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taeus

安泰俄斯:盖亚与波塞冬之子,只要站在大地上,就会源源不断地回复力量。

二二二七年九月,克里斯托弗·派克以试飞员的身份登上USS安泰俄斯号。和他通常工作的穿梭机不同,这是一艘将会编入舰队的战舰。和他一同登舰的还有后来的华尔费拉斯塔舰长,那时她还是一个领航员。她是一个典型的特拉莱特人,身材矮小,性格暴躁,可以并且经常喋喋不休一整个钟头,哪怕没有人应和。派克很快学会了和她相处的秘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保持沉默。

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个达成了协议,在离开地面监控以后,轮流坐上舰长椅。那是一段相当美好的时光,尽管他们差点把舰船弄散架。在一连串后来没有任何人承认的尖叫、诅咒、哭泣之后,他们腿脚发软地走下舰桥。在涡轮电梯中,派克转向华尔费拉斯塔,后者仍然紧紧攥着一个小包裹。他问道:“这是什么?”

“泥土,”她说,声音仍然有些嘶哑。“从我家乡带来的。”

派克稍微吃了一惊。“从特拉星?”

她点点头。“这样大地母亲就会一直保佑我。”她昂起头,看向无疑是特拉星的方向,低沉有力地说:“就像刚才那样。”

在那一瞬间,派克内心涌起一种强烈的讥讽之情,因为千百年来人们在地面上互相争斗,他们脚下的大地没有阻止过任何一次死亡。像往常一样,他把这些话咽了回去。“我也应该弄一点带在身上,”他说,并且惊奇地发现他是真的这么想的,无论他理智上多么清楚这只是迷信。华尔费拉斯塔矜持地点一点头,率先走出涡轮电梯,后来派克再也没有见过她。第二天,派克就从宿舍楼下的花园里弄了点土。

二二三一年一月,派克驾驶穿梭机逃回USS奥林匹斯号时,被等离子风暴追上。穿梭机被掼向地面,翻滚着冲下长坡,栖息在被当地人视为圣地的谷底中。操纵台被挤压破裂,折弯的金属板刺入派克腹中,将他钉在座位上。派克忍着剧痛从操纵台下摸出急救箱,很快意识到这伤口超过了急救箱的能力。不幸中的万幸,里面还有止痛针。

在给自己扎了一针后,派克发现,自己没有别的事可以干了。从龟裂的前窗中,他注视着风起云涌的天空,默默祈祷风暴尽早平息。他忽然想起自己随身带着的那一小袋泥土,于是以尽量不牵动伤口的动作在内袋里翻找着。他紧紧握住装了家乡泥土的小瓶子,睡了过去,或者昏迷了过去,没什么两样。

腹部的伤口泛痒,派克吃力地睁开眼睛,看着小心撕开他制服的那双手。现在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伤口泛出不详的黄紫色。“恐怕是伤到了脏器,”一个低沉的声音说,“幸运的是,没伤到脊椎。”

顺着那声音,派克抬头看去。他的医生有土地般的深褐色头发和森林般的榛绿色眼睛,苹果一样的脸颊令人一见就觉得亲近。派克不记得USS奥林匹斯号上有这么一号医官,不过他也不能打包票说自己认得所有人。医生双眉紧皱,翻检着急救箱,选定了药物。他给派克打了一针,安抚了逐渐苏醒的疼痛。接着,他伸手从前操纵台的凹陷中,舀起一捧积蓄的雨水。他将药片塞进派克口中,喂他喝下雨水。

“要是水不干净怎么办?”派克咽下药片问道。

“这个嘛,反正你也不可能更糟了,”医生说。

不知怎的,这句话让派克觉得很是滑稽,于是他就笑了起来。医生皱紧了眉头,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别牵动了伤口,”他带上了一点教训的口吻。

派克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这并不很难。他又看向天空,风暴似乎减弱了一些。“什么时候了?”

“这有什么关系?”医生说。“不管要多久,他们总要接到你才会走的。”

“无论死活,嗬?”

医生又沉下脸来,像是被冒犯了一样。“你不会死的,”他闷闷地说,从急救箱里拿出便携式再生仪。“你太固执了。”

他把再生仪固定在派克额头上,派克这才意识到他头上也有伤口。他闭上眼睛,感到意识在消散。“我不想睡着,”他恳求道,“下次我醒来时,不要给我打止痛药。”

下次他醒来时,迎接他的是医疗翼的天花板。派克任由自己的思绪漂浮了一会儿,才伸手去按呼叫按钮。他不得不用力抻开手指,结果,有什么东西从他手心骨碌碌地滚了出去,掉在地上。

“你的护身符,”闻讯赶来的护士捡起那东西,放在床头柜上。他转过头来,对他微笑:“欢迎回来,派克少尉。”

“我——”派克张了张嘴,视线在医疗翼中逡巡。“我什么时候能起来?”

护士宽和地笑了笑。“很快。你的小肠被划破了,但幸运地没有发生感染。修复脏器还需要几个小时,然后你就可以离开了。”

“头部呢?”

“什么?”

“我撞到头了,”派克说,自己也不确定起来,“我……头上有伤口吗?”

“哦,你处理得相当好,”护士低头在平板上点划了几下。“你在急救课上一定非常认真。继续保持,派克少尉。需要止痛药吗?”

“不,”派克飞快地说。“不,我……你能把我的护身符递给我吗?”

“当然。”那一小罐泥土又回到了派克手里。他费劲地把手挪到胸口,低头瞪着这个平平无奇的小罐子。

“所以……盖亚?泰拉?”稍后,在他(和其他三个少尉)的舱房里,派克跪坐在床头,低声祷告道,“谢谢你救了我,不管你是谁……不过,盖亚不是女神吗?”

没有任何人回答他。派克叹了口气,把这个小罐子塞进内袋里。

没有等多久,他就找到了当面询问的机会。在当地人的牢房里,派克蜷缩着侧卧在角落中,尽力不去听他的同伴受刑时的哀嚎。他把手按在内袋上,从肋骨骨折的疼痛之中,清晰地分辨出他的护身符抵在皮肤上的触感。求你,求你。他反复地在心里默念。救救我。救救我们。求你。

疼痛终于超过了他能承受的界限,派克昏迷过去,直到被兜头一盆冷水浇醒。他从第二轮折磨中幸存下来,心里清楚这仅仅是为了第三轮、第四轮。他很快发起了高烧,无意识地靠向贴在额头的手掌,它感觉如此清凉。

他听见一声叹息。“为什么你总能把自己弄成这样?”

这不是我的错,派克在心里反驳。另一只手托起他的头,让他靠在柔软的什么上。派克动了动,意识到那是人类的大腿。

“睡吧,”那声音说。“不,”派克固执地答。冰凉的手指理顺他脏污的头发,派克在高烧和痛疼之中紧紧抓住这一丝清明。

“你的身体在睡眠中恢复更快,”医生解释说。

“但我需要醒着,我不能在危险的地方睡着。”

“我向你保证,我会叫醒你的。”那只手捂住他的耳朵,海潮的声音在他掌心涌起。派克费力地睁开眼睛,他的视线被蓝色制服占据。在恍惚中,他仿佛回到了加利福尼亚的海上,趴在冲浪板上懒洋洋地漂流着。

他被轻轻地一推惊醒,迷迷糊糊地被人拽着奔跑。“快,”那个人催促他,在他慢下来时用力推他,“你只有一次机会。”

他奔跑,直到摔倒在USS奥林匹斯号的传送台上。他回过头来,传送台上只有他一个人。

“为什么你不能拯救更多人呢?”他跪坐在床头发问。

从虚空中没有传来任何回答。派克深深地垂下头去。“为什么你不能拯救更多人呢?”

他无法回答。

直到坐在舰长椅上,直到从舰长椅上退下,他仍然无法回答。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实习舰长柯克发问时回答:“是家乡的泥土。”

柯克显然吃了一惊。派克补充道:“就是在宿舍楼下花坛里——没什么了不起的。”

“为什么?”他问。

派克张了张嘴,视线掠过脸色阴沉地盯着他们,看起来随时会暴起赶人的医生。“为了大地女神的护佑,”他没忍住带上一丝笑意。柯克敏锐地看向医生,但他什么也没看到。“我也应该弄一点带在身上,”他说,然后有点惊讶似的眨了眨眼睛。派克知道他会这么做的。

在他出去以后,派克伸了伸手,医生很自然地走过来,握住他的手。“怎么了?”他问道。

“莱奥,”派克轻柔地呼唤着他给他的医生起的昵称。他想问为什么他还在这里,既然自己已经脱离了险境。但接着他决定这并不重要。取而代之,趁着他头一次不是在濒死状态下意识模糊地面对莱奥,他问道:“你到底是谁?”

“这要问你,”莱奥轻皱着眉头,双手合握住派克的手。“毕竟,是你塑造了我。”

“所以你真的是大地女神?”派克调侃道。

莱奥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你该休息了,”他说,“你需要很多很多的睡眠来恢复伤势。”他伸手调整静脉注射的流速,垂下手来,温柔地抚摸派克的侧脸。“但最终你会恢复的,我向你保证。”

于是派克睡去。

二二五八年九月,派克正式将企业号的舰长职位交托给柯克。莱奥推着他离开礼堂,旧金山的天空一如既往地高而辽阔。各式各样的飞行器划过天幕,派克望向企业号整修的方向,一只手轻轻落在他肩上。

“我没事,”他说。

“很好,”莱奥说,“今天还有理疗等着呢。”

派克呻吟了一声,在往来军官诧异的眼神中,迅速恢复了平静。

二二五九年五月,派克被流弹击中,倒在破碎的桌椅中。他望向莱奥,期待他像过往一样,救他于痛苦之中。但这一次,莱奥只是哀伤地低垂着头,将他搂入怀中。

于是他知道了。

“你是大地,你是生命,你是所有我愿意为之再奋力呼吸一次的事物。你也是墓地,是死亡,是在我的生命尽头送我最后一程的提灯人。你是我无法逃离的故园和命运。”

莱奥拨开他的头发,低头亲吻他的额头。“我是你的莱奥,”他呢喃道,冰凉的嘴唇擦过派克鼻尖,落在他嘴唇上。所有的恐惧和愤怒从他身体里抽走,只有似曾相识的温暖环抱着他。

他眠于故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