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狼】《坏血统》

  • Warning: 双狼、拉德拉、原作向+大量过去捏造、1w8
  • Summary: 她不属于任何人,当然也不会属于她。矿石病都不能给这头恣意的狼套上龙头,胆怯者犹豫不决,无畏者勇往直前,它们恶意侵蚀她的身体,反而被这赌徒视作良机,在追逐力量的道路越走越远。
  • 《坏血统》

    电子钟显示泰拉标准历,七月二十六日,上午十时二十一分四十七秒,企鹅物流两名特派专员跨进了熟悉的玻璃移门。

    罗德岛门庭常驻接待机器人,顶灯铺洒滢滢发蓝的冷白色,装饰植物叶片泛黄的面积不及大拇指指甲片大,与她们上次来时相差无几。

    阴沉的天空被抛弃在一门之外,连同灰蒙蒙的云雾一起,自有发电设施准许罗德岛保持光鲜,在晦暗的世界里发散无机质般僵冷生硬的明亮。

    送货一路,德克萨斯浸淫人间的味道,几乎感到倦怠。最显着的气味却是与人无关的。人造物剥离原有功能后失去所有意义,生涩的飞灰与被腐蚀的钢铁一样,通通都叫“残骸”。大海迟缓的吐息裹挟浓厚的咸腥,罗德岛以微妙的酒精味为访客施洗,洁净感沁人心脾,盖过混杂的烟火,为医药研发公司的名头打上鲜明的钢印。

    和德克萨斯所在企鹅物流异曲同工,罗德岛本质更类似当代佣兵组织,当然了,这年头拳头大才有事业,正如企鹅物流的确提供可靠的运输服务,罗德岛也确实慷慨地向感染者敞开了延长生命的希望之门。

    纠结定义是不必要行为,德克萨斯很少想麻烦事。“不多想,最好什么都不要想”是她目前的人生准则,和随身不离的储备巧克力棒一样,一定程度上堪称信仰——换言之,真正当作信仰是不可能的。

    德克萨斯身边就有个拉特兰人,隔三差五能撞上能天使祷告,不是什么玩笑的“企鹅物流万岁”、“愿我的弹雨熄灭你们的痛苦”,倒也不会夸张地匍匐亲吻十字架。能天使随便的很,想起来就一拍脑袋,“哟,给我一分钟,等下出发!”,说完闭上眼,也没见默念就抬起头,手搭方向盘,脚踩油门,制动伴随播放器里甜美的女声拉起,她们的卡车一骑绝尘。偶尔她起玩心,还会煞有介事地说“冷淡的鲁珀人啊,愿神分一角余光与你”,然后隔空在德克萨斯额上划一道十字。

    天使一族沐浴神的荣耀降生、成长,不知节制地散逸纯白的光,他们的灵魂浸透了,习以为常,漏泄一丝一毫就让人感到刺目。

    很遗憾,神光无法照亮德克萨斯。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拥有隐形的獠牙,剑自纤细的骨骼抽拔而出,她收敛利齿,安于现状自得其乐,皮肉长久做了鞘,包裹平静之下危急的湍流,不知何时会再次冲破。

    会客室里,阿米娅神色匆匆,一袭简单裙装飘扬,没有罩宽大的外套,比平素在外更显得娇小。

    不算很久之前,这还是个有些柔软的少女,德克萨斯记得她眉宇间的忧郁,如今大概只有外表依旧柔软,温软的嗓音下达命令越发果决。在这样的年纪踏上战场,承载无数人的希望,成为目光所向的领袖,累累尸骨托起了她染血的王冠,正因背后血流成河,才更加不能退缩一步。

    德克萨斯对闲聊缺乏忍耐的兴致,于是随意靠坐在一旁。与其说她觉得无聊,不如单纯归因为懒,搭档是个什么话题都好奇的话唠,她不用勉强自己动嘴,再好不过。

    精神上的疲倦突如其来,光线漏进微合的眼睫,世界抽拉成窄小的峡谷,她独自身处其中,缩为微渺的一点浮尘任意漂浮。交谈的声音很清晰,阿米娅签字时用力过重,笔尖戳在桌板上,代表鲜明的焦虑与不安。

    罗德岛自寻回博士,不乏新干员入职与特别协助到来,阿米娅从来没有显得这么忐忑过。

    “新人很特殊吗?”

    “……相当。”阿米娅回答能天使的疑惑,“博士允许她未来随身持有惯用长剑,为此险些和凯尔希医生起争执。”

    医药研发公司兼具诊疗,由于性质特殊,来访者被要求解除武器,经过消毒与检查后方可进入后方开放区域。能天使和德克萨斯送货好几次,自然熟悉这套流程:她们的剑和铳虽然还在原位,但同时被挂上了禁制,需要罗德岛一方发射特定波段才能解锁。

    博士失去了记忆,对所有干员一视同仁地温和,并没有表达任何鲜明的亲厚,这份特殊待遇的确不同寻常。即便从不关心旁人的德克萨斯,听到阿米娅这么说,也不由自主撇过目光。

    能天使猛地一拍手,像没有察觉到一样笑眯眯说:“饿啦饿啦,今天餐厅吃什么?”

    德克萨斯对上阿米娅犹豫的目光,挥挥手里一沓签单示意:“我留一会儿,你们先去吧。”

    每逢出海,她们的行程就只有罗德岛一处,蹭饭蹭的驾轻就熟。

    德克萨斯收拾完订单文件,暂时还不怎么饿,于是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了巧克力棒。pocky纸盒四角凹陷了一些,万幸饼干没被压碎,她抽出一根用力咬碎,大口咽下去,感受甜腻的扩散,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犬齿。内心某种挣扎疾速来回拉锯,片刻后她缴械投降,又摸出了冷灰色的金属烟盒。

    烟草的辛辣普通人过肺只觉三分,对敏感的鲁珀族而言就有些刺激了。疼痛与快感在某些时候很难完全理清,很多人将它们捆绑在一起享受,并以肉体回避的伤害彰显高贵的地位。烟草越好,就越难得到,低劣的焦油、醇厚的浓香、花里胡哨的水果味之类,说起来全是烟,其实不完全是一种东西。

    德克萨斯不太有瘾,避免不了偶尔会想——谁能没点突然的冲动呢?就像现在这样,她会摸出存货来一支,吸几口,感受肺泡抗议的胀痛,凝视随磷火缓缓飘升的细烟,浅尝辄止地嗅着。

    一切平稳、有序,谨慎但并非源于刻意节制,只是没必要大费周章改变。她穿梭硝烟与弹火,践行能天使的玩笑“使命必达”。开车时能有闲暇哼空的新专辑,回基地能听到可颂的商业蓝图畅想,德克萨斯会拍拍制服沾到的烟灰,觉得这样的生活不错。

    打扫用机器人巡回至门口,检测到烟灰抖落,立刻发出刺耳的警告。德克萨斯在冷酷的检视下老实交出烟头,容忍微型吸尘在身上乱扫一通,尖耳与尾巴本能地炸开绒毛,头发也被吹的乱了一片。她用自觉平稳实际仓促的步伐走下楼梯,感觉灵魂也一同经受了洗涤,医药公司力图使病患收获外界匮乏的安宁,清洁的氛围总能令人产生新生焕发的错觉。

    舱舰正中央是一方透明穹顶,阳光肆意洒满室内花园,一视同仁普照茂密的绿色植被与溪流造景。真实世界已经很久没有放晴,人造光源模拟古历史数据提供最佳照明,哪怕天灾此刻骤然降临,世界如一叶扁舟即将埋没于洪荒,只要基层发电设施还在照常运转,罗德岛的中心就会永远明亮。

    “……治疗计划凯尔希那边会安排,训练可能需要请黑钢的芙兰卡来看一看。你是用剑的专家,但护卫和单打独斗可不太一样……”

    低柔的嗓音伴随脚步趋近。

    被称为“博士”的女性自沉睡苏醒后健康受损严重,至今尚未痊愈。她说话听上去中气不足,偶尔颇为含糊,这对耳力敏锐的鲁珀族倒问题不大,凝神就能捕捉到完整音节拼凑成句。

    德克萨斯不否认对博士抱持一定好奇——任何人都会对一个起草建立收容并医治感染者的乌托邦的狂想者好奇的——更别提她的确一度成功,拉拔出了罗德岛的雏形,最后却在发展壮大过程中销声匿迹。博士外表年轻,已然褪尽青涩,身体虽然欠缺应有的活力,意志绝不逊色于任何人。她仿佛一团轻漫的浓雾,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到其存在本身,想仔细探寻,却会因为身处其中而无从下手。记忆全无的她依旧精通指挥,比旁人期待的做的更好,罗德岛似乎因此对她失去的记忆并不执着,马不停蹄推进后续一系列合作。

    “我看挂名的护卫不少,博士,你到底做过多少坏事,那么多人想杀你啊?”

    另一道声音带着揶揄,像一阵调皮的风,揉弄德克萨斯的耳根。她不自觉感到痒,忽闪了两下,侦查危险的本能无数次救人于电光火石间,她挺直后背,敏感地意识到,这位说话者不是同族就是天敌。

    拐角处出现博士高挑的身姿,她略低着头,柔和的轮廓漫进了明媚的日光,只有一丝笑意溢于言表,“好问题,可惜我必须沉默,毕竟现在正处于失去记忆的状态,一切解答只能是对自我不确定的揣测。”

    她抬起脸,向企鹅物流专员问好,“又见面了,欢迎来到罗德岛。”

    德克萨斯也点头,“博士。”

    “是德克萨斯啊?”一旁的新干员出声,似乎有些诧异。

    似乎。

    她一身条纹长裙,胸口还夹着临时名牌,大步流星走近,每一步都散发着喜悦,几乎要跳起来。

    名牌上写着“拉普兰德”的新干员勾起笑,露出一角尖锐的犬齿,“真是好久不见啊。”

    德克萨斯认真思考起了自己这一刻的表情。

    喜悦、悲伤、戒备、愤怒、冷漠——会是什么?

    看不见的针线将嘴唇缝起,千百斤铅水当头浇灌,德克萨斯被定在原地,与舰板融为一体。

    拉普兰德。

    德克萨斯有好些年没有主动想起这个名字了。

    她猝不及防跨出被她扔在脑后的时光,模糊性别的美感染上独属女性的秀丽,看起来熟悉又陌生。岁月拉长拉普兰德银白的发,乱七八糟翘了几撮,沐浴直射的光线,通透的细丝随走动摇曳。那双冷灰色的眼眸空空荡荡,清透好似能一望见底,像没什么心思,又像漫不经心。她可以用目光将人揽在怀中不放,也可以肆意抛洒胸腔内所有牵绊,这是再熟悉不过的表情,德克萨斯听到了回忆的风洞疯狂呼啸的声音。

    她在其中分辨出自己的倒影,也寻觅到拉普兰德,都是年轻一些的模样。她们像一对互相打磨的石块,带着温度,既凉且热,浸润叙拉古泛滥的鲜血。习惯如此可怕,哪怕远去那么久,德克萨斯依然清晰地感受到了当初吸引她的那种粗糙的不受控制的快意。

    “原来是旧识吗?”博士面露意外,视线在两人间好奇地逡巡,“阿米娅提到名字的时候,你没反应呢。”

    “反正没人问我啊。”拉普兰耸了耸肩,理所当然地回答。

    这份态度缺乏下属应有的尊敬,与其说随便,不如说隐含审视。

    狼永远是狼,归于麾下也不会弯折头颅,偶尔垂首舔舐脚爪,或许是为下一次亲吻人类毫无防备的脖颈。将这样的拉普兰德纳入罗德岛,不知该说胆大还是愚蠢,博士的微笑将所有的可能性暧昧,并且不仅没有为她的回答感到不悦,反而赞同地点了点头,实在宽容的不可思议。

    通讯器的提示音骤然响起,博士按下手腕终止,对拉普兰德说:“自由活动时间还有二十分钟,等回去了,凯尔希会给你解释医疗报告的。”

    德克萨斯想,报告出来也是被拉普兰德随手扔掉的份,这倒是个治她的好办法。

    果然拉普兰德敷衍地挥挥手,明显兴致不高。她又问:“我的剑呢?腰这儿轻飘飘的还真不习惯。”

    博士温和道:“之后我会亲手交还的。”

    这话让拉普兰德一下子高兴起来,挥别的姿态居然让德克萨斯看出几分乖巧。

    她活像见了鬼似的退后一步。

    拉普兰德转过身,拨了把长发,险些把黑色的发卡撸下来。她歪着头笑:“德克萨斯,你怎么都不和我说话,是忘记我了吗?我可是很想你的。”

    德克萨斯却问:“你还留着?”

    很久以前,她随手给拉普兰德别发卡,因为太随便了,尖端直愣愣戳到拉普兰德,害的她吃痛地吸气,抱着尾巴抱怨还不如直接一刀削了。

    拉普兰德不可能自己倒弄这种小玩意儿的,德克萨斯认定这是原本属于她的那几枚。

    “为什么不?”拉普兰德立刻就明白她说的什么,随意坐到台阶上,眯眼瞧德克萨斯,也不管干净的医疗服会沾灰,虽然罗德岛可能没有那种东西。她像笑又没笑,弯弯绕绕地勾起尾音,柔声说:“这可是你留给我的。”

    德克萨斯背靠舱壁,习惯性地想摸烟但没摸到,大约是放在会议室忘记拿了,再一摸,就只有巧克力棒了,不当心就捏断一根。

    拉普兰德眼睛一亮,伸出手,像个任性的孩童一样大声说:“我要吃。”

    德克萨斯于是掏出来,剩下半包全扔给她。拉普兰德抓了两根塞嘴里,嚼的吱嘎作响,仿佛是在撕咬敌人的血肉,十分咬牙切齿——为没有得到的任何回应。

    德克萨斯不说话的时候,她们之间总是充斥沉默,单方面的发声不叫交谈,是隔绝在音节之内与之外的孤独。

    拉普兰德瞟了德克萨斯好几次,才用觉得有趣的口气说:“你现在可不太像样,剑呢?”

    德克萨斯的长剑就在腰畔,虽然暂时遭受管制,但显而易见。

    “哦,我说的另一柄。还是说又用回单手了?”拉普兰德含着一根巧克力棒,嘴角微扬,自在地晒虚假的太阳,“你明明知道不够的。”

    德克萨斯从拉普兰德开口就垂着眼。这句话仿佛某种魔咒,她手背上鲜明的青筋微微一跳,人也像被惊到,蓦地捏紧了拳头。

    “你怕我?”拉普兰德安静几秒,又自言自语,“不,我不这么想,比起怕我更像在怕其他的什么……但你的确不想看到我。诶!德克萨斯,这可真让人伤心,有想过我吗?自从分别,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啊!”

    明明是沮丧的话,拉普兰德却说的很轻快,根本不屑让德克萨斯知道她的不在乎。装腔作势的意义仅在拉普兰德乐意,现在她几乎瞬间失去了兴趣,于是懒洋洋拍了拍身侧,“喂,站着不累吗?过来嘛。”

    这可真是如梦似幻的荒谬场景。

    立刻坐下比较适合目前单方面融洽的气氛,更适合的其实是掉头就走。

    德克萨斯选了第三条。

    她看拉普兰德吃巧克力棒。

    叙拉古的成年礼到来的很早。

    德克萨斯七岁时第一次斩下活人的头颅,近旁没有人协助。

    人类挣扎的时候其实很难切,骨骼的硬度超乎想象,血液与油脂的滑腻即便没有直接触碰,声音都让人恶心。德克萨斯收起剑,胸口跳的很快,但她咬紧牙关,尽力克制双手的颤抖,褪下手套,擦干净脸上、头发、耳朵沾上的血。拨弄到耳后时敏感地晃了晃,她若无其事理顺长发,与领路人一同从阴暗的地牢回到敞亮的大宅。

    很多人在看她,从监控里,从阴暗里。他们追随德克萨斯家族,家族本身也在考验后继人,她拥有本家血缘,因出众的天赋得以在大宅长大,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和安静稳重的性格。女性的身份让她的存在意义十分暧昧,秀丽的少女,雪亮的利器,只看哪一个更早长成。

    德克萨斯不怎么喜欢大宅,那里鱼龙混杂的人太多,外出办事没有好多少,至少更自在。

    叙拉古的街巷狭小破旧,巷战与争斗日复一日,繁华与残破比邻,笙歌辉煌仿佛不坠的明日,废墟幽影里苟活微贱又坚强的杂草。德克萨斯离开残破,住进大宅,沉迷了好一阵太阳。人造光涌泉一般喷涌倾泻,她坐在花园里,几乎快要被淹没的暖意融化。

    家庭老师见到总要斥责,德克萨斯只当耳旁风。即便接受繁多的课程,她也不必学成淑女,一柄剑如果无法出鞘,才是真正的不妙。

    不过教育总有它的力量,装点门面的工程的确带给了德克萨斯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成长磨砺她的剑,她打碎的越多,平稳的心音开始杂乱,弹奏起前所未有的暴躁。

    拉普兰德出现在生命中的时间刚刚好。

    她很有名,在某些方面。对德克萨斯而言,她比起活人更像一个早已成名的符号。清理人、杀人狂、疯女人……这类词汇似乎全适宜往她身上套,反正拉普兰德不会反驳,反驳也没人会传播。死者无法表达他们的愤怒,活口耻于诉说他们的苟且,拉普兰德游荡叙拉古,好似游纵人间的幽灵,为掌控权势的那些头颅带来未可言说的惊惧。

    有关拉普兰德的传闻很多,德克萨斯听腻了,以至于初次见面,第一反应居然是惊讶她的年轻。

    那并不是什么很好的场景。

    德克萨斯年纪越长越沉默,欠缺青少年热血上头的躁动,其实也是有的,只不在脸上。

    狼并不习惯与人同舞,她寡言、离群,追逐疾风暴雨,反复咀嚼危机逼命的时刻震撼灵魂的兴奋。那种兴奋不合常理,却令人无法自拔。她是一柄剑,听令而出,听令而收,尖锐保藏在完整的金铁下,展露在外的只有光滑凛冽的宁静。

    很多人热衷让刀剑染血,如果是指向自己的,最好就折断。德克萨斯过分关注内心,从未想过也有目光会追随自己,冰冷如蛇的视线黏附她的身躯,缠绕她纤细的脖颈,只等合适的时机收紧绳结,捕捉孤狼寂静吊死。还有一些人只是厌恶她的忠诚与强大,无法劝诱入手的力量却甘心臣服在年老的首领膝下做沉默的狗,这比对让人恼怒,障碍就必须要被去除。

    德克萨斯时常离开大宅,所有人都知道,麻烦的到来或早或晚。第一支火箭筒击中车厢,她心里居然还升起了赞叹——热兵器可比冷兵器昂贵的多,要她的命需要这么下血本吗?

    危急的状况没有给她余裕思考,德克萨斯仍然是血肉之躯,频繁的追赶与围堵不断消耗她的体力,她可以短暂地隐藏,但缺乏从包围中逃出的良方。

    猎人与猎物都将黑夜当作机遇,德克萨斯谨慎前行,不时抹一抹强光扫射造成的生理性流泪。

    其他人看见可能会惊讶她居然也有如此软弱的一面,德克萨斯本人倒适应良好。强烈的感官刺激对鲁珀族非常有效,忍耐没有意思,她就是擦脸多了有点烦。特制长剑专攻单兵,面对枪林弹雨的确稍逊一筹,她体力消耗过度,中弹算是运气不好,贯穿伤比较幸运,失血依然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德克萨斯面对整支小队,难免生出虎落平阳被犬欺的郁闷。但叙拉古就是这样的地方,拉特兰人珍重的每一个神赐的生命在这里倏忽陨落,不值一提。你站在顶峰的时候所有人战战兢兢,一旦显露颓势妖魔鬼怪就出来想浑水摸鱼。

    取人性命的猎人与被取性命的猎物立场并非恒定,杀戮有时就是这么冷幽默,以为绝境时柳暗花明,以为占尽优势时瞬息就可能逆转。德克萨斯寻觅到包围的缺口,那里有唯一的猎物,她一跃而起,却被流弹穿透精疲力尽的手臂。

    长剑脱手的刹那她只感到茫然——

    居然这样就结束了?

    雪亮的尖刀直刺而下,她多熟悉这样的眼神,没有任何杂念只是想杀死她,她甚至感到耳后骤然炸开的热意,情不自禁睁大眼睛。

    然后被热血溅开一身。

    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塌,凛冽的寒刃被一只纤细的手拔出,随意一甩,血色尽消。

    “晚上好,还活着吗?”

    询问的话语几乎是温柔的,鲜明的愉悦充满感染力,回荡在断壁残垣里,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嗓音的主人低下头,月光照亮她左眼浅淡的伤疤,与几乎同色的竖瞳一样,冰寒的不可思议。

    可她在笑,笑的还很真诚。

    某种惊惧袭向德克萨斯,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正在用力撕扯她的心脏。

    拉普兰德。

    她认识她,熟识,却第一次见到。比想象中年轻许多,纤细单薄的身体裹在风衣下,裸露的腿上间或斑驳深色碎片。柔软与坚硬,深沉与雪白,她乍一看仿佛易碎的少年,眯眼时流露不自知的风情,散发着难以言喻的中性美感。

    “原来你认识我啊?”拉普兰德觉得很有趣似的俯身,“那正好!”

    她一把将德克萨斯拽了起来。

    阴翳蒙上她清秀的脸,黯淡了通透的眼眸,她尖锐的犬齿像要贴上来咬断德克萨斯的喉管,让因失血与疲惫气息奄奄的德克萨斯浑身发抖。她既无助又疑惑,疑惑中本能地愤怒,那是太过激的陌生情感,波涛暴雨一般叫嚣着要将她冲散。她努力抬眼,突然感觉心口爆发难以忍耐的剧痛,一瞬几乎无法呼吸。

    “和我走吧。”拉普兰德快活地说道,“你死在这里的话就不好玩儿啦。”

    飞舞的银发,斑驳的疤痕,她的大笑染血,混合灰尘的生涩与铁锈的冷腥,德克萨斯不由自主伸出了手,被意外的温暖卷在掌心。

    命运的降临从来不讲道理,或许也没有命运,一切都是考验与选择的集合。

    拉普兰德是一枝射杀德克萨斯的箭。

    直刺入心脏,开弓没有回头。

    传闻里的拉普兰德疯狂偏执,德克萨斯却惊讶于她的正常。

    她死里逃生,在一间空旷洁净的屋子醒来,冷的直打颤。

    拉普兰德正坐在地板一块绒毯上擦剑,短发还是乱糟糟的翘,风衣已经脱了,上身半截黑色背心,裸露光滑的腰腹,短短的裤子无从覆盖腿上代表感染者的源石痕迹,她看起来倒也混不在意。

    横在拉普兰德膝头的剑有两柄,风格相当古怪,细窄平直,为数不多的装饰像是东方风格。她用一种严格的态度公平对待两柄剑,动作轻柔,嘴里在含含糊糊哼歌,德克萨斯大致分辨出是正流行的曲子,没想到她居然会听这些。

    拉普兰德见她挣扎起身也走近来,随意按了按她手背,把点滴速率调到最快。

    随便谁看到,可能都会觉得拉普兰德一副下一刻就要把针管从德克萨斯血管里拔出来的模样。德克萨斯却敏感地感受到了不太协调的一丝不苟,不回报任务的时候她基本不开口,寻常的交往近乎于零。当然这些面对拉普兰德可能也没用,于是她只是有些迟疑地说:“多谢。”

    “不谢不谢。”拉普兰德耸了耸肩,随意坐在床边,拨弄不轻不重的折痕,“本来呢,我是要杀你的。要谢就谢自己比那谁有趣多了吧,我不干了。”

    她手一伸,从床头柜顺了个苹果,擦两下直接咬了一口,然后吱嘎吱嘎地啃。她吃的很认真,那种对食物端正近乎严肃的认真态度出现在这张脸上颇为荒谬,却拥有无以伦比的吸引力,德克萨斯都要以为那是什么美味了。

    拉普兰德注意到她的目光,又摸出一个,“喏,给你。”

    苹果在床单上滚了一圈,德克萨斯用左手拿起来,默默咬了一大口。

    ——酸的她当场就想吐出来。

    拉普兰德在旁边很期待地看着,毛尾巴一晃一晃,也不知道为什么,德克萨斯硬生生地就吞下去了。

    “好吃吧!”拉普兰德看起来总是很高兴,“我可喜欢吃苹果了。”

    德克萨斯点了点头。

    拉普兰德盯了她几秒,突然乐不可支地大笑。她擦着眼角,满不在乎地撸了把乱发,“真是好孩子啊!说实话这苹果应该挺酸的,不过我感觉不太到的。”

    德克萨斯心生窘迫,被揭穿后的恼怒却并不长久,拉普兰德的话让她愣了愣,最后一点不悦在目光捕捉到突兀的深色晶石时消散的一干二净。

    矿石病感染者的病症千奇百怪,内脏、肌肤都能矿石化了,味觉失灵也是寻常。

    源石为人类带来进步,代价同样高昂,各国专家至今对长久暴露而产生的怪病至束手无策,治愈矿石病的可能性也许会有,当前遥遥无期,拖延已经算是得到了神的祝福。死去的病患会成为下一个感染源,因此让所有人避之不及。

    同样都是人,一样的卑微,感染者比贱民更无容身之处,他们躲藏、逃匿、短暂地喘息。痛苦地病发死亡,却也是从残忍的病魔和恐惧恶意的目光中逃离,死神充满了黑色幽默,叫人笑也笑不出来。

    德克萨斯回过神的时候拉普兰德已经不在了,床角扔了件宽大的T恤,长度当裙子也很够格,印满夸张的哥伦比亚卡通图案,完全看不出是拉普兰德的风格。苹果上的缺口布满微褐的氧化,德克萨斯又尝试咬了两口,实在被酸到咽不下去,终于放弃了。

    拉普兰德只擦了伤处进行消毒和包扎,德克萨斯实际还是那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失血造成的晕眩让她眼前发黑,比起急于洗刷的迫切都不算什么。她费劲地脱掉一层层黏着血的衣服,门被随意推开,拉普兰德吹了声口哨,语调却很平。

    “虽然我想说绷带不要沾水,但看起来你也不太在意的样子。先拔开,冷水左转,热水右转,不热就是停电,看你运气了。”

    德克萨斯照她说的做,温湿的热汽很快弥漫了狭小的空间。

    “运气不错啊,今天居然不停电。”拉普兰德说,靠坐在门口,从口袋里摸出半包剩下的巧克力棒。

    德克萨斯回应以哗哗的水声。

    拉普兰德耸耸肩,对被无视不以为意。

    她想接单就接,她想毁约就毁约,她想救人就救人,世界是她的一场光怪陆离的旅途,人生的无数折面不间断地展示残酷,她既不打算回忆过往,也不打算沉溺哀戚,当然要找一些乐子。

    拉普兰德饶有兴致地打量隔膜透出的人影,那双立耳沾了水总算耷拉下一点,不长的发打湿成一绺绺贴着后颈,光线勾勒少女纤细矫健的身形,毫无疑问是优美的。她手脚很慢,冲水就冲半天,拉普兰德敢说她已经很久没有被这么狠狠折磨过了,疼痛和所有事情一样拥有耐受等级,强大的意志力不能完全弥补长久的生疏,对强者而言,支撑的越久,疼痛越会刻骨铭心。

    德克萨斯家沉默的狗,名字有了和没有一样,就叫德克萨斯,这还真是一道了不得的项圈。拉普兰德听说过德克萨斯,而且不止一个版本。很多人会故意贬损胜者,以显得落败的自己不那么无能,如果对方是个女人就更是如此,那话基本难听的没法复述。剥开矫饰,强大无法否认,因此拉普兰德一边咬巧克力棒一边回忆,格外津津有味,一点也不觉得冒犯。

    德克萨斯拉开帘子,人是干净了,也失去最后一点血色。她身上大小伤口有的在渗血,不知何时开裂的指甲抹过瓷砖留下淡淡的痕迹,拉普兰德跳起来,好像想到什么,德克萨斯挨过头晕出去,发现她是换了套深色的床单和被子。

    “过来。”拉普兰德拍了拍床,一边开药箱一边点头,“我的裙子你穿着还挺好看。”

    哪怕德克萨斯心里觉得蠢爆了,人在屋檐下,还是老实坐到了她身边。

    拉普兰德麻利地整理伤药绷带,又一次让德克萨斯感到古怪。

    她做这些没有任何多余动作,比很多医生手还稳,传言中的疯狂毫无痕迹。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德克萨斯隐隐感觉她正站在一道门前,冲动让她握住门吧,理智则在警告她尽快远离。

    粗略包完绷带,拉普兰德就留她一人。外头飘来食物的香气,想也知道她的急不可耐是什么原因,德克萨斯吊了不知道多久的葡萄糖,又要上药,看到拉普兰德一手端烤盘一手夹啤酒完全心如止水。

    拉普兰德在病患旁边大口吃披萨,毫无顾忌,十分快乐,她对食物的喜爱溢于言表,明明不太吃的出什么味道。德克萨斯很难想象单纯将食物当作蛋白质脂肪碳水化合物的集合体咽下去是什么感觉,她没有胃口,不妨碍被拉普兰德的吃相勾出瘾,于是说:“能不能帮我拿一下外套?”

    明明就在身旁几步,拉普兰德却断然拒绝,“我要吃饭。”

    德克萨斯也不在意,捞来脏兮兮的外套,万幸烟盒和打火机都还在,就是前者被压瘪一角,里头的烟不太好看。她抽了一支,问拉普兰德,“介意吗?”

    “随便。不过你真不吃吗?”

    德克萨斯摇头。

    “别人一直说这家是附近最好吃的披萨我才点的,还想让你吃吃看呢。”再次被婉拒也没有改变拉普兰德的好心情,她的态度并不热络,但让人觉得很自在,又说,“那店两小时之前被炸啦,也不知道有人活着没有,早知道早上多买点了。”

    德克萨斯吐出一口烟,淡淡说:“多浪费,反正也吃不掉。”

    “那不一样,是我乐意。”拉普兰德却说。

    德克萨斯转了一圈,没在室内看到她的佩剑,估摸着拉普兰德没拿,很快就被证实了。

    这柄剑她用了好几年,可惜是可惜,德克萨斯倒也没有太挂心,不然也不会这么长时间才意识到了。

    拉普兰德反而比她在意的多,左思右想,蓦地合掌一拍,找到了极好的解决方法,“正好右手受伤,不如跟着我练双剑嘛!”

    她将德克萨斯的沉默当作默许,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

    打开的时候德克萨斯一个晃神,觉得叙拉古的铸造师们见到这场景,可能会控制不住脑充血,再手痒来揍拉普兰德一顿。她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把剑一格格堆在箱子里,其中个别价值不菲,冷光幽沉,显然是夺人性命的良器。

    拉普兰德闭上眼,哼着不成调的音节,纤细的手指划过把它们来来回回摸了两遍,随后取出一对,笑着说:“就是它们了。”

    沉重的金铁在她手中似乎毫无分量,铸造师的心血之作也没增添几分在意,拉普兰德把双剑放在德克萨斯脚边,又摸出一包巧克力棒吃。

    德克萨斯说:“我没说我要学。”

    拉普兰德撇她一眼,“那你现在可以说了。”

    “等能走动我就回去。”德克萨斯说完开始咳嗽。

    拉普兰德摸着脸叹气,“真是无情的孩子啊。”

    长剑豁然出鞘,抵上德克萨斯还没来得及反应的咽喉,她及时屏吸,在血溅当场前克制前倾,尖耳炸起,尾巴本能地紧绷。冷硬的触感贴着她的下颚,游移起来仿佛冰冷的舌,柔滑而阴险,拉普兰德微微眯着眼,用和之前一样带着愉快笑意的声调说:“德克萨斯家并没有找你,我相信你之后需要解释这次失踪。所以不如呢……”

    德克萨斯冷静地询问提议,“不如?”

    拉普兰德啧了一声,眼里闪烁恶作剧的光芒,“毁约的我正好也要遭殃,不如我们玩儿个大的吧?”

    德克萨斯后来想,她早该明白与拉普兰德结交代表了什么。

    两柄形态古怪充满东方风格的剑在她手中就像身体的一部分一样自然,每一道弧度闪耀逼人的幽光,每一次转折刮起血腥的寒风,拉普兰德慷慨的教学便是大开大合的杀戮。叙拉古人的鲜血太多,太满,是个能动刀剑的就想放掉一点,而拉普兰德放的特别好看。

    德克萨斯半身是血,神情冷漠,走在回归本家的路上,没有人敢阻拦。

    来路不见拉普兰德。

    她不属于任何人,当然也不会属于她。矿石病都不能给这头恣意的狼套上龙头,胆怯者犹豫不决,无畏者勇往直前,它们恶意侵蚀她的身体,反而被这赌徒视作良机,在追逐力量的道路越走越远。

    德克萨斯眼前浮现拉普兰德腿上鳞片一般斑驳的源石。

    很疼吧?但看起来真的很美。

    德克萨斯的回归看着动静大,其实波澜不惊。争权夺利你死我活的戏码日日上演,她缺乏观摩的兴趣,外勤一如既往,没理由也爱出门闲逛。她多了一个落脚的地方,就是拉普兰德的住处。

    大楼外表和许多居民区一样饱受摧残,还更厉害一些,看起来摇摇欲坠,于是住客不太多。叙拉古气候温暖,只在高温天令人发愁,风餐露宿毕竟还能忍耐,睡梦里墙垣倾覆就是飞来横祸了。这一层另外三间不是钢筋曝露就是彻底烧毁,拉普兰德霸占了唯一一间完好的,用白漆刷的干干净净,仿佛泥污中一片可笑的伊甸园。顶层古早的能源装置勉勉强强苟活,供电时灵时不灵,自来水倒没什么问题。

    德克萨斯听不用付房租,难得开口,说这是个好地方。

    拉普兰德得意地给了她一把钥匙,“随便来。”

    德克萨斯对这份简单粗暴很是无语,翻遍寥寥的箱子,也只找到针线绷带这样的可塑形物体。她勉为其难塞进外套内侧口袋,钥匙和烟盒撞出低沉的声响,沙沙地磨蹭,它们汲取她的体温,像融化在了身体里,都是能让她安心的东西。

    当空悬挂的太阳虽然不太露面,气温仍旧随着时日推移缓缓攀升,落日前的停电开始变得难熬。德克萨斯有时来,拉普兰德就坐在窗台上,摇一把样式古怪的折扇,见到她就笑她的幸运,说冰箱之前冻了冷饮,估计现在还能剩点冰。其实它们时常维持不住形状,已经快要完全融化成一摊甜味的水,对德克萨斯而言甚至甜的发齁了,但她每次还是老实喝的干干净净,舔掉最后一丝凉意。

    德克萨斯最初对拉普兰德会做这些感觉很奇妙。

    她知道很多叙拉古人什么样:安全一点的地方存在各类职业小职员、结伴出行的家庭主妇、孩子们会去学校、你追我赶奔跑,混乱些的地方帮派横行,走在路上像在看兵器展,人磕的药五花八门,打扮奇形怪状,地位越高的往往越体面,皮囊是什么却不知道。

    越与危险相生相伴的人,越不像会好好过活的人,德克萨斯所谓过活,专指依靠暴力外的技能生活。拉普兰德太不像会过活的人,以至于有一回说她会做千层酥,德克萨斯甚至罕有地受到了惊吓——什么鬼东西?

    面粉、鸡蛋、黄油、奶油、果酱,搭配拉普兰德?

    简直是噩梦。

    这个噩梦在她被拉普兰德拖着往超市转了好大一圈,听各品牌面粉黄油的横向比对数据时达到巅峰。德克萨斯木然地坐在客厅,盯着厨房里哼歌的拉普兰德,满脑子都在想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这样疯狂。

    酥皮可是核心啊!——德克萨斯觉得她到死也忘不了这句话了。

    拉普兰德有时候会蜷缩在地毯上玩儿不知道哪儿翻出来的毛衣线头,她看起来不像狼,像一只执拗的猫。她在家只穿抹胸和短裤,身躯裸露大片矿石病肆虐的遗迹,毫不在意地在地毯上打滚,不自觉就将德克萨斯的目光黏过去。

    德克萨斯虽然与本家有血缘,正经的出身却是哥伦比亚。双亲一时激情回到父辈诞生拼搏的叙拉古,她在鸿蒙混沌时离开了陌生的故土,来到另一个未知的蛮荒地带。他们的回归也许受到过欢迎,这欢迎与他们的性命一样,如流星般短暂辉煌又急速陨落,留给德克萨斯一些模糊但暴力的记忆。她年纪很小,不出意外要和所有女孩一样走上青春盛放即迅速凋零的命运,直到她卷入一场意外的火并后活下来,遇到德克萨斯家主,牢牢攥住了对方心血来潮扔来的破剑。

    长在德克萨斯本家,她属于这里,又永远格格不入,名为德克萨斯既是荣耀也是枷锁,既然接受了施舍,就注定套上项圈。沉默的狗并未对命运不满,但她毕竟是个人,也拥有双眼,会追逐她所好奇的。

    拉普拉德和叙拉古的鲁珀族生的不太一样,头发、眼眸趋近于白,皮肤也明显冷一度,她触碰德克萨斯的时候,莫须有的冷意会让她不由自主叹息。

    德克萨斯从前没有和人这么亲近过。她们并肩躺在同一张床上,拉普兰德入睡很快,习惯特别差劲,睡着了就翻来滚去,不时要捞个什么搂着。德克萨斯不止一次被她勒的喘不过气,嫌弃地把人推开,翻个面,腰上又卷来胳膊,于是默默望着窗,等候晨曦染透浓云。拉普兰德会因为光而稍稍清醒一些,睡眼朦胧地抬头,德克萨斯偶尔捏一捏她绒绒的耳朵,能听到她自己不一定记得的闷哼,她会无声地笑,珍藏觉得有趣的时刻。

    有段时间德克萨斯没见拉普兰德,再碰头发现她又把自己折腾的乱七八糟,长到肩的发削掉了,坑坑洼洼,一看就是随手划的,左边还有一撮老是戳到眼。她口袋里正好有发卡,就随手给她撸上去。

    那模样有点可笑,但拉普兰德好奇地摸了摸,露出一个很开心的笑,“哇,还从来没人给我弄过这种东西。”

    拉普兰德从来不说她的过去,德克萨斯也不问,灌给她的传言够多了,能拼出一副自己的图景,无论是否真实。

    最真实的,就是她是个萦回在叙拉古的幽灵。

    德克萨斯可以平时只管做一柄沉默的剑,但德克萨斯家族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叙拉古大小团体组织更新换代的很快,大浪淘沙,总有一部分能稳定传承的。

    那是在出现鬼牌之前。

    拉普兰德就是那张与众不同的鬼牌,悬在所有人颈项上空的剑。她孤独漂泊,行动全凭喜好,有人说她专司收钱办事,德克萨斯知道她不止一次扭头先解决雇主再自己逍遥,有人想拉拢她,又被她种种作风劝退。

    她的眼睛能看穿操纵世人的傀儡线,强大的实力准许她不理会甚至剪断那些,一个人恣意妄为。德克萨斯觉得她的确很清醒,清醒地追寻最疯狂极端的目标,对力量的向往炽热而纯真,完全无视矿石病的恶化,只要最后喘息的是她就能大笑。

    拉普兰德并不总是全身而退,哪怕受伤很重,德克萨斯靠在小床上打量她处理伤口,也从来看不到颓败的颜色。

    她一边哼歌,一边打绷带,衣服因为碍事全部脱掉,完全不在乎在人前赤身裸体。那的确是非常美丽的躯体,战士的矫健与残忍浑然一体,体态轻盈,胸乳单薄。她经常叫德克萨斯“你这孩子”,年岁可能比她大一些,可惜外貌看不太出来,德克萨斯每次面对她清瘦如少年的身材,总觉得被占了嘴上的便宜。

    拉普兰德对光明正大的审视全无异议,她很能忍疼,上药却故意要发出吃痛的嘶声。德克萨斯明知是装的,还是会看不过眼,默默下来帮忙,有的时候是在一旁剪绷带,有的时候是上药,看向伤口的时候,带着一种隐隐的热切。

    拉普兰德怀疑她没有发觉。德克萨斯一般不太受伤,大抵自幼就明白自身是一项投资品的关系,很注意自我保护。她活的不怎么像鲁珀族。

    鲁珀族为了争夺头狼的位置奋不顾身,他们的血是为了抛洒而生,沸腾炸开必要伤到什么人。沉默的德克萨斯所能伤到的只有敌人与自己,因为足够强大,一般都是伤到别人。她的战斗技巧与外表截然不通,是厮杀中锻炼出的,不需要任何花哨炫技。刹那的犹豫会导致败北,她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宛如一场午后突如其来的疾风暴雨。

    拉普兰德想要痛痛快快地迎接一场剑雨的洗礼。

    她在更小一些的年纪患上矿石病,旁人会因感染惊恐,于她却是值得颤抖的天赐。这身体浸淫疼痛,却更得心应手,她的血液奔流涌动,尖声大叫求生的同时也向往极限的死亡。濒死体验带来的兴奋无可比拟,拉普兰德热衷感知自己的可能,当然,领悟的瞬时那就已经不再是终点,她乐意继续挑战一切。

    为什么会看上德克萨斯呢?嗯,是的看上,她一开始很惊讶自己用了这个词。

    杀意与爱慕某种程度上很难分清,死亡与爱情出奇地相似,隆重又卑微,猝及不防撞上完全的降临就无法逃避。她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手杀死将要结果德克萨斯的杀手,正如她也不懂自己为何不顺便捡个漏,砍下她的脑袋交差。

    她是在拉起德克萨斯的瞬间明白的。

    这是只困兽,困在严谨的皮囊里,困在德克萨斯家恩情的枷锁里,鲁珀族沉迷危险的血没有退化,但主动选择了沉淀。拉普兰德拽起她,德克萨斯几乎因为疼痛昏迷过去,可她依然竭力望来,如果目光能做雪亮的刀刃,拉普兰德毫不怀疑自己已经被片出了好几块肉变得一团模糊,喉咙溅出老高的血。

    拉普兰德为这份指向自己的杀意心动,她抹开德克萨斯脸上的血,哼着歌把她带回了住处。

    她想剥开她的皮,她的肉,直截了当摸到那颗跳动的心脏。鲁珀族的血要喷射到她的脸上,不过不知道是哪一个鲁珀族呢?

    拉普兰德处理完伤口,发现德克萨斯靠着床头,已经有点困倦的样子了。

    她爬上床,德克萨斯习惯性地要转过身避让,拉普兰德俯下身,撑在她胸前微妙的间隙。

    月光下德克萨斯的眼眸滢滢发绿,他们都这样,什么都看的清楚,只是不说。拉普兰德贴过去,磨蹭腿内侧柔软的肌肤,又顺着暖热摸进了衣服。还在成长期的少女瘦骨嶙峋,美好的蝴蝶骨舒张振动,好似能逃脱脏污的梦,她蜷缩起身体,并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

    叙拉古街道上暴力与性司空见惯,她们都不会因为这种事吃惊,唯一的惊讶点可能在对象在对方,但那也不过是一念之间而已。

    德克萨斯甚至还有点不耐烦,在拉普兰德迟迟没有动作的时候按下了她的后颈。

    这是和想象完全不一样的吻。

    想象里其实也没有亲吻。

    她们在泠月下交缠,或者说搏斗,习惯战斗的身体在亲密时微微发抖,克制的不是怯怯的羞耻,而是蓬勃的杀意。拉普兰德尤其喜欢拨弄德克萨斯的耳朵,然后咬她后颈,这时她会抖的尤其厉害,腿上被矿石碎片压出红红的印子,但不会挣扎,让拉普兰德满心愉悦。

    “不怕传染?”拉克萨斯还是好奇,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磨蹭她掌心。

    德克萨斯拨开她,从地上衣服里拿烟出来抽,懒洋洋回答:“你还没死呢。”

    拉普兰德滚了一圈,捏住下颚要与她接吻,被德克萨斯吐出的烟呛的咳嗽,咳到一半在床上抽动,也分不清到底在大笑还是别的。

    德克萨斯垂下目光,漫不经心地揉两把蓬松的尾巴。

    这样的日子好像可以一直继续下去,就像混乱的叙拉古,你来我往,永远有人站在顶端,永远有人跌落污泥,更多人浑浑噩噩,喝酒唱歌挥霍短暂的生命。德克萨斯对这里没有太深的感情,珍视太奢侈了,你很难指望一个看惯生死的人与什么东西产生坚不可摧的关系,可那不代表她没有。

    德克萨斯家收留了她,赠送她佩剑、给予她虚幻的阳光,暴风雨中央的安宁抖抖晃晃,年老的家长最后仍未逃脱时代的碾压。

    游荡的幽灵出现在每一个家族覆灭的谣言之中,她割去旧时代象征高傲与强权的头颅,冷眼狂热与贪婪如瘟疫一般于人心扩散,风衣裂在黑夜中,身形碎进传言,叙拉古湿热的风将恐惧吹遍每一个角落。

    那些全是她做的吗?

    真的与她有关吗?

    枪林弹雨刀光剑影诉说不绝,德克萨斯很意外,她一句也听不清。

    她的记忆中断在气息奄奄的破晓。用剑的人最后总会因剑而死,她很少思考未来,默认自己会在真正长大之前死去,永远留在这片土地。然而她却没有随德克萨斯家一起覆灭,而是以一种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离开了这片烟硝不绝的是非之地。

    无菌病房纯白洁净,顶灯闪烁苍冷的光,德克萨斯睁眼时迷迷糊糊,扭过头,以为能看见拉普兰德,床头却坐着一只身穿宽大T恤的企鹅。这么说其实十分失礼,她回过神渐渐意识到,这应当是一位陌生的男性,返祖现象相对明显,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德克萨斯小姐,您现在是失业了对吧?”对方用相当轻松的声音说,“鄙人企鹅物流现任社长,有兴趣来实习一个礼拜,考虑一下未来的长期合同吗?”

    德克萨斯又被捡回去了一次。

    她是沉默的狼,失群的狗,安心蜷缩进柔软的被褥,静静打量所谓的新同事——们。

    拉特兰人最早入职,叙拉古虽然与拉特兰比邻,德克萨斯还是头一次接触天使一族,和想象很不一样。能天使实践神谕的方式是常见的超度,不过是物理意义上的,她在光环的阴影里微笑,腰上冷硬的枪铳为那份亲和平添说不清的意味。心怀大志的可颂以未来合伙人为目标,不断调整、拔高,德克萨斯认真旁观,反思自己是否太缺乏生存的干劲,然后觉得人各有志,她懒着不动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一天德克萨斯救下了一个女孩,她的剑罕有地保护住了什么东西,而不是大行摧残,她难得有些高兴,似乎留给了名叫空的女孩什么不得了的印象。再次见面的时候,空已经是小有人气的偶像,顶着一双鲁珀族的耳朵招摇过市,实在胆大包天。德克萨斯买了张首发专辑,从此默默收集,她的工作大半时间都在路上,她希望有这样一把清甜嗓音的陪伴。

    午夜梦回,德克萨斯也会想起拉普兰德。

    远离动荡的生活,安于目前的忙碌平凡,德克萨斯大脑深处依然回响某种不知名的激荡,四面八方传来,波纹组成一张熟悉的脸庞。

    生活的高山好似能亘古不变,平静的确令人满足,满足的深处却生出恐怖,骨血中有一种向往,一有良机,也许她就会跳下怪石嶙峋的断崖,翱翔于凛风粉身碎骨。

    德克萨斯的血存在强烈的愿望,直到流干之前都不会熄灭。她依然随身携带烟盒,却更多地吃起了巧克力棒。

    平心而论,德克萨斯并不怎么想在罗德岛见到拉普兰德。

    她对拉普兰德本人没有意见,她乍一看和当初没什么区别,事实上区别也不大。和很多人想象的不一样,如果拉普兰德愿意的话,她可以轻易地与人展开交谈,引导话题到她乐意的方向,还很有可能相谈甚欢。拉普兰德对人心的洞彻曾经让德克萨斯感到别扭,她在黑夜里凝视身前咫尺的方向,薄薄的布料传来源源不绝溶溶的温热,银白的发挂上她的手臂,无声磨蹭痒意,拉普兰德闭上了眼睛,眼珠颤动未知的梦境,睡颜平和,模样比平时显得还小一些。

    梦境里会有她吗?德克萨斯偶尔会想。

    她知道拉普兰德眼里有她,无论睁开与否。这荒谬的猜想会带来愉悦,每一份都像装好包装的糖果,德克萨斯不吃糖,不会拆开来,但不妨碍她安静地将它们每一份都好好收藏。拉普兰德自己剥开糖衣跳到她跟前,不怎么甜,甚至还有点辛辣,让人不知所措又无法自拔,叙拉古的高温将这一颗古怪的糖炼化成了苦涩的莲子强迫她吞下去。

    德克萨斯不知道拉普兰德来到罗德岛的原因。她并不在意矿石病的蔓延,宁可鲜血淋漓地狂奔也不会乐意斩断这苦痛与狂喜相伴相生的尖锐荆棘,因此绝不会是为医疗服务。她假装没有注意接待干员收敛的目光中深藏的一抹好奇,不动声色地完成运输使命,万万没想到头顶第一枚雷是能天使投下的。

    “拉普兰德好像很想找你一起训练。”能天使兴致勃勃地说,“她有提起你的剑雨,很想见一见的样子呢。”

    德克萨斯一口冰水险些喷她脸上,忍到最后还是呛到了自己,肺泡都好像被浸入水里沉浮个来回,咳嗽的要死要活。

    能天使被吓了一跳,德克萨斯擦了擦发红的眼角,问:“你说什么?”

    “哦,中午碰到拉普兰德聊了聊,一起吃了顿饭。”能天使说,“你怎么都不下去了?订单签收才没那么费时间呢。”

    德克萨斯说:“开车累了。”

    能天使“哇哦”一声,“有人说你在躲拉普兰德,都传到她耳朵里了。”

    那她高兴吗?德克萨斯想着,微微垂眼,游移的视线扫过签字笔,晃过皮肤上青绿的血管,觉得那仿佛奔涌的思绪,突突跳着,隐约发烫。

    能天使合掌的响声惊动了她,德克萨斯抬头,看到一张意外正色的脸。

    “能赢吗?”能天使划了一个十字,“愿神保佑你,战无不胜。”

    “多谢多谢。”德克萨斯难得被逗笑了,她摸出一支烟打上火,吸一口夹在指间,吐出的白烟模糊了嘴角若有似无的弧度,能天使不确定是否看到了一丝冷酷,只听到她继续说:“放心,拉普兰德很强,我也不差。”

    成为话题之一令人不适,所幸人的好奇心并不持久,所有的人都有太多事要做。短暂的新鲜过后,拉普兰德也不过是普通的一名近卫干员,尽管她不怎么能和其他人配合,但不妨碍她时常列名博士的战场规划,成为一枚不可或缺的奇兵。

    无论拉普兰德在观察什么,德克萨斯都不动声色。她工作之外绝少闲逛,让主动避让一说深入人心,然而又的确会对拉普兰德的消息多听一耳朵。训练、战斗、诊疗,德克萨斯尝试推测拉普兰德何时会厌倦罗德岛,最后还是放弃,揣测拉普兰德的行为比推断她的动机还困难。她和博士相处的似乎不错,腰间两柄明晃晃的剑从未取下,招摇过市好不自在。她还是那个吃饭很认真的拉普兰德,能天使开玩笑一样教她祷告,说这是她见过最一本正经的人,听的德克萨斯出奇头痛。

    有一回海上凭生波澜,企鹅物流特派专员不能当天来回只能住下。拉普兰德过接受定期治疗,在观察室暂住,德克萨斯其实没有想去探望,也不知道脚是怎么移过去的。她站在拉普兰德床边,目光仿佛温柔的手抚过她纤细的弧度,又仿佛跃动的画笔,描摹那带着几分天真的面容。

    她伸出手,轻轻抵在拉普兰德咽喉,像觉得不舒服似的摩挲指尖。舒缓有力的跳动咚咚地撞击柔软的指腹,微凉的冷白皮肤下流淌鲜红的血,来自遥远的未知,搅乱燥热不堪的叙拉古。

    只要掐下去,就能彻底截住这股让人不安的乱流,不再肆意徜徉。

    德克萨斯凝视仪器幽光下沉睡的拉普兰德,良久,她收回手,从内侧口袋摸出一根烟,一边点火一边走出了沉闷的晦暗。

    拉普兰德不可能放任危险靠近,刚才她是清醒着,还是根本不将她看在眼里?

    德克萨斯无声一笑,舱壁金属反射的年轻女人眉眼平淡,眉心微蹙,并未有半分喜悦。

    客房里能天使已经卷在被子里睡意惺忪,听到响动哼了两声,德克萨斯连忙关上顶灯,坐到了书桌前。

    她将口袋全部清空——瘪一角的烟盒、四分之三包巧克力棒、略有磨损的打火机、叮当作响的钥匙串、手写的便签、罗德岛临时身份卡、几枚零钱、揉皱的纸币——德克萨斯不假思索伸向烟盒,半途停住,转而抽出一根巧克力棒含在口中。

    德克萨斯从桌肚摸出一张白纸,第一个字迟迟落不下去,终于写下时晕开不大不小的一团。她逐渐用力,伴随无法出口的话语字迹越发潦草,流畅出水的墨汁仿佛是她愈发消耗的精力,到德克萨斯重重画上句号,她面上已经流露长久未见的困倦,胃部烧灼一般的刺痛让她不得不大口喝了几口冷水,匆匆洗过澡,躺下很快人事不知。

    她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梦里乱七八糟,有迎着光大笑的拉普兰德、有祷告的能天使、有演唱会上的空、有企鹅的背影、有恩重如山的德克萨斯家主、有面目晦涩的“家人”、有冷淡的家庭教师、有英俊但喝酒会完全变样的父亲和美丽而软弱的母亲,有模糊不清的喧闹与祝福。

    她变得很小很小,小到支撑不住形体,回到了懵懂无知的子宫,浸在温暖潮湿的流水中,粘液伴随孩童的诞生再度流淌。她用一生擦拭原初的残余,而拉普兰德湿漉漉的手拉住她,笑着说何必,来深渊里吧,这深渊里有我,你既然向往,又为什么不来呢?

    她说不出不,也点不了头,脖颈架上锁链,收紧,再收紧——

    德克萨斯喘息着惊醒,跌跌撞撞跳下床。她洗了把脸,依然有些头痛,皱着眉将昨晚写满的纸折成小方形,和其他铺开的杂物一起塞进浑身口袋,打开门,侧身闪了出去。

    清晨的罗德岛十分安静,海浪拍打高耸的舱舰,德克萨斯走上甲板的时候眯起眼,抬手遮挡直射眼底的晨光,意外看到了博士。

    高挑清瘦的女人不知道在甲板站了多久,厚重的外套随风曳起稍许衣摆,她半张脸掩在面具中,只露出飞扬的眉与一双狭长的眼。她望着遥不可及的天际,仿佛退潮时裸露的暗礁,平时的温柔可亲不见了,鲜明的轮廓显出某种尖锐的陌生感,薄唇抿成一条略微向下的线,冷漠不言而喻。这一切在她撇过眼顿住目光的时候又消失殆尽,博士淡淡一笑,“早上好,德克萨斯。”

    “博士,我有些话交给你。”德克萨斯直截了当开口,又摸出折叠的信件递过去,“部分有关罗德岛干员拉普兰德。”

    博士尝试去接,头一下感受到了微妙的阻力,刚想松手阻力却消失了,纸片险些从指间滑落。她唇角一勾,弯起三分罕见的戏谑,挑眉望面色不变的德克萨斯:“我有听说你对拉普兰德的回避。”

    “谈不上回避,她有好奇心,我不想满足罢了。”德克萨斯笑了下,并不很在意,“原来您也会关心这些。”

    博士修长的手指在耳侧绕了一小圈,满眼灵动的狡黠,倏忽挡在了垂落的眼睫下。她展开信,粗略扫了一遍说:“语气相当严厉,但对待拉普兰德的态度看不出来呢。”

    “对罗德岛而言,我认为博士你需要考虑更多。至于我……唔,失礼了。”德克萨斯摸出烟点上,沉默地盯着火星吞噬卷纸。听到背后响起沉稳的脚步声,她才飞快说:“我在考虑自己是否能承担选择的代价。”

    没有人能真正割裂时光,远离叙拉古的德克萨斯没有剔除她的骨肉,没有换掉皮下奔涌的血,但她不可否认如今的自己有安歇的小窝和相交的伙伴。她转过身,与高大的青年男人擦肩而过。他朝阳下依旧浅淡的发色让她想到拉普兰德,过去也是短短的、柔软的,现在会伴随走动乱飘,左侧有漫不经心送出的礼物安身立命。

    她拉上门,心事重重地走下阶梯。滢滢白光反射金属幽沉的冷,单调的脚步连自己都厌烦,她刚要去摸按钮,安全舱门突然打开,德克萨斯唇上一痛,踉跄着被来人推上舱壁。

    拉普兰德大约刚刚结束训练不久,皮肤发散潮湿的暖意,卷来素净的香气与氤氲的潮水,瞬间将德克萨斯淹没。她一头长发湿漉漉的,肩头浴巾磨蹭间滑落在地,发梢水珠滴落在德克萨斯手背上,渗入指缝,将那点可怜的凉意浇往她心头滚烫的血。

    意料之外的吻缺乏柔情蜜意,也从来没有那种东西。

    德克萨斯额角突突狂跳,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尖叫,挣扎着想要用力拥抱拉普兰德,但她想到了赖以栖身的企鹅物流,又生生忍住了。

    太吃力,以至于五指紧攥拉普兰德的手臂,留下了发红的印记。

    “德克萨斯,真的没有想过我吗?”

    拉普兰德抵着她搏动的血脉印下几不可查的吻,略沙的嗓音既柔和又危险。

    叙拉古的幽灵又来了,这次是真的,是为了她而来。

    德克萨斯偏过头。

    她的过去终有一日会追上她。

    但不会是此时此地。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