あまおう毒(3)   天气暖和到开始出汗的时候,显仁答应旅行的邀请。他没想过拒绝。他喜欢和忠通待在一起。

  阳光照在身上。也许能把小孩子的稚气冲刷掉一点。

  他在信里写道。

  或许没有必要给每一件事都强加意义。

  毕竟对象是藤原忠通。从父亲那里得到许可是很容易的事情。

  忠通为他租了一处别墅。庭院里,明亮的草坪尽是野草,走到近处看,新绿满目,亦有细小的蓝白色,数不清的无名野花冒头。草坪时而凹陷,时而膨胀,如同柔嫩的皮肉,显仁小心地沿着石板路走,避免踩伤它。

  道路的尽头,山穷水未尽之处,出现一湖池塘。菖蒲依水而生,池水呜咽,倒映紫白色的花瓣,无风无波,仅简单的光影变幻,也缤纷得如同矿石般闪闪发光,盯得稍久,视野的边缘蔓生斑斓光晕。汗一滴一滴流下来,黏在太阳穴上,越来越凉。在眩晕到来之前,握在一起的手松开了。显仁清醒地望着替自己打理好旅途中一切的大人一言不发跳进池塘。水花四溅,明明连头发尖都没触到,就被吸入湖心。凭空生出的一阵冰冷。仿佛被凉凉的水藻缠绕,显仁的脖颈正在因为畏惧寒冷而微微蜷曲。

  周围没有别人,他不知道要怎么呼救。

  很快,忠通的脸仰上来。深绿色的池水里,纯白的睡莲花,极其缓慢地浮在水面上,随水波荡漾漂流。花蕊的深处,覆盖薄冰般的阴影,色泽深沉,仿佛某种阴沉艳丽的视线。忠通转动脑袋,眯着眼睛看向显仁。睫毛沉沉缀满水珠,他眨了有两三下,眼皮才彻底撑开。在此之前,合上眼睛的一瞬间。显仁凝视他的脸,想到溺死的人。

  他不曾见过死人。即使尸体在可怖之下真的蕴含美丽,也无从感知。

  他想,就像是在水中睡觉一样优雅。

  皮肤浸在浓郁的翠绿里,血气进一步丧失。忠通张开嘴,小口地呼吸,冷感的嘴唇下露出口腔,桃红的黏膜,成为整个空间里的唯一的暖色,在眼膜烙下鲜烈的印象。

  “要我稍微拉你一下吗……?衣服被泡湿会变重,很难站起来吧。”

  显仁想往池边走。然而走着走着,脚下开始变得沉重,甚至完全陷入了草丛之中。

  他感受着被小草拉扯的感觉,竭尽全力地伸出手。

  忠通的脸上看不清拒绝和接受的神情。

  原以为忠通的手湿漉漉的,摸上去会打滑。但不可思议的是,忠通整个人仿佛都顺着手吸附于他。十指痒痒凉凉地交缠,不知是在半空中停顿还是凝结。

  “显仁,就这样陪我一会吧。”

  忠通挤着眉毛,说话的语调却好像挺开心的。

  声音在显仁听来,也总是那么令人愉快,忍不住独自笑起来,但他斩钉截铁地拒绝。

  “不行啦!你快点上来吧,这么泡下去会生病的。”

  “这样呀。您对我的温柔,真是叫人愧疚呢……”

  藤原忠通水淋淋地走上岸来,留下了一段深深浅浅的脚印。七月,如果在正午,阳光有足够的狂热去点燃树叶,但他披黑色的长袖外套,像一套拆解不下的皮毛,沉甸甸的袖口划破湖面,静水微澜,一时哗啦作响,渐渐又都沉寂了。清脆的水声消失的同时,某一个细微的,有点黏糊糊的念头突然钻进显仁的心里。

  “刚才,忠通他是在对我撒娇吗?”

  这个念头实在太奇怪了。

  水珠像细细的丝线一样落下,几乎要密密缝上眼皮,忠通那张只有黑白红三种色彩的面容,缓缓从眼前的清流中驶过。显仁眨了眨眼,用另一只手抹掉脸颊上的湿漉,指缝里的水痒痒地被阳光烤着,大概很快就会蒸发,连同刚才莫名出现的想法消失在夏季平静的空气里。

  夏天的天空可真亮。到处都是明晃晃,如梦似幻,白色火焰似的阳光。

  夏天好像永远烧不尽似的。

  和家里的花园不一样。远离故乡的陌生庭园里,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显仁坐在树下休憩,理应觉得心安,奇怪的事却不断发生。

  在这样明亮的天空之下,微风卷起雨点,树叶茂盛得稍微有点毛骨悚然,叶脉把春天尽数吸收,得以转换季节,光影纠缠,有如落入笼中的鸟鸣,不断从树叶细致的网眼筛下。透过叶片,日光洒在忠通脸上,鲜艳的青绿,仿佛依附内侧的血管,又暗又亮地闪烁。

  忠通身上只有清澈的水汽,神情温文尔雅,动作却仿佛喝醉了一样。

  他捧起显仁的手,贴在嘴角。

  轮廓鲜明的嘴唇,软软地隆成拱形。

  显仁浑身颤抖得很厉害,但并未反抗。

  他确实被吓到了。

  他从来没有被刻意剪短指甲,总是多出一截,指尖肉从未碰过东西,因此变得最敏感。口腔黏膜柔软地包裹纤秀的手指尖,湿腻腻的闷热,一下子延伸到全身,又很快抽离、消失。他们仿佛只是通过梦的介质在互相接触。

  “先前,把您的手弄脏了,我虽然带了手帕,但应该也淋湿了,只好这样清洁干净。”

  一双眼睛从指甲湿润的反光后升起来。仍然是不变的纯黑色,目光黏稠、持续地滴落,仿佛可以顺着毛孔浸入大脑,探索、追踪、吮吸,眼前孤立无援的幼弱生命。

  夏天应该是不会着凉的季节。

  取而代之的,也许会中暑。

  如果在以前,我这样被忠通盯着,一定会不好意思。

  以及,相当的温暖,正在被感染某种甜蜜的、可爱的、催人入睡的、朦朦胧胧的意识。

  要是刚刚我也跳进湖水中……

  “不是的。”

  显仁抽回手。

  “诶?”

  “这里的湖水,打理得很好,没有落叶,也没有看见水藻。你只是自己想喝而已吧,不然刚才,为什么会跳下去呢?”

  “哎呀,真是瞒不过您。确实是清凉又爽口的滋味呢。”忠通斜眯着眼睛,挪动双腿,靠得更近了,直到坐在显仁命运的阴影里。“所以,您口渴了吗?”

  ……没有好奇心是不可能的。

  显仁连喝饮料都不被父亲准许,不同的滋味,哪怕仍然是水,对他来说也是极其新鲜的。忠通会意,起身朝着池塘走去,没走几步又刹住,回头盯着显仁。

  “我想到了更好的方法。”

  他笑了笑,显仁看到他张嘴,露出相当优雅的笑容,牙齿都蜷缩在嘴唇后面了。

  显仁不知道湖水的味道。

  他也不知道亲吻的感觉。

  原来都是这样的,好的,非常、非常地舒服,柔软……

  最开始,不免有些闷闷的,喘不上气,自己的嘴唇在忠通下边无意识地发抖。忠通的嘴唇湿湿的,却又很薄,显仁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截涂满糖蜜的刀锋吻着,他的舌头伸了进来,显仁不太习惯,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咬下去。

  两个人的锁骨相隔衣物贴在一起,摩挲着灼人、温和,像伤口完全愈合之前那样钻心的痒痛。

  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

  热浪腾腾地从四周浮起。把庭园里的景色都扭曲了,一切好像被漂白脱色。

  显仁转动眼睛,躲避刺目的阳光。

  视野里顿时充满着白色的肌肤。

  柔和的白色,就算马上碎裂,也是如同扑了满脸毛茸茸的棉花。没有镜子坚硬的碎片插进眼睛里。

  渐渐地,一切都被阳光照得困倦了。连同五感,全都处于酣睡边缘,若无其事地漂浮在幸福之间。

  似乎置身于温暖的浴中。

  只是从上面流下的并不是水,而是光。洒在脸颊、肩上,温柔地在头部周围缭绕,又仿佛要沁入身体深处,心中混沌顿时化为澄明。

  显仁无法从中辨别出更具体的感情。仿佛入睡时听到一首远处飘来的乐曲,一个个单音已无法听清,只能隐约同音乐的节奏和旋律共鸣。舌头之间用力地交缠,吮吸,味蕾被一股流着鲜血的潮湿味道刺激,牙齿不为所动,它们被无微不至地扫过,也只是温顺地依偎着唇舌。

  不是血。

  而且哪里有什么湖水。

  应该是唾液的味道……

  藤原忠通松开缠绵的嘴唇。显仁没有动作,忠通却像是被用力推开了一样,踉跄地后退好几步,之后又如一根拉断的琴弦,背部疲倦而虚弱地弯下去,整个人轻轻俯倒在显仁跟前。

  “您觉得滋味如何呢?”

  “忠通,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又这样欺负我。”

  “哎呀,这是又怎么了。”

  “别装傻。接吻是朋友之间会做的事情吗?”

  “在西方的国家,说不定存在这样的礼仪。但是,不必拘泥于此。如果能够让您舒服一些,我什么都可以做。”

  又来了。显仁最不喜对方露出这样装模作样的态度。总是巧妙地利用退让的手段,迫使他屈服。他很想接着问下去,哪怕显得太鲁莽,太突兀。急促,犹疑的声音,吃力地挣脱唇齿的禁锢。

  “你喜欢男人吗?或者,喜欢儿童的……”

  显仁的话卡住了。

  忠通立刻握住他的手。

  似乎担心这样也不足以使他安心。弯曲十根手指,珍重地把显仁的手掌握在掌心。

  “我对您,一直都是尊敬。然后,可能是因为我太自大了。在您身上看到了寂寞……因此不自觉地想要怜爱您……”

  他说话的声音轻柔动听,犹如另一种爱抚。

  “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们都是寂寞的人。但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致命。也不会是绝症。”

  “一直以来,我都在尝试:通过文字,传达和抒发掉多余的感情,这样,身心都变得轻盈起来,即使是拥抱着寂寞,也可以呼吸了。顺理成章,我开始迷恋精美的文字。”

  “因为只有美是值得被爱的。”

  “如果不能用比任何人都要美的结构去展示,真心,苦恼,眼泪,感情,都没有价值。反过来想。文字唯一的价值,不就只是巧言令色了而已吗?越是依赖文字的人,也越是容易被文字背叛。”

  他的语气凝住了,停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猛地朝显仁凑近过来。

  “我,藤原忠通,贪心地不想让这件事在与您的关系里发生。”

  “也许通过身体接触,才有可能赋予飘渺的话语以实感。全身心地享受官能的娱悦,才能让心灵变得纯洁。所以,在知道您对我也有这种索求的时候,我很庆幸。可是,这种幸福又实在是太巨大了,简直像是幻觉的烟雾一样,说不定也会在梦醒之后悄然消失。”

  “又自顾自说了这么多……请您原谅。除了您,我再也没有能说话的别人了。以至于连怎么跟人平心静气的交谈都不会了。一开口说起来,话就语无伦次,直往外涌。在不堪忍受的孤独之中,在啮蚀灵魂的渴望之中,我已经不知羞耻为何物了。”

  显仁晕晕地听着。忠通的花言巧语有如水晶般清透。不管他以什么角度把它们对着审视,折射出不一样的颜色,但都是美的。一瞬间,他仿佛离开了闷热的夏天。转身又走进那更加闷热的,探视灵魂的热望之中了。

  “忠通一直在担心的东西,我竟然一无所知。不想让你痛苦。我,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少年的眼睛里闪烁着黯淡模糊的光线,好似忍着泪。忠通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低沉而富有旋律的声音继续往下讲。

  “什么都不想也可以哦。我之前就说过了,您只要随意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一片轻微的红色泛上显仁的面颊,眼睛里光华变得强烈了。随后他轻轻地,几乎是无声地说道:

  “有好多想从你身上知道的事……”

  忠通听到了。嘴角翻起一丝浅浅的微笑。

  “不用着急的,可以慢慢地来,在您彻底对我厌烦之前。忠通会一直在您的身边。”

  “那么,请先告诉我……接吻结束,再应该做什么?”

  没有应答。忠通只是轻轻拨转显仁的肩头,让他面向自己。显仁不知所措地沉默着,视线斜向一边,四周的草木疯狂地旋转着,他只好又看了回来。男人低头,像蜕皮一样剥去那层湿漉沉重的大衣,瘦削苍白的身体一寸寸袒露在树荫下。他坐到显仁身边,扳着少年的双肩,将显仁轻轻摁倒在草丛中。

  手指以脸颊为起点,温存地蠕动着。

  温凉的指尖,不仅写字,大概也适合弹琴。显仁想。温度太低,会麻痹触觉,无法控制力度。温度太高,会不断渗出黏腻的汗水。

  它们划过脖子。那儿平坦一片,尚未鼓起喉结。又至胸口。犹豫着,终究没解下扣子,反倒将细碎的褶皱捻得平整。溯洄从之,溯游从之,宽大的手掌像是拨开路前的芦苇丛那样,敞开少年的腿根,轻轻揉按两腿之间细嫩的性器。而后,毫不犹豫地纳入口中。

  自己的一部分,被湿润溽热的口腔粘膜包裹,好像在膨胀,如生命跃动。

  忠通的动作温柔到极。

  对显仁却是完全陌生的刺激。

  喉咙底下的哽咽声,如潮水上涌。不愿这样任自己完全陷入对方的摆布。又不至于不解风情地挣脱,他用力把身体深处的躁动压下去。还是不够,只好攥紧身下的小草,草叶细碎地颤动,一滴呻吟也没有漏出来。覆水竟然能收。但仅限于他,上身的衬衫还是整整齐齐,头发也一丝不乱。而忠通已经脱得干干净净了,先前落下的湖水,被阳光和体温夹在中间蒸干了,只余浑身滚烫。他捉住显仁无动于衷的一只手,压在自己的头发上,眼皮深处,含一点媚态的眼睛,无声地恳求。

  ……您也摸摸我吧。

  不要一直在冷眼旁观。至少,用您的冰冷缓和我烈火中烧的苦楚。

  睫毛颤抖不停,投下足以让一切感情迷路的复杂枝桠,显仁听见小鸟似的心跳。手指插进发间,惹得发丝垂落,黑发如流,挠过腰,侧摩过膝盖,扫过之处几乎都要满地开花,熏香翻搅着溢出,覆盖,紧贴皮肤,充盈肺泡,溶入血液。忠通的脸颊飘满红晕,鲜亮的颜色,被灼热的吐息包裹,同显仁泛着粉色的肌肤连成一片。男人的表情看起来既痛苦又陶醉,端正的脸上被不止一种液体晕染得一塌糊涂。不似眼泪也不似汗水的白浓浊液淌下,缓缓地,轻柔地,悬挂在腮边。

  未成年人不能饮酒。

  显仁也不是坏孩子。

  此刻,他跨越现实地产生了一股醉生梦死的眩晕,心底不可抑的情感。自一角缺口溢出洁白的泡沫,如癌之扩散,至死之前,找不到合适的角落刻下休止符。他年岁尚轻,对自己的身体缺乏足够认知,甜蜜的苦楚和困扰难以言说,唯一能命名的感觉就是恐怖。

  我一定是要死了。

  死在爱之中。

  死很恐怖,爱也是。

  如果这就是大家在追求的痛苦。我……还是更喜欢寂寞吧。

  眼眸湿润地凝着水膜。却依然拼命地辨识幻觉与现实。柔弱却不挠的姿态,漂浮着一种比任何花草风物都要高贵的香气。显仁轻抿嘴唇,迟迟不愿泄出呻吟的同时,忠通缠着他下身的舌头慢慢地松开了,仿佛故意要让他感受唾液顺着腿根流下的异样触感。微风舔舐肌肤,倏地变得又干又冷。每一寸皮肤好像都活过来,旱得太久、太久,渴望一场雨,疼痛地渴望着怜爱。若是一直旱下去才好呢,刚品尝过雨露,又被坏心眼地收回一切,比起焦躁,更激烈的哀伤……

  显仁一边含糊不清地唤着忠通的名字,一边扭动身体,好让彼此的皮肤更多地亲近。藤原忠通直腰端坐,怜爱地,残忍地,长久地凝视显仁。他阅读少年的眼睛,如同阅读一对甜美的伤口。

  深沉的寂静。呼吸声之外,只有微风发出节奏单调的歌声,热潮把自己抛向摇曳的树冠,就像投入一个可亲的怀抱似的。

  高贵矜持的少年,终于因真诚的渴求而迷乱地失态了。忠通不止一次领悟过他冷淡节制的言行,现在的情景,似乎只会出现在最不知所谓的梦里。犹带天真烂漫的稚气面容,却又糅合了不可思议的妖艳之美,可怜又妩媚的神情,宛如一朵悬浮风中的透明花苞。

  若是富有理性的常人,大概会心生恻隐,坚决不愿让那恍若来自别世的纯洁之美,与世俗的邪念勾连的。

  而藤原忠通是个诗人。一向对那充满魅惑的可怕吸引力没有节制。

  想要被拥抱的丑陋欲望。

  理性不断告诫的罪恶感。

  心意不定的摇摆没有持续很久。

  “请赐予我被您拥抱的权利吧……”

  他一心只想让这朵来自天上的花儿彻底绽开。

  跪坐在那片无人涉足的粉红新雪之上,如同朝圣。撑开双腿,细白的腿根之间,肿胀的性器官像是被男人遗忘了似的,软绵绵地垂下。他优雅地撩开它,仿佛那只是裙上赘余的蕾丝花边,之后要做的事,并不需要使用……忠通细细地呻吟,急促而自制。

  他的身上也有一朵熟裂的花。

  金属的栓塞从绷紧的花心抽离,肉穴呼吸似的收缩,翻出一圈水淋淋的软肉,淫蜜如口水般垂落,煽情地点缀着大腿。

  显仁和它同样泪眼朦胧地对视。觉得那更像是拔去蛇牙的口腔。自己稚嫩的性器被捧起,连同合不拢的鲜红,嵌进身体里。松软的肉穴立刻欢欣地吐出春水,献上谄媚,自觉之前过分冷落显仁带来的生涩,又道歉般追着他拥吻。肉穴里原先就已汁水淋漓,如今更是从褶皱与性器的接缝处慢慢挤出白沫。

  “呼——忠通一直、一直盼着这一天……所以,每次见您之前,都有做好准备。”

  显仁被搂进怀里。身体像两片嘴唇一样互相紧贴在一起。他轻声喘息,贴在忠通身上颤抖,无力的手缠住男人的肩膀。身体痉挛,一阵一阵酥软,被贪婪地吸着,瞬间又苏醒过来,在忠通的身体里松弛、紧绷,沉落、下坠。无法适应情欲的煎熬,四肢藤蔓似的伸长,关节失去了连接,血肉像黄油一样被切下,逐渐离散,而灵魂往上飞。困惑,快感,交织成波纹,快乐的颤动蔓延全身,从口唇中,化为美妙的声音洒在忠通的侧颈。那姿态,飘渺地萦绕着凄艳的哀愁。

  忠通感受着显仁温暖的气息在皮肤上轻抚,随之战栗不已。

  毫无征兆。顺着肩膀而上的手指,狠狠掐住他的脖子,不断收紧。

  那痛苦的折磨,几乎要扭断脊椎。

  在从身体内部发作,甜美得无可救药的快乐面前,疼痛只能增加快感。

  忠通不顾形象地弓起身体,发出嘶哑的呼吸声。下半身却淫乱地扭动,渴求更深处的刺激。

  大脑顿时因窒息带来的尖锐快感错乱了。

  或许,如同远山深处的花。正因迟绽,盛放瞬间,迸发出近乎癫狂的绚烂,积蓄春夏两季的沉默,骤然化作滚烫的星火……

  诗人的本性发作。他不由得在脑海里乱七八糟地拼凑句子,腰部抽搐似的滑动,埋在草丛里的脚趾怪异地扭曲。而后,一直以来垂头丧气的性器,紧紧地贴着显仁的小腹立起来,随着摩擦泛红的顶部,迷迷糊糊地缀满欢喜的泪珠。肉穴深处开始蠕动,随着艰涩的呼吸,不断交替收缩和松弛。一阵阵痛楚般的美妙涟漪把显仁卷入其中。连为一体的两个人,互相摩挲着身体,在痛苦与快乐的交织中到达高潮。

  显仁抬起头。忠通此时徘徊于疯狂和死亡之间,眼白泛青,白沫沾湿唇角。而即使已经被注入花蜜。湿软的肉穴仍然痴缠着显仁不放。

  他被对方的淫荡惹得有些恼怒,眼里含着美丽的泪水。双手有心无力地挂在对方的脖颈。直到饱尝了让身体麻木的官能余韵。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指。

  藤原忠通依偎着他躺下,劫后余生般喘气。

  白浊从大腿内侧不断下行。如同包扎礼物的丝带缠绕脚踝。

  “您开心吗?同我做这种事。”

  忠通侧过身体面对他。

  脖颈扭转。蔓延的淤痕,绝非零星数点。无数指印叠加而成。浓淡深浅不同,记忆了时间和力道的幽微差异,如同盛开的艳丽花朵,周遭飞舞着颜色相异的花瓣。

  显仁为这份景象感动不已。

  头脑,或者说在那之内居住的意识、灵魂,冲进温暖明亮的白色光焰里。神思飘忽了一会儿,他回过神,将视线移到了忠通的脸上。对方一直没说话,在等他的回答。

  “不讨厌。”他说。

  “好让人伤心的评价呢。可以理解成不喜欢吗?”

  “也不是不喜欢,但是,我还是更喜欢这样的你一些。”

  “这样啊。那么,我想努力让您更喜欢我一些……”

  他眯起眼睛。长长皱皱的两盏灯,斜斜地亮着。

  “然后,我也更喜欢自己一些。”

  栖身于无人监视的庭园,藤原忠通比显仁更加懂得可以怎么做。他心怀痴念,又有充足耐心引导。不觉满足。不感困乏。欲望似乎无穷无尽。

  显仁稍微有点遗憾。

  难得出一趟远门。却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返回的日子临近,他终于心怀不宁地早起。那时忠通还未醒。一切都好静,显仁可以听到自己的血潺潺地在太阳穴内流动。仿佛那里确实住着太阳,日出之时,光痛至无法视物言语。他静坐,等它们平息。真的下定决心起床,又遇到难题。身上绕着对方的手臂,显仁很难挣开它抓到衣服。他们睡前将它们尽数脱下,纠缠不清地挂在衣架上。

  热乎乎的细汗柔腻在二人之间,连同对方肌肤的纹理。显仁一向是非常喜欢的。既叫他兴奋莫名,又深深地不安,甚至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的情况,也让他困惑了。自己在家里从不这样。微风掠过,又抖落窗棂上的雨水,不知什么时候下过雨了,雨的遗骸抚摸锁骨,那儿灼热的皮肤慢慢冷却下来,显仁方才恢复一些冷静,或者一种迟来的恐惧。

  他难以克制地黯然神伤。

  二人之间的温暖,总有一天也会这么消失的。

  那一定是一种和所谓的“喜欢”大相庭径的东西。就像对方的父母,又如同对方的孩子。在互相伤害、又被对方伤害的过程中,情欲的锐角固然存在,同时,有一种不同于情欲的眷恋。

  “喜欢”,“爱”,这样的词语,太沉重了。委身于爱,彷徨终日……与之相比,他更偏好“眷恋”这种小巧轻盈的感情,如同身处寂静荫凉的森林,为了取暖,才燃起湿润的灯火。

  不可思议的是,沐浴在什么都无法点燃的火光之中。明确的杀意孕育成形,等待诞生。

  杀意。人们听到这个词,一般都会联想到愤怒、憎恶,总之,尽是一些沉重的,充满怨恨的负面感情。

  但是,他的心底,生长的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这不同于一些自以为是的偏执狂常有的傲慢想法:只有终结生命,才能将他人从现世的苦难中解放出来,到达永恒的幸福。

  显仁讨厌离别。

  如果无法避开的离别到来之前,通过自己的双手杀死对方,就等于拥有那个人的一切了。正因为眷恋着温暖,才会发自内心地产生杀意。

  知道这份欲望不是好孩子应该持有的东西。

  显仁不想放手。

  已经品尝过血肉的滋味。更进一步,将那具躯体更多地吃掉吧……那一定是,为这场两个人互相伤害,又互相疼爱的仪式,画上正确句点的必要行为。

  更何况,那里有他最后想要从藤原忠通身上知道的事。

  当我割开他的身体。

  当这个总是流露空洞眼神的男人支离破碎,化作养分,奔流全身。

  我会涌现怎样的情感?

  会是悲伤吗?

  还是喜悦呢?

  他会哀求我不要杀他吗?跪在地上不好意思地恳求。又流眼泪又发誓。即便如此我仍要下手吗?

  返程的路上,显仁靠着忠通的肩膀,反复思考。一连串念头令他深深地震栗。激动得轻轻发抖。忠通以为他晕车,一下一下地拍他的额头。咬着铁道的列车跑得越来越急,直至被黑暗吞没。他好像真的有些发晕。和困倦盘旋交织。冲刷心中的疑云。在它们彻底散开之前,显仁开始做梦。