あまおう毒(2)   可是,全靠信念也有办不到的事情呀。

  显仁没搬过家,出生开始就一直居住这里,却没有一次好好地欣赏花园。

  远远遥望那一片姹紫嫣红,视野的边缘被亲切而富于怜爱的花香浸泡成彩色,已经是这具文弱躯体的极限了。

  春天的土地仿佛刻意关照他,有一种温和的弹性。

  又或者是承受太多阳光雨露,才由冷漠慢慢变得软弱。

  泥土间溢出有些焦烂的味道。

  显仁垂下目光。看见贴近地面的空气被炙烤,露出了有些毛茸茸的轮廓,像不安定的烛火一样摇晃,犹如一场微型的海市蜃楼。

  那些纠结缠绕的野草、念不出名字的鲜花,在午睡后的花园里燃烧。

  细嫩蓬松的小草,犹如病菌一般蔓延滋生。过于柔软,反而放大了属于生物性质的惶恐。

  显仁眨了眨被阳光刺痛的眼睛。

  鞋子周围是绿色。远处的树荫也是绿色。两种绿色连在一起,却完全不一样,边缘如同洒满金粉。

  也许是太接近天空了。

  而且树下还站着一个藤原忠通。

  他浑身披厚厚的阴影,整个人像刚刚从海水里爬出来那样,呈现出湿答答的深色。

  日光透过树叶间隙,洒下沙沙的斑影。脸上贴满仿佛皮肤病一样的,发亮的,颜色瘆人的白癫。体内长满蓝紫色的纤细血管。微风吹动树叶,它们就仿佛身体透明的蠕虫一样活动起来。

  显仁望着眼前的男人。胸口涌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黏稠。混乱。目光难以聚焦。

  那么熟悉,那么亲切的人,却比园中一切花草都更陌生。

  忠通好像不是忠通了。

  一直以来都那么优雅、风姿绰约的大人,如今,性质比起人类,更接近某种妖怪。

  远远看到可疑的影子,应该马上转头就跑。一旦和妖怪对上视线,双腿会像扎根了一样动不了。甚至能感觉到靴子里脚趾挣扎的动静。

  如果他是要让自己就这么长成一棵可以乘凉的树,好像也不坏。

  这种要求,早点提出来就好了。

  自己大概应该把这些事一件一件说出来。

  可是喉咙被某种果冻状的物质堵住了。

  温暖,黏腻,潮湿。好像自己不知不觉吞下了妖怪的眼球一样。

  显仁乱糟糟地想。

  随后,妖怪朝他伸出尖细的五指。指甲微微闪烁太阳遥远的炽热光芒。视野被一团绵软奇艳的紫色雾气笼罩,引发阵阵昏沉的眩晕。

  他接受命运般闭上眼睛。

  “哎呀,真是抱歉。我记错了,牡丹通常要到春天的末尾才会开,前几年大概是太热了,才会开得早些。今年似乎又冷回去,它们的花蕾仍在酣睡呢。”

  忠通的声音从妖怪苍白的肉体中传出来。有点哑哑的,像色彩斑澜的碎纸,很慢地洒向纤细的花枝。它们背靠温柔的微风,流淌过羽毛般柔软的幻觉的丛林,飘散细小的白色绒毛,最后无声地沁入天空蓝色的深处。

  忠通伸手挡开稍长的枝条,以免树枝刮到显仁。

  显仁俯身握住他伸过来的另一只手,打算顺着两个人的连接,一点一点踩进树影里。

  轻轻碰触的刹那。对方的手指迅速地、战战栗栗地和自己缠在一起。

  “啊,没关系。你不用道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吧。而且,花总有一天会开的吧,到时候再带我看吧。”

  “可是,已经劳烦您在外面等我,还被这太阳晒了很久吧。到底要怎么赔罪才好。”

  忠通松开手,很是苦恼地转过身。

  “我都说了,不是什么大问题啦……”

  顺着衣角旋转的弧线,一片盛大的奇景出现在树的后面。

  灌木上覆满大团大团的艳红花朵。簇拥,丛生,填满每一处空隙和裂隙间。忠通在他脚边优雅地跪下。没理会华丽花哨的花朵,手腕伸进灌木里翻找。不一会,摘下一支差点被压碎的黄蕊小花。

  “啊……是水仙。”

  显仁近乎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道。

  一片滚烫的红晕在他颈项的皮肤上热烈地灼烧。口腔和舌根干燥、苦涩。像是病症发作之前。

  他认得出它,因为那是父亲最喜欢的花朵。

  娇弱无力的花朵身悬比花丛的顶点还要高的半空。对于现状有些羞涩,像是告白前被紧张心绪冲昏头脑的少女。花瓣洁白,顺应精致的纹理构造向内弯曲,仿佛昏迷前紧紧抿住的嘴唇。

  显仁刻意维持凝视水仙的姿态。

  视野的边缘蔓延着红色的斑点。

  像是指甲用力嵌入之后留下的印痕。

  深深地渗入、瘀积,无法忽视……

  “是的。真没想到水仙竟然会和玫瑰长在一起呢。”

  水仙花一下子消失了。

  忠通把它别在显仁的头发上。

  显仁猛地惊觉过来,勒在脸上的神经突然涨大。变得麻木,一股电流般的脉冲自眼皮的内侧蹿升,就像一道春雷瞬间击倒玫瑰花丛,任之幽幽阴燃,又或许焚起熊熊大火。

  他再也没办法假装看不见了。

  眼前那只手腕,被灌木的倒刺扎破。

  血液缓缓流出来,色彩鲜艳、骄傲、教人难以忍受……

  头脑中的一切词汇变得苍白空洞,思绪骤然停摆。

  已经不需要能被语言概括的事物了。

  显仁没来得及在眼前的一片鲜红中察觉到更多东西,满布神经末梢的双手犹如刚出生的动物,以自身的求生意志,将忠通的手臂拽过来。

  嘴唇贴到伤口上。血液在心跳和脉搏的轰鸣声中流出。

  几乎不用费力吮吸,它们就顺驯地流进嘴里了。所有的感官在梦寐以求的欢乐中加倍地敏锐,反而变得自私冷漠,紧紧攥着幸福,不愿把它们分享给大脑,味觉和嗅觉随之被切断,树叶间萌生出清澈的氧气,慢慢地聚集在身边,显仁逐渐恢复冷静,沉入迟到的忏悔,仍然没有松开忠通的手。肌肤冰凉的纹理抵在脸上。心中激荡不宁,茫无着落。飘忽不定的心宛如一只蝴蝶,自暗褐色的幼虫蜕变成另一副华美面貌,却对自己该飞往何方毫无头绪。

  忠通没有阻止他,也什么都没有说。大人实在是太狡猾了。整天一副毕恭毕敬的姿态,在他最茫然的时候却无动于衷,甚至不打算给他指路。

  显仁有些不满地加重了力道。急促的呼吸吹拂在耳垂下方的皮肤上,忠通终于开口了。

  “没关系。您可以继续,我没事的。”

  柔声劝慰,嘴角却难捱地泄出甘甜的叹息。

  显仁感到,自己身体深处被挑拨起某种惺惺相怜的隐痛。他羞怯地用额头蹭了蹭忠通的手臂。口中的伤口好像也在逐渐愈合,已不再有陌生的触感流进舌尖。

  如果就此停下,一定能回到平稳的日常生活。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

  现在,松开他,然后,从他身边走开,这样应该才合乎情理。

  显仁抬起嘴唇。

  舌尖恋恋不舍地在伤口上停滞。

  告别的瞬间,缺席至今的味觉和嗅觉出乎意料地复苏。

  空气中本来尽是树叶明亮的气息,却在此刻突然变得浑浊,包含雾蒙蒙的甜香,宛如千百片细腻如天鹅绒的花瓣落在身上,迷梦似的褶皱将他层层包裹。

  显仁被微风吹落,直到柔软甜蜜的深处。

  他抬起头,藤原忠通那双无光的眼睛正在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注视自己。

  平日里忧郁地半眯的眼睛,被一种极端的喜悦或痛苦撑大了。

  藤原忠通看着他。

  也没有看着他。

  看到了他。

  也完全没有看到他。

  男人的脸上露出虚无缥渺的表情。年轻而又苍老,快乐而又悲伤,正在开裂的眼球因为高涨的疼痛,或是振奋的欢喜,微微地向外歪斜。

  同丰盈漆黑的温暖对视,显仁有一种比冷更冷的感觉。

  他在冷颤中确信,自己已经彻底夺回了感官。香气正源源不断涌入脑海。鲜血的腥味,忠通身上郁馥的熏香,整个花园都包裹在一种浓稠的、异态的状态里。腐蚀而甜蜜的气息策动着他,诱惑他在冷静的情况下,为了纯粹的本能而疯狂。显仁还在犹豫,忠通的指尖掠过他弓起的脊骨,绕过衣服下露出的一截皮肤,最后摊平宽大的手掌,不动声色地揽住他的背。

  心和重心一起倾斜了。

  他被迫屈服于地心引力,缓缓向前倒去。

  二人躺倒在软绵绵的花丛中。顶端的花朵遮掩下面的刺。显仁没什么心思去为余光里零落粉碎的花瓣而悲伤。满园春色尽皆黯淡、迟钝,模糊不清,他的全副精神都献给了渴望。

  血块凝固,堵住伤口。那就轻轻撬开。被吮吸得粉红的皮肤,在他的嘴里柔软地开出好多花来。

  “呼……”

  头顶传来了吃痛的呻吟。

  显仁害怕听见被拒绝的话。

  错乱之下,颤抖的手指掐住忠通的脖子。

  气管被皮肤包裹,仿佛作出回应,于指尖微微鼓动。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觉得很寂寞。

  滋润、滑腻的皮肤下,一定会有一阵看不见的浪涛。汹涌翻腾。且疾且速。那是鲜活的,炽热的血。他们被一层薄薄的皮肤惆怅地隔开,不知何时能再相逢。心底随之传来一阵痛苦的哀鸣,但是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听见。

  短暂而又长久的,叫人难以承受的沉默后,忠通仿佛凝视着清醒的美梦,梦呓般地微笑:

  “现在的您,很漂亮哦……”

  “像神明一样美丽,脸上泛着比往年的牡丹花更加娇艳的光彩……被这样高贵的您喜爱,是这具身体的荣幸。”

  “您只要对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啊啊……想要为您做更多,想要为您奉献一切,这就是我的意志。”

  先前,忠通面颊上的红晕已经染得炽烈,此时因为缺氧,显得非常苍白。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是从管弦乐器深不可测的内脏一点点拉扯出来的,修长而俊美的睫毛神经质地抽搐着,空气被切成碎片,零落在显仁的额头,暖洋洋、麻酥酥的感觉,一直沁入肺腑,轻轻撇去黏腻在内脏间的污垢。

  我果然还是很渴。停不下来。

  但是,你说的话,让我稍微没那么害怕了。

  因为,要是水源近在手边,再长久、再剧烈的干渴也总是能平息的。

  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扶着忠通的脖子,一口咬在肩头上。嘴唇和皮肤仿佛久别重逢的情人、互相痉挛般地紧紧纠缠,无数个滚烫的噬咬,随着血管里的血液奔流于二人之间。显仁闭上眼睛,试图以此抵挡汹涌澎湃的心跳,但闭上双眼后,心跳和眩晕感都更加强烈。于是,他又睁开了眼,将一切变成现实。

  自己正缓缓碾过那些美丽的花瓣和恐怖的倒刺。趴在唯一的朋友身上。啃咬血肉。

  甜蜜的,难以捉摸的伤感,滚烫地压在他焦躁的感官上。牙齿立刻用力地撕下一小块皮肉来。口感一时软,一时脆,血液的辛酸,混合被满足的甘美。

  总觉得,似乎比起血肉,更像在吃草莓呀。

  他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嘴里黏黏糊糊含着的东西,仿佛只是无足轻重的迷梦和幻影织成。因为是未成年人,所以不用对梦的内容负责吧。他迷茫地想着,一心只想继续随波流去,放纵身体在暧昧的快乐和满足的波涛中浮沉,重复边吸边嚼的动作。风不知何时静止了,林间只有血肉摩擦的声音,缠绕急促的呼吸声,艰涩地振翅飞翔。

  凭空开拓一个伤口,对于一个只有牙齿作为工具的青少年来说,还是太困难了。没多久,他感到疲惫。深深呼吸着,饮入腹中的,只有如今成为累赘的激动。脸颊贴紧肩上的伤口,不知道怎么能快点让它愈合。忠通抚摸他的头发,显仁悄悄撇过目光看向他的手腕。那只手没有受伤。皮肤光洁,有如瓷器的青白色,蒙着细汗,散发出澄净的光芒,像是安慰,像是挑衅。

  “哎呀,您竟然真的吃下去了。”

  忠通的声音变得和平时一样了。

  如同水草柔柔地掀起轻波细纹,顺着耳道缓缓流进大脑,先前融化在浮香热云之中的脑髓,随着它们摇晃,没多久,竟然沉重地凝固了。直到藤原忠通把他扶起来,显仁仍然不知所措地沉默着,仿佛垂直地倒在空气里。眼前突然砸过白色。他原以为是昏厥的征兆,而精神却无处扩散,仍然拴在原地。

  他绕过目光,看见半枝水仙花落在脚边。

  鲜亮的花瓣即使沾染泥土,依旧蕴含着高贵的情韵。

  它们完全被揉皱了。聚拢在一起,像是幻化成显仁不认识的另一种花朵。组成水仙的各处接合点慢慢松动。正当他打算俯身捧起它的时候,手心似乎被尖尖的指甲很快地划过,懒懒地依偎在指缝之间,花朵的线条颤抖了一下,随后彻底崩溃,似乎被耳后来自他人的呼吸声吹散,无可挽回地陷入一片虚空。

  显仁这才彻底回到现实当中。

  一下午发生的事在大脑里短暂飞快地闪过。

  他吞吞吐吐、羞怯地开口了:

  “实、实在不好意思!我会帮你包扎的。总之,我们先离开这里。一直在花园待着,有很多虫子什么的。被不干净的东西污染伤口就不好了。”

  少年忧戚的唇角,吃力地悬着一颗纤细的血珠,像小蛇的信子一样发出闪烁的光芒,以某种怯懦而悲哀的姿势呼吸,拉扯。忠通一路上毫无反应地被显仁拉着,从庭院跑回屋内,看着那粒血珠越缩越小,最后被完全甩掉了,只剩下一层胭脂般迷人的浅红。

  显仁一进屋就往柜子里翻找医疗箱。让忠通躺在自己的床上休息。被摇头拒绝了:“要是我的血弄脏了被褥,再让您被误会就不好了。”藤原忠通弯曲手指,很是怜惜地遮掩伤口,靠着床脚坐下,像蛇一样蜷起纤细又挺拔的身体。

  他只好叹了一口气。现在的情况,说什么都有点虚伪。显仁很快捧着消毒水和绷带走到忠通身边。揭开消毒喷液的蓝色瓶盖,消毒水的气味如同玻璃砖块,透明,澄澈,坚硬,填满嗅觉,轻浮的血腥味无地自容,竟然凭空消失了,像是昏暗的影院里,放完片尾的最后一句字幕,满屋灯光如昼的瞬间。冲动和本能褪去,理性伴随寂寞涌上心头。先擦干净脖子表面的血迹,涂抹消毒液,正打算继续包裹绷带,藤原忠通突然开口,声音如某种让人产生荧光幻觉的冰冷材质。

  “显仁。”

  第一次被喊了名字。

  显仁的脖子抽动了一下。

  仿佛忠通身上的疼痛随着语言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剧痛让幼嫩的双臂前所未有地沉重,显仁咬着牙,坚持做完包扎。用剪刀剪断多余绷带的瞬间,痛苦不可思议地消失。

  而忠通没打算放过他,继续往下说:

  “我的肉,尝起来怎么样呢?”

  “会好吃吗?哎呀,明明是那样污浊的东西。”

  眼前端庄的面容,笼罩着淡淡的哀怨,唇角倾斜,细碎地抖落暧昧不明的表情。肌肉拉动脸颊凹陷,露出僵硬冰冷的结构,正在生锈,变咸,游荡的电流发出无以名状的低语,开始意有所指地闪烁、眨眼。

  显仁打了个冷颤。

  他羞愧地低下眼睛,准备好接受任何形式的要求,或者勒索。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忠通忽的靠近,贴上显仁的额头。

  他的目光漆黑。没有尽头。可怕。虚无。在身上越扎越深,很快要撬开肋骨,用它纤细的箭头吮吸心脏了。显仁只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黑暗便又重新吞没了他脸上被短暂照亮的那几根线条,白皙的面庞,如同落在地上的水仙花瓣一样消散了。显仁无可抗拒地对这片黑暗的深渊产生了好感,全身的血液都被微妙地吸引,指向与之对视的眼睛。瘀积了太多温度,难耐的干渴,一旦忍不住眨眼,血液一定会从自己的眼睛迸射而出,再灌进他的眼睛,融入那并不完全生疏的血肉。

  “没事的。花儿一旦盛开,就算把伸展的花瓣揪掉、也变不回花蕾的。您就连这样沮丧地道歉,一举一动中,也有着不可动摇的尊贵。但我的伤没办法一下子治好哦。呀,随口一说,没有责怪您的意思。我只是好奇,您这样伤害我,是因为讨厌我吗?还是喜欢我呢?”

  听到对方的话,显仁仿佛失去了全身的温度。

  即使此前已经用各种感官都感受过了伤口。

  但直到现在,他才迟缓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确实造成了伤害。

  显仁第一次品尝到伤害他人的罪孽。

  他讨厌愧疚。那种冷酷、深刻的尖锐性质。

  “是……喜欢!我从来就没有讨厌过你。喜欢。喜欢。喜欢……”

  他重复着同一个词语,仿佛这是解除痛苦的咒语。

  第一次说出口的音节,抚过脑海里记忆的碎片,发出亮晶晶的发光。

  自己已经见过好几次了。

  爸爸和妈妈互相说着喜欢。

  那两张哭丧的脸。爸爸用散发着水仙气味的身体,压在妈妈粉红的身上,痛哭不止。

  作为回应,妈妈也发出闷闷的哽咽声。

  ……我最讨厌这样的爸爸妈妈了!

  可是,我又和他们一样,是一不小心就会将自己的血泪与对方的血泪混成一起的那种人……

  显仁难受到了极点。

  一阵颤栗贯穿了他薄薄的背脊,随后,温热的泪水流出眼眶。

  “对不起,我是不是让您难过了。”

  忠通搂过显仁,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潮湿的呼吸拂过耳朵,脸上突然被水汽和眼泪以外的物质打湿了。

  软绵绵、滑腻腻的东西,包围着脸颊。

  余光里,对方伸出鲜红的舌头,正在舔舐自己脸上的眼泪。

  那团柔媚灵活的肉,缓缓爬升到了眼角。吮吸,旋转,刺激出更多新鲜、丰沛的泪水。

  “但是。我真的好高兴。与您和睦相处的证据,比我想像中的更美。”

  身体被亲近地贴着,显仁本能地感到沉浊的郁闷。

  但是,似乎并不像父母之间那样难受、厌烦。

  没有推拒,没有反抗,任凭摆弄,无声把身心交付给那搂着他,偎着他,围着他,饮着他的泪水的生物。

  之后,忠通用嘴唇蹭着他。

  不完全是一个吻。

  男人皮肤上的纹路和裂口,像是飞蛾干燥的翅膀,轻轻扫过他,泪水,血液,和唾液,已经混合好了,被推至显仁的口中。他恋恋不舍地将它们咽下。

  忠通的眼睛在皱纹深处眯了起来,好像在微笑。

  藤原忠通和自己,至少在他人目光所及之处,相处都是非常温和、愉快的。

  显仁这样确信。

  在他的处境上,除了忠通,没有人会以朋友的身份来探望他。

  他给父亲写信。

  藤原忠通想带我去他的家里学习汉诗。请您准许。

  父亲没有因为他罕见的主动请求而流露出太多惊讶,显仁很快收到了一则同意的答复。

  忠通的住处僻静,而且十分古朴,进门是很长的走廊,旁边开枝散叶似的区分出几格房间。

  显仁被领到书房。

  书架上令人震惊地充实,微微向前佝偻着,显仁靠近它们,就会羞涩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娇声。

  他围着书柜,蹑手蹑脚地走着,终于忍不住好奇,摸了摸有些发黄的硬书壳,把它从紧挨在一起的同伴中孤立出来。

  显仁尽力辨识汉字。但所有的页面都被纤细的脉络围拢,如烧如焚,仿佛在流淌梨子金黄色的果酱,剥落片片灼人的反光,一行行方块字狡黠地顺着它们溜出去了。忠通的手指扶着书本,像是从鱼缸边上捞起金鱼一样,重新把濒死的诗句安放原位。

  他耐心地教显仁阅读它们,手指不断摩挲文字,指甲闪耀柔和的微光,直到空白泛黄的页面突然模糊不清,金鱼鲜丽的鳞片片片剥落,如眼翳般坠下。显仁不断转动着目光向下,特殊的晕眩和闪烁的光芒印面而来,油墨印刷的潮湿气味,奇异地转化了身姿,畅通无阻地被他的意识分辨和接纳了。合上书本,诗句描绘的形象,依然在灵魂深处燃烧明晰的火焰。忠通把它收回书柜,显仁觉得他似乎在把一团彩虹收纳起来,哄它入睡。

  眼前忽然闪过炫目的火光。似乎不仅是幻觉。

  窗外,夕阳西斜。忠通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长长的拆信刀,金色的刀尖缀满夕阳漫游的暮色,淤青般深浅不一的紫红。

  不知道为什么,显仁一点也不害怕,凝望着忠通那一两丝黏在脖子上的湿濡的头发,想:

  他这是要对书做些什么吗?

  难道是想从它身上拆下书页送给我?

  到时候我应不应该收下呢?这不好吧。要怎么拒绝才不会伤他的心……

  ——藤原忠通绝对不会伤害自己。

  这几乎是显仁作为本能的认知。

  被夕阳蛊惑的刀尖于空中快速穿梭,往忠通锁骨靠下的皮肤划破一道伤口。红色的血珠在两个人的注视下圆鼓鼓地冒出来,又破裂在透明皮肤上,被血污稠地黏上之后,它变成娇艳的粉色。

  显仁的双眼因为即将到来的事情愉快地恐惧着,几乎忘记眨动,可能就此失明也说不定。

  太阳还没有落下。

  星星错位地在他的眼前闪烁,眼白融化,溃散成一片银光,一切都错乱了,血的气味像雨后的涟漪,轻盈地四处飘散,很快就到显仁的面前了,粘得紧紧的,在官能中掀起诡异迷乱的味道,混杂着兴奋与饥渴的骚动,转瞬之间颠覆了灵魂的构造,到达了统治的顶点。

  显仁低头埋首于忠通的身前,在狂喜中一心不乱地啜饮鲜血。

  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我一定也不是喜欢向别人施加暴力的坏孩子。

  渴望血肉。

  渴望做什么都能被你原谅。

  也许我真的是生病了吧……

  在更小的时候得到了诊断,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治好。对不起。那一定是很严重,很恐怖的绝症。

  可是。对你的执念,如果被轻飘飘归结成某种心理或者精神上的症结,稍微地,有点反感这种事情。

  他被忠通抱着,坐到书房的沙发上,好像只是在接受治疗一样,高高抬头,后脑抵着靠背,黑色的头发不断散落在显仁的面前。忠通的头发虽然长,但是又细又软,仿佛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向下坠落中这件事本身。显仁全身的感官经由血腥味的刺激,悉数放大,敏感的身体完全经受不了这种戏弄。他一把推开面前的发丝,连同那根如同植物茎杆的脖子,用力地圈住。披散的头发在忠通青白的脸上洒下些微死亡的气味,仿佛缭绕黑色面纱的未亡人。显仁在他窸窣作响的阴影里休憩,闻到身边传来晦暗的气味。

  明明被毫不留情地勒住脖颈,意识也扩散模糊,却还是因为生命掌握在我的手里而感到兴奋吗?

  显仁茫然地想着。这种想法令他不安,又反过来安抚着他身上正在崛起的欲望,让它们安静下来。

  说不定有一天,两个人会把彼此的生活都折磨更加破碎……

  想到这里,他没有用牙齿进一步地破坏伤口。

  伤口被吸去污血,又被分泌的唾液打湿,皮肉相拥着愈合了。他将手肘靠在沙发扶手上,慢慢从忠通的身上爬下来,期间,手臂被坚硬的东西硌了一下……那肯定不是沙发的骨架吧!显仁不打算深究。他躺在忠通的膝盖上,那具肉体不情愿地复苏着,全身因为自相矛盾的欲念而颤抖不已。

  如同被晨风吹拂着脸庞,真舒服。

  显仁很快睡着了。

  待他睡醒,发现身体下面的只是床铺。

  是藤原忠通把自己抱过来了吧。

  显仁稍微有点空落落的感觉。

  忠通总是做着为他好的事情。

  那种大惊小怪的体贴,他不算讨厌。

  可有时候,他又有点闹别扭。不想被忠通操纵和摆弄。近似于屈辱的后悔,沉甸甸地压上脊背。

  显仁第一次对自己身上幼稚本身的丑陋感到绝望,对如同孩子哭过后干涸的泪痕般的丑陋感到绝望,虽然他还没有哭,但身体上的懦弱总是让人联想到精神上的懦弱。

  要是我的身体再结实一点,忠通肯定抱不动我。

  要是我的力气再大一点,也能让他昏迷,两个人一起沉沉地睡着,没什么不好。

  “您醒了吗?抱歉。因为工作的事情,出去了一下。”

  藤原忠通像神出鬼没的天使,出其不意地从窗户里爬进来。他不断用手帕擦拭满是汗水的额头,高大的身形瑟缩着,如同沾水的海绵。显仁的眼睛被他滴下的汗水黏住,又让惊讶给强硬地扯开了。

  “藤原忠通!”

  显仁不知所措。他第一次喊了对方的全名。

  “嗯?嗯!怎么了?”

  “保险起见。我要和你确认一下。这里真的是你家吗?虽然我是未成年人,不用负法律责任。但擅闯民宅这种事情,果然还是让人很羞耻。”

  “当然是呀。”

  “……那你为什么不走正门进来。”

  “这房子也不高。我这样的身体素质都可以轻而易举爬上来。而且,实在放心不下您。”

  “我也放心不下。和你一起住在这里,安全程度相当可疑。”

  “没事的啦,这里平时也没人来——等等,您刚刚是说了,要同我一起住吗?哎呀,要是可以一直一直待在您身边,会有多幸福呢。忠通真是太贪心了。可惜,就算不在意安全的问题,住在我这里,对您来说也不太方便。”

  他拉上窗户,刻意留了一条透气的缝隙,和显仁一起坐在床上。风从那条蓝色的线流进来,忠通身上的熏香压过一切味道,仿佛嗅觉溢满了花瓣之间沙沙的哀鸣,飘动游走于整个卧室,花园的碎片在显仁身边漂浮。

  “果然还是多在意一下安全的问题……”

  显仁小声嘟囔着。忠通绝对听见了,他的嘴唇颤动着,模棱两可地泛起一丝笑容,真正从嘴里流出来的,则是一个新的话题。

  “说来,显仁君似乎没有问过我家里的事。”

  “诶?”

  “您也许察觉到,从早到晚,家里一直都没有人在。”

  “而且,这样放肆地在身上留下伤口,就好像根本没有人会关心一样。我还以为您已经注意到了呢……啊,不要误会,没关系的,我不是希望您同情我。”

  显仁没来得及开口,忠通自顾自地往下说:

  “我只是想告诉显仁。现在的我,只有显仁一个人了。”

  “那么善良的您,一定不会因为这种事情高兴吧。但是呀,我希望您可以高兴,哪怕只有一点点……”

  显仁很惊讶地,微微张大了嘴。

  忠通的眼白微微泛着清澈的浅蓝,与之相反的漆黑眼神谛视显仁,比以往都更加空洞。

  被那样的目光盯着,只要稍微表现出一些不合时宜的情绪,一定会羞愧万分。

  不是的。

  我非常地……兴奋。

  甚至,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期望着。

  激烈的告白回荡在肋骨之间,直到疲倦,没能说出口,慢慢渗入了心里。满心的温柔,为什么在总是在自己身上转变成过分的冷淡呢?显仁正襟危坐,脸颊涨得绯红,怯生生地,久久地沉默,以一副泫然欲泣的姿态,眼睛里闪烁着的热切的光辉。

  忠通也没说话。沉默的纱帐下,半遮半露地掩饰着情欲。他似乎在等显仁的眼泪落下。过了一阵子,没有等到,有点意外,却也没有表现出失望,忠通以一种吟诗般的语调,又一次转移了话题。

  “显仁。夏天的话,会有假期吗?”

  “嗯。”

  “真好。那和我一起出去玩吧。之后,我有点忙,一段时间不能来找你。”

  他说话的语调像是在唱歌一样。

  耳边是一种比天使的声音更官能性的,缥缈的歌声。

  显仁把下巴搁在忠通瘦削坚硬的肩膀上,优雅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忠通的话被他当成某种隐晦的告别。

  这段跨越年龄的友情,说不定已经到了尾声。

  显仁的内心感到无限的悲伤。

  春天的结尾里,某种东西腐败、松脱了。而春天本身,竟然已经是稍微有点遥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