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化

给我戴上项圈吧,狐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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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很生气的样子,八木俊典大步走进来。山田阳射疲惫地趴在桌子上,试图从嘴唇的动作中猜出八木在说什么。

——你不该失控——

——死伤惨重——

——你这个杀人犯——

好像都不是啊。

在一片无的空洞中,山田阳射仿佛连神经末梢都被泡进深水中,情绪兴不起一丝波澜。八木俊典一把将他拎起来,脸上的表情近乎狰狞。山田阳射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是谁给你戴上这个的?

特别加强过的、抑制个性的项圈在八木俊典手中像个劣质玩具一样轻易地断裂了。山田阳射张了张嘴,首先注意到的是八木俊典激烈的心跳。

——怎么了吗?

八木俊典眯起眼睛,神情从暴怒滑向某种莫名的愤怒。他一言不发地扶着山田阳射坐下,转身出去。再回来时,他手里拿着一杯水。

——把这个喝了。

——唔、其实我更想要咖啡。

——只有这个。

山田阳射小口地啜饮着温度适中的清水,喉咙中刀割般的痛楚被抚平了棱角。没有人说话,但声音还是源源不断地涌进来。他并未刻意集中注意力,但似有若无的哭泣声缠绕着他。那是在他的失控中死伤的平民的家属。黑色斑点在视野边缘鼓噪增生,山田闭了闭眼睛。

——你……

山田勉强睁开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在八木俊典身上。

——虽然好像并不是很好的时机,但……

八木深吸了一口气。山田阳射松松地握着水杯。——我们分手吧——无非如此。

——能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吗?

——欸?

下意识地追踪着八木的身体运作的种种声音,山田阳射震惊地发现男人似乎并没有说谎。

——我在郊区买了一栋房子。那里很安静,周围也没有什么人。离学校不算太远,如果要通勤的话,我也可以开车送你……

八木安静下来,捏紧了拳头。

——也许能休息得好一点……唔!

在这个吻变得不太恰当之前,山田松开八木。不知不觉滑坐在他腿上,被温热的血肉拥抱着的感觉远胜过医务室硬梆梆的床垫。

——好啊~达令!


声音。托运车辆的声音。行李互相碰撞的声音。空气流入室内的声音。声音在墙面上消失不见了。都是隔音的,八木俊典牵起他的手放在墙面上。灰色布毡墙面温柔地留存中掌心的温暖。八木的声音也消失在墙面上。

——往这边来,我想给你看看这个。

山田缓步跟上。八木俊典推开主卧的门,露出地毯、抱枕拱卫着的圆形的大床。

——喜欢吗?

——不像是你的风格。

八木原本的房间干净整洁得可以直接拿去做样板房,和欧尔麦特这个人一样完美。在欧尔麦特的光辉之下,八木俊典安静、低调,面目模糊。他的行李少得可怜,客厅里尽是山田阳射的包裹。

——来拆箱吧。

——那怎么可以!

山田阳射怪叫着小跑两步,纵身一跃,扎扎实实地砸进床中。几秒钟以后,床垫才终于反应过来,缓慢地回以轻柔的抱拥。山田艰难地打了个滚,预料到未来起床的困难。另一边向下一沉,一只手找到山田,轻柔地坚定地一拽。山田栽倒过去,落在肌肉和羽绒被上。八木发出闷闷的一声痛呼,在山田想起身时收紧手臂。

——你的骨头戳到我了。

——啊呀呀,这可不得了,让我看看。

山田做出急色的模样,卷起八木的上衣。——不要闹了——并没有这么说。八木狡猾地扭了扭身子,一下子把他整个掀翻过来。用双腿固定住他,八木好整以暇地开始剥除他的衣物。

——你就是想对我这么做才买的这张床吧?

——没错哟。

——居然承认了!

在这样的打闹以后,也并没有滚到床的尽头。这张床是有整个世界那么宽吗——?在暗自思考的时候,八木率先爬了起来。

——那个柜子用来放CD,这边这个是衣柜。我先把箱子搬进来,你慢慢拆。

——也不急这一时嘛。

——现在收拾好的话,晚上还有时间温存噢。

——喔?你还有精力吗?厉害喔。

八木回过身来揉了揉他的头发。

——我去准备晚饭。你收拾好了就过来。

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完,八木套上衣服,离开了卧室。门在他身后轻轻阖上,八木俊典的声音立刻被切断。在山田自己的心跳平息以后,房间里安静得令人难以忍受。仿佛感应到他的焦躁一样,门重新打开,八木拎着行李走进来。他的心跳和几分钟前有所不同。

——这是什么?

山田眨了眨眼睛,坐起身来。八木手中有些压扁了的盒子是他早先草草塞在背包边上的。他当然认得出来那是什么,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八木那时的愤怒仍然在他记忆中鲜活不已。他如此厌恶的抑制项圈,自己却私下里买了一个,并且还带到他准备的新居来——会生气吗?

紧张的时候,那些细小的声音就格外明显。肌肉收缩的声音,关节转动时的细微摩擦,纸板在压力下逐渐崩溃——如此种种。声音。

——请给我戴上项圈吧?

最后,还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这么说了。

——不行。

八木俊典把项圈放在指给他的CD架上。

——我不会扔掉你的东西,但是我不会也给你戴上项圈。

他这么说的时候,是难过多一点还是生气多一点呢?山田阳射在声之海中拼凑着种种信息。八木俊典已经朝门外走去。

——不要关门!

八木扭头看了他一眼,认真地点点头,果然没有关上门。山田爬到床边,慢慢地拆开自己打包好的行李,一只耳朵时刻听着八木俊典的心跳声。在房子本身的结构声上,在遥远的城市的噪音中,在亿万万的生命的声音中,八木俊典的心跳是如此令人感激的常量。山田紧紧抓着这道声音。他把项圈放到CD架底层。

CD是分好类打包的,其他的东西也没有什么要紧。山田把自己的生活随手填好,厨房里的声音也差不多告一段落。他跑跳着穿过客厅,八木正在清洗餐具。电饭煲里的米饭已经开始发出互相挤压的细碎声响,几乎被锅中的咖喱咕嘟咕嘟压下。山田满满地吸了一大口香味。

——乔迁之喜就用这个来庆祝吗?

——今天是来不及了。

好像不会生气一样地回答过,八木挑出两只大小适中的碗。

——明天开始一定好好做饭。

——你?

——难道还能是你吗?

——我也会做咖喱啊。

八木把盛好的咖哩饭放在桌上,闻言扭头看了山田一样。

——怎么啦?认输吗?

山田摆出挑衅的神情,八木略显紧绷地笑了笑。

——速食食品还是少吃一点吧。

——你不也是在做速食食品吗!

山田夸张地伸手指向咖喱饭,差点碰到八木伸出的手。小块的牛肉和烂熟的胡罗卜压在浸透咖喱汁的米饭上,看起来格外诱人。

——尝尝看。

八木将饭勺又往前送了一点,但还停留在山田的私人距离外。这是想用食物诱捕我吗?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不由得踏前一步,握着长发俯下身去。

——确实是很好吃。

是货真价实的牛肉,和速食包里分不出口感的脱水肉干完全不一样。八木把他拉到怀里,又舀了一勺。

——我提前准备好的。因为想着今天可能很忙。

八木解释得很认真。其实没必要这么认真的。吃什么不都可以吗?这具身体反正还能运行。

仿佛猜到他怎么想的一样,八木用另一只手捏了捏他的后颈。转过头来,山田对上八木视线。

——以后就让我来为你做饭,好不好?

根本没想着得到否定的答案吧,这家伙。

但是也确实没法拒绝啊。

——只要别让我洗碗就行。

——已经备好了洗碗机。厨房门也是隔音的,我测量过分贝,不会吵到你的。

就是这么滴水不漏的一个混蛋。

——最好是这样啦。


——你好像长胖了一点点,八木说。

八木说这话的时候山田正在昏昏欲睡的边缘。八木的声音降生在山田的背上,穿过皮肤,穿过血肉,穿过根根白骨,穿过山田。声音衍射散射折射,空中枕中墙中泛起涟漪,名为山田阳射的船随之摇摆。在性事后的疲惫中,山田花了格外漫长的时间才从声之海里捞出种种语义。

——是吗?

他的声音叠加在八木的声音的余波上。摇摆,更多的摇摆。

——是吗?

山田清了清嗓子,转过身来。八木的手滑落到他腰间,下意识地握了握。

——是真的。这很好。我很高兴。

山田靠在好几只枕头堆成的小山上,垂着眼观察八木。他的爱人用手度量着他的身体。手掌在腰侧游走,山田舒服地眯起眼睛。

——是吗,那我要再多吃点。

八木抬起眼睛来,眼底是柔和的笑意,把山田拉进怀里。

结果不还是给我戴上项圈了吗?山田阳射躺在他的心跳里懒洋洋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