痒,还有点心有余悸——那一墙朱雀羽毛做的声控灯是他最近不可言说的痛。

    盛灵渊慢条斯理执起筷子,“刚才和你母亲聊什么了?”

    人皇精通人心,羽翼还未完全丰满时,察言观色就是一项能活命的技能,而后又是一柄无形胜有形的利刃。如今千年前雪亮的利刃入了鞘,他这本事只能大材小用耗在家长里短,宣玑听到这么一问,倒不意外。

    他却没搭腔,指着饭菜说:“老太太手艺挺好的,你尝尝。”

    盛灵渊从小被剑灵闹多了,后来兵荒马乱颠沛流离,从来没机会养成食不语的习惯。这会儿宣玑既不放视频,也不贫嘴,他享受了一会儿罕有的宁静,放下筷子的时候真心实意地给予了赞美。

    宣玑余光掠过一侧紧闭的房门,兜里硬币迫不及待跳出来,架着碗筷就送回厨房。他给盛灵渊泡了杯热茶,见他靠在一旁闲闲地抿,是无声等待的意思,不由心中一乐。

    宣玑转头去洗碗,一边调水温一边开口:“灵渊,我和老太太说,以后想和你一直在永安过。”

    “不然你还想到哪里去……”盛灵渊先没反应过来,回过神顿住了,面露了然,“难怪,她说什么了?”

    “就是什么都没说,我才头大。”宣玑嘀咕,沉默了一下又说,“老太太一直嫌我不靠谱,总觉得得找一个能管着我的,想留就留永安,想回来就回来。”

    手里瓷白的盘子上堆了一大团泡沫,宣玑像是从来没见过一样认真,就着流水仔仔细细地冲干净,才放一旁滤干架上。

    “之前进异控局,我和老太太说考上了公务员,从此有永安户口、有事业编制,安心捧上公家的铁饭碗。她高兴坏了,顺手就给我发了红包。”宣玑眉心攒了一下,有些无奈,“虽然也没多少吧,逗我呢。”

    对盛灵渊而言,人间不是他想回的,睁眼睁的冷静而漠然。他初时记忆不全,之后心存警惕,洪荒时光吞没了旧日所知的一切,成就一座座庞大而陌生的都市。他原本隔岸观火,后来想最好能投身其中,烧尽不灭的余烬,成全前生今世唯一的愿望,是最后的朱雀勉勉强强拉扯住了他的神魂与声色百味。于是他才重拾放弃已久的五觉,呼吸流动的风,触摸真实的人,睁开眼去看无边夜幕下汇聚成簇的璀璨灯火,其中有一盏,是属于他们的。

    宣玑十年前就进入了人世,他做人做的无比投入,比自己想的还投入,到底因为这一场镜花水月的母子相得系上了一道不轻不重的牵绊。

    他原本回老家,只想说盛灵渊是同事,嘴一快里外倒个干净。老太太如果直白地肯定或反对都还好,刚才那一派若无其事的,反倒叫他提心吊胆。

    盛灵渊一时没说话。

    他们其实都是更擅长直面恶意的人。柔软的感情背后是一颗柔软的真心,盛灵渊会觉得虚与委蛇更轻松,宣玑会觉得插科打诨更省事,真心很脆弱,又很沉重,他们没学过怎么好好捧,一用力可能不当心就要揉碎了。

    盛灵渊等宣玑洗完碗,一同走出去。宣玑顿在老太太门前,搓了搓手,三分的紧张也给他搓成了七分。

    “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去吧。”盛灵渊像想到什么,忽然一挑眉,眸里氲着温润的笑意,“你要是被赶出去呆不了家里,回永安换我来藏着人也不错。”

    “……金屋藏玑听着太可怕了,放过我吧。”宣玑挥了挥手,“学霸,别看古装剧了,了解一下我摆您案头的刑法,那个更打发时间。”

    盛灵渊懒得多说,直接一道符拧开了门,把宣玑推了进去。

    宽大的主卧窗帘全开,一派亮堂,模模糊糊的养生小贴士钻进宣玑耳朵,同时嗅到了空气里漂浮着的极浅的烟火气。

    老太太坐在隔间小阳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织毛线。她听声拉开了门,招呼宣玑,“终于来啦。”

    说着,她走到屋角的立柜,对上头摆放的照片念叨,“孩子工作忙,你可不准有什么意见啊。”

    宣玑连忙端正表情跟了上去。

    玻璃相框压着的彩色照片鲜亮如新,里头的男人望着镜头笑,厚厚的镜片后是一双好脾气的眼睛。这张脸定格在说不上年轻也不算太老的年纪,和宣玑没有半分相似之处。他曾是一个血色尽失的影子,最后一口气牵挂着同样遇险的孩子,苍白的模样逐年被供奉着的旧照片取代,和十年来相遇的其他面孔一样留在宣玑的记忆深处。

    宣玑捻来三根香,正经拜三拜,插进了小小的香炉。他按惯例捡着近况说,雀舌叽叽喳喳,思绪却有些飘。

    半年前他还对身世一无所知,白天在前单位混日子,插科打诨,夜里打游戏看小说逛夜市,醉生梦死的快要成仙,后来圣火戒指产生裂痕,他因为和老局长一顿饭跨进异控局,一切仿佛昨天才发生。

    回头的人影、阴沉祭、盛灵渊、累世的记忆、赤渊的异动、死灰复燃的妖王、暗处公主、异控局的混乱、普通人的猎奇……三千年前的红尘接踵而来,习以为常的世界乍一看没有变化,实则已经翻天覆地。脱轨的列车车轮轰鸣,偏离了预想的方向却没车毁人亡,宣玑想想自己居然从时间长河里捞出了盛灵渊,就满心不可思议。

    宣玑合掌放空了片刻,放下对身边一直陪着的老太太说:“妈,我说完了。”

    “说的什么东西,小年轻嘴碎成这样,也不怕你爸嫌烦。”老太太说的嫌弃,嘴角却带着笑,“来,陪妈坐一会儿。”

    小阳台一头是老式的悬空书柜和小桌,一头是放多肉的架子,女主人沉迷养殖,这两年攒的越来越多,一盆盆长势喜人。对面临窗摆着一张有些年头的摇椅,天气要是好,下午正合适晒太阳。摇椅惯例是老太太的专座,近旁还有个脚凳,宣玑一如既往很不讲究地坐了上去,因为个子高,长腿支起来显得有点委屈。他胳膊撑着膝盖,笑眯眯回答:“那么久不回来,是该多说点的。”

    “最要紧的却不说,怎么,怕你爸知道了爬出来揍你啊?”老太太挑眉,“光棍多年好不容易找媳妇了,结果却是个小伙子?”

    宣玑干巴巴说:“……您说的也太瘆人了,贞子吗?”

    老太太说:“你从小有主意,我们那时候说考个省会的不错了,就不,非要去永安。三模还危险呢,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心气,谁成想最后还真抖霍霍地考上了。”她怀念的口气说着宣玑从未经历过的事,“你上了大学,工作也好几年了,想做什么,我多指手画脚没有?”

    大抵是失去了丈夫,孩子大难不死的关系,她一向格外宽松,差不多算的上溺爱。从前过年有不长眼的亲戚吐槽宣玑漂在永安,没见有大出息,宣玑从三姑六姨那儿知道他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以后也不再来往。也就是这两年,看宣玑年纪上去了,她才提两句找对象,又像怕他嫌烦似的,说大城市负担重,晚一点儿也不很有所谓。

    宣玑老实地摇头,“没有。”

    “这回这个事吧,就是有点……”她顿了顿,寻了个措辞,“吓到我了。”

    宣玑眼皮一跳。

    老太太微微倾身,抬起了他的手,平伸开,翻过面,像要打发不知道怎么开口的间隙,慢吞吞地描他掌心浅淡的纹路。

    “别说你妈不是那么封建的人,再封建,这年代了网络那么发达,平时也见了几桩因为这事逼没了孩子后悔的要死的事。大家都过的人生的确有道理,按着孩子头去过,父母不出格,是舒坦了,可孩子呢?只顾外人怎么想,不顾自己的孩子怎么痛苦,本末倒置不是有病吗?”

    老太太一口气说完,停了好一会儿,才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声。

    “可是啊,不过大家都过的人生,总是要难一些。”

    宣玑和盛灵渊,一个临时工转正的南明朱雀族长,一个时隔三千年退位的人皇,其实无论如何也和普通的人生搭不上关系。

    宣玑虽然不完全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却也认认真真承下了这份好意。他蜷起修长的手指,松松包覆起老太太略显年岁的手,是一个安抚的姿态。

    “我想清楚了的。”他缓慢地说,声音压的沉,几乎有些哑了。

    老太太打量了他一会儿,又叹气,“好,那我也说完了,你回去吧。”

    宣玑站起身,拍拍完全没乱的衣摆。余光扫到小桌上的毛毡墨水砚台和笔架,脱口说:“妈,你练字啊?”

    “是啊,中老年可不得找点夕阳活动吗?”回答的声音带着点鼻音。

    宣玑想了想说:“盛灵渊写字挺好看的。他古文很不错,会雕刻和吹笛子,比我有文化多了,我觉得你们能交流交流。”

    老太太沉默了一下,“……那孩子怎么看上你的?”

    “你儿子长得好看,又比较会刷存在感,这不就——”

    老太太生怕再听自己忍不住手痒,忙不迭推他,“出去出去,让我安静会儿。”

    宣玑三两步回了房,盛灵渊正靠坐在床头,眼睛黏着平板,听到响动都不抬,敷衍地说了句:“回来了?”

    “看什么呢?”

    根据经验,宣玑盲狙学霸在看新闻,凑过去挤在床上,倒还真是,视频里放是是上一回游乐园事件的异控局系列纪录片。

    特能人曝光后,异控局历经混乱,调整了策略,宣传工作提上日程,紧锣密鼓地安排了起来。总调度肖征当仁不让,作为发言人出面,他接受采访的样子虽然看起来严肃过头,但那一身高定西装都遮挡不住的耿直气质搭配着实十分不错的脸,在娱乐时代的受众之中反响居然还不错。有多事的扒出了肖征的背景,房地产富二代兼特能的身份还让他上了一把热搜,又火速被他家里撒钱撤了下去。

    宣玑之前刷微博看过几个片段,不住咋舌现在人的重点可真是偏,这会儿见盛灵渊百无聊赖,点开其中一集看,虽然进度条才走几分钟,还是不由自主皱眉,顺便摸了把脸。

    盛灵渊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笑说:“后勤部一枝花不服气了?”

    “那不是没机会上镜吗?”宣玑皱眉,“一己之力拉高全部门颜值,我可太累了。”

    他像是要印证自己的累,搂紧盛灵渊的腰,埋在他衬衣领口,深深吸了口气。

    盛灵渊说了声痒,人却没动,宣玑也就没当回事,摸索来平板,要放些好玩儿的看。

    凭宣玑还能和八爪鱼一样挂在身上腻歪,盛灵渊就能看出来这人不用被赶出去了。他安心的同时又难免惊讶,心中隐隐浮起某种古怪的情绪,于是化微妙为手欠,不住拨弄宣玑柔软的短发。

    盛灵渊的力道不轻不重,顺毛似的捋下头发,又在耳后的地方轻轻地揉。宣玑本来还挺精神,被揉的犯起困,眼皮上下直打架,不多会儿彻底黏了起来。

    等宣玑再醒过来的时候,外头天都黑了。柔和的光从门缝流泻进来,他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还是没能再睡过去,打着哈欠旋开灯,被骤然大盛的暖光刺的眯起了眼睛。

    外间传来平稳的背景音,夹杂男女声的对话,宣玑还迷茫的大脑顿时清醒了——他是不是只留他妈和盛灵渊两个此前从未见过关系还突变的陌生人一起了?

    “妈,灵渊——”

    宣玑匆匆跳出门,拖鞋险些没踏上,不过只扫一眼客厅,他立刻就闭嘴了。

    中央字号纪录频道播送中的赫然是异控局的纪录片,肖征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宽屏电视上,和女主持人一问一答,浑身上下从长不长的头发到端正的坐姿到微翘的皮鞋尖,都在表达“我想走”三个字。

    老太太和盛灵渊坐在沙发上,一人面前一杯茶,气氛不仅不见宣玑想象中的尴尬,反而还在同时略偏过头的瞬间,同步率高的让宣玑错觉做了人十年儿子的可能不是他,而是盛灵渊。

    毫不意外的,老太太和从古到今所有直面过盛灵渊鬼话的人一样掉进了坑,宣玑十年来见识过的妈加起来都没有这会儿显得那么和蔼可亲。

    正想着,老太太劈头盖脸就对他说:“起啦?睡得好不好?晚饭都睡过了!”

    她转向盛灵渊,带着点疑惑问:“小盛,我们宣玑真做到主任了啊?他不是今年才考上的公务员吗?”

    宣玑微微变色,听到盛灵渊说:“工作能力强,自然提拔的快。”

    他看电视学来的播音腔字正腔圆,语气是一贯的和缓温柔,人光是坐在那儿,就散发一股令人信服的安定,叫人不由自主将那不疾不徐的一字一句都印进心里。

    盛灵渊含笑的目光滑过老太太,递给了抱着胳膊的宣玑,说:“宣玑平时忙,永安又远,好消息电话说不合适,是想当面告诉您的。”

    宣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在他妈扭头过来之前,硬生生扭成了不好意思。

    “不是什么大事。”他挥挥手,转开话题,“我做夜宵,妈你吃不吃?”

    宣玑得到否认,刚要去厨房,就看到盛灵渊从容不迫地起身,“我去帮忙。”

    ……谁帮忙?

    你说清楚?

    宣玑一口气堵住不上不下,到厨房才缓过来,见盛灵渊只管给杯子里添热水,卡在喉咙口的心脏又蹦极了,总算落回原来该在的地方。

    他关上厨房门,拉开冰箱,上下瞧了瞧,准备从满满当当的过年食材里挖出点做什么吃,看了半天想想时间晚了,最后还是煮点粥。

    盛灵渊忽然说:“你母亲说,初一要去附近庙里上香,叫你别忘了。”

    “忘不了,她有这个习惯的,每年都去,求个心安。我们就当踏青……唔,虽然时节不太对吧,陪她出去走走。”

    宣玑随意地操纵起硬币打理琐事,和在永安的时候一样,又有哪里不一样。

    盛灵渊一直瞧着,冷不丁说:“我就不拜了。”

    “怕神佛不招待天魔啊?”宣玑转过脸,“放心,就个小庙,人家没你能耐大。”

    盛灵渊受了吹捧,露出一个笑,情人眼流淌着光,显得格外专注,宣玑在那其中只看见了自己。

    “求神佛不如求自己,我从来没什么好求的。”他缓声说,“何况我唯一想求的,已经在身边了。”

    宣玑一时没说话。良久,砂锅里水泡此起彼伏,他撒完配料,压上盖子,将火调小了一些,然后摸出手机拍照,麻利地加完滤镜就发朋友圈。

    他撑在盛灵渊腰侧,微微倾身,几乎贴到他的唇。

    这姿势本能地带来压迫感,宣玑的表情却很明朗,只让人感到亲昵。

    盛灵渊淡定的很,“怎么那么黏人啊?”

    “我又不是第一天黏。”宣玑大方地说,“都怪肖征那王八蛋,见天地使唤人,那么久了还没带你出去转转呢。我记得你不是挺喜欢看民俗节目的,这边过年有集会,之后去走走,我还能拍点照,顺便给你拍,或者一起拍,然后手机平板都换上。你说咱们都这关系了,怎么还能没个情侣壁纸——”

    盛灵渊出声打断,“拍照我就免了……”

    “——灵渊,我喜欢拍照,什么都喜欢拍,平时做的饭,玩儿的游戏,出去旅游逛的景点……”宣玑不理他,继续说:“人发明这样的技术,保存一瞬间的美好,只要底片和数据还在,有时候比记忆还长久。你看,家里地图上有我好多去过的地方对吧?肖征有回说,保不定我们还得出国出差,我就想,那地图上会不会有一天,能钉满我们两个走南闯北的照片啊?”

    盛灵渊默不作声听他说了一大通,只一脸觉得有趣,这时弯了眉梢,然后轻轻说:“会有的。”

    宣玑用力搂紧了他。

    过去的空白太遥远,再努力也是填不上的,至少还有未知的明天。

    未来不再需要麻木地等待解脱,也不再是无知与痛苦循环的死生轮回。万家灯火有他们一盏,人间烟火有他们一缕,他们会拥有一个瞬间,两个瞬间,三个瞬间………无数的瞬间黏连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生命漫长无度,值得在这纷纷扰扰的人世挥霍,皆是相伴相守,再也不会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