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客】《云上旧梦》
《云上旧梦》
江南春风微暖,垂柳摇曳,轻柔地拂过水面。渔女系紧小舟,翻倒竹篓,日头还未高升,已忙碌准备起饭食。
如果温客行不是被迫手抓棉线团,间或须得留心天上摇摇欲坠的纸燕,他很愿意承认这是个好日子,适宜踏青和遛小孩。
天上飞的玩意儿叫风筝,地上尖叫的玩意儿叫顾湘。她一双大眼睛只管盯风筝,圆润的脸颊红扑扑,乌黑的头发乱糟糟,光鲜的裙子摔两跤蹭的不是泥就是草,整个人看上去狼狈极了,兴头倒是高的莫名其妙。
温客行一时兴起,捡来小姑娘养了三四年,期间无数次思考是不是应该扔出去还自己一片清静,包括现在。
“公子!”顾湘见燕子又歪倒,急的大叫,“笨死了,左边,左边啦!”
温客行心下不耐,手指吃劲。指甲尖锐的末梢划断棉线,说不上无意还是有心,燕子倏然挣脱束缚,飘飘摇摇往云上去,真正自由飞翔在湛蓝的天空。
顾湘呆呆地仰着头,一时没反应过来,张开的嘴可见缺伴的门牙。
温客行不管她,意兴阑珊地扔开棉线团,问水边做活的渔家女:“饭好没有?我饿了。”
得到否定的回答,他转回注意力,出乎意料,顾湘动都没动,还在望风筝。
脖子怕不是得僵住了吧?温客行想着,用力拍一把顾湘后背,还没来的及说话就被反抱住了,“哇”的一声大哭仿佛平地落惊雷,直直炸上他脑门。
顾湘嫌不够似的,使劲蹭上前,眼泪鼻涕全往温客行衣摆蹭。小孩说话漏风,且气短,她嘴里不住叫“公子”,听上去凄惨的不行。
温客行又心疼金贵的衣料,又给哭声吵的头嗡嗡响。他平素能捏断人颈骨的手指这会儿克制地屈起,提着顾湘后领把小孩儿提到眼前。顾湘似伤心的狠了,捂住半张脸,眼泪渗出指缝,模糊黑黢黢一道窥探的幽光,她被吊着浑身不舒服,两条腿不知所措,冷不丁就给温客行来一脚,胳膊踢完踹肩膀,实在恨不得遍地开花。
“疯婆子——”还是自己养出来的,温客行正不高兴地想着,颇有些气短。顾湘突然哭的更大声,扯开喉咙,大有嘶声力竭只为公道的意思。
动静惊到做饭的渔女,她战战兢兢上前来接顾湘,好声好气道替官人哄哄小娘子。
温客行作势要扔顾湘,一下没成功,顾湘忽然自己滚进渔女怀里。他长眉微皱又舒展开,怒容转笑,懒洋洋拂袖,掩去胳膊上新鲜的小小牙印。
温客行随手截两条柳枝,漫不经心地摇晃,仿佛正忖度要编些什么小玩意儿,自言自语道:“再闹,再闹我就把你扔回小鬼堆里去。”
说的很轻,还挺随意,那头哭声却戛然而止,再响起,有种不知是否该继续的迟疑,尴尬的很,渐渐悄没声息。
温客行这会儿终于畅快了,指头翻飞,不多会儿就编出只蹦跳的胖蝈蝈。
很久没做这种小玩意儿,温客行瞧着蝈蝈,明明是自己刚做的,他却觉得陌生,甚至有点可怕。
因为口啖血肉而抛弃人伦,因为掌握生杀而淡漠人心,他大约就会如此一步步变成鬼,永远也无法得到超度吧?
鬼不能拿着曾身为人时喜爱的东西。阴阳有隔,不该,不配。
不远处,顾湘正听渔女讲故事,温客行走近去,胖蝈蝈往顾湘手里一塞,随口道:“送你了。”
顾湘原本大约还记恨,想扭开头不理,闻言立刻捏紧拳头,皱眉道:“我才不喜欢呢!”
温客行像没听见,让渔女去分饭食,等拿上筷子,才嫌弃地上下打量顾湘:“阿湘,你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吗?丢人死了。”
顾湘摸摸头,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试图捣鼓挽救,徒劳无功不说,还扯开两条回天无力的发带。她嘴一扁,要哭,被温客行瞪回去,于是咬牙切齿绞起发带。
温客行则扭头吩咐渔女,给顾湘弄齐整些,别像个疯婆子丢人现眼。
到底还是个小孩,顾湘急了,只管大声嚷嚷,说必得好看才行。
温客行这是头回带顾湘出远门,没几日已经给烦的不行。鬼域里什么样的妖魔鬼怪都有,独缺体面人。将要死去的人,将要变成鬼的人,早抛却体面那不顶用的玩意儿。长在鬼域的顾湘没见过,理所当然地就不懂,不过她倒是个天生的小娘子,无师自通要漂亮。才见外人几回,顾湘就恨上温客行每天随手一卷的束发,缠着要扎路上姑娘的漂亮发髻。
温客行生就十根修长手指,能直接抓破人的喉咙,能随手捏碎人的骨头,要他做那细致活却万万不能。顾湘不知哪儿来的执着,温客行不依,她就哭,哭的太过真情实感,淳朴民众差点把温客行当成拐子扭送官衙。也幸亏温客行有钱,板着脸请脂粉铺老板娘来,顾湘这才称心如意,又从成衣铺顺两身鲜亮新衣。
也许是天生良善,也许是一早酬劳给的到位,渔女对待顾湘十分耐心,一边梳头,一边还与小孩费劲地闲聊。
顾湘不高兴燕子风筝飞不见踪影,渔女就说风筝一定是去了天上的世界。白云之巅,日月之上,没有风,没有雨,没有苦,没有难,燕子风筝一直飘在那儿,比落泥地里可幸福的多。
“那么好的地方,人也可以去吗?”顾湘好奇地问。
渔女笑道:“今生积德,我们都可以去的。”
温客行嗤地一笑。
什么天上的世界,怕是死人才能去的西方极乐呢。
顾湘浑然没听出他的冷淡,她被渔女针线笸箩里一块红布吸引,伸手就要拿,“公子,这个好看。我想要。”
渔女抬手去按,面露难色,怯怯地不敢吭声。温客行没阻止顾湘,只道:“这是嫁人用的红盖头。”知道她根本不懂,故意嘲起来,“你才那么丁点儿大就想抢人家的红盖头,是急着嫁人去?”
顾湘不懂,却不依不饶道:“那我也要嫁人去,红盖头多好看。”
一旁渔女被逗笑了,给二人提供可赶的热闹。
“明日城里大户成婚要开流水席,公子不若带小娘子蹭个喜气。”
温客行只想翻白眼,耐不住顾湘缠人。头天打听好女家何处,次日择一酒楼高处观望,高笙爆竹依次作响,刺目鲜红纷沓点缀,他不在其中却被人们流动的喜气洋洋裹挟其中,实在很不舒服。
顾湘不一样,她扒拉在围栏上,脖子拉的老长,简直想越过大门看尽内宅。
温客行百无聊赖,叫一壶酒,自顾自喝。他通过人群哄闹来判断进程:声音大些,迎亲的来了;声音小些,往里去了;声音又大些,行,新娘子出来了——这都干他什么事,要害他一个人喝闷酒?
温客行抬起头,对上顾湘兴奋的目光,“公子,新娘好漂亮呐!身上亮闪闪的,还有红盖头!”
活的眼睛。温客行忽然想,不由失笑,“盖成那样子,你还知道漂亮啊?”
“我就是知道,新娘不漂亮,接她那人能笑的和傻子一样吗?”顾湘见没热闹看,终于肯安分落座,笨手笨脚剥花生吃,又问:“不过她腿断了吗?怎么还要人背的。”
顾湘嗓门大,说话无所顾忌,温客行不像旁人讲究,自然也不会给她白眼,悠闲道:“那是新娘子的兄弟,进门之前,据说不能落地的。”
顾湘稚嫩的脸上浮现惋惜,闷头剥花生,攒好几粒塞一口,颇有几分恨恨,含糊地道:“我怎么没兄弟啊?没人背我了。”
温客行认真打量顾湘,必须得承认,小孩儿模样是不错。
凭未来的俏丽模样,糊弄到个傻子可能不成问题,前提是她别开金口说话。张牙舞爪的美人要真开口了,他倒真还想看看谁敢消受。
“别伤心啊。”温客行笑道,“既然没别人,那就只有公子委屈一下背背你了。”
顾湘眼睛一亮,又不敢置信,“真的?”
温客行摇头,“假的。”
顾湘反而乐起来,抓一把花生,喜滋滋剥完推到他跟前,“公子,吃呀。”
温客行没搭腔,一口酒,几粒花生,顾湘那小胖手剥的还不够他吃的快。
反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到时候……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